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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飞龙全传(吴璿著)(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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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0-31 08:35
第二十一回 马长老双定奇谋 赵大郎连诛贼寇
词曰: 羁人怀旅,回首乡关远。莺声催泪痕,方踯躅,烽烟满眼。平生志奋,欲尽扫妖氛,任角逐,逞追奔,指顾旌旗断。神谟妙算,矰缴施羊犬。连弩绝归程,漫赢得,泉喷风卷。元凶已馘,边鄙见尘清,鸿路靖,豹山宁,显得男儿愿。 ——右调《蓦山溪》 话说昙云长老见匡胤疑他有相害之心,便说道:“公子何用疑心?老僧委的真心,故此屈留公子在此商议,必须设一奇谋,将他剿绝,方无后患。”匡胤道:“既长老有此盛德,请问计将安出?”长老道:“老僧有一神弓,名曰插靶铁胎弓。又有三枝连珠神箭。今交与公子,伏在大殿供桌之下。我把贼人哄了进来,见机行事。公子只听我口念‘工’字为号,就便开弓放箭。天幸得能成功,结果了一个,就少一个帮助了。”说罢,把弓箭递与了匡胤,把那射法架势教了数遍。匡胤天资敏捷,一教就会。跟了长老,来到大殿,钻在供桌之下,放下了桌帷,安排停当。又分付众僧把山门大开,若有桃花山贼人到来,只管放他进来,不必拦阻。众僧答应一声,开了寺门等候。不提。 再说那追赶的喽罗被黑雾迷路,回转桃花山,报知了兄妹三人。那兄妹三人闻了此信,一齐放声大哭,切齿咬牙,务要追拿回来,报仇泄恨。当时留下宋金花看守山寨,兄弟二人点起五百喽罗,一齐下山,望前追赶。到了蛰龙寺,将山门围住,高叫道:“寺内和尚听着:方才有一红脸汉子逃走到此,谅着在你寺中藏躲。你们快快献将出来,每年加增你十万钱布施。”山门上的众僧连忙报与长老。长老走将出来,一见了兄弟二人,满面堆下笑来,问道:“二位大王带领人马到来,不知何故?”宋金洪道:“长老有所未知。今日早上有一红脸贼人,与俺大哥在擂台上放对,不料俺大哥一时失手,被他劈死,言之痛心。喽罗们正要拿住,又被他走了,故此俺便前来追赶。不知可曾到此?若在你寺中,快把将来与我,定然重重相谢。”长老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寺中并未曾看见,大王再往别处追寻,不必耽误。”说罢,转身进去,把山门闭上。宋金洪见了,心下疑惑道:“兄弟,方才我们到时,山门大开,如今听着我们要寻,他就把山门闭上,其中必有原故。你可在外看守张望,我进去搜寻一番,或者仇人在里,也未可知。”宋金辉道:“哥哥言之有理。” 金洪下马,带领三十名喽罗,至山门前,一齐叫门。那众僧做成圈套,就把山门开了。金洪当先,喽罗在后,一齐进了寺门,来到大殿。长老迎将出来,道:“二大王,想不信贫僧之言,要来搜么?”金洪笑道:“俺实不信长老之言,只得要得罪一遭。”就叫:“喽罗与我进去搜寻。”喽罗答应一声,跋步下殿,从两廊搜起,复上大殿,往罗汉堂及天花板内,至厨灶、僧房、地板、天井各处搜寻,并无踪迹,出来回了宋金洪的话。金洪喝道:“你们这班奴才,未曾搜到,就来搪塞,这供桌底下,为何剩着不搜?”长老听了,暗暗笑道:“谁说不在供桌底下?纵然搜将出来,我马三铁在此,怎肯叫你拿去?”当下喽罗走至供桌跟前,正欲将桌帖揭起,只听得檐前风声骤发,就地滚滚尘埃,早来了两位护驾神祇。只见那左边的装束得十分凶恶,异样惊人。怎见得? 头上纸锭映风飘,散发垂眉眼坠梢。 脸带凶煞如粉洁,口涂噀血似弯弨。 白布袍儿腰系草,轻麻裙子足穿屩。 手中端执长杨拐,护驾丧门神圣标。 再看那右边的,更觉威风。但见: 头戴银盔光闪烁,身披锁子橙黄甲。 右手提着方天戟,左手托座黄金塔。 镇静威仪神道伏,庄严色相佛门钦。 陈塘关上有声名,蛰龙寺中来保驾。 两位神圣站在案桌左右,护住匡胤。那些喽罗正待掀起桌帏,早被托塔天王把黄金塔一晃,把喽罗的眼珠儿都晃黑了,一些也不见影响,只得走了下来回复。宋金洪道:“只怕你们搜得不细,今日有心得罪寺里,你们可再往各处细细的搜看,便见有无。”喽罗奉命,重新又从两廊搜起,直至卧房住手。这一回搜寻,比前大不相同,但见烟尘缭乱,橱柜乒乓,千年古佛尽翻身,几处经箱多倾倒。喽罗寻了多时,出来回复道:“前后细搜,并无踪迹。” 金洪听言,心中闷想:“这红脸贼果然不到寺中不成?”正待起身,长老道:“二大王,如今可信贫僧之言,并非虚谎。”宋金洪道:“这贼虽然不到寺中,不知逃往那里去了?”长老道:“何不佛前求上一签,问问去向,也省了胡乱儿追赶,枉费大王的工夫。”金洪道:“长老言之有理。”遂即走至佛前,取了签筒,双膝跪下,口内通诚道:“弟子宋金洪,住居桃花山。因于今日有一红脸大汉,不知姓名,在擂台上将弟子长兄劈死,逃去无踪,哀求我佛慈悲,悯赐一签,指明去路。”金洪正在祷告,那长老在旁,把罄儿敲动,口里念声:“工,工。”金洪听见,立起身来问道:“长老,我在这里求签,你为甚念起‘工’来?”长老道:“二大王有所不知,这是求签的灵咒,若不宣念几声,纵你虔诚,不能感应。”金洪道:“如此,烦你多念几声。”说罢,便又跪下,执了签筒乱摇。长老口中又念:“工,工。”不上两声,匡胤在案桌下听见,把神弓搭上了箭,轻轻把桌帏掀开,对着金洪说声:“强贼看箭!”嗖的一声,正中咽喉。金洪手撒签筒,身躯仰倒,一命呜呼,归阴去了。众喽罗看见,一齐发喊道:“不好了,有刺客在此,把二大王射死了!”往外乱跳。长老丢了磬儿,身边拔出戒刀,当门拦住。匡胤跳将出来,把宋金洪的宝剑取了,执在手中。僧俗二人,一齐动手,砍倒二十多人。余者逃往外边。 那宋金辉正在山门等候,忽见喽罗跑出来叫道:“三大王,不好了!这寺里的和尚与这红脸大汉通同设计,暗箭把二大王射死了,又伤了大半人,小的逃得快,全了性命。三大王作速整备。”宋金辉听了,魂飞魄散,顿足捶胸,叫道:“马三铁,你为山寨上门徒,得了若干布施,怎敢通同野贼,伤害我哥哥?若不报仇,誓不立于人世!”把刀、马交与喽罗,拔出宝剑,带领了五十名健汉,跑进寺门,一齐叫喊道:“马三铁,你快把红脸贼献出,万事全休;若有半个不字,叫你合寺僧人,不留一个!”长老听知,谓匡胤道:“公子,此贼力大无穷,当用智取:公子可躲在窗后,待贫僧引他进来,与他一个暗送无常,免了你我费力。”匡胤依计,将身闪在窗后。长老手执戒刀,大步迎将出来,刚到金刚殿,正遇宋金辉,长老喝道:“宋金辉,你等兄弟,不守本分,无故扰乱我清净之场,两次三番进来搜检,是何道理?只是你自取灭亡,休要想着老僧。”金辉见了,怒气填胸,口中大骂道:“马三铁,你这老贼秃!你从前以往,不知得了我山寨多少钱粮,舍在寺中。不思报答施主之恩,反与野贼同谋,害我兄长,怎肯甘休?”说罢,仗剑赶至面前,劈面一剑。长老将戒刀火速相迎。两个杀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十合,长老诈败,虚晃一刀,跑进了大殿。宋金辉随后追来。 匡胤在窗后看得明白,让过了长老,把手中宝剑举起,对准了宋金辉的脑后,喝声:“强贼看剑!”这一剑砍来,金辉那里躲闪得及,叫声:“不好,吾死也!”只听得一声响处,早已连肩砍断丫叉骨,带臂劈开粗细筋。宋金辉既死在地,那些喽罗齐声叫道:“不好了!三大王也被害了,我们快些逃命罢。”呐喊一声,往外乱跑。长老与匡胤从佛殿上赶出来,刀剑并举,一连砍倒了二十多个。长老分付众僧,一齐跟走出去。那山门外的喽罗,正在那里等候里边消息,只见众健汉往外乱跑,后面许多和尚追赶出来,见了如此光景,知是败了,指望要逃。长老把戒刀往后一摆,许多上堂僧发声喊,杀将过来,好不利害。只见:征云笼地,杀气弥天。征云笼地,扬尘布土漫山河;杀气弥天,惨喊愁声彻霄汉。追奔和尚,一排头齐眉棍棒,举动处,犹如雾卷游龙;败北喽罗,尽抛却光闪枪刀,跑走时,好似弹伤飞鸟。自悔当年入了伙,岂是争名;不图今日丧其躯,只因夺利。 当下长老见喽罗死的死,跑的跑,已是了帐,便分付众僧不必追赶。众僧依言,各自回身。只见宋金辉骑的一匹赤兔马,在那里乱叫。匡胤听了马嘶,仔细一看,见那马周身如火炭一般,身条高大,格体调良,走至跟前,将缰绳拉住。那马见了匡胤,摆尾摇头,嘶鸣不已。匡胤满心欢喜,收了良驹。又见那首戳着一柄宝刀,将马交与僧人牵着,自己走将过去,提起来一看,果然好一口宝刀。有诗为证:火炼功深久,枪锤怎敢当? 锋利谁得比?九耳八环刀。 匡胤看了,心中大喜,取将来与长老观看。长老道:“此为九耳八环刀,乃是纯钢炼就,锋利非凡,真乃一口宝刀,可惜落于贼人之手。今归公子,可谓物得其主矣。”言罢,即命僧人牵了良马,执了宝刀,与匡胤一齐进了寺门。来到大殿,见了宋金洪弟兄二人尸首,横卧在地,长老叹息道:“孽障,你二人不为争名,不为夺利,无故枉送性命。方才的英雄,而今安在哉?”正言间,见宋金洪的盔甲甚好,便对匡胤道:“公子,这宋金洪的盔甲,也是齐整精奇,公子何不卸他下来?”匡胤走上前来,遂把勒甲绦解开,将这副锁子黄金甲卸了下来,披在身上,倒也可体。又把凤翅盔除下,戴在头上,正好合适。打扮齐整,长老大喜道:“公子,你如今得了刀马,有了甲胄,此乃天之所赐,假手于贼人,若遇贼兵,何足惧哉!”遂分付众僧,将这大殿丹墀的尸首及寺门外的尸骸,一齐扛去山后空地上,尽都烧化了。又将各处佛前桌上的桌帏,解来做了旗号,端整与桃花山贼兵厮杀。 且不言蛰龙寺中有了整备。再说桃花山上宋金花,见两个哥哥领了喽兵,去追拿红脸大汉,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正在忧疑,只见一群喽罗跑上山来,见了金花,一齐哭拜在地。金花慌忙问道:“你们为何这般模样?二位大王如今在那里?”喽罗禀道:“小姐,不好了!那马三铁与红脸大汉同谋设计,把二位大王一齐杀害在寺中,又把兵马杀了大半。吾等得逃性命,回来报知,望小姐做主。”那金花听了此言,只唬得死去复生,放声大哭,痛骂:“贼僧!你忘了大恩,反助贼人,杀死我兄长,誓不与贼并生!”遂取披挂,结束停当,提刀上马,带领了合寨儿郎,一齐下山,奔蛰龙寺来。一路上喽罗呐喊,兵马奔驰,早到寺前。 却有僧人报知长老。长老同众僧各执兵器,扯了桌帏做的旗号,簇拥着匡胤,走出山门,到平阳之地,正见贼兵扎住阵脚。那宋金花一马当先,娇声喝道:“马三铁,吾山寨上有甚亏负你处,你便与红脸贼通谋害我兄长?今日我亲自到此,快将红脸贼送出,与我兄长报仇,你死略可俄延;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狗命立刻归阴,台寺僧人不留只影。”匡胤听了大怒,提刀出马,大骂:“鸟婆娘!汝来送死,尚自不知,还敢鼓舌摇唇,做此伎俩。”宋金花抬头一看,见匡胤盔甲刀马,都是兄长之物,不觉睹物伤情,两眼流泪,喝道:“红脸贼!你害我兄长,又窃取了盔甲刀马,尚在此狐假虎威,岂不可羞?快通名来,好取你首级。”匡胤闻言,举眼重观,只见他:烂银盔上双凤翅,白甲素袍彩战裙。 胸前宝镜光闪电,勒甲丝绦九股匀。 袋内弯弓犀角面,壶中箭插玉雕翎。 打将钢鞭鞍上挂,杀人宝剑鞘中存。 爱骑走阵玉雪马,三尖两刃手中擎。 杏脸桃腮生杀气,柳眉凤眼带凶形。 匡胤高声喝道:“你要问我大名,我乃东京赵指挥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你是何名?也快通来。”金花听了,心中倒有几分怯他,暗自想道:“我闻他绰号叫赵闯子,惯要招灾惹祸,因杀了御乐,逃走在此,打遍关西,并无敌手,怪不得兄长三人,都丧于此人之手。”遂开言道:“赵匡胤,我乃桃花山大王的亲妹、紫霞洞老母的门人宋金花便是。闻你在东京惹下大罪,逃到这里,应该隐姓埋名,改恶从善,才是正理;不道狼子野心,仍然行凶害命。不要走,吃我一刀。”拍马举刀,望匡胤顶门上剁来。匡胤将刀望上架过,两个往来冲杀,大战在龙潭虎穴之中,真好利害:一双男女相争战,两边僧俗助威风。一个三尖刀栏头便砍,一个九耳刀扑面相迎。刀去犹如一片雪,刀来好似一团冰。八只马蹄就地滚,四条膊臂定输赢。金花恨如切齿报兄仇,匡胤勇猛无穷怎惧怕。 二人战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金花料不能胜,心中暗想:“此人武艺高强,毫无破绽,须用法术,方可胜他。”想定主意,遂即将刀一晃,败下阵去。匡胤不知是计,喝声:“鸟婆娘往那里走?”拍马随后追来。金花回头看见,心中暗喜,放下三尖刀,伸手往豹皮囊中取出一宝,名为烈火珠,口念真言,祭在空中,望匡胤顶门上打来。昙云长老见了大惊,高叫道:“公子少要去追,邪术来了!”匡胤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一道红光落将下来。匡胤叫声:“不好!”勒马要跑,不想宋金花用手一指,这颗珠随着匡胤顶上飞来。匡胤只觉得热气蒸人,眼花头晕,说声:“我命休矣!”双眉一紧,二目一合,急得顶门迸开,现出一条赤龙,往上升腾,有万道毫光拥护。那珠方落下来,正遇火龙,将爪抓住。长老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叫道:“公子休得害怕,这邪术已破了。”那金花听见,抬头一看,只见毫光万道,拥着一条赤龙,在空中旋绕,那烈火珠影迹全无,心中焦闷,呆呆的只看天上。长老瞧见,动了杀戒,心中一想:“待我断送了这个贱婢的性命。”遂取出弓来,搭上了箭,大喝一声道:“宋金花,看我的连珠神箭。”一声响,射将过去。金花微笑道:“老贼秃,你有连珠箭,难道我怕你不成?”乘着箭来,身子一些不动。把左眼一瞅,左边的箭堕地;右眼一瞅,右边的箭垂埃。长老见了,心中惊骇道:“不道这女子倒会瞅箭法。我如今连发三枝,看他如何躲避。”遂又取出三枝箭来,先发二枝,金花仍把二目瞅落。长老忙把第三枝发去,宋金花不及提防,叫声:“不好!”歪倒身躯,那枝箭嗖的一声,打从肋下蹭将过去。这时匡胤原神归窍,勒马停刀,正在思想欲诛金花之策,却见他在那里遮挡连珠神箭,心中暗喜:“此妇合该休矣。”把马一磕,轻轻的盘到宋金花背后,举起了九耳八环刀,喝声:“贱婢看刀!”金花只顾前面躲箭,那知背后刀来,一时措手不及,被匡胤一刀砍于马下。 众喽罗发声喊,正待逃走,却被众僧赶上前来,齐齐围住。长老道:“徒弟们不必坏他性命,待我发放于他。”遂提了禅杖,走至跟前,说道:“尔等俱系各处饥民,无奈被贼所诱,做了无良。常言道:‘树倒猢狲散。’今宋家弟兄俱已丧命,料尔等一身无主,四海无家。依我良言,可各回乡土,改邪归正,本分营生,与父母妻子团圆,岂不美哉?”喽罗听了,各各下马,弃了刀枪,道:“承蒙禅师劝化,我等皆愿听从,乞求保全蚁命,万世恩德。”长老道:“我既劝你,焉有杀害之心?但汝等去后,幸勿再蹈故辙,方是正道。”即命众僧:“放开一条大路,让他去罢。”众喽罗各自感激,齐齐磕头,谢了长老活命之恩。然后回到山中,将积贮的金银珠宝、细软物件等类,均匀分了,放火烧了山寨,各自取了行李,分头回乡去了。正是:片言点醒迷途客,一语参归正觉门。 却说昙云长老既放了喽罗,分付众僧:把撇下的马匹,弃下的刀枪,收进寺内;又将金花尸首,扛去烧化。诸事已毕,那匡胤下马提刀,同长老进了山门,至禅堂坐下。长老即命僧人安排筵宴,庆贺成功。彼此欢饮,直至更深,方才撤席安寝。 次日起来,早饭已过,二人正坐谈心,只见僧人慌慌忙忙跑进禅堂来报,说道:“外边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不知所以,同了匡胤,齐至大殿上来。有分教;草莽肃清,人民感德;英雄困顿,途路悲穷。正是:普天尽为名和利,大地都归数与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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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柴君贵穷途乞市 郭元帅剖志兴王
词曰: 晚云凝,晚云横,烟草茫茫云树平。杜鹃声,不堪听,别泪暗倾,良宵空月明。冰蚕丝断琅玕折,湘妃竹死青冥裂。短长亭,几千程,归计未成,愁随江水生。 ——右录刘伯温《旅怀》调《梅花引》 话说昙云长老与同赵匡胤将桃花山贼人尽都剿绝,回至寺中,对坐谈心。忽见僧人进来报道:“外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便与匡胤一齐来至大殿,与众人相见。原来是桃花山的几个年高有德的百姓,见贼人都已死散殆尽,便将擂台上匡胤遗下的行李、鸾带、衣服等件,把来送至寺中。当时见了长老、匡胤,各各致谢道:“多承公子与长老盛德,除了地方大害,重见清平,小的们特来拜谢,并送行李、衣服在此。”长老大喜道:“感蒙众位施主费心,请坐献茶。”因说道:“这位公子,乃东京赵老爷的公子,名匡胤,与贫僧有通家之谊,为人专打不平,剪除强暴。如今桃花山的喊人既灭,掷下这许多牲口在此寺中。但此地并非养马之所,烦列位施主带回村庄,如有缺少耕牛之家,发他一头两匹,免得乡人劳苦,乃是众位施主作善之地。”众人听了,一齐说道:“长老既有慈悲之念,我等自当效力。”长老大喜,分付僧人把马匹尽都赶到桃花山去,只留下赤兔龙驹马赵公子骑坐。众僧奉命,随着众人,将马匹赶往桃花山去了。正是:不顾肥身保后计,常思利物济人心。 匡胤在寺中又过了一宿,次日清晨,来别长老,就要动身。长老留定盘桓,又遇天色阴雨,路上难行,只得住下。终日与长老谈兵说法,论战言攻,彼此互参深机,追求妙理。因思“蛰龙”两字取得不妥,若龙遇了蛰,难以兴旺,与长老商议,将山门匾额,改作“兴龙”两字。自此,住在寺中。按下不提。 却说柴荣在招商店,自郑恩去后,病又复发,十分沉重,又兼无人服侍,汤药不周,因此卧床日久,奄奄一息,看看病有三月之外。柴荣命中该有百日之灾,那一日合当难星过度,灾去安来,适遇天时顿变,大雨倾盆,一声霹雳,把柴荣唬出一身臭汗。虽然七窍通快,内热消除,到底久病之人,身体软怯,怎经得大汗一出,元气不敷,竟自昏昏沉沉的睡在被里,就如死人般一动也不动。那店主人在外看见这大雷大雨,恐怕客房中漏湿,进来逐房照看。看到柴荣房内,只见炕头上点点滴滴的雨漏下来,叫声:“柴客人醒来,你的铺盖儿多漏湿了。”连叫数声,不见答应。走至跟前,用手推了两推,绝无动静,只得揭开被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只唬得三魂失去,七魄无存,只见那柴荣仰面朝天,寂然不动,真似三分气断,一旦无常。那店主慌了,只叫声:“苦也,柴客人你坑杀我也!自你到店以来,病倒了三个月日,房钱并不与你算讨,那黑脸贼又私自逃去了。你病在此,叫我当灾,来往的客人怕染恶病,多不上门,连鬼也没有影儿,害得我家中诸物当尽。还指望你病好离门,等我烧陌纸钱,送出了瘟神穷鬼,重整店门。谁知你一病命绝,叫我那里制办得棺木起?” 店主正在自言自语,无法支持,只见柴荣翻转身来,唬得往后乱退,满口叫:“有鬼!有鬼!”柴荣听了,渐渐开眼,见了店主,叫声:“老店家为何这等大惊小怪,只往后退?”店主听了柴荣声唤,又道好像不曾死的,把眼揉了两揉,说道:“柴客人,你当真是人是鬼?老实说了,免得我惊怕。”柴荣道:“我乃是人,你怎说是鬼?我方才出了些冷汗,病体大略有些好了,你休得这等惊恐。”店主听了这些说话,谅来未死,才得放心,叫道:“柴祖宗,宁可好了罢,休要唬死了我。你要想什么汤水吃,待我整治取来。”柴荣道:“承老店主美意,别的不想吃,只把米汤儿赐半碗。”店主出去,即忙端整一碗,与柴荣饮了,服侍安睡。此时天雨已住,店主出去料理店务。到了次日清晨,店主记着柴荣病体,走进里边,问长问短。那柴荣渐渐想起饮食来吃。店主经心用意,递饭送粥,随时伏侍。 经过了五六日,病体好了一半,看看的硬挣起来。强坐无聊,以口问心,暗想往事,道:“我家祖传的推车贩伞,只因父在潼关漏税,被高小鹞拿住,乱箭射死。我欲报仇,怎奈官民不敌,贵贱难争,只好含忍饮恨而已。今又流落在外,小本经营。又亏赵公子众友义气相投,结为手足。岂知木铃关外,又与二弟相离。只剩下愚鲁郑恩,指望相为裨益;谁道将我资本食尽,弃我而逃。以此气成大病,缠了百日,才得轻安。欠下房钱,毫无抵还。如今病虽好了,只是腰下无钱,三餐茶饭,从何而至?可怜举目无亲,形影相吊。再往几日,店家打发出门,叫我何处栖身,将谁倚靠?作何事业,以给终身?”左思右想,忽然忆着道:“我有一个嫡亲姑母,现在禅州。闻得姑丈做了挂印总兵,执专阃外,甚是威雄。何不投奔那里,安身立命?但是欠下房钱,店主怎肯放我起身?就使肯放之时,无奈盘费也无,如何去得?” 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店主走将进来,叫一声:“柴客人,你今日的容颜,比昨日又好了许多,身子也渐渐轻强起来,应该出外经营,方好度日。”柴荣听了,长叹一声,说道:“老店主,小弟为此,正在思想。所有些须资本连货俱被那黑贼用尽,又已逃亡他方,因此我气成此病。幸今灾退,又蒙老店主大行阴德,念我孤客,调养余生。欲待经营,又无资本。惟有一处可以去得,乃是一个姑娘嫁在禅州,意欲投奔于他。又无盘费,更兼欠下老店主许多房钱,一时难以起身。因而无策可从,在此思想。”说罢,泪如雨下。那店主听了此言,心下打算:“巴不得送出瘟神,眼前讨个干净,就是舍了这三个月的房钱,譬如前日死了,也免不得买口棺木与他殡殓,还落下个野鬼在家,终日担惊受怕。”就满口答应道:“柴客人,禅州既有令亲,急须前去投奔才是。就是欠下的店帐房钱,也是小事,待你日后得了好处,再来还我不迟。若是没有盘费,也还容易,待我出去,对那旧日买伞的各铺店家,央他资助一二,他念昔日主顾,难道不肯不成?有了此项,便可起身了。”柴荣听了,满心欢喜道:“老店主所言极妙,只是又劳尊步,事属不当。”说罢,遂同店主出去,大凡交易过的铺家,店主善言相告,彼处各无吝色,一口应承,也有助一钱的,也有助五分的,共十余家,随多凑少,约有九钱余银,拿回店来。 柴荣方才心定,打点起身。那店主把行李收拾起来,款款的在旁催促,禅州本有一千余里,只说八百里路途,巴不得早早出行,才得了帐。柴荣叫声:“老店主,小弟在此,多蒙厚情。此去略有好日,补报大德。”说罢,别了店家,离了沁州,望禅州大路而行。此时正当早寒时候,一路上,但见浮阳减青晖,寒禽叫悲壑。晋时夏侯湛曾有一谣,单道寒时行路之苦云:惟立冬之初夜,天惨懔以降寒; 霜皑皑以被庭,冰塘瀩于井幹。 草槭槭以疏叶,木萧萧以零残; 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 柴荣在路行程,将有十日之外,把九钱余的银子用得罄尽,无计可施,只得又把行李变卖了几钱银子,苦苦费用。又行了几日,不见到来,心内闷恼,遂问土人道:“此处可是往禅州的去路么?”土人答道:“正是。”又道:“还有多少路程?”土人道:“早哩,还有七百里程途,方是禅州界上。”柴荣听了,顿口无言,心中思想:“路程尚有大半,盘缠用尽无余,如何行得到彼?”身上又是单薄,腹中更且空虚,饥寒兼受,困苦难言。没奈何,只得沿门求乞,遇着村市店房,不惜体面的上前乞食,可怜把那剩饭残羮,当作美味时食。正是:鸿运未通,暂为乞食; 昔年子胥,匍匐沿门。 在路之间,约又十数日,方到禅州,才把忧闷之心放下一半。细细打听,果然是姑丈郭威做了此处元帅,闻了此信,十分欢喜。迈步进城,到十字街上,逢人就问的来至帅府辕门。早见那两边巡捕官员,巡风军卒,一个个身强体大,面目凶横,见了柴荣身上褴褛,一齐高声喝道:“你这乞丐的死囚!这里是什么去处,你敢探头探脑,大胆胡行?想你有些不耐烦,要讨几记棒吃么?”柴荣见势头不好,怎敢分说,只得诺诺而退,半晌做声不得,心下想道:“我千乡万水,讨饭寻茶,来到此处,岂是容易。实指望投奔姑娘,得见一面,倘肯相留,便好立业;谁知帅府规模,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进去,且往衙门后面去看,若有后路,便好进府。” 想定主意,顺着右边而走。不多时,忽见有座后门,紧紧闭着,两边也有四个小军把守巡逻。柴荣看了,心中害怕。正在无措,忽听得里边有人高叫:“开门。”那军校忙把门儿开了。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丫鬟来,叫道:“军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两银子在此,叫你送到万佛观中,交与当家的老师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养,顶礼宝签的。快去快来,立等回话。”两个军校接了银子,如飞的去了,剩下两个军校在此守门。柴荣道:“我既到此,趁他有人出来,何不上前问他一声?虽着他一顿打,也强如饿死在此。”立定主意,连忙紧步走上前,叫一声:“姑娘,烦你通报一声,有个柴荣,在此探望。”军校听了,那肯容情,大喝道:“你这囚徒,这里是什么所在,你敢大胆前来求乞!”举起了棍儿,就要打来,唬得柴荣无处躲闪。那里面的丫鬟连忙喝道:“你等休便动手,且问他一个明白,然后定夺。”军校听了住手。那丫鬟问道:“你是那里人氏?从何处而来?到此来寻何人?你须细细直说,我便与你做主。”柴荣便说道:“我姓柴,名荣,表字君贵,祖贯徽州人氏。一向推车贩伞,流落他乡,不幸本钱消折、无计营生、因此不辞千里、特来投奔姑娘。万望通报一声。”那丫鬟道:“原来你就是柴大官人,我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见面。今日天遣相逢,来得凑巧。你且在此权等一回,我与你通报。”说罢,转身进去。那两个军校见他是元帅的内侄,虽然身上不堪,那里还敢拦阻。 不多时,只见起先的两个丫鬟走将出来,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传你进去相见。”柴荣听了,满心欢喜,跟了丫鬟,转弯抹角,来到后堂。丫头上前禀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听说,往下一看,见其衣衫褴褛,垢面蓬头,肌瘦背耸,好似养济院内丐者一般。细看形容,依稀却还认得。便问道:“你果然是我的侄儿么?”柴荣道:“侄儿焉敢冒认?”夫人道:“你果是我的侄儿,可不苦杀我也!你父亲今在那里?做甚生涯?为甚你孤身到此,这般形容?可细细说与我知道。”柴荣双膝跪下,两泪交流,叫声:“姑母大人,一言难尽。自从姑母分别以来,至今一十二年,父亲在外贩伞营生,权为糊口。只因在潼关漏了税,被高总兵捉住,乱箭射死,言之痛心!致使侄儿一身孤苦,茕子无依,不得已,仍将父业经营,流落江湖,已经八载,历尽了万苦千辛。不幸在沁州得病,延了三月,因而盘缠费尽,资本一空,无所聊生,特到姑母这里,寻些事业。又打听得姑爹做了此处总兵,帅府威严,不敢擅入,因此只从后门遇着了这位姐姐,蒙他引见,真乃天假之缘,不胜欣幸!”那夫人听了此言,不觉下泪,说道:“自从你姑夫那年接我到此,与你父亲分别之后,我几次差人打听消息,多说你父亲身安家盛,谁知已作异乡之鬼?待我与你姑爹说知,务必提兵前去与你父亲报仇。但你姑爹生性好高,最爱的是秀丽人材,今日欲叫你就去见他,恐你容貌不堪,未免有轻慢之意,如今且未可相见。我后边有三间佛堂,倒也幽僻,你姑爹从不至此,你可在内安身将养几月,待等容貌光彩,然后见他。”说罢,就命丫鬟送至佛堂。又分付在内丫鬟及使用人等,不许多言,说与老爷知道。众人各各依从。 当时柴荣来至佛堂。原来这佛堂平列三间:中间供着观音大士,乃是金装成的尺余法身,庄严色相,摆列香几,供设灯烛;两边俱是书房,极其洁净。真是幽闲趣致,尘俗消除。柴宁进内,顿时清爽异常,心怀坦荡。须臾,小厮送将一盆热水出来,还有一套新鲜衣服。柴荣就在书房沐浴了身体,梳发戴巾,换上新衣。随后送进酒饭,甚是丰盛。又是小厮两边服侍,听从使唤。这回比前便大不相同。正是:饔饱和羮味,寝眠锦绣重。 从今鸿运至,平步上穹隆。 自此以后,柴荣在佛堂居住,要汤则汤,要水则水,每日安闲快乐,毫无烦闷忧愁。自古道:“心广体胖。”不上一月的将养,把那肌黄肤瘦形容,竟换了一副润泽光华体貌。 那一日,夫人来到佛堂,见了柴荣,不胜欢喜道:“侄儿,你如今可去见得姑丈了。”遂分付小厮去后槽端整一匹齐整的骏马,又叫内班院子到外边暗暗的雇了一个跟随,重新换了一身华丽衣服,从后门出来上马,仆从跟随,往别处抄至辕门之前。柴荣策马扬鞭,高声叫道:“门上的官儿,快些通报,说有内亲柴大宫人到了。”那些军校见了柴荣身披锦绣,跨坐雕鞍,如王孙公子的模样,口中又称是内亲,也不敢轻觑,也不敢喝骂,他那里知是个前日到过,曾被骂退的人?正是:世态惟趋豪富贵,人情只附掌威权。 当下军校见了,一个个堆下笑脸,说道:“尊驾既是内亲,权请少待,容当通报过了,自然柏见。”那巡捕官即忙进了帅府,报与郭威道:“外面有一位公子,口称内亲,要见元帅,专候严命。”郭威听报,即传命请来相见。巡捕官奉命,连忙奔至辕门道:“柴大官人,我家老爷有请。” 柴荣即时下马,跟了巡捕官,踱进帅府,至堂上,只见郭威高高坐起,甚是威严。柴荣朝上鞠躬施礼,双膝跪下,口称:“姑爹大人在上、小侄柴荣不远千里而来,特叩尊座。”郭威听言,把双目往下一看,见柴荣生来福相,楚楚人材,心中大加欢喜,即便欠身离坐,用手搀扶,叫声:“贤侄,你远路风霜,休得拘礼。你的姑娘终朝想望,时刻挂怀,幸喜今日到此,堪称素愿。可随我后堂见你姑母,以叙骨肉之情。”说罢,携手而行,来至后堂,拜见夫人。那夫人看见,假意问道:“这是何处来的外客,直引到内堂来,却是何故?”郭威道:“夫人,这是你骨肉之亲,君贵贤侄。你日常想念,今日见面,怎么不认得了?”夫人道:“这就是我的侄儿柴荣么?想杀了姑娘也!”说罢,抱头大哭。柴荣拭泪施礼,就座于旁。茶罢,夫人故意动问家中事体。柴荣把那父亲遭戮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夫人心伤悲戚,哽咽不止。郭威在旁相劝道:“夫人不必悲伤,待下官事机得便,领兵杀上潼关,拿住此贼,与舅报仇便了。”后来赵匡胤兵上潼关,逼取高行周首级,正为此事而起。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当下郭威分付备酒,与柴荣接风。至亲三人,依礼而坐,传杯递盏,欢饮闲谈。郭威举杯在手,谓柴荣道:“贤侄,你一向在外,可知近日朝内事情,兴废如何?各处民风可好?”柴荣道:“小侄近来相闻纷纷传说,新主登基以来,贪色好酒,终日与粉黛娇娥,百般取乐,辄兴土木,不理朝纲。以此民情大不能堪,四方干戈并起,只怕大汉的天下,难保安享,眼前必生事变,祸乱立至矣。”郭威听了,把酒杯放下道:“贤侄,想当初刘智远与我同在东岳总兵麾下,建了许多功绩。后来晋祚倾亡,他便自立为君,封我外镇。老夫心实不忿,常怀袭取之意,怎奈没有机会,隐忍于心。幸今匹夫丧命,竖子荒淫,务要夺取刘家天下,吾愿毕矣。但今半年前,有个相士,名叫苗光义,在此经过,老夫闻他阴阳有准,因而请他相我。他言有一朝天子之分,只待雀儿得了饱食,方能遂其大志。”柴荣就问道:“这雀儿之言,是何解说?”郭威道:“贤侄却也未知。老夫左膀天生的一个肉瘤,如雀儿形状;右膀上也有一个肉瘤,似谷稔一般:因此人人都称我为郭雀儿。那苗光义说雀儿若能上谷稔,方是我兴腾发迹之时。老夫思想,左右生成,相离五寸有余,焉能飞得过去?以此难遂其心,终日坐怀妄想。”柴荣听了此言,暗自思忖,一时起了许多妙想。有分教:暗动机关,提起兴王之志;明承襄赞,助成建业之功。正是:运至言言成妙解,时来款款见征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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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匡胤尝桃降舅母 杜公抹谷逢外甥
诗曰: 远游留滞寺禅间,言别依依古道趱。 方物果堪观朵颐,奇馐亦可进盘餐。 岩岩气象高千古,烈烈肝肠耀万年。 任是党姻尊长者,锋芒到处不相谦。 话说柴荣在帅府内堂,与同姑丈、姑娘至亲三口,开怀畅饮。酒席之间,郭威将平日想望之心,尽情剖露,刻欲成基立业,定霸兴王,正打着柴荣心事,当时听了郭威这番言语,不觉暗自思忖道:“我姑爹既有吊伐之心,何不乘机撺掇,建立根基,以成大事?况姑爹年已高大,膝下无嗣,日后大位,终属于我。我当以言探之,便见分晓。”想定主意,开言问道:“姑爹既有贵相,具此异物,小侄不揣亵尊,思欲一观,不知可否?”此时郭威已带三分酒兴,听了此言,不禁掀髯大笑道:“贤侄既要相观,待俺脱去袍服,与你一瞧,有何不可?若得雀儿果能牵人谷稔,便是我称王道寡之时,定当封你为守阙太子,以续鸿基。”柴荣听言,满心暗喜,即忙离席谢恩。郭威大喜,遂命小厮撤去筵席,叫过两个丫鬟,宽去袍服,除下里衣,将两边膀臂露出。柴荣上前定睛一看,果然生就的奇形,天然妙相,只见左右玉瘤,相离五寸有余,似两峰对峙,等待相连的一般。因思:“我姑丈是个爱奉承的,方才我谢得一声,他就欢喜个不了;如今我索性赞扬一回,看他怎地?”于是一只手按住了左膀的雀儿,一只手按住了右膀的谷稔,两边一齐挤动起来,不知不觉,把个雀儿款款的挤到谷稔里了。柴荣高声叫道:“姑丈大人,今日雀儿到了谷稔里了。” 看官,那柴荣本是金口玉言,况又福至心灵,便有符验。这句话不打紧,早惊动了虚空过往神祗,大显神通,望膀上吹了一口气,把这雀儿挪在谷稔里,紧紧相连,分离不得。这也是天数当然,该应郭威兴发之时,故而相凑。当时郭威听了此言,知是哄他,叫声:“贤侄,你用手挤在一处,自然相连;你若放手之时,难道牵着不成?”柴荣把手撒开,谁知这雀儿竟在谷稔里边动也不动,宛是造物生成,移挪不出。柴荣看了,反而痴呆半晌,暗想:“方才相离有五寸余远,怎么如今当真的相连一处?”也便发急起来,叫道:“姑母,请将过来一看,这雀儿果然连在一起,非是小侄虚言撒谎。”柴氏夫人听说,走到跟前,仔细一看,果见相连,分毫不爽,叫道:“老爷,侄儿的言语当真是实,如果不信,可取着衣镜过来照看,便见端的。”郭威遂命两个丫鬟抬过那座着衣镜来,摆在中间。自己执了一面雪亮的菱花手镜,对着了背后的着衣镜,前后照了,看得分明,果然两物牵连,一些不错。不觉的手舞足蹈,呵呵大笑道:“妙哉!妙哉!今日方遂吾愿。此乃贤侄之福,为我庇佑也。”说罢,遂命丫鬟抬过了着衣镜,重摆宴赏,再叙衷谈,各各欢欣,直至更深而罢。彼此安宿一宵。正是:从前无限忧虑事,今日翻成欢喜心。 次日,郭威升堂,受了手下将弁参见,就封柴荣为帐下参军,运筹帷幄。因谓之道:“本帅谨奉王命,职守此关,每患兵微将寡,难挡要冲。今日特命贤侄此职,可往各门建立旗号,招兵买马,以备操选。此系为国大事,吾侄幸勿有误。”看宫,此是郭威当众而言,不好直抒心事,故而假公济私,以掩众口。他便暗中培养,待时而行。当下柴荣领命拜谢,挂了参军印,出了帅府,就往四门各立施旗,招军买马,挑选英雄。果然四方英俊,如云集而来,备载军籍,等候操演。有诗为证:衔命初将募府开,壮夫勇士望风来。 当时只道忠王事,捍蔽谁知放伐怀。 不说柴荣招军买马,暗图大事。且说赵匡胤在兴龙寺中住了一月有余,这日便欲辞别西行。长老苦留不住,只得备酒饯行。宾主饮毕,匡胤扣备鞍马,捎上盔甲、行李、包裹、军器等项,周身打点,神煞棒系在腰中,出了山门,将身上马。长老带了众僧,一齐相送,直至山岔路口,各各珍重而别。 此时正当初冬时候,天气将寒。一路上策马加鞭,驰驱道左。正在心烦意乱,蓦地抬头,忽见路旁有座花园,那园内更无别样树木,只有数十株桃树,种疏布种,株株树上挂着十数个碗口大小的鲜桃,生得红白相匀,滋润可爱。心下甚是希罕,想道:“此时已是冬季,怎的这树上还有鲜桃?不知他用甚法儿留养至今,还是风土所产,有此种类?”心下正然羡慕,口中流涎起来,不知不觉,顺着马儿进了花园。到那桃树之下,弃镫拴马,不管他有人没人,将手一探,摘下一颗红桃,咬上一口,又香又甜,水浆满口,美好异常。原来这桃名为雪桃,三月开花结实,培养至冬而食。遇了雪花飘洒,分外娇艳,真个观之有余,食之可口,种类奇异,闻于天下。直至后来金人生乱,人寇到陕西地界,戕害人民,蹂躏土地,破城之后,玉石俱焚,因而此桃遂绝,亦甚惜哉! 当时匡胤把这雪桃缓缓的吃了下肚,觉得心爽神通,遍体畅快。一之未甚,思欲再焉,遂又摘下一个,把来吃了,心甚欢畅。因又想道:“园内虽然无人,再无白吃之理;况他劳心劳力,经多日月。博得成功,我若不给他钱,于心何空?谅这桃子该值十文钱一个,也须与他。”遂向腰间取了二十文钱钞,用一根草儿穿了,把来挂在树上。又思想道:“我索性再摘两个,带在前途解闷消遣,有何不妙?”复又留下二十文钱,伸手去摘桃子。才得取下,只见门里边走出一个看桃的丫鬟,见了有人偷桃,不敢声张,侧身望内就走,报与家主知道。 那家主也是个女中豪杰,门内英雄,年纪有三十以外,生来力大无穷,性如烈火,凭你赴汤蹈火,也都不怕。只是相貌丑陋,粗蠢不堪,因此众人称他一个雅号,叫做母夜叉。当时正在房中闲坐。只见丫鬟进来报道:“园内有贼偷桃。”登时发怒,即忙提了两根生铁棒锤,飞跑的奔至园中,正见匡胤把雪桃揣在怀中。母夜叉大喝一声道:“那里来的贼囚,敢在这里大胆偷桃?与我快些拿住!”那后面就有跟随的十数个丫鬟,便立定了脚,一齐发喊,却不敢上前匡胤正要上马出门,忽听有人喊喝之声,遂回头仔细一看,见那当前有个凶狠的妇人,生来觉得异样。但见:两鬓蓬松,发梳三绺,双眉帚簇,目射重光。黑煨煨面肉横生,香粉搽匀,好似乌云罩雪;红闪闪口宽颐阔,黄牙遍满,有如血洞栽金。元色衫卷袖施威,毫无窈窕;绿绫裙迎风招展,纯是凶顽。排开七寸金莲,执定两般兵器。 匡胤看了,满面赔笑,口称:“大嫂休便出言,俺非白吃你的,何必动怒?”母夜叉喝道:“你这红脸贼囚!这里无人在此,你便大胆偷桃,怎么还说不曾白吃?”匡胤道:“大嫂休要错怪于我。俺乃远方过客,在此经由,因见宝园中的鲜桃结得可爱,心实羡慕,不顾无人,粗心造次,一时闯进园来,吃了几个,于理原属不该;因思再无白吃之理,已将钱钞给还,现今挂在树上,请自观看,便知真实。若是嫌少,我当加倍奉还,何用这般动气?”母夜叉听了,粗眉直竖,怪眼圆睁,喝道:“贼囚!你说这些混话,还在梦里哩。你道这是民间园囿,敢自这等大胆;这是进上的雪桃,土产方物,谁敢妄动?若有人左手摘桃,便剁左手;右手摘桃,便剁右手;若吃一个,就要敲牙击齿。莫说有钱给还,凭你千百贯金钱,总也不算。”口里说着,身便赶上前去,照顶门便是一锤。匡胤侧身躲过。那母夜叉又是一锤。匡胤又复躲过,叫声:“大嫂,古语道:‘不知不罪。’又道:‘既往不咎。’俺虽一时不是,已经自认其过,你便这等认真,却要怎的?”那母夜叉大恼道:“你私偷禁物,已得大罪,还敢多言,累着老娘受气!”抡动了铁锤,没头乱打。匡胤亦是大怒,乘着一锤打来,将身一闪,趁势把脚一扫,早将母夜叉翻倒在地。匡胤一脚踏住,伸手攀了一根桃条,连头带脸,乱抽乱打,只打得母夜叉喊叫如雷,吼声不止。匡胤喝道:“泼婆娘,你还敢欺客么?”母夜叉道:“你这红脸贼囚!偷了桃子,反是行凶,今日就打死老娘,断然不输口气。”匡胤听了,更加大怒,提起了桃条,又是一顿狠抽毒打。母夜叉便熬当不起,只得哀告道:“红脸好汉,饶了我罢,任你摘桃去吃。”匡胤呵呵大笑道:“你这泼妇,既是告饶,俺便放你。后次再若欺生,定当打死。”说罢,喝声:“起去!”母夜叉爬将起来,披头散发,眼肿鼻歪,倒拖着鞋儿,手捏裙裤,两个丫鬟搀了便走。回至里边,拍案打凳,号啕大哭了一回。这正是: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且说匡胤放起了母夜叉,将怀中的两个雪桃藏好,上马出了园门,望前行走。约过二里之程,又见路旁有一座界牌,上面写着“千家店”三个大字。匹马进了界牌,行到招商酒店门前,即时下马进店,把马与包袱交与了店小二,自己提刀,拣了一间洁净房头。那店小二把马牵去喂料,将这行李包裹送进房来。须臾摆上酒饭,匡胤用毕。适值店主进来叙谈,匡胤遂问店主尊姓。店主道:“小老姓王,单生一子。这店业是祖遗的,靠着神天,倒也兴旺。”正说之间,只见小二慌忙进来叫道:“当家的,明日乃是十月十五日,正该太岁下山。方才喽罗传说:叫我们把谷子量下三十石,预备上纳。大王明日到来,务要正身抹谷,不许雇人顶替;若不遵令,声言罪责。当家的可作速主意。”那店主听罢,只急得搓手踯躅,咿呀嗟叹。匡胤见了,不知就里,即便问道:“老店东,方才小二说的这话,在下实不明白,不知那里的太岁,何处的大王?要这三十石谷子做甚使用?如何叫做正身抹谷?怎么不许顶替代名?望老店主说与我知。”店主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里二十余里,有一座山,名叫太行山。山上有二位大王,一个叫做威山大王,一个叫做巡山太保,哨下五千人马,极是虎踞一方。新近又来了一位,叫做抹谷大王,坐了第三把交椅。”匡胤道:“这个名儿,他倒称得希罕。” 店主道:“说起来真是希罕,此人生来好吃狗肉,整治得五味调和,薰香可口。自从他上山入伙,便定下了这个号令;每逢初一、十五两期,煮就了狗肉,叫那喽罗抬到村庄镇店,轮流抹谷。分上中下三等,挨门逐户,都叫出来,就把这五味薰香的狗肉,在那嘴口上揩抹闻香,可怜没有到嘴下喉,反要献纳谷米。上户的抹一抹,要纳谷三十石;中户的抹一抹,要纳谷二十石;下户的抹一抹,要纳谷十石。送到山寨,养赡这些人马,所以叫做抹谷大王。这是他新来创立的规矩,谁敢与他违拗?明日是十五之期,轮着我们千家店来了,故此预先分付。小老因而忧虑,难以应名,如何是好?”匡胤听罢,大笑道:“原来有这许多缘故。老店主且免踌躇,他若明日抹到这里,待在下出去,替你顶名抹抹,也使我见见那位大王,识识这规矩。”店主连忙摇手道:“这使不得!大王的号令,言出如山,好不严禁,怎敢顶名,致生事变。”匡胤道:“不妨,他的号令,不过虚张声势,焉能逐家的辨别真假,识认是非?老店主不必忧疑,在下决不误事。”那店家见匡胤决意要去,料难阻挡,只得说道:“既客官要去,必须小心在意,方无他患。但你我亦须认个亲戚,才好顶名。”匡胤思想道:“也罢,只说我是你的舅舅便了。”店主道:“不妙,不妙,小老偌大年纪,怎得有这个后生舅舅?若使大王识破,却不要动干戈么?”店小二道:“当家的,原来你是个执滞不通的,这位客店既肯替你顶名,那里在于老幼?明日见了大王,只说这位舅舅是外婆老来生的,却不是好?”三人一齐大笑。正是:暗将机阱分排定,等待豺狼逐群来。 当下三人说笑了一回,不觉已是黄昏时候,那店主与小二各各告辞出去。匡胤铺开行李,安宿一宵。 次日起来,早饭已毕,店主进来再三叮嘱,无非要他小心谨慎,不得生事之意。正在言语,只听得外面哄哄涌涌,动地惊天,连声高叫道:“大王爷到了,店主出来抹谷。”那店小二飞跑进来,陪了匡胤走出门来。只见那大王骑在马上,众喽罗两旁簇拥,马前喽罗捧着朱红食盒,都是狐假虎威,唬叱小民。匡胤举目细看那大王,果是好条大汉,结束威严。怎见得? 头戴素缎扎巾,身着紫罗箭服,腰系鸾带,足蹈乌靴。浓眉目朗如星,高鼻面圆似月,长髯飘拂,身体高强。错疑天将降凡尘,却是山王离哨寨。 匡胤见了,心虽喝彩,貌若不知。众喽罗高声叫道:“那个红脸大汉,还不过来跪着,连大王爷也不认得了么?”匡胤并不答应。又有几个说道:“这定是个青盲眼聋耳朵的,不要理他,且叫老王出来便了。”遂一齐高叫道:“王店官,大王到了,快些出来抹谷。”那大王听见此话,一马当先,见了匡胤,便问喽罗道:“这就是开店的老王么?”喽罗答道:“这个不是,想是替老王顶名的。”大王闻言大怒,喝声:“胡说!我昨日已经分付过的,只要正身,不许替代,为何不遵吾令?快叫正身出来说话。”小二连忙跪下禀道:“小的们当家的老王,身子得了瘫痪,不能起来,所以叫他舅舅在此顶替抹谷,好待交粮。完了今日一限,下期再叫正身出来遵令。望大王开恩。”那大王道:“既然老王有病,快叫他的舅舅上来。”那众喽罗一齐叫道:“老王的舅舅,大王叫你上来抹谷。”匡胤道:“你们若不要谷,我便下去;既要抹谷,快拿上来我抹。”那大王听了,即命喽罗把朱红漆的食盒揭开了盖,提出那狗肉腿子,拿到匡胤跟前,叫道:“老王的舅舅,这是法制的五香狗肉,抹一抹,消灾降福,抹两抹,祛病延年。天幸的命该造化,遇着今日受享,你可快些儿抹。” 匡胤接过手来,就是一口,做几气一连吃个干净。那喽罗一齐乱嚷道:“阿哟!谁叫你当真吃起来?这是规矩:抹了一抹,纳谷三十石;若是吃了一口,就要六十石了。你今把这腿狗肉吃尽了,不是替老王顶名,竟是替老王作家了。”匡胤道:“你们这般小人,忒也量浅,我虽吃了这些,难道白吃不成?常言道:“卖饭人不怕大肚汉。”你既有心抹谷,只拣好的拿来,我老爷吃得快活,莫说六十石,就要六千石,只管跟我前去取便了,何必这般着急?”那大王在马上听了这些说话,又见匡胤身材雄壮,相貌不凡,谅是难缠,想道:“破着两腿狗肉着他吃了,只与老王算帐便了。”随叫喽罗道:“此人既说大话,只管拿与他吃,我自与老王算帐。”喽罗答应一声。遂把前腿、后腿并蜜罐儿,一齐递与匡胤道:“老王的舅舅,你说要吃得快活,大王特地叫我拿来与你吃了,好去量谷。”匡胤见了大喜,拿起前腿,撕做几块,把来吃了,果然滋味调和,香美可口。又把后腿、蜜罐儿一并吃了。心里只要寻他晦气,口里只嚷:“不够不够,你等把这食盒拿过来,我还要吃个尽兴。”喽罗不知好歹,就把食盒捧到跟前。匡胤瞧了一瞧,那盒里还有一块后座儿,说道:“你们忒也欺心,放着好的不与我吃,看你怎样与我算帐?”就有一个喽罗伸手把后座儿拿将起来,指望递与匡胤。不想匡胤正要寻他短处,故意把手一松,将那后座儿掉在袍服之上,登时皱眉咬牙,大喝道:“你这狗男女!为何污了我衣服?”站将起来,一掌过去,把那喽罗打倒在地。 那大王见了大怒,喝声:“红脸贼!焉敢打吾手下儿郎?”即便揎拳捋袖,跳下马来,赶至跟前,照匡胤脸上就是一拳。匡胤把头一低,用左手架过,也就还了一拳。大王也便躲过。匡胤暗想道:“这强盗原来是个会家,少不得与他比并三合。”喝声:“狗贼!你使手递脚,想必也会几着武艺。我今让你先走三个趟头,俺便与你见个高下。”那大王笑道:“红脸贼!我听你说话,倒也通明,想你也曾受过传授。既然不敢争先,且看老爷先走三趟。”说罢,跳在当场,先打了一个飞脚,然后丢开架势,使动起来,真的好路拳法。有诗为证:自幼学成五脚操,长拳短打逞英豪。 先开一路四平架,后使翻身出洞蛟。 当下大王走了三趟,拉了三个架势,丁字脚儿立着,叫声:“红脸的贼!你有本事,敢与我舞较一会,看是谁输谁胜?”匡胤听了,走过那边对面站住,先把两腿弯了一弯,踢一个双龙飞脚,离地就有八尺多离。然后拉开架式,踊跃腾挪,更觉武艺高强,比前大别。有诗为证:太祖神拳出少林,全凭本领定乾坤。 发扬蹈厉师先哲,永奠华夷四百春。 匡胤也走了三趟,使了三个架势,叫声:“狗贼!凭你有甚本事,只管使来,我老爷誓必把你踏成泥土,决不甘休!”那大王大怒,先把左拳一伸,搭着了右手,斜行拗步,抢将进来,左脚一跺,就把右脚望着匡胤面门便踢。匡胤侧身闪过,顺势一晃,脚面上着了一掌。那大王见输了一掌,就把架式改过,收回飞脚,换了长腿,先使个泰山压顶。匡胤又复闪过。大王又使个饿虎扑食,夜叉探海。这两个架势,都被匡胤躲过。那大王即便一拳一拳的乱打,一脚一脚的乱踢。匡胤乘他胡乱无纪,遂便使开架势,搭上手便打。彼此正在交锋之际,只听得一声响处,两个里却已倒了一个。只因这造相斗,有分教:觌面未辨亲疏,势难两立;追迹才分黑白,情脉一支。正是:尽道容情不举手,果然举手不容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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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赤须龙义靖村坊 母夜叉计和甥舅
词曰: 英风四被,谁来劲敌堪称技。羡君谈笑锄强义,安境良深,扫尽烽烟地。孤踪无托今已矣,无情欣遇周亲谊。盘桓共叹相须异,骨肉周旋,何限殷勤意。 ——右调《醉落魄》 话说抹谷大王自恃拳高力勇,先使了三个架势,然后叫匡胤使过了架势,彼时交手便打,将平生学的妙法,尽数使出,意在必赢。不道都被匡胤闪过,那时心下却慌,拳法错乱,胡意的乱踢乱打,勉强支持。匡胤趁他胡乱无纪,伸手把他左脚接住,往后一推,就把那大王仰面朝天,跌在地下。匡胤就像桃园里打母夜叉一般,赶上前去,用脚踏住胸膛,举起拳头,望着鼻梁上就是一拳。又把那大王周身痛打,恣意奉承,但见他一起一落,就如捣蒜一般,只打得大王哎声不止。那些喽罗又是惧怕匡胤力大高强,谁敢上前解救?这千家店上的居民百姓,都是立在一旁干瞧,也不上前解劝。内中却有几个老者,恐怕打出祸来,慌忙挺身而出,分开众人,一齐上前把匡胤抱住,说道:“汉子住手。这是我们地方上的寨尊,你行粗鲁不打紧,只怕要移祸于我等,那时大王一怒,我们百姓怎禁得起?还要你忍耐三分,才是保命全生的正理。”匡胤乱听了这话,只得把手住了,喝一声:“狗贼奴!俺本待把你打死,且看众人之面,在此讨饶,放你去罢。”那大王爬起身来,得了性命,不顾鼻青眼肿,跨上了马,也不去别处抹谷,带了喽罗飞跑的回山去了。正是:顷将斩将搴旗志,顿作追奔逐北形。 当下匡胤见大王去了,哈哈笑道:“这等狗贼,亏他自称什么大王,一些本领也无,还在人前夸口,卖弄精神。”那些百姓一齐埋怨道:“这多是老王不是,自己不出来抹谷,偏着这后生舅舅出来招灾惹祸。大王此去,决往山寨里调兵,此祸非小,我们怎好?”匡胤道:“列位不必埋怨,体要吃惊。我一身做事一身当,既有本事打了这强徒,那里等得他去调兵?俺今就到他的巢穴,务要刀刀斩尽,剑剑诛灭,索性与你们除了大害,显一显我素性雄心。若使有头无尾,移祸别人,非大丈夫之所为也。”说罢,气冲牛斗,跋步欲行。内中便有一个多嘴的说道:“好汉且慢,你既要寻他,何必远去?这大王的家里,现在我们村西居住,相去半里之间。他家用的是朱红油漆门,极是高大。他家里有老母、妻子,上下多人。若肯寻到他家里了事,才算你是个真正好汉。”匡胤听说,那肯停留,叫道:“列位,你等各干其事,不必顾我。俺须好歹寻到他家里,斩草除根,不留分寸。”说罢,往前便走。那些老者叫道:“好汉莫要性急,那大王的妻子也是强狠异常,不避水火的人,你此去枉送性命无益,不如不去了罢。”匡胤只做不闻,飞步往西而走。 约有半里,果见路北里有座高大房子,那朱红门楣,极其轩昂,如衙门相似,却又紧闭无人。匡胤走上前去,把门敲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怒起,把双拳在门上如擂鼓般狠敲。略停一回,只听得里面有脚步之声,隔着门问道:“是那个叩门?”匡胤在外,怒声答道:“我姓闯名祸,东京下来的,特要寻那欺善怕恶的狗贼,与他算帐。”只听得一声响,便把两扇大门开了。门里立着一个白发婆婆,见了匡胤,定着双睛,把周身上下不住的看,叫道:“君子,你敢是吃了酒来的么?”匡胤道:“清清白白,又不去掳掠良民,那里有得酒吃?”婆婆道:“既未吃酒,为何君子的面目如此般红?”匡胤道:“我本生来面色,与酒何干?”那婆婆好言相问,见了如此回答,又是怒目睁睛,这等凶势,心下摸不着路,不知所以,只得又问道:“君子,你既从东京而来.有一个像你红面的人,名叫香孩儿,你可曾会过也否?”匡胤听了,大喝一声:“老乞婆!你敢犯名乱叫,无礼于人?”那婆婆被这一声,只唬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心下暗想:“他怪我犯名乱叫,莫非就是我的外甥么?”偷眼再看,依稀相像。只得大着胆,不顾呼喝,走近身来,拽住了匡胤袍服,叫声:“我的亲外甥儿,你莫把我看是别人,你的杜氏亲娘,便是我的女儿,我便是你指挥爹爹的岳母。你是生在夹马营中,乳名叫香孩儿。我那年与你母亲相别之时,你才七岁,至今十余年,杳无音信。不想你今日到此,未知有何缘故?你可许与我知,休要隐瞒。” 匡胤听了,暗暗吃惊:“我本找寻强贼而来,怎么走到姥姥家里?莫不一时性急,走错路头?但此亲情,未知真假,我细细盘他,便知分晓。”开言问道:“老人家,你既自认亲情,可知我母亲年庚几何,生来容貌怎样?道得一字不差,我便认你姥姥;若有半字支吾,休怪吾直性吵闹。”那婆婆听了,大笑道:“你这小闯子,倒要盘起吾来。我若不与你说明,只道我果是冒认,我且说与你听。你的母亲是辛酉年八月十五日子时生的,目今年交五十二岁,身长只得四尺九寸,生得凤目柳眉,端庄稳重。这便是的确的明证,你去细想可对也不对?汝若再有疑心,我再把你父亲年庚相貌,也便与你表明,你须信服,没得说话。”匡胤听得一字不差,谅来是实。连忙跪下道:“姥姥,你果然是我的外祖母。我便是香孩儿赵匡胤,只因在汴梁闯了大祸,逃至关西,正在无处投奔,不想鬼使神差的叩门相遇,真是天幸。我母亲在家,也常挂念。我方才多有冒犯,望外祖母恕我无知。”那婆婆大喜道:“这是不知不罪,休要挂怀。”忙把匡胤扶起。又见生得体态雄伟,仪表冠冕,心下更加欢喜,道:“我老人家这几日间得喜鹊连噪,正在寻思,不想是外孙儿到来佳兆。”说罢,扯了匡胤的手,领至后堂坐下。分付丫鬟看茶。 茶罢,匡胤便把红漆大门动问。太太道:“我儿,你却也不知,这是朝廷的御果园,收果子的衙门,所以如此。若是百姓人家,如何敢住?”匡胤道:“恁的,请问二位母舅,如今多在何处?”太太听问,两眼汪汪,说道:“我儿,一言难尽。原有两个舅舅,不幸你大舅舅死在任上,只剩下你二舅舅,名叫杜二公。虽然事我百般孝顺,家内欢娱,只忧一件不好:他倚仗着一身本事,武艺精通,专管非为歹事。前年领着老身,带着家口,来到此处,倚强压弱,把人家管的御果桃园,夺在手中,强住在此衙门之内,吓唬平人。不道欺心不足,又上太行山去,坐了第三把交椅。时常抬着狗肉,到那村坊镇店之上,敲诈乡民,挨门排户,叫百姓出来抹谷,自己称为抹谷大王。靠着山寨上做此勾当,灭理害人。这畜生若得改恶从善,老身情愿吃斋念佛。”说罢,频加嗟叹,拭泪不已。 匡胤听了这等言语,心下不胜惊惶道:“坑杀吾也!怎么这抹谷大王,就是我的嫡亲母舅?做梦也不知其情。方才打了这一顿,怎好与他相见?这都是吾的热心太过,致此莽撞之行。”辗转踌躇,懊悔无及。当时思想了一回,暗道:“吾今有此大过,不如央求姥姥说情,于中调停,便可解释了。”复又想道:“倘姥姥说了,母舅不肯听从,我赵匡胤这犯上之罪,如何可免?”心下愁思百结,竟无一策。追思半晌,忽然暗喜道:“是了,常言道:‘男子肯听妇人言。’吾今当请舅母出来相见,面求解劝,自然无事。但不知可有舅母也不曾?”遂使问道:“姥姥,原来二母舅是位英雄豪杰,正也不忝名门,颇为可喜。不知可娶舅母也未?”太太道:“就在本处娶讨一房妻小,只是也好横行,招灾惹祸,因此老身更添愁闷。”匡胤道:“这也不妨,英雄配偶,理固相当。敢祈通报,请来相见。”太太道:“且慢。闻说昨日往桃园里去了,敢是此时尚未回家。” 匡胤听了,又是惊呆:“怎么往桃园里去了?难道昨日打的这位就是不成?”便问道:“姥姥,你家的桃园,不知在于何处?”太太道:“这所桃园、就在千家店的庄梢,相离里余之路。可唤丫鬟请来,与你相见便了。”随叫一个丫鬟出来,对他说道:“你可往桃园去,请你主母回来,说有东京来的赵公子到此,请他回来相见。”丫鬟道:“奶奶今日清晨回家,现在房内安歇。”太太道:“既已回来,快去通报。”丫鬟答应一声,走至内房报道:“奶奶,东京城来了一位赵公子,就是太太的外孙,太太叫请奶奶出来相见。”原来这妇人因是昨日被匡胤打坏,今日回家,正在房内睡觉,听见这话,暗自思忖:“我久闻东京赵家外甥,乃是当今豪杰,今日到来,礼宜相见。只是可恨昨日那偷桃的贼,把我打了一顿,浑身疼痛,行步艰难。”勉强起身,往妆台前整顿乌云,把菱镜一照,但见鼻青眼肿,残破难堪。只得把些脂粉满面搽盖。梳妆已毕,换上一套新衣,挨着身上的痛,慢慢的走出堂来。先使丫鬟通报。匡胤立起身来,留心往里一看,早惊得面如土色,暗暗跌足道:“坏了,坏了!果是我误打了裙钗。得罪母舅,还可委曲解释;今又得罪了舅母,这事如何可解?却不道两罪俱发,谁来讲情?”没奈何,走上前去,曲背躬腰,叫声:“舅母大人在上,外甥赵匡胤拜见。”那母夜叉还了礼,将眼往外一看,唬了一跳,往后倒退几步,肚里想道:“这不是昨日在桃园里打我的红脸大汉么?怎么就是我家的外甥?但是舅母被外甥打了,羞也不羞,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转回身来,往后就走。 那太太见了,登时大怒道:“这贱人却也作怪!平日间见了外人,尚然泼辣辣,有许多说话;今日见了外甥,反是这等小家样子。我儿,你且坐下等着,待我亲去问他有何缘故。”说罢,往后要走。匡胤暗想道:“我如今若不说明,姥姥怎知就里?”遂走上前来,一手搀住道:“姥姥且请回来,尚有说话。”太太道:“我儿,休要扯我,待我问他一个端的:为何见了别人不怕,见了外甥就羞怕起来?”匡胤道:“姥姥且休动怒,内中却有隐情,待甥细说。”太太道:“我儿,你也说这混话,你从来不曾与这贱人相见,怎知有甚隐情?”匡胤道:“姥姥有所未知。我昨日未进千家店时,误入桃园,因见园内鲜桃生得异种,况在初冬,觉得希奇,一时动了喜爱之心,不问而取,食了几个。却被丫鬟见了,报知舅母,舅母就拿着两根铁锤,赶到跟前便打。”太太听了大怒,一手指定里边,高声大骂:“贱人,你这没廉耻的劣货!外甥吃了几个桃子,能值几何?你便拿了这铁丧棒去打他,可不打伤了我的亲骨肉么?”匡胤慌忙止住道:“姥姥且休烦恼,外甥还有话说。那时我一则未曾会面,不知是位长上;二则我生平贱性,不肯下人:因此得罪了舅母,致有害羞。只怕舅母因羞成怒,外甥受责难当,还求姥姥做情解功则个。”太太听了,方才明白,叫道:“我儿,你且放心,这是从未识面,一时得罪何妨?待我与你和解,你舅母自然不怪了。” 说完,来到后房,正见母夜叉独坐床沿,羞惭忧闷,见了婆婆进来,即忙立起。太太叫道:“媳妇,方才外甥告诉与我,昨**在桃园经过,偶然见了鲜桃可爱,因此吃了几个,你就将铁锤打他,也算你倚大欺小,量窄不容。然从未识面,却也怪你不得。自今与你辨明,便是一家人,长幼定分,再无多说。你可同我出去相叙,方是正理。”母夜叉道:“婆婆休听一面之词,这是油嘴光棍,专会骗人,他昨日打了媳妇,倒说媳妇打他,真是屈天屈地。婆婆不信,亲看媳妇的伤痕,便知真假。”说罢,掀起衫衿,唾上唾沫,把脸上香粉红脂一齐抹去。只见他黄瓜一棱,茄子一搭,满面尽是青肿。太太看了,也是暗笑,只得说道:“按理讲起来,原算外甥不是。但你做舅母的,也有三分差错:我平日间常与你说,我家有个红面外甥,自幼极是顽劣,你也听见,难道一时就忘记了?你昨日未曾争打,也该问他姓名,你怎么这等粗鲁,有此过端?如今这事,两下俱不知情,总总不必提起。快依我出去,我便叫他与你请罪便了。”母夜叉听了,不敢违忤,只得跟到前堂,还把衣袖儿将脸遮掩。太太道:“你们今日见了,不必再说,彼此舅母外甥,原是一家人,可重新见礼,尽都消释。”母夜叉听了婆婆分付,只得把袖儿放下,露出伤痕,垂头不语。匡胤上前,双膝跪下,口称:“舅母大人,甥儿未睹尊颜,冒犯长上,罪在当责,恳求海量,涵容饶恕则个。”母夜叉听了,笑了一声,答道:“公子请起,不必记怀。早知甥舅至亲,不致粗鲁。是我无眼,多有失礼。”那太太在旁大喜,将匡胤扶起,叫道:“我儿,你们既已说明,皆休记怀。起来坐着。” 匡胤道:“姥姥,舅母虽然饶恕,只是还望与外甥说个大情。”太太道:“方才我已讲过,你舅母已经不罪你了,还要说甚情?难道你打了两次不成?”匡胤道:“非也。这个大情,姥姥说来有些不妥,必须舅母肯说,方可依允。”太太道:“这话一发糊涂,我却不解,这里只有你我等三口至亲,还有那个在此,又要说情?看你意思,难道连母舅也都打了不成?”匡胤道:“不敢欺瞒,实是孙儿粗鲁,又得罪于母舅了。”遂把王家店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太太听了,也是惊骇,暗暗想道:“我的儿、媳都被他打了,这事如何理说?媳妇的火性,虽然被我制服倒了;儿子的火性,叫我怎好再服?这个必须媳妇去压,方才使得。”遂叫道:“我儿,你这不明道理的孩子,从小专好惹祸招灾,长大了还是这般情性。你得罪了舅母,我把这情说了,幸而宽恕。今又得罪了母舅,我若再说,显见得偏疼外孙,不疼儿、媳了,这情实难再说。你既得罪,只好自己去请罪,倘你母舅也似舅母的大量,或者饶恕了你,亦未可知。”说罢,并不做声。匡胤也是默然。那母夜叉见了,心中暗想道:“我的事情既不与他计较,丈夫之事何不一力承当,也与他和解,觉得见情些。况我细观此子,真乃英雄俊杰,后必大贵,日后相逢,也显光彩。”主意定了,开言叫道:“公子放心,婆婆也不须多虑,这些须小事,我便与你们和解。但他本性刚强,急切未肯依允。为今之计,等他回来之时,公子且莫见他,婆婆也不要出面。待媳妇行事,须得如此如此,方才稳妥。”太太听了,十分大喜,称赞贤能。匡胤心中感激,上前拜谢。 说话之间,已是黄昏时候,只听得外面人声喧嚷,火光冲天。有丫鬟进来通报道:“二爷不知何故,领了帅府众人,在外屯扎,自己将次进来了。”原来杜二公因被匡胤打败,逃奔上山,与那两位大王商议定了。点集三百喽罗下山来时,天已傍晚,更兼心中气怒,腹内饥饿,未到千家店去,先至家中,欲要饱餐战饭,然后整备擒龙。当时母夜叉听了,即请太太与匡胤回房躲避,自己独坐堂中,两旁立着数个丫鬟,分付不许点烛。方才说了,只见外面灯笼火把,社二公缓步进来,到了后堂,开口问丫鬟道:“你奶奶往桃园里回来不曾?”丫鬟道:“回来了,那上面坐的不是奶奶么。”杜二公听言,接过灯来一照,走至跟前,叫声:“二当家,怎么这时候还不叫丫鬟点烛?为甚不回房去,独坐在此,有何事故?”问了数声,并不答应,遂把灯笼提起,对面一照,吃了一惊,说道:“贤妻,你的面目为甚这等模样?”母夜叉故意痛哭,只不答应。 杜二公又问道:“贤妻,莫不有人打了你么?”丫鬟在旁答应道:“谁敢打我奶奶?这是太太发恼,因此把奶奶责打了几下,故而在此痛苦。”杜二公道:“为甚婆婆打你?却为何事冲撞了他?你可诉说我听,我去哀求饶你。”母夜叉立起身来,带泪骂道:“天杀的!我从不敢冲撞婆婆,多是你惹下的祸根,连我受打,还来问我做甚?”杜二公惊问道:“我惹下的什么祸根?倒要说个明白。”母夜叉道,“你打了婆婆外甥,乃是东京的赵公子,他寻上门来认了姥姥,哭哭啼啼告诉一遍。老人家痛的是外孙,见他被你打了,一时怒发,抓不着你,先把我打了一顿出气。这祸根不是你惹,倒是我惹的么?”杜二公听了,心中纳闷,叫道:“贤妻,你这说话,我实不明,那赵家纵然有个外甥,从来未曾会面,知他面短面长?晓他穿青穿白?况东京离此有二千余里之遥,他又不来,我又不去,焉能打得着他?这是无中生有,空里风波,我实不解。”母夜叉道:“你的外甥,现在这千家店上,青扎巾、绿扎袖的一个红面大汉就是。你在王家店门首打了他,晌午的事情,难道你忘记了么?”杜二公听了这番言语,只气得目定口呆,搓手踯躅,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因这番谋划,有分教:一策调和骨肉,怒气成欢;片言指点英雄,邪行归正。正是:平旦鸡鸣分舜跖,临机棒喝定鱼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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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1-2 08:49
第二十五回 杜二公纳谏归正 真命主违数罹灾
诗曰: 徒步逾秦岭,道阻势逶迤。 聊为寂寞唱,慨彼陟岵诗。 宵风入我目,襟期可设施。 得遂凌云志,岂使俗人欺。 一朝分剖后,甘自尽礼仪。 言旋虽云乐,御侮后当期。 话说杜二公听了妻子这番言语,半晌不做一声,心中想道:“原来王家门首打我的这个红脸大汉,做梦也不知是我的外甥。他打了我,倒来说谎,我母亲怎知委曲?听了一面之言,痛了外孙,先把媳妇拿来出气;若然见我,决是动气。”遂又叹了一声,叫道:“我那褚氏贤妻,你道我回来做甚?”原来那母夜叉乃是本处一个富户褚太公的女儿。这太公单生一女,自幼专喜使枪弄棍,因是爱惜心甚,见他力大气高,只得任他性子,不去禁戒。后来杜二公闻知其名,亲自上门求亲。太公见他英雄气概,一口应承,行聘过门,成其姻眷。这也是旗鼓相当,阴阳得所。当下褚氏仍装了怒容,答道:“我知道你回来做甚?”杜二公道:“我若不说,你怎知其中备细?我今日下山,该是千家店上抹谷。刚到王家门首,有一个红脸大汉顶名出来,把我的法制狗肉吃尽,一心要寻我是非。我怎肯容情?彼时与他争打起来,谁知他武艺高强,力气又大,我一时对他不过,反被他打了一顿。你若不信,可看我的面目,却也与你不相上下。我一时气闷,回到山寨调兵,指望前去捉他报仇,谁知是我的外甥。他既打了我,为何又跑到母亲跟前讲这谎话?真是难缠。不知母亲在那里?待我去诉诉冤屈。”褚氏道:“婆婆痛惜外孙打坏,现今气倒在房里。” 杜二公听说,只是摇头叹气,提了灯笼,来至母亲房前,只见房门紧闭,寂静无声。杜二公即忙高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请母亲开了房门,孩儿有话。”太太在里故意答道:“我知道你回来,谁要你进来见我?”杜二公道:“母亲,且开门,孩儿有桩屈事,特来告诉。”太太道:“有什么屈事?无非倚大欺小,打了外甥。指望到我跟前,要我说情,只怕不稳。”杜二公道:“母亲休要听他说谎,待孩儿把这始末根由,诉与母亲知道,便见谁是谁非。”遂把下山抹谷,至王家店吃打,从头至尾,隔房门告诉了一遍。太太道:“哎哟!我起初只道是母舅打了外甥,如今听你说来,却是外甥得罪了母舅,怪道这孩子跑到这里,原来自知理亏,做此模样。我儿,你既然吃亏,看我做娘之面,恕了他罢,待他再到家来,我便叫他磕头与你赔罪。”杜二公道:“既是外甥,也就罢了。怎么他竟自去了?孩儿想起日前有个相面先生,名叫苗光义,到山上来看相,相到孩儿跟前,留下几句言语,他说道:‘甥打舅兮即日见,赵家九五他登殿。 招兵买马积粮储,好与君王将功建。’ 这先生阴阳有准,推算无差,说的甥打母舅,今日果应其言。以此看来,他日后必然大贵,我们外戚也是荣耀非常。他既然上门,母亲也该留住在此,怎就放他回去?”太太听了,大笑不止,开了房门,叫声:“吾儿,你既要见他,待做娘的赶他转来,与你相见何如?”杜二公道:“母亲,你年老难行,怎的赶得他上?”太太大笑道:“我儿,你真个要见他么?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若要见时,我便叫他出来便了。”途命丫鬟去请赵公子出来相见。丫鬟去不多时,只见匡胤走入房来,见了杜二公,倒身下拜,叫声:“母舅大人,愚甥一时横行,得罪长上,今日至此,请母舅整治。”杜二公见了。慌把灯笼递与丫鬟接了,用手扶起,道:“贤甥不必过谦,是我不明,以致甥舅龃龉。今日相见,实出望外。”遂命丫鬟张灯,便请太太、匡胤同至前堂。 此时堂上灯烛辉明,褚氏尚在等候,早见丫鬟送出酒席。至亲四口,同坐欢饮。杜二公又叫丫鬟传令出去,着众喽罗各归山寨。当时饮酒之间,杜二公把苗光义的诗词,读与匡胤听了,说道:“看这先生,实有先见之明,谅贤甥日后必然大贵,愚母舅亦定叨光矣。”匡胤道:“母舅为何听术士之言?彼乃虚诞之词,何足深信?”杜二公道:“不然。观词达理,遇事推情,吾非误听其言,实因他阴阳有准,才能信服。况贤甥器宇不凡,定成大事。望贤甥自爱,勿再多疑。”正说之间,只见褚氏格的一声笑道:“原来吾外甥有皇帝之分,却也不枉了这一顿。”杜二公听了,不知就里,便问其由。褚氏道:“实不瞒你,我先领教了外甥一顿。”太太接口,遂把桃园内的事情说了一遍。杜二公道:“我夫妇二人,多已承教,足见贤甥英俊过人矣。”于是四人重复欢饮,直至四更而罢。杜二公遂命丫鬟收拾书房,请匡胤安歇。 次日清晨起来,饭毕,杜二公叫丫鬟请小姐出来相见。那褚氏已生一女,年方二七,名唤丽容,生得娇艳娉婷,端庄厚重,不似母亲罗刹形容,粗蠢体段。当时出来,与匡胤相见过了,即便回房。匡胤心中甚加惊异。 过了一日,匡胤便欲告辞。杜二公那里肯放,说道:“贤甥,你我至亲,本当盘桓多日,何必见外,急欲辞行?”匡胤道:“甥儿并非见外,只恐安闲在此,空费岁月,因此欲往禅州访友。倘顺便得遇苗先生,也要与他一叙。”太太叫道:“我儿,你千山万水来到此间,好不容易。我见你这般豪杰,正在欢喜,怎么就要分离?我那里放心得下,好歹且过了年去,也不为迟。”匡胤道:“姥姥,外孙本该从命,奈我抛亲弃室,远奔他乡,只为避难逃灾,出于无奈。因想前日苗先生寄一柬帖与我,上面言语,已有几件应验,委实要去寻他,问问终身结局何如。还有两个契友,也在那里,所以要去寻访。望姥姥不必苦留。”太太道:“我儿,你既不肯住下,想去志已决,我也难以苦留,只是访着了苗先生与那朋友,必须再来看看老身。”匡胤道:“不须姥姥叮咛,若有空闲,定然来望。只是外孙的行李、马匹等件,俱在王家店内,须望母舅差人取来为妙。”杜二公见留不住,只得着人往王家店取齐物件,一面整备酒筵送行。 饮酒之间,匡胤执杯说道:“愚甥有几句迂言,愿当奉告,望母舅择取。”杜二公道:“贤甥有甚言语,便请即说。”匡胤道:“甥闻良善者世所宝,强暴者众所弃。母舅虽系绿林聚义,山寨生涯,然须保善锄强,不愧英雄本色。这抹谷营生,断然莫做;替天行道,乃是良谋。但当聚兵积饷,以待天时,若得皇诏招安,便可建功立业,名垂竹帛,荣耀多多矣。愚甥越分僭言,望母舅勿罪。”杜二公听了这等言语,心中大喜道:“贤甥金玉之言,愚母舅顿开茅塞,从此改过自新,当归正道。但贤甥此去,若得空闲,便望再图会晤。”匡胤允诺。须臾席散,早见王家店去的人,已把行李刀马俱各取来交割。匡胤把行车兵器捎在马上,已毕,便来拜别。那太太与杜二公、褚氏多来相送。杜二公手执两封银子,送与匡胤为路费之用。匡胤并不推辞,即便拜谢,别了各位,上了征鞍,洒泪而去。正是:从此雁音西岭去,他年凤诏自东来。 自此,杜二公听了匡胤之言,与那二位好汉商酌,将平日号令改换一新:凡过往客商,秋毫无犯,贤良方正,资助盘缠;若遇污吏贪官,土豪势恶,劫上山去,尽行诛戮,资财入库,给赏兵需。因此山寨十分兴旺,那四下居民尽皆感德,安居乐业,称颂不休。这里山寨之事,按下不提。 单说匡胤别了杜二公,离了千家店,策马而行,非止一日,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有座城池。纵马而行,来到城门下,举眼观看,只见上面镌着“五索州”三字。匡胤暗想道:“我记得苗光义的柬帖上,说是五索州莫入,今日至此,不意果有这城名。吾如今依着他言语,不如绕城往别处去罢。”才要转身,忽又想道:“我如今往别处去了,倘苗先生仍在城中开馆,却不当面错过,失了机缘,枉费这一番心志?不如且进城去,或者遇着,也未可知。”主意已定,拍马进城,只见满街上大小铺户,买卖兴旺,真是人烟凑集,十分闹热。匡胤信马由缰,来至十字街头,只见中间搭着一座高台,众人四面围绕,各各翘首观看。却是彼处的风俗,神诞佳辰,那百姓们凑份儿敬神演戏。匡胤收住了马,就在旁边停驹观看。那台上锣鼓喧天,呐喊震野,正演那出《隋唐传》的故事,乃是单雄信追赶李世民。当时那台上单雄信狂叫如雷,精神抖擞,追赶秦王。追得正在危急之际,把个匡胤急得心慌意乱,想道:“怎么不见尉迟恭出来救驾?若再迟了,可不把个创立天下的皇帝,被他拿住了么?有了,待我搭救了他罢。”遂把马三铁送的神插弓拔出,搭上了连珠箭,拽满弓弦,嗖的一箭射去,正中在单雄信左胯上。只见那单雄信翻身扑倒在台板上,滚了几滚,便不动了。那台上的人尽都慌了,登时住了锣鼓,往下一看,一齐乱叫道:“不好了,台底下有个骑马的红脸醉汉,射死人了,快些拿住!”下边看的众人,也多乱嚷道:“果然他手内还拿着弓箭,骑着红马,不可放他走了。”发声喊,把匡胤围住。内中有个姓解的,名唤解保,乃是五索州的团练长,原是韩通的徒弟,当时在大名府也曾会过匡胤,今日见面,分外眼清,遂乘马上前,大声叫道:“尔等百姓休要放走了他,这就是杀死御乐的赵匡胤,现今奉旨画影图形的拿捉,不想今日自投罗网。尔等须要拿住,好去请功受赏。”那解保手下有四个徒弟,五百团练民兵,都在台下看戏,听了这声分付,一个个摩拳擦掌,奋勇争先,发喊围裹将来,把匡胤围在中间,一齐攻击。但见:内外重重千万人,四围困住布烟尘。 长枪只望咽喉刺,短棍齐钻助下腾。 哨棒朴刀相奋武,挠钩套索尽飞抡。 同心并胆盘旋绕,希望功成不世存。 匡胤见了,全无惧怕,抡开九耳八环刀,四面招架,转折腾挪,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毫无渗漏之处,只是四下人多,一时冲突不出。那解保看见匡胤这等勇猛,恐他杀出重围,被他逃走,遂叫四个徒弟去把四门紧闭,各备器械,端整捉人。这里督令民兵,用心攻杀。 匡胤招架了多时,望那兵少处砍倒了数人,乘势杀出,冲开血路,拍马正向南面走来。至城门边,只见城门紧闭、正欲上前砍门闯出,忽被解保的二徒弟叫做江吊客,瞧见匡胤要来闯门,连叫军士把城砖抛下去,一块正打在匡胤顶门、吃了一惊。才要转身,不防又是一块飞将下来,却打在青缠巾上,从耳边擦了下去。匡胤慌了,说声:“不好!”急把刀拨回时,上面又是一块打来,几乎打落下马。心下着惊,竟望东门而来。将至城前砍锁,早惊动了解保的大徒弟叫做邓丧门,他在城上了望,看见匡胤欲来砍门,急令军士把城楼上筒瓦掀下来乱打,一块正从匡胤耳门上蹭过。匡胤大惊不迭,抬头正看,只听得一声响处,又是一块锅瓦打来,却好打在那赤兔马的头上,那马负痛,嘶呖呖一声叫,掉回头,顺着一条小巷里窜将进去,几乎把匡胤掀下马来。匡胤见东南二门多无好势,谅难出去,只得投正北而走。来至北门,只见城门也是紧闭,思量要斩关而出。怎当得城楼上有解保的第三个徒弟叫做史黄幡在此把守,他见了匡胤,即忙分付众人:“拿了炮石,快快打下。”说声未了,只听得上面嗖的一声响,那个炮石正望着匡胤的面门打来。匡胤急往后一闪,几乎打着,那炮石就掉在地下,把尘土卷得乱滚。 匡胤见有整备,不敢前行,带转了赤兔马,复望西门而来。正走之间,只见街北里一座庙宇,门前立着一位老者,见了匡胤,将身跪下,口内说些言语。有分教:役鬼驱神,再睹明良来护卫;披星戴月,重逢手足话晨昏。正是:满目干戈谁抵敌,遍腔忧愤孰扪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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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五索州英雄复会 兴隆庄兄弟重逢
词曰: 客路多愁,风景寒飕。怎禁那,虎狼临头。漫相争持,幸有英俦。一扫蜉蝣,深款曲,意情留。襟期绝俗,奔走单骝。愤同盟,去矣难求。谁将往事,肯付沙鸥。一朝聚乐,伊故事,要重修。 ——右调《行香子》 话说赵匡胤在五索州城中,被解保领了民兵围捉,幸而杀出重围,欲要斩关而出。谁知那东、南、北三门多有整备,不但不能出去,反受了三砖两瓦炮石之危,只得带转了赤兔马,欲望西门出去。正走之间,只见那路北里有座庙宇,那庙内走出一个老者来,苍颜白发,手执藜杖,望着匡胤将身跪倒,口称:“小神本境土地,特来接驾。”匡胤见了,心甚惊疑:“这老者为甚这般跪接于我,莫非其中有诈,谅要骗我下马,就好擒住?我且混他一混,看是如何。”说道:“你这老者,既称土地,为何不早来救护,而乃迟迟?与我把头砍了。”匡胤本是戏言,欲要试他有计没计,谁知真命帝皇,虚空自有神护,话才说完,早有值日功曹听了圣旨,就把土地登时砍了。匡胤见老者头儿落地,心甚惊讶,定睛细看,乃是个泥塑的土地,方才信以为实。至今五索州古迹尚存。 此时城中百姓因见民兵沸乱,擒捉杀御乐的钦犯,各家儿都是关门闭户,路上通无行人,任从兵马往来追捉。当下匡胤看那庙宇,那门上边有一匾额,写着“城隍庙”三个金字。看罢,才要转身,只见庙内又跑出一个人来,幞头象筒,圆领乌靴,走上前来,躬身下拜道:“小神本州城隍接驾。”匡胤想:“方寸土地,此时城隍,我赵匡胤莫非日后果有帝王之分么?”叫道:“城隍,我今误入此城,陷遭困迫,你救护来迟,先贬你云南驻足;我若出不得这五索州,还要问你一个重罪。”那匡胤金口玉言,非同小可,城隍不敢停留,连忙谢恩起来,就往云南而走,心中想道:“我虽受贬,倘真主一时有失,我神性命亦难保矣,须寻一个救驾之人,方才好往云南而去。”正是:莫道幽明多间隔,果然赏罚自相符。 不说城隍在空中寻人救驾。且说匡胤斩了土地,贬了城隍,才要转身,只听得后面喊声大振,尘土飞扬,乃是解保带了团练兵并四个徒弟,各执挠钩套索,棍棒刀枪,一齐望西赶来。追至城隍庙前,又把匡胤围住了,各人举了兵器,乱戳乱砍。匡胤抡刀招架,往外冲突,不防背后伸出几把挠钩来,把匡胤的袍服搭住,扯去了数绺。匡胤手中刀虽然前后遮护,怎当他兵马众多,难寻出路,心下甚是慌张。 且说城隍往南而走,寻访救驾之人,一时难得,甚是着急。只见前面有座酒楼,忽然想起一人,乃上界金甲神祗转凡,姓史名魁,生来力大无穷,现在酒楼上走堂。城隍道:“此人前去救驾,方得成功。”遂把神光一起,上了酒楼。正值无人饮酒,史魁闷坐无聊,在那里打盹。城隍在梦中叫道:“史魁听着:今有真命天子,在城隍庙前有难,汝可快快前去救驾,日后不失封侯之位。须认赤面红驹,便是真主。汝可快快醒来,勿得怠慢。”那史魁猛然醒来,那里肯信?自言自语道:“俺真晦气,正在好睡,没要紧做这春梦,那真命天子飞也飞不到这五索州来,有什么的驾要我去救?封什么的公侯婆侯?不要管他,我自打我的盹。”矇眬说完,又是呼呼的睡了。那城隍好不着急,又把史魁叫醒。如是者三次。史魁惊觉,心内思量道:“我一连三次做了此梦,决有原故。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趁此空在这里,且到城隍庙前看看,便知真假。”即忙站起身来,下了酒楼,只推解手,跑到街中。复又想道:“既然要去救驾,必须有了一件军器方好;若只赤手空拳,干得甚事?”一面儿走,一面儿瞧。忽见路旁有一根幌竿,约有碗口大小,其长丈余,觉得称手可用。即时将竿扳倒,扯来掮在肩上,迈步望城隍庙来。果见有许多人马,围住在那里厮杀。史魁暗暗称奇道:“我说是梦中的虚话,谁知果有其事。”即忙抡动幌竿,闯入重围,正遇解保,史魁顺手只一竿、把解保打去了半个脑盖。又是几竿,一连打倒了数人。那四个徒弟与这些团练兵见史魁来得凶狠,更兼解保已死,古云:“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看这风色不好,心中俱各着慌,那里还敢厮杀?哄一声,各望四野里乱窜奔散。 匡胤正欲追赶,只见那史魁认得是赵匡胤,即忙叫道:“赵公子,休得赶他,且请回来,别有相叙。”匡胤听说,回头观看,却原来就是枯井铺相会之人,心中大喜,即便下马,与史魁相见,说道:“自从分别以来,常怀渴想,不意今日又蒙相救,使弟感激不忘。”史魁道:“些须薄力,何足挂齿?但此城不可久居,小可自当相送出城,免得又生别议。”匡胤感谢,牵马与史魁并步同行。又问史魁因何在此,重能相会?史魁道:“自与公子别后,无处存身,因而同了老母来此五索州,酒店中帮闲过日,所得微资,权为养母之计。小可本不知公子驾临,因今日无事,打盹片时,梦见城隍命我救驾,不想正遇公子,诚大幸也。”匡胤见史魁孝义俱全,心下十分爱敬,因说道:“既史兄流落在此,尚无际会,何不与小弟同往禅州寻些事业,便可荣身矣。”史魁道:“本欲与公子同行,奈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敢远离。日后倘或重逢,愿随鞭镫。”匡胤听了,不胜感动,遂把杜二公送的两封银子取来,送与史魁,道:“这些须薄物,权为薪水之助,聊表赵某寸心。他日若得空闲,愿期相会。”史魁义不容辞,只得拜受。两个说话之间,不觉已出了西门。来至一高阜之处,史魁辞别道:“公子此去,路途保重!小可因有俗事缠身,不能远送了。”匡胤听言,心中不忍分别,只得也说了一句:“保重!”依依不舍而别。后来太祖下河东,方与史魁相会。有诗为证:神助英雄救驾功,疆场威武孰能冲? 依回不忍分离别,中夜殷勤心际空。 不说史魁回城归店。且说匡胤上马提刀,望前行走,一路上不住的赞叹苗光义阴阳有准:“他叫我五索州莫入,有三砖两瓦炮石之灾,今日果应其言,毫厘不爽。我此去务要访他,问问后举如何。”行路之间,天已傍晚下来,况此时正当隆冬之际,阵阵寒风,透人肌肤,匡胤也觉身上寒冷起来。跳下马,将行李打开,取出那王员外所赠的棉衣,把来穿在里面。又因日中厮杀了多时,口中烦渴,把摘来的两个雪桃食了一个。打好包裹,拴在马上,跨上雕鞍。策鞭而走。原来此处乃是山僻幽径,名叫寂寞坡,人烟稀少,树木参差,来往人疏,那里有得宿店?匡胤见是这等冷静,无处安宿,心慌意闷。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山侧里露出一间茅屋,那门首立着一个婆婆,手内抱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那里观看。匡胤紧马上前,见了婆婆,下马施礼。那婆婆慌忙还礼,问道:“客人何来?有何话说?”匡胤道:“小子乃东京人氏,欲往禅州公干,因错过了宿店,无处安身,欲求婆婆方便,借宿一宵,不知可否?”婆婆道:“原来客人要过宿的,这却不妨。况此幽僻路途,怎好夜间行走?但是草舍不堪,恐有亵慢。”匡胤称谢过了,把马拴在屋旁树上,取了行李,跟了婆婆,至中堂里坐定。那婆婆抱了孩儿,往内取了灯火出来,摆放在桌上。复请匡胤把马带了进来,就系在天井之中。又将柴扉闭上。然后复到草堂,彼此问答了一回。匡胤又问:“府上还有何人?”婆婆答道:“老身所生一子,因出门生理,不在家中。娶过媳妇,生下这个孙儿,已是四岁,极是聪明,因此老身倒也喜欢。”正说之间,只见那孩子曲过身来,望了匡胤要抱。那婆婆笑道:“你看这孩子好不作怪,方才说他聪明,他便真个装这聪明出来,见了客人,就要累他抱了。”匡胤心中亦是喜欢,接将过来,坐在膝上。那婆婆回身往里,便叫媳妇端整晚膳去了。 匡胤独坐草堂,细看这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方,想他村僻人家,生得这样儿子,日后福分亦是不小。正在思想,忽听得四下里阴风飒飒,乱卷尘沙,险把把灯火亦多吹灭。这孩子却也稀奇,从那风起之时,他便伏在匡胤怀中,酣酣的睡了。匡胤见这风来得古怪,振起精神,望外观看,只见那天井中,隐隐的有几个人儿闪来闪去,却不进来。耳边又听他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却又听不得仔细,但听他说:“吾们奉命而来,又被这位皇帝做情抱了,叫吾们怎好下手?只索回去便了。”后面又有几句听不出来。说完,又是一阵旋风,却已不见了。匡胤明知鬼祟,未晓缘由,只惊得毛发耸然,不敢声响。看官们有所不知,盖因这孩子本有根器,托生人间,他的命里该有这一遭关煞大难,所以阎君特差鬼卒前来降祸,虽无性命之忧,终有淹染之苦。却是这孩子天大福缘,命多厚禄,得遇匡胤暗中救护,免了灾殃。闲话休提。 当时婆婆送将晚膳出来,却好这孩子已醒,接过来抱了,便请匡胤用饭。须臾食毕,婆婆收了进去,请过匡胤安置,然后将中门闭了,往里去讫。匡胤铺开行李,将身安睡。一宵晚景无词。 次日起来,匡胤请出婆婆谢别,送上一锭银子作为谢仪,婆婆那里肯受。正在推辞,只见那孩儿慢慢地走将出来,见了匡胤,嘻嘻的笑,匡胤大喜,把这银子递与他拿了。那婆婆推辞不得,只得谢了。当时匡胤别了婆婆,牵马出门,将行李、兵器一齐捎放好了,纵身上马,望西而行。一路上又过了些山川原隰,城市村庄。 那日正行之间,只见正南上有座庄子,屋宇参差,人烟稠密。匡胤策马进庄,见那北首有座酒店,即使下马,提了行李物件,入得店来,拣副座头坐下,便叫酒保端上好热酒三角,猪肉一盘。酒保道:“敢告客人得知,热酒、猪肉都已没了,只用些冷酒、素菜罢。”匡胤发怒道:“你那锅里煮的不是肉,炉内烫的不是酒么?直恁的欺负人,拣人买卖,是何道理?”酒保道:“原来客人不知,这锅里的肉,炉里的酒,却不是卖的,乃是敬我们这兴隆庄的黑吃大王财神爷,所以不敢便卖。”匡胤道:“怎么的叫做黑吃大王?如今却在何处?”酒保道:“若说起了财神爷,客人也须敬重哩。我们这座庄子,向来称为孟家庄。数年前出了一个妖怪,在这庄上作耗,每年一期,要童男童女祭赛,方保得合庄公然无事;若不祭赛,他便搅得逐家儿人丁离散。因此,都奈何他不得,活活的把男女小儿作为羮馔,其实可怜。却在秋未间,来了这位财神爷,听说妖怪,他便立心要去拿捉,我们众人只得将他送到庙中。那财神爷真有通天的手段,彻地的才情,一夜之间,便把妖怪降伏了,原来是个鹿精。故此,我们众人留他在庙里住下,轮流供养,镇压邪魔。我们得这财神爷在此,不但家家安静,连这座庄子也兴发起来,所以改做为兴隆庄。今日该是我们供膳,财神爷现在店后歇息,所以不便把这酒肉货卖,望客人莫怪。”匡胤道:“原来如此。既是这大王伏妖除害,安镇村坊,便是有功于民,也算是个豪杰,俺便去会他一会何妨?”酒保道:“这却使不得,那大王生性凶狠,一怒之间,不顾好歹,便要打人,劝客人莫去见他罢。” 匡胤坚执要去,酒保再三阻挡,只是不听,立起身来,往里便走。只见里面有间洁净书房,居中摆了一只桌子。那桌上有一条大汉,满身都是青衣,横着身躯,眠在桌上,脸儿朝着里面,口内唱着曲儿、说道:“南来雁,北去雁,朝夜飞不厌。 日日醉呼呼,几时得见我的二哥面?” 当下匡胤见了大汉,听了声音,暗道:“这是我的兄弟郑恩,为何独自在此,却不见有大哥?但方才听他的言语,甚有顾恋之心。我且不与他相见,耍他一耍,看是如何。”遂轻轻挨到跟前,望着郑恩后背,就是一拳。郑恩大叫道:“那个驴球入的和乐子玩耍?”说了一声,翻转身来,望外一看,见是匡胤,即便滚下桌来,说道:“乐子醒着呢,还是做梦儿?”匡胤道:“兄弟,你方才尚是唱曲,明明醒在这里,怎么说起做梦来?”郑恩听了,跪了下去道:“乐子的二哥,自从与你分手以来,没有一日不想念着你,今日天赐相逢,乐子便欢喜杀了也。”匡胤连忙扶起道:“兄弟休得如此。那大哥如何不见?你独自一个,怎能得到此地?你可说与我知。”郑恩道:“不要说起。乐子自从跟伴着他,到得沁州,失去了裤儿里的银子,他又病倒在饭店中,却又心地狭窄,日日的吃用又不称乐子的心,故此抛了他,跑到这里。除了一个妖怪,众人留我在此镇压,竟得了安身。只是放不下你有仁有义的二哥,今日得见了你,乐子便已心满意足。”匡胤听了,伤心嗟叹道:“贤弟,愚兄孤身远奔,也无日不念手足之情,今日相逢,实为天幸。但大哥乃是兄长,不该抛弃分离。他有甚不是,须该忍耐三分,才是正理,怎么粗心忿气,如此胡行?有伤情义。不知流落何方?愚兄委实放心不下。”郑恩道:“二哥,你休要想他。乐子若再跟他几日,定要饿死,焉有今日这般好处?你看乐子穿的这样华俏,那吃的又是恁般丰满,这等奉养,乐子实是称心,还要想他做甚?”匡胤听毕,仔细把郑恩一看,见他自上至下,都是青色布衣,故意奖道:“好好,果然华丽端严,愚兄万难及一。” 郑恩不觉大喜,忙叫店小二快将酒食进来。那小二整齐了鱼肉荤腥、上好热酒,送将进来,摆于桌上。弟兄二人对面坐下,开怀畅饮。饮够多时,郑恩也问匡胤行藏。匡胤把分别以后事情,一端一端的细说。说到了桃园事情,郑恩便接口道:“可惜这样鲜桃,乐子没分,也得一个尝尝便好。”匡胤道:“贤弟爱吃,愚兄尚有一个在此。”便叫店小二把行李取来,匡胤往包裹内取出剩下的这个雪桃,递与郑恩。郑恩见了,先喜个不了,慌把这雪桃做几口嚼了下去,口内只叫:“妙,妙。”手内又拿了酒杯直吼。那匡胤又将以后事情,一齐诉毕。郑恩大喜。两个又复欢饮,直至傍晚而撤。店小二进来收拾已了。郑恩便邀匡胤到庙中安住,叫店小二背了行李,出来拿了军器,牵了马匹,跟了兄弟二人,一齐来到庙里。小二把什物交割了,告辞回去。 匡胤看那庙宇,虽然神像全无,倒也收拾得整洁。遂把行李打开,铺设停当。那马就拴在庭心内窗柱上,喂了些草料。当下点上灯火,弟兄二人,又是谈谈说说,分外亲密。那郑恩叫道:“二哥,你如今也不要东奔西跑,没有着落,不如就在这里住下,那些众人听了乐子的朋友,谁敢不来奉承?咱们二人在此,岂不快活?”匡胤道:“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愿汝择取。”那匡胤正气严词,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闲人为数月之征人,遗像作万年之宝像。正是:说开心事惊天地,提起行藏震古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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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郑恩遗像镇村坊 匡胤同心除妖魅
诗曰: 忆昔君从东道至,驱驰多遇殷忧事。 履危涉险不寻常,奋臂飞腾云雨至。 自虑税驾属何方,欻然中道意彷徨。 缱绻适逢知己友,促膝谈心在庙堂。 百年瞬息如驹隙,白首徒伤奚足则? 丈夫志气须超凡,食前方丈终休歇。 雄才大略及时扬,愿作干城功满场。 徒使遗神及绘像,千秋能否有褒奖? 话说赵匡胤在兴隆庄酒店内遇着了郑恩,彼此离别多时,情深意笃。谈论之间,郑恩只图安乐,因此劝着匡胤,不要奔走风尘,伴他及时快乐,絮絮滔滔说了一遍。匡胤道:“贤弟言之差矣。我与汝都是顶天立地之人,须当推施雄才,待时展布,或者图个封妻荫子,竹帛垂名,上不愧于祖先,下不负乎一身,方是丈夫志气;若然贪图安乐,靠人营生,乃是庸夫俗子所为,岂是你我终身事业?贤弟听我之言,休图安逸,苟且存身,决当努力着鞭,冀求进取,断不可堕了主意,将平身自命之志,埋没不闻,便与草木同朽,那时悔之晚矣。”匡胤一席话,把郑恩说得垂头叹气,半晌无言,想了一回,方才开口道:“二哥,乐子听你的言语,实是有理。就要乐子离了此地,也是容易,但如今往那里去安身?咱们须要商议定了,才好走路。”匡胤道:“大丈夫处世,四海为家,何处不是安身之地?贤弟只管放心,与同愚兄此去,定有下落。”郑恩依允,便同匡胤各各安睡。 次日起身,即叫一个从人,分付道:“你去把庄上的头儿传来,乐子有话商量。”那从人就去把兴隆庄上的为头老者,俱各邀到庙中,一齐施礼。郑恩拱手还礼。那众人见了匡胤,便问郑恩道:“好汉,这位是谁?”郑恩道:“这是乐子的二哥,极是有仁有义的,你们也来见个礼儿。”众人又与匡胤见过了礼。然后郑恩开言说道:“众位乡亲,今日乐子传你们到来,非为别事,只因咱的二哥当年在关西放债,放去十万八千两银子,没有到手,如今要请乐子同去取讨利银,故此传你们到来,乐子就要辞别。”众人道:“大王,你是个财主,又是个福神,自从来到小庄,降伏了妖怪,请得英雄住下,以镇合庄,便是风调雨顺,地旺人兴,真乃一方的佑神,百姓的吉星,我们怎肯舍得你去?还望安心住上几时。”郑恩道:“乐子主意已定,随你怎样待咱,总留不住的。”众人道:“既神爷立意要去,但请再住几日,且过了岁朝灯节,方去不迟。”郑恩道:“不必,乐子想天天吃饭穿衣,管什么岁朝灯节?要去就去,有甚的流连疙瘩。” 众人见他立意要去,只得背地里商量道:“看这神爷,已是不肯住下的了,我们苦苦留他,也是无益。为今之计,不如大家凑出盘缠,治了酒席,与他送行,只当在此打伙一场,以尽我们的心事,何如?”众人道:“说得有理,我们及早儿去办事。”说罢,各各出了庙门,分头凑措盘缠,整治了一席酒,抬到庙中,当殿摆下,就请郑恩、匡胤坐在上面。那两个年高的上前把盏,说道:“神爷,我等皆蒙大恩除妖,保全合庄的性命,指望长在此间,使我等孝敬报答。不意今日一旦分离,抛别远去,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叫我等如何忘念?”说罢,泪如雨下。郑恩道:“众位乡亲,也不必悲伤。乐子在此,承你们这般厚意,又是如此不舍,如今乐子倒有一法,便可报你们相待的厚情了。”那老者连忙问道:“神爷有甚法儿,可使我们尽敬?”郑恩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画师?与我叫将一个进来,乐子要用。”老者道:“有有,不知神爷要来画甚?”郑恩道:“乐子去后,怕又出什么妖怪害民,故此叫他把我的图样画下来:一则镇压妖邪,使他不敢侵犯;二则你们思念乐子,看了这像,就如亲见的一般。这个法儿,却不好么?”匡胤从旁赞道:“贤弟此法,果是不差。列位快央人去请那丹青来,传写了像,我们好告辞也。” 那老者听了,即便使人去,登时请了一个妙手丹青,领到庙中,与各人施礼已了,就在酒席前放下一只桌子,备上笔砚,铺下一幅素笺。那画师对面坐下,提起狼毫,蘸上香墨,看了郑恩模样,举手就描。但见他:起手先将两眼描,熊鬃眉黛润添毫。 形容不用多颜色,墨黑浓浓任意调。 扎鼻下横盆口阔,高颧相配地盘朝。 横生怪肉惊人怕,千载英雄有几遭? 那画师把郑恩的形容细细描完,递与众人观看。众人一齐赞道:“果然画得好,真的有一无双。”匡胤也便立起身来,接来观看,亦赞道:“委实传神,堪称妙手。”遂与郑恩看道:“贤弟,你看这幅画像,你与毫发无差,不枉了此番举动,诚为可喜。”郑恩接过手来,把画左一看,右一看,看了一回,便大嚷道:“这驴球入的,不中人抬举,怎么把我的形容竟画了一个鬼怪?你们众人还要这等赞他。快与乐子把他赶了出去,休要在此。”匡胤笑道:“贤弟休怒,这是你生成面目如此,与他何干?”因叫众人讨了一面镜子,递与郑恩道:“贤弟,你且照看,便知分晓。”郑恩接过手来一照,看看那画上的形容,瞧瞧那镜中的相貌,不觉大喜,复又大笑道:“怎么乐子的貌儿生得这般模样?真是可爱,乐子今日见了,恁的欢喜。”众人道:“神爷的虎彪形,果然有些爱看。”郑恩道:“乐子有了这样妙相,叵耐前日在木铃关上,被那些驴球入的还把唾沫来擦磨,真是好歹也不知。方才乐子若不把镜儿照看,险些儿又要得罪了画师,待乐子敬他三大碗酒,与他请罪。”说罢,将大碗斟了三盏酒,递与那画师。那画师连忙作谢,接过来,把酒一气饮了。 郑恩道:“画师,乐子已敬过你洒了,你好生把乐子的身材,服式,照样儿画起来,旁边又要画一根酸枣棍,又要一只小犬。你若画得合式,乐子还要敬你酒哩。”匡胤道:“贤弟,你这主意便欠高了,那众位乡亲要留下你的真容,原为镇压邪魔,如若照依本身而画,只恐不成模样。据愚兄之见,可加上幞头、红抹额、乌油巾、皂罗袍,手内拿一根竹节钢鞭,旁边只画一个猛虎,如此配合,方是威风出色。”郑恩大喜道:“二哥的主意不差,乐子及不得你。”便叫丹青:“你只依着咱二哥画便了。”那丹青听罢,就把颜色配成,依了匡胤的言语,绘画起来。须臾画就,悬挂起来。众人一齐上前观看,果然画得威风凛凛,气象俨然。怎见得图像的好处? 铁幞头衬着抹额,乌油巾挂下龙鳞,皂罗袍纯似黑漆,乌云靴只用墨拖。左手执根竹节鞭,右手拿个金元宝,一只黑虎旁边卧,体段威严实怕人。 当下众人把图像看了,一齐夸奖个不了。郑恩听了,满心欢喜道:“画师,你果然真好手段,乐子再敬你三杯。”丹青推让道:“神爷威镇小庄,我等咸叨福庇,今日传遗图像,礼所当然,岂敢又辱赐惠?”郑恩道:“乐子有言在先,必要再敬你三杯,你不必推辞。”遂又满满的斟了三杯,递与丹青。那丹青不敢拂情,走上前接来,立饮毕,拜谢要行。郑恩道:“且慢,乐子还有一个薄意儿与你。”遂叫众人送了丹青一个礼儿,打发他去了。 然后叫声:“众位乡亲,乐子就要告辞了。”那为首的老者道:“既神爷不肯少留,我们不敢相强,但我们略有盘费银二百两,望神爷带往前途,为路费之用。”郑恩道:“众乡亲,乐子在此,承你们的厚意,已是受享不尽,怎么还要你的盘缠?这是乐子断不受的。”众人道:“些须路费,不过少表一点敬心,神爷若不肯收,我们要下跪了。”郑恩即忙摇手道:“不要如此,侍乐子收便了。”遂接了银子,打开包来取了七八锭,叫道:“伏侍乐子的两个小娃子过来,你们辛苦了几时,可拿去买果儿吃。”那二人拜谢。郑恩卷好银子,揣在怀中,提了酸枣棍,负了行李。那郑恩本无行李,因是郑老者所备,故此也有了。匡胤亦将行李兵器捎放好了,牵马出门。匡胤上马,郑恩步行,两个望前而走,众人随后送行。不觉走了五里多路,匡胤叫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不叫众人请回,还要送到那里?”郑恩听言,回转身来,叫声:“列位乡亲,不必远送了。”那众人尚要再送一程,郑恩不许道:“咱们后会有期,不必多礼。”众人无奈,只得挥泪别去。正是:眼前图画终成假,路上殷勤才是真。 却说匡胤、郑恩别了众人,望前迤逦而行。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个在路说些闲话。一日到一高庄,寻下客店,安放了行李、马匹等件,两个坐在客房,酒饭已毕。时当昏暮,高剔银灯。匡胤心有所触,长叹数声。郑恩问道:“二哥,你为甚发叹?敢是这村店凄凉,不像那孟家庄上的那般闹热?乐子也曾劝你,你自己不听,要受苦楚。”匡胤道:“贤弟说的那里话来,愚兄想人生在世,如驹过隙,你我二人终日奔波,尚无归着,空费岁月,所以叹耳。”郑恩笑道:“二哥,你忒也着慌,乐子与你都是少年英雄,怕日后没有事业,愁他则甚?”匡胤亦便无言,两个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正欲出门行路,匡胤忽然心不耐烦,只得住下。郑恩道:“二哥,你若有甚心事,乐子现有银子在此,就叫店家去备些酒食,乐子与你解闷消遣可好么?”匡胤道:“好好。”郑恩遂向腰间取了两锭银子,便叫店家端整酒食,须要丰盛。那店家接了银子,便去叫人买办,整备烹调。不一时,酒保送将酒肴进来,摆放桌上,便自出去。郑恩见肴馔丰满,心下大喜,掩上房门,便与匡胤对坐,两个畅怀欢饮,极尽绸缪。 饮至午后,尚未撤席,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开处,蓦地里走进两个妇人来。匡胤举眼看他,年纪只好二十上下,身上都是一般打扮:青布衫儿,腰系白绫汗巾,头上也都一色儿青布盘扎。生得妖娆动众,狐媚勾人。手中各执着象板。轻移莲步,走上前来,见了二人,一齐万福。郑恩带着酒意,朦胧问道:“你这两个女娃娃,那里来的?来此做甚?”那两个妇人一齐轻启朱唇,娇声答道:“妾等二人,俱在近村居住,自幼学得歌弹唱曲,雅舞技能,专在店铺宿房,服侍往来商客。今闻二位贵人在此,妾等姊妹二人,谨来献羞劝侑。”匡胤此时也有几分酒意,一时心猿意马,拴缚不牢,便道:“尔等既有妙技,便可歌唱一回,自有重赏。”那两个妇人即便轻敲象板,顿启柔喉,款款的唱出一阕《阮郎归》来道: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绕。眼前匀粉调脂妙,谁道相逢早?忆襄王,高堂渺,梦里何曾晓?怎如彩凤配青鸾,覆雨翻云好。 那两个妇人唱罢,好似黄鹏弄巧,宛转悠扬。匡胤听了大喜,称赞不休,又叫他歌舞。那两个妇人欲思迷惑,正中其怀,各施伎俩,带舞随歌,做作起来。但见:万种妖娆,露出勾魂景态;千般娇艳,装成吸魄形容。匡胤酒酣情洽,意乱心迷,痴着脸儿,只是呆看。 此时郑恩虽也有些酒意,却只斜靠身躯,凝眸谛视,心下暗想:“这两个娃娃有些诧异,怎么歌舞只向着二哥做鬼斜眼?”觑那匡胤,见他如出神的一般,双睛只盯住在妇人身上,心下愈加疑惑。按定心思,运动那雌雄神眼,不转睛的把那两个妇人上下瞧科,正见他转折盘旋,移挪闪跃,却早看出破绽来了。立起身来,将桌子猛然一拍,大叫道:“二哥,这两个不是女娃娃,乃是妖怪,你不要被他弄了。”这一声,早把匡胤提醒,如梦中惊觉,酒意全无,说道:“三弟,怎见他是个妖怪?”一句话尚未说完,这两个妇人知事已泄,各把手中象板变了两对儿柳叶刀,望着弟兄二人一齐直奔。郑恩慌取了酸枣棍。匡胤取刀不及,闪身解下鸾带,迎风变成了神煞棍棒。四个就在房中捉对儿相拼,虽非疆场武事,也如房室颠狂。但见:未分妖类,尽是人形。两女双男,不见洞房花烛;相交对敌,果然萧墙干戈。刀分处,棍棒齐钻,何异男贪女爱;棍搅时,柳刀迎合,怎殊倒凤颠鸾。为探真元滋妖艳,免不得先礼后兵;岂容氛秽乱清尘,毕竟要斩妖缚魅。 当下四个在房中,你争我斗,各施本领,耳中又听叮当之声,却把那桌子掀翻,碗盏尽都打碎。先说郑恩与那个妇人对敌,约有半个时辰。郑恩本是有心提防,胸中已有算计,正要捉他破绽,不期那妇人侧身处,正蹈了那地上肴馔,一时腻滑,立脚不定,将身一歪,正要颠翻。郑恩趁势举起酸枣棍,用平生之力,狠命一下,只听扑的一声,早把那妇人打倒,便是四肢不动,断火绝烟,原形反本,乃是一只玉石的琵琶,温润洁白,光彩晶莹。这一个妇人看见羽党已亡,谅难如愿,只得弃了匡胤,将身一折,变还了一个玉面的狐狸,思量逃走。郑恩那肯容情,蹿将过来,眼明手快,用力一棍,打倒在地。那狐狸负痛,蹲伏不动,口里吱吱的叫。又经匡胤几下,早打得骨软皮残,绝淫断欲。正是:凭他变化迷人巧,难免今朝棍下亡。 原来这二妖专一变做美貌妇人,迷惑男子,漏取真阳,补助自己工力。那愚人贪色误入彀中,将有用之生命,填入火坑,究竟所得不偿所失,亦何取哉?闲话休提。 只说那店家在外,当时房中举动之事,岂有不知的么?凭你房屋重叠,路径迂回,终须有些声响;况饭店之中,所隔有限,如何湮没无闻,不来照看?看官们有所未知,从来只口莫说双言,一笔难书两字,听在下慢慢分说,便见井井有条。那店家进来之时,就在这打翻桌子、碗盏叮当之际,他闻此声响,疾忙赶至客房前,正见两对男女在这里争斗,心下只猜是奸淫不从,持强相闹。欲待上前解劝,又见他各执凶器,性命相拼,怎好赤手空拳,排难解纷?只好远远的立着,张望风景。看到郑恩打死妇人之后,他便暗暗跌足道:“怎么当真的将人打死?这还了得?”不一时又见这两个妇人倏忽不见,心下又想道:“一定又把那个也打死了。这两个恁的行凶,必非善良之辈,我且进去与他理说,见机而作便了。”想罢,挺身而进,叫道:“二位客人,清平世界,朗荡乾坤,怎么将人打死?却不害了小店受累,枉吃官司。不知二位如何主意?” 匡胤未及开言,只见郑恩早把店家扯了过去,指道:“店家,你且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还在这里说那梦话。”那店家定睛一看,见一个是玉石琵琶,一个是玉面狐狸,心下甚是惊骇,一时没做理会处,便道:“客人,这是怎么讲?”匡胤道:“店家,你原来不知,这两个并非人类,乃是多年妖物变化人形,迷害生灵,谅也不少。今日俺兄弟二人若无半点本领,焉能除灭于他?必然亦被其害。他向来出入,难道通无消息,不见踪迹的么?”那店家听了这番言语,顿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我们只道他进来趁些钱钞,谁知乃是个害人的恶物,吸髓的妖邪。怪道前番来的客人,进来都是强健身躯,与他交接之后,便俱尪赢形象。我们只疑是房屋不利,也曾几次请法师建醮净宅,总也无益。原来这是孽畜作怪,实实不知。今日也算他恶贯满盈,遇着二位好汉,断除了他,便是二位的阴德,方便于人。小店受此大恩,愧无答报,奈何?”那店家说罢,复又再三的称谢,然后往店中去了。 此时日色正当晌午,匡胤便欲收拾出门。郑恩道:“且慢,乐子还有未了的事,如何去得?”不争郑恩有此周折,有分教:程途遍历波浪迭兴。正是:爱向变中寻活计,喜从闹里觅生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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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郑恩无心擒猎鸟 天禄有意抢龙驹
诗曰: 春风从何来?吹彼芳树枝。 客心多惆怅,日夕千里思。 出门异南北,偕往任所之。 愿言絷白驹,已见西日驰。 于心徒欲速,出没成参差。 徘徊一室中,恍惚始来时。 沉沉西林路,光暗从此辞。 ——右节录竹诧古体 话说赵匡胤与郑恩在饭店之中,遇了玉石琵琶、粉面狐狸两个妖怪扮了走唱妇人,前来迷惑,反被郑恩识破机关,兄弟二人同心并力,把二妖尽都打死,复了原形。匡胤正欲收拾行囊,出门上路,只见郑恩叫道:“二哥且慢,这两个妖怪虽被咱们打死,但留下这个形象,不是好处;咱们有心除害,何不将他一齐收拾,免得又有后患。”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遂叫两个伙家进来,把狐狸抬出店外,就在空地上取火焚烧,只觉得阵阵风飘,焦毛烂臭。须臾煨烬,便把这枯骨捣碎,抛弃于野。那郑恩又把那玉石琵琶取将出来,仍放在空地之上,扬起了酸枣棍,猛力一下,打做了七八块,块块都有血痕。匡胤见了,也自高兴,执了神煞棍棒,弟兄两个,一顿乱打,顷刻间打成齑粉,叫那伙家把来扫去。两个一齐回进店房,只见房中排设一席酒筵,那店家在旁等候。匡胤动问其故。店家道:“蒙二位好汉力除妖孽,免了民害,小店无以为报,只得薄治一杯蔬酒,少添二位的豪兴,望勿推辞。”匡胤道:“既承老店主厚意,俺们只得领情便了。”那店家便请二人入席,自己执壶相敬,劝了多时,告辞出去。弟兄两个,对饮谈心,各各尽量而散。看看天色将晚,出门不及,只得住下,又过了一宵。 次日清晨起来,弟兄二人各自收拾行李,出房辞谢了店家上路。匡胤乘马,郑恩步行,两个取路望西而走。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正见草根透绿,树木萌芽。趟赶程途,非止一日,早见前面有座村镇,匡胤道:“兄弟,俺们连日行路,有些辛苦,何不进这镇市,寻下店家,歇息数日,再行何如?”郑恩道:“二哥说得不差。乐子也走得不耐烦,也要歇息歇息。”说罢,二人进了镇口,看见人烟凑集,闹热喧哗。当时寻下了招商店,把马匹交与当槽的喂着,拣了一间洁净的客房住下,安顿行李。须臾酒保送上酒食,二人用毕。看看天色已晚,二人各自安寝。 次日,用过了早饭,匡胤便叫店小二问道:“此处叫什么地名?”小二道:“客官,我们这个去处,乃是东西要路,名唤平阳镇,极是热闹的。”匡胤谓郑恩道:“三弟,我们东奔西驰,只为访寻大哥而来,不道连走几处,并无下落。今到平阳镇,久闻是个通衢大路,来往人多,我们左右闲住在此,何不到外面走走,或者遇着大哥,亦未可知,贤弟你道何如?”郑恩道:“二哥说得不差,只是咱们莫要白走,带着马去遛遛缰,放放青,也是好的。”匡胤依允。郑恩遂到槽头解了马,牵将出来。匡胤锁上房门,一齐出店而走。到那大街之上,真的店铺相连,往来不绝。两个鱼贯而行,来至三岔路口,不道行人阻住,挨挤不开,众人你推我攘,哄的一冲,竟把弟兄二人冲为两处。匡胤不见了郑恩,分开众人,四望找寻,不见踪迹,心下想道:“这鲁夫不知挤到那里去了?或者不见了我,牵马先回下处不成?”心下疑惑,转身便回店家去了。 那郑恩因不见了匡胤,也在那里寻觅,心下疑是先往前行,因而牵了马,望前奔走。约走一箭之地,只见那边一簇人,团团围裹在那里看耍傀儡的,心中想道:“敢是二哥在内观看,也不可知,待乐子瞧这一瞧。”遂带住了马,挨身在众人背后观看,见那扮演傀儡,玲珑尽致。郑恩看到快乐之际,不觉哈哈大笑,把手拍将起来,侧耳摇头,十分欢喜。谁知一拍手时,把缰绳松了下来,那马儿脱了缰绳,便舒开四蹄,望前驰骤。郑恩正看得高兴,耳边忽听马蹄之声,回头一看,那马己是去远了,慌忙跋步去赶。不知不觉,赶出了平阳镇,离镇已有二里之遥,赶到一座大树林中,方才把马拿住。郑恩赶得怒发,使着性儿,把马连打了几拳,牵住疆绳,将身席地而坐,见那树林茂密,倒也幽雅。正在抬头瞧看,忽听得一声铃响,只见一只带脚线的黄鹰飞来,落在地下,尾上还带着铃儿,那身上的毛色,生得齐整可爱。郑恩本是粗鲁之人,焉能识得?当时见了黄鹰,心中大喜道:“乐子正在烦恼,不知那里来的这只野鸡儿,倒也肥壮。待乐子拿回店去,配与二哥下酒,也不枉白走一场。”遂把马拴在树上,踅将过去,将鹰儿拿住。那鹰见人捉他,也掉过头来,把郑恩手上狠命的一啄,再也不放。郑恩大怒,慌把那鹰一手挤住,往地下只一摔,将脚踏住了,把身上的毛片登时挦得干净。那鹰满身负痛,只在地上打滚儿乱叫。郑恩看了,大笑道:“你这驴球入的,如今还啄得乐子么?停会儿还叫你热汤里去洗澡哩。” 正在说着,只见那边来了一伙人,牵了小犬,拿着哨棒,一齐跑到林子里来寻获黄鹰,但见地上堆下鹰毛,那鹰赤着身儿,在地死命的乱挣。众人见了,各各惊讶道:“是谁把俺家的鹰儿弄死了?”把眼团团一看,见了郑恩坐在那边,一齐道:“莫不是那边这黑汉不成?我们去套问他,便知是否。”说罢,一齐走上前去,叫声:“汉子,方才我们有只黄鹰儿飞了过来,你可也见么?”郑恩道:“乐子正在坐地,只见一只野鸡飞来,乐子已把毛衣去掉,要带回去配来下酒,却不曾见有什么黄鹰儿。”众人听了,一齐乱嚷道:“好大胆的毛贼!原来就是你把我家的鹰儿弄死了,这是怎的?快快赔了我们,饶你的打骂。”郑恩听了,睁圆双眼,回言骂道:“驴球入的,这是咱乐子拾得的野鸡,与你们什么相干?怎么你们说是黄鹰儿,在这里冒要?休想乐子把来与你?”那众人听了,亦是大骂道:“该死的狗头!这是我家公子养的,这一架鹰儿,如同至宝。方才拿了兔,被一拳儿打冒了,飞来这林子里歇息。你这狗头却认做了野鸡,把来害了性命。如今总无别说,你只好好的赔了便罢,若没得赔还,须跟我们去见公子,当面与你说话,或者公子不要你赔,也是你的造化,我们也脱了干系。你若指望安稳的回去,这却万万不能的。”郑恩听了,便问道:“我且问你,这公子是何等样人?叫什么名儿?”众人道:“原来你是野外的狗头,那里知道?俺们实对你说,你便晓得公子的利害哩。我这公子不是别人,就是本镇团练教师韩老爷的公子,他性如烈火,动手就要打人。你这狗头快快跟我们去,若再迟延,便要打断你的狗筋,莫要后悔。”内中有几个道:“你们也不必与他费舌,只消拿这狗头去见公子就是了。”众人说声:“有理。”一齐动手,来拿郑恩。郑恩大怒,提起拳头就打。那众人见郑恩发手,就便各举哨棒,乱打将来。郑恩那里惧怕,抡开拳头,如流星赶月一般,四面挥打,须臾打倒了数人。那众人见无好势,恐怕他走脱了,只得一齐发喊,远远的围住,把郑恩困在中间。 正在攻打之际,只见韩公子带了几个乡兵,随后到来,见众人围住厮打,便叫过一个来问道:“你们为何厮打?”那人答道:“这黑汉因把我们的黄鹰弄死了,我们要他赔,他却不肯,所以在此厮打。”那韩公子听言,把眼望围中一看,心中暗自想道:“好一条梢长大汉,看他赤手光拳,敌住众人的哨棒,谅他也是个不善魔头。”又见那边树上拴着一匹好马,好生齐整,体段调良,心中甚是爱羡,谅着必是此人之物,一时起了念头道:“这匹马难道不值我的鹰么?”想定主意,趁这厮闹之中,便叫手下人暗暗去解下缰绳,牵到跟前,将身跳上,令人高声叫道:“尔等听着:这黑汉既坏了我家鹰,公子已把他马牵回去了。他若要马,自然赔鹰;他若没有鹰赔,就把这马折算了。尔等各自回去,也不必与他厮闹了。”说完,跟了韩公子,一直奔回庄上去了。那些打围的众人听了分付,脱了赔鹰的干系,谁肯又来作恶,也就一哄的跑散去了。 郑恩瞧看不见了马,连忙跑出林子来,东张西望,不但马无踪迹,连人影儿也不见一些了。心中气发,暴跳如雷,只在林子里跑出跑迸,往回了数次,没做理会。只得高声大骂了一回,见没处追寻,使着性子,跋步就走。一口气跑回平阳镇,进了招商店,到着房中,已见匡胤在内坐着。郑恩走得吃力,坐下身躯,闭了口,只是喘息。匡胤见了这等模样,便叫:“兄弟,你方才怎么挤开了,在那里耽搁多时?如今这马可拴在槽上不曾?为甚这般光景?”郑恩摇手,只是乱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匡胤见了,愈加疑惑,复又问他端的。郑恩只是不应。喘了半日,方才说道:“二哥,你倒问起咱来,乐子好好的走,不见了你,偏偏你的马又溜了缰。”匡胤听说,心中吃了一惊,慌忙问道:“因甚这马溜了缰?你可拿住也否?”郑恩道:“一匹马,怎说拿他不住?被乐子一口气赶到一座树林里,把马拿住了。只是可恨那个驴球入的贼子!” 匡胤忙问道:“既拿住了马,有甚的贼子可恨?”郑恩道:“咱吃亏在一只弯嘴的野鸡儿,那时飞进林来,被乐子拿住了,把他的毛衣尽都揪去,指望带回来与二哥下酒。谁知遇着一伙人,来寻什么鹰儿,要乐子赔他,乐子不肯,就和他厮打。可恼这些娃子驴球入的多,趁着空儿,就把二哥的马牵去了。”匡胤道:“怎么把马牵了去?你可曾追赶么?”郑恩道:“乐子本是要追,怎奈他走得无影无踪,没处追寻,故此只得跑了回来,与你商量。”匡胤听他失去了马,便道:“三弟,你忒也粗鲁了些,既然闹市中挤散,就该回店才是,怎么又去招灾惹祸?如今坐骑被人抢了去,只看这沉重行李,没有脚力担负,怎好行程赶路?”正在埋怨,郑恩忽然想起道:“二哥,你休埋怨,那个牵马的,是有名的人,如今咱们和这驴球入的要就是了。”匡胤便问道:“既有名姓,这马就有着落了。但不知他的姓名,你怎地知道?”郑恩道:“那时未曾厮打,乐子也曾问他,他说是什么团练教师韩老爷的公子,岂不是个有名儿的人么?”匡胤道:“既然有此实落,就好追寻,只消与店小二问明他的住处,和你前去取讨便了。”正是:得者何足喜?失者不为忧: 须知塞翁意,喜恐变成忧。 当下匡胤便唤店小二进来,问道:“这里有个团练教师,不知住在何处?”店小二道:“客官问他有何事故?”匡胤道:“我这个兄弟方才出去放马,不道溜了缰,被韩教师家的什么公子抢了去,我们要去取讨,所以问你。”店小二道:“原来如此。客官,我劝你把此事歇了罢,莫说一匹马,就是十匹,总也要不来的。”匡胤道:“却是为何有这等势要?”店小二道:“客官有所未知。这个公子名叫韩天禄。他的父亲名唤韩通,此人拳棒精熟,作恶多端,两年前从大名府带了家小,来到我们镇上,仗着惯使枪棒拳脚,横行无状,我们做买卖的,多要吃分门钱。他把刘员外家偌大的一所庄子,硬强霸夺,做了住宅。自己称为团练教师。他手下有一二百个徒弟,又豢养些乡兵,唤奴使婢,雄踞此地。每日到镇上科敛些许百姓们,要凑纳十两长税银子。众人惧怕他的威势,谁敢违拗了他?以此,又是放纵儿子,常在外边淫人妻女,诈人财帛。这些恶款多端,横行不法。我们本地之人,尚且惧怕,何况二位客官,乃是异乡之人,怎好与他做对?故此奉劝客官,把这事甘休了罢,保得个平安无事,就算万幸了。”匡胤听毕,心中想道:“原来就是韩通这厮,又在这里不法害民,我怎肯饶他?”便道:“小二哥,你也不须这等担惊受怕,我这马要不要尚在未定,你只说他的住处在于何方就是了。”小二道:“既客官一定要去,我便说明这个住处,听从行止便了。他的庄子,就在这平阳镇正南上,野鸡林过去,一座大树林内便是。想是那马也在此地失的。客官们到彼,须要仔细。”那店小二说完,竟是出去了。 匡胤道:“兄弟,你道这抢马的是谁?原来就是我时常对你说的在大名府勾栏院被我打的韩通这厮。他又在此地害民,我且再与他厮闹一场,看他此地住得也住不得?”郑恩道:“乐子却认得野鸡林,咱们趁此日中天气,正好寻到他家,有本事讨马回来,便好了帐。”说罢,提了酸枣棍,同匡胤出了店门,撒开脚步,赶到野鸡林,至那大树林尽头,寻着了庄子。匡胤道:“兄弟,你且去引他出来,好待愚兄与他算帐。”匡胤说罢,自己闪在密树林中,暗暗张望。那郑恩执了酸枣棍,恶狠狠奔至广梁门首,放出那春雷般的声音,要把韩通叫骂出来。有分教:狭路相逢,再教强梁失势;穷途发愤,才使棍恶从良。正是:徒知背理谋身计,怎识安民除暴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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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1-4 08:39
第二十九回 平阳镇二打韩通 七圣庙一番伏状
词曰: 君行无良,鸠居鹊巢安羡?快当时,欲心贪恋。恃才妄作非为现,末路垂危,可否能常僭?到如今回首,他乡仍奠。人殊势异靦颜面,且效他,投笔封侯,思想盖前惩,乃使吾成验。 ——右调《锦缠道》 话说郑恩失去了赵匡胤的赤兔胭脂马,跑回店来,诉与匡胤知道。匡胤细问店家,方知就是韩通之子抢去。弟兄二人一齐来至野鸡林外,寻着了韩通僭住的这所庄子,匡胤便叫郑恩前去叫骂,自己闪在林中张望。那郑恩到广梁门首,看见里面没人出来,反把门儿紧紧的关闭,由不得心中大怒,便大骂道:“韩通狗儿!驴球入的,你既然害怕,不敢出来,就不该叫你娃子来抢乐子的马了。你若知事的,快快出来相会,乐子就一笔勾销;你若不肯出来相会,乐子就要打折你的窝巢哩。”口里骂着,手里不觉粗鲁起来,挺起了酸枣棍,在门上乱打,须臾将广梁门打了大大的窟窿。里面守门的看了。慌忙跑进厅去,禀知韩通。此时韩通正坐家中,听知儿子得了宝马,即叫牵来观看,果是一匹赤兔龙驹。心下欢喜不尽,分付家人整备庆贺筵席,做个龙驹大会,赏过了那些跟随出猎的众人。于是父子夫妻及众徒弟等,正要各各入席欢饮,猛见守门的进来通报,说是黑汉打门,要讨马匹,现在外边叫骂。韩通听了,勃然大怒,即时点齐了众徒弟,带了儿子天禄,各执兵器,一齐往外边来。分付把大门开了,哄的拥将出去。 那郑恩正在叫骂,忽见大门已开,拥出一群人来,两边雁字儿分开。举眼看那中间为首的,也是勇猛的,只见他:头戴一字青巾,身着杏黄箭服,乌靴战裤簇新新,拳棒精通独步。暴突金睛威武,横生裂眉凶顽,手提哨棒鬼神惊,不愧名称二虎。 郑恩大喝一声道:“那穿杏黄袄子的敢是韩通儿么?”那韩通听得叫他名氏,抬头往外看着,果然好一条大汉。怎见得? 乌绫帕勒黑毡帽,罩体披袍是皂青。 蓝布卷袱腰内结,裹脚布鞋皆用青。 手执一根酸枣棍,威风凛凛世人钦。 烟熏太岁争相似,火炼金刚不让称。 韩通见了,大呼道:“俺便是韩通。你是甚人,敢来犯俺?”郑恩道:“乐子姓郑名恩,今日到此,非为别事,只为你的娃子把咱的宝马抢来藏过了,故此特来取讨。你若晓事,送了出来,乐子便佛眼儿相看;若你强横不还,只怕乐子手中这酸枣棍不肯与你甘休。”韩通听了大怒,叫声:“黑贼!你怎敢出言无状?谁见你的马来?你今日无故前来,把我大门打碎,这是你自要寻死,休来怨俺。”说罢,举起哨棒,当头打来。郑恩举棍,扑面相迎。两个打在当场,斗在一处,真个一场大战。但见:一般兵器,两个雄心。一般兵器,棍打棒,棒迎棍,光闪闪,不亚蛟龙空里舞;两个雄心,我擒你,你拿我,气赳赳,俨如虎豹岭头争。初交手,怎辨雌雄,只觉得尘土飞扬,疑是天公布雾;到后来,才分高下,一任你喊声振举,须知人力摧残。 当下两个各施本领,战斗多时,不觉的斗了三十回合。郑恩本事不济,看看要败下来了。匡胤在树林中看得亲切,恐怕郑恩有失,暗暗解下腰中鸾带,顺手一捋,变成了神煞棍棒,轻轻的溜将出来,大喝一声道:“韩通的贼!休要恃强,你可记得在大名府哀求的言语么?今日又在此地胡行,怎的容你?”那韩通正要把郑恩打倒,忽地见匡胤蹿到面前,吃了一惊,往后一退。匡胤趁势只一扫脚棍,早把韩通打倒在地。 说话的,韩通未及交手,怎么就被匡胤打倒?这等看起来,则是韩通并无本事,绝少技能,如何在平阳镇上称雄做霸,行教传徒?倒不如敛迹潜踪,偷生度日,也免了当场出丑,过后遗羞。看官们有所未知,从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转败为胜,移弱为强,其中却有一段变易的机趣,幻妙的功夫。如今只将拳法而论,匡胤所学,本是不及韩通,若使两下公平交易,走手起来,以视郑恩曾经救驾,武艺略高,今日尚且输了锐气,则匡胤定当甘拜下风矣。怎奈彼时在大名府初会之时,幸有鬼神呵护,暗里施为,所以匡胤占了上风,把韩通无存身之地,远远逃窜。今日二次相逢,又是韩通未曾提防,匡胤有心暗算,合了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所以又占了上风。即如第三番相会,仍使韩通失手,正如博家掷色所言,又犯盆日之意。总而言之,只是个王者不死而已。闲话表过,不敢絮烦。 只说当下匡胤打倒了韩通,只一脚踏住胸膛,左手抡拳,照着脸上就打。初时韩通尚可挨抵,打到后来,只是哎哟连声,死命的狠挣,数次发昏,一时省不起是谁。那郑恩在旁观看,心中好不欢喜。正如:贫人获至宝,寒士步瀛洲。 那郑恩叫道:“二哥,你这拳头,只怕没些意思。这个横行生事的驴球入的,留他何用?不如待乐子奉敬几棍,送了他性命,与这里百姓们除了大害,也是咱们的一件好事。”郑恩乃天生粗鲁,质性直爽,口里方才说完,手里就举起了酸枣棍,便望韩通要打。匡胤连忙止住道:“不可,我这拳头他已是尽够受用了,贤弟不可粗鲁,且留这厮活口,别有话说。”郑恩依言,只得提了酸枣棍,恶狠狠立在旁边。那韩通的儿子和这些徒弟们,欲要上前解救,见那匡胤相貌非凡,身材雄壮,定是个难斗的英雄;二来怕那郑恩行凶,若使上前动手相救,倘他果把枣棍一举,韩通的性命就难保了;又听得匡胤说且留活口,谅来性命还可不妨:只得也不多言,也不动手,一个个袖手旁观,都在门前站立。这正如两句俗语说的: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还被恶人磨。 当时匡胤一手揪着韩通的头发,一手执着拳头,照在韩通脸上,喝声:“你且睁开驴眼,看我是谁?”此时韩通已是打得眼肿鼻歪,身体又被踏住,动弹不得。听见匡胤问他,便把双目乱睁,睁了半晌,方才开了一线儿微光,仔细望上一看,方知是赵匡胤,唬得哽气倒噎,懊悔莫及。心下想道:“好利害!怎么他又在这里助那黑汉?可见我的造化低,又遇了这个魔头,免不得要下气伏软些,才可保全性命。”于是欢容的笑道:“原来是赵公子驾临,自从在大名府一别,直到如今,不知公子可安否?”匡胤笑道:“你既认得是我,可知当日在大名府打了你,如今可还害怕么?”韩通听问,想道:“我前番虽曾挨他的打,连妻子也不知道。今日这些徒弟和我儿子在此,若灭尽了锐气,日后怎好出头?”仔细思量,莫输口气,输了身子罢。便道:“公子,我与你多年相好,厮亲厮敬,连面也不曾红过,今日如何取笑?请到舍下,一叙久别之情,才见义气的朋友…” 匡胤喝道:“韩通,我看你光棍样儿,对着众人面前,恐怕害羞,不肯认帐。我也不与你多说,只教你再受几拳,与众人看看何如?”说罢,又要挥拳打下。韩通方才慌了,只得不顾羞惭,哀哀的说道:“赵舍人,莫再打了,自在大名府见教一次,到如今想起来,真是害怕,梦魂皆惊。乞公子海量,宽容饶了我罢。”匡胤道:“你既害怕,要我相饶,须要听我分付:你从今日快快离了此地,别处安身,改恶从善,再把这座庄子交还原人,我便饶你;若不依我言,仍在平阳镇上残害百姓,俺在早晚之间,必然取你性命。”韩通道:“公子分付,怎敢不依?”匡胤道:“你既依允,俺便放你起来,与同众人速往平阳镇去,写下一张执照,方才放你。”韩通只要性命,满口应承。匡胤把脚一松,韩通爬了起来,呆呆的立着,敢怒而不敢言。那郑恩在旁说道:“驴球入的,快把乐子的马牵了出来,待咱的二哥骑了,好回平阳镇去。”韩通听了,那里还敢不依,连忙叫人快把这马牵来,交与匡胤。匡胤把神煞棍棒变成鸾带,束在腰间,跨上龙驹。郑恩拿了酸枣棍,带了韩通,把后边人喝住,不许一人同行。 当时三个人出了野鸡林,来到平阳镇口,登时哄动许多百姓,齐来观看,多说道:“这是横行害民的团练教师爷,平日间只有他如狼似虎,还有谁人敢说他一个不字?今日为着甚来,掉在这里?”内中一个走上前来叫道:“团练老爷,你定下的每日规矩,要的这十两锐银,我们凑份已齐,怎么今日不来收取?想是要我们到衙门里来完办么?”又一个道:“众位,且看他装这狗彘之形,想是要去上圈哩。只是把往日英雄,一朝失了,觉得带累我们羞杀。”韩通听了这些言语,羞惭满面,低头而行。匡胤叫道:“列位也不必多言,今日俺与你们解释了此事,便是两无干碍,各奔前程。列位可同我前去,要他写了一张执照,便好打发他起身。”众人道:“好汉所处极当。”遂一齐来到十字街头,却有一座七圣庙,庙前有一座亭子。 匡胤跳下马来,把马拴在在子上,便说道:“你们众位之中,有那年高德厚,请进几位,看他写下执照。再寻原主刘员外进来,当面交还庄子。”众百姓中有人答应道:“那刘员外也在此间。”匡胤邀进亭中,就叫那百姓公同推举,议了五位老者,多是年及六旬,仁厚长者,齐往亭子内,恭听调度。匡胤又叫人去取了凳桌,就请六位老者两旁坐下。中间摆下桌子,又取了纸墨笔砚,安放好了。匡胤然后开口道:“各位长者,非是在下沽名邀誉,妄断乡评,只为俺一生最喜锄强扶弱,屏恶携良,因此路见不平,权力公举。倘有不合于礼,各位亦须面斥其非,方见公道。”那老者道:“好汉为民处分,已是极循道理的了,有甚不合,致使我等饶舌?请自尊裁,不必过谦。”匡胤便叫韩通过来,谓之道:“今日此举,并非俺苛刻于你,只因你行己不法,虐戾良民,须要自己服罪。俺不过大义而行,只叫你写下执照,不许再来,还要交还刘员外房屋。诸事清楚,俺便放你去路。”韩通到此地步,怎敢不依?提起笔来,就像犯人画招一般,登时把执照写完,名氏底下扎了花押,双手递与匡胤。匡胤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来,果是明白干净,永无更变的。写道:具伏辩韩通,为因已性不明,冒居平阳镇刘宅房屋,欺公藐法,横害良民,种种非为,果堪众愤。但从古开自新之路,君子宽已往之追。自知不容于此地,愿将该座庄房交还原主,全家远避,不复相侵。如后再至平阳,有犯一草一木者,愿甘众处。故立执照,永远存据。 匡胤看毕,递与众老者看了一遍,多说道:“写得不错,好汉便须放他去罢。”匡胤依言,即着韩通速速回家收拾,出房交割,快离了此地,不许停留。韩通得了性命,抱头鼠窜的去了。 那几个老者都想:“韩通虽然写下伏辩而去,犹恐事有反复,虑他日后再来,如何抵当?”遂一齐说道:“请问二位好汉尊姓大名?老汉等有一委曲之言,愿乞允诺。”匡胤道:“在下姓赵,这是结义兄弟姓郑。不知列位有何下教?愿乞明示。”老者道:“某等众人,蒙二位英雄路见不平,打了韩通,将他赶去。只怕这恶棍面虽顺从,心不甘服,日后知得二位去后,再来肆毒,我们合镇人民,便难承受了。所以我等私意,欲屈二位英雄留住此间,权住几月,与我们百姓做个护身,待他果已不来,然后请尊驾行动。不知可否?”匡胤道:“韩通此去,定是永不敢来,列位放心,不须多虑。况在下各有正事,不便在此久住。”说罢,就要辞别。众人那里肯舍,一齐在亭子外拦住,不肯放行。那郑恩吃惯了现成酒饭,听见众人苦苦相留,心中暗自欢喜,叫道:“二哥,咱们打去了韩通,虽然与他们除了害,只是咱们去后,这驴球入的果然再来,叫这百姓们怎禁得起?他们留咱,定然也有信义。前日乐子在兴隆庄镇邪,也住了几时。今**们叫住几月,决不误了正事,便与他做个护身,有何妨害?况且这里是关西一带四通八达的地方,闲着工夫,探问柴大哥的消息,也是好的。”匡胤低头想道:“我本为寻访大哥,故此终日奔波道路。今郑恩所言,甚是有理,我何必拒绝于他,拂情太甚?”遂说道:“既承众位厚意相留,只得领教了。但今先要说过,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在下便要起身,莫再推阻。”那老者道:“二位英雄有心住下,只过了几月,任凭起行。”于是匡胤、郑恩,权在这七圣庙内安住。又叫人往招商店去,把行李、包裹、兵器一齐取了来。又把那马拴在殿后偏间内。自此,每日三餐,众人轮流供养。闲暇无事,又往街上访寻柴荣消息。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韩通得了性命,忙忙然如丧家之狗,窜出了平阳镇,将至野鸡林来,只见儿子韩天禄领了众徒弟前来迎接,问起其事。韩通把写伏辩等,一一说了,道:“如今这里住不得了,我们快快回家收拾,连夜起身。”说罢,一齐来至家中,又与娘子说知了,就把那所备的龙驹会筵席,各各饱餐了一顿。韩通又取些跌打的丹药,啖了一服。然后众人收拾了金银、衣服、细软等物,打成驮子,家口上了车子,父子二人带了徒弟家人,一齐保着车驮,连夜起行,离了平阳镇所属地方,望着禅州去路而走。只因这番投奔,有分教:遇故谋新,大郡壮风云之色;改弦易辙,图王添羽翼之臣。正是:但凭韬略行藏技,何惧山林跋涉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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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柴荣荐朋资帷幄 弘肇被谮陷身家
词曰: 幸相殷遇,诉风诉雨。汲引同袍,羡他推许。良朋共吐衷怀,庆英才。孤忠惜被权奸挤,情何已。君心竟辜负,斯意敢期龙比。留此官箴,万古咸称。 ——右调《怨王孙》 话说韩通既被赵匡胤责写了伏状,连夜奔回家中,收拾细软物件,妻女上了车子,自己与儿子及徒弟等各各乘马,取了哨棒,护拥了车仗,望着禅州大路而行。一路上思前想后,打算安身之处,欲要养成锐气,俟报此仇。无奈彼此商议,仍无定所。正闷行之间,只见前面一伙行人,约有三四十个,多拿着枪刀剑戟而走。韩通暗想:“此伙必是歹人,待我问他端的。”遂拍马上前,高声喝道:“尔等手执刀枪,往那里去的?”那众人抬头一看,见韩通人物轩昂,鞍马高大,知非寻常之士,不敢怠慢,说道:“马上壮士,我等俱系近处百姓,因为度日艰难,闻得禅州郭令公招军,故此前去应募。”韩通听言,心下又是暗暗想道:“我被赵匡胤这贼连打两次,闪得我无家可奔,无国可投,今又尚在道路彷徨。我何不将机就计,把这些人收在手下,同上禅州,倘能够寻得大小前程,便好报这仇恨了。”主意已定,开言说道:“尔等既要投军,可多跟着我走,那禅州的郭令公是我亲戚,我今正要去见他,管取你们一到就有粮吃;就是那路上的盘费,都是我供给。”那众人听言,俱各欢喜道:“既是将军怜恤,我等情愿跟随前去。”韩通大喜,遂即取些银钞,给散众人,一齐望禅州而来。 到了禅州城中,寻下客店,安顿了家小众人。自己出外打听,闻得人说,凡有投军的,必须先到监军府去报名投见,然后引至都元帅处验看,才有职事。韩通闻了这信,急忙回至店中,打点了投见的手本,加了一个礼单,换了一套新衣服,领着众人,来到监军府前,随了那些四方来的投军人众,把手本递了进去,等候传见。不多时,只见一个军校走将出来道:“那一位是投军的韩通?监军老爷有令箭相传,快进去参见。”韩通听令,上前答应道:“在下便是韩通。”那军校随引进了角门,至大堂阶下跪着道:“投军人韩通报名参见。”那监军不是别人,正是柴荣,见了韩通,慌忙离座下阶,用手扶起道:“贤友请起。”原来韩通与柴荣自幼相交,极称莫逆;后来天各一方,遂而疏阔。今日收募军人,先前见了手本上的名姓,已是疑惑,犹恐不是,故此单传进去,面视是否,不期果是韩通。当下柴荣扶起了韩通。那韩通见了柴荣,亦是惭愧,遂携手上堂,重新见礼坐下。韩通道:“自与兄台分别,不觉数年,谁知大驾执掌兵权,如此荣耀。若论韩某旧日交情,一定沽恩矣。”柴荣道:“久知贤史精通武艺,勇略过人,小弟正欲差人寻请,不意今日相遇。诚三生之幸也。况郭元帅乃小弟姑丈,俟明日引见,得睹贤兄如此英才,何愁不大用耶?”说罢,遂命军校传取各路投军人等进堂,看验载册,送进帅府,以备编伍操演。公事已毕,即命承办人整备筵席,款待韩通。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把韩通引进帅府,参见了郭威。郭威见韩通壮年人材,仪表不俗,心下早有几分爱恤;又遇柴荣称赞才能,极力荐举,更加欢喜。遂即赏了一张委牌,命他权领五营团练使司之职,仍同柴荣招纳四方豪杰,每日操演兵马。韩通受命,拜谢出来。同了柴荣归监军府。自此,一心供职,竭立同谋。按下慢提。 且说汉主自即位以来,听谗贪色,默货远贤,大兴土木之工,黎民甚是怨恨。平日又宠用了一个国丈,名叫苏逢吉,生成妒害忠良,笼络奸小,在朝十奏九准,任意横行,群臣侧目而视,谁敢多言作对?那日却有细作打探回来,将郭威招兵买马之事,秘密报知。苏逢吉得此消息,即于次日早朗,执笏上殿,俯伏奏道:“臣昨接密报,称郭威在禅州招兵买马,大有谋叛之心。乞陛下早为剪除,以免后患。”汉王闻奏,大惊道:“郭威阴蓄不臣之心,有乖王法,太师有何良策?急与朕处裁。”苏逢吉奏道:“陛下且不必性急。依臣愚意,可差官赍旨,往禅州调取郭威,彼若恪守臣节,自必随使来京;若有谋反之心,必然不至。那时陛下再遣将发兵,名正言顺,往彼问罪,郭威既不敢抗命,又使在朝诸臣不生异言矣。望陛下龙心裁夺。”汉主听奏,龙颜大喜道:“太师所奏,真乃治国之良谋也,朕当准奏。”苏逢吉谢恩起来。 汉主正欲传旨差官,忽见阶下一臣,红袍金幞,玉带乌靴,执笏当胸,上前奏道:“陛下不可听谗谮之言,误了国家大事。”汉主举目看时,乃是平章事史弘肇。汉主问道:“朕因郭威阴蓄不轨,故此调取回京,别有处置,卿何阻焉?”弘肇道:“非臣敢行阻拦,但思臣与郭威同佐先帝,披坚执锐,创业开基,成就社稷,君临天下,郭威多有勋劳。因此先帝简拔,托以重任,使之威镇禅州,诚国家之保障也。今陛下无故调取进京,君臣疑间,分明逼反重臣。臣恐郭威手下将士极多,决然生变。更且风闻各镇诸侯,人人自危,齐动干戈,陛下何以处之?愿陛下圣断为幸。”汉主道:“不然。郭威自恃在外,招兵买马,显有谋反之心矣。今日若不早除,日后养成胚胎,悔已无及。卿勿多言再阻。”弘肇复奏道:“郭威招兵买马,此乃深为国家之计,臣子职分所当为。陛下岂可以此事加罪,欲致郭威于死地,以自戕其股肱乎?且陛下自即位以来,不行仁德之政,大兴土木之工,听谗陷忠,沉溺酒色,臣恐天下自此危矣。愿陛下亲贤远佞,贵德褒能。先斩苏逢吉于市曹,贬苏后于冷宫,肃清朝宁,请其内患;然后再加郭威王位,稳住其心;开帑库以赏军民:则人情感悦,自然皇图永固,内外皆安矣。”汉主闻谏,勃然大怒道:“朕自即位以来,一遵先帝遗命,未尝失德。汝反面斥朕躬宠奸溺害。你看民家富豪饱暖,尚且造建花园,以为春秋赏玩。朕今只建一所御园,亦未为大兴土木。苏娘娘乃朕之元配,又无失德,如何教朕黜他?朕思夫妇乃人之大伦,庶民之家,尚是笃于恩爱,况朕身率万民,焉有先薄其伦理,而能表正天下者?即苏逢吉所奏,实系为国远献,非为一己之事,岂可因汝妒忌,使朕屈斩忠良?若依国法而论,汝之自恃功高,辄行诽谤,理当诛戮;姑念汝乃先帝老臣,宜从宽典,革职为民,永不录用。汝可速退,不必多缠。” 史弘肇见幼主不听他谏,反为革职,知是幼主溺于酒色,强谏无益,因而不复再奏,暗暗叹气,立起身来,往外要走。却见苏逢吉立在旁边,不觉心头火发,口内烟生,大骂道:“误国欺君的奸贼!多是你蛊惑圣聪,颠倒朝政,以致人民怨望,藩镇离心,眼见锦绣江山,毕竟断送在你这奸贼之手!”苏逢吉亦大怒道:“史弘肇,你只是回护郭威,想与他通同谋反,故此欲害我耶?”史弘肇益怒道:“奸贼!你不思省过,尚敢乱言,你将血口喷人,情实可痛,我誓必与你拼一拼。”说罢,举起朝笏,照面门狠力一下,那朝笏折为三段。打得苏逢吉鼻眼歪斜,口流鲜血,一交滚倒地下,喊叫道:“皇上明鉴,史弘肇私通郭威,生心谋反,怪臣多言,当圣上面前,把臣毒打,望陛下天命救臣。”那汉主在龙床上,亲见史弘肇把苏逢吉打倒,又见喊叫,心中大怒,用手指定史弘肇大骂道:“万恶的奸贼!你道朕不明不仁,联也不恼;当殿毁打太师,也还可恕;不该私通反叛,把朕的江山做情,你今大罪难容,留你必为后患。两边的,与朕把这奸贼绑赴市曹,候旨斩首示众。”只听得两边一声“领旨”,走出几个驾上官来,登时把史弘肇绑了。两旁文武,个个惊骇,都怀不平,欲待上前保奏,又怕苏逢吉权奸势焰,只得叹息而已。正是:惧祸不谈朝宁事,贪生岂顾谏诤风。 当下苏逢吉又奏道:“史弘肇私通谋叛,诛他本身,不足以尽其辜,应将满门家口,一概斩戮,庶使后人尽怀警畏。”汉主悉准其奏,即传旨,命殿前校尉,速将史弘肇全家,一同绑赴市曾处斩。那校尉领旨,带领禁兵,将史弘肇府第前后围住,可怜忠良眷属,不分良贱老幼男女,尽行绑赴市曹。那满朝文武虽多,也有平日和弘肇情投意合的,到了此时,也不肯把性命去保。 只有那在城的百姓见了,皆怀不平,三个一堆,五个一处的说道:“天下才得太平几年,朝内又生这大变。只这史老爷,何等为国爱民!今日朝廷无辜将他杀了,只怕刀兵起在眼前,想多是我们百姓无福,又要遭此劫数了。”内中有个年老的开言说道:“列位,这些闲事,且莫要管他。老汉倒有一件紧要事情,要与众位商议,不知可使得么?”众人道:“有甚事情,不妨明言,若可做得,无有不依。”老者道:“列位,老汉想这史老爷,乃是忠臣,我们众百姓,平日间承他惠养爱恤。今日遭此大变,我们理该买些纸钱,到法场上焚化,送史老爷归天,也见得我们百姓之情。不知众位心下何如?”众人齐声应道:“有理,有理,我们当得都去送他。”于是大家斗出些银钱,多少不等,就去办了纸钱,一齐到市曹上来。只见四面八方,军兵围住,那里有得空儿?那老者高声叫道:“众位可相让让儿,我们要进去送史老爷的。”遂拨开人众,挤到中间。 举眼看那史弘肇及合家眷口,共有一百零三口,个个绑缚而立。那些围护的兵马在外,都是亏上弦,刀出鞘,四下站住。又有那些夜不收,各在四面巡逻。只见那史弘肇叹声叫道:“皇天后土,实鉴我心。我史弘肇为国忘家,所得何罪,以致全家受戮?我生不能食奸贼之肉,死必啖奸贼之魂!”夫人在旁说道:“老爷何必如此?古云‘忠臣不怕死’,只愿死得其所而已。今日为国忘身,全家受戮,其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老爷何必叹息?”史弘肇点首称善。那些众百姓看了,俱各流泪,拥至跟前,一齐跪下。史弘肇问道:“尔等前来,有何话说?”众人答道:“小的们都是本城的百姓,一向在老爷马足之下,蒙老爷抚恤教养,无可报答。今日闻知老爷被害,小的们无以孝敬,聊备些须纸钱,伏乞老爷当面生受,以表小的们一点敬心。”说罢,就将纸钱抖开,点上了火,朝着史弘肇焚化,一齐放声大哭。史弘肇看了,连叹数声,即便止住道:“尔等百姓,不必如此,我平日为官,并无惠德及于尔等,诚有愧于古臣。况我年过花甲,福业随身,今日命该刀剁,岂敢怨尤?只图不愧此心而已。极承尔等送我老汉夫妇,九泉之下,亦感厚情。我有几句言词,尔等百姓须当谨记,则老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众百姓道:“老爷有甚教诲,小的们自当谨记。”史弘肇道:“尔等众百姓听着:在家俱要敬父母,百善之中孝独先。 弟兄友爱敦手足,乡邻和睦莫憎嫌。 教子须当明礼义,闺门训女母该严。 吃亏认可安本分,贫苦勤将技艺研。 随缘淡泊平情过,乐业安居无用煎。 任尔一生名与利,穷通得失总由天。” 史弘肇正在说话,只听得军民乱嚷道:“朝廷驾帖来了。”那四下里看的百姓一齐拍手道:“不好了,驾帖来了,史老爷转眼就要丧命了!”时有兵士早把百姓赶开,监斩官起身拜了圣旨,供在营栅,分付带过犯官听点。遂把史弘肇签了犯由牌,即命带至引魂幡跟前。土工把两条芦席铺好在地,史弘肇夫妻对面跪下,怨气冲天,霎时间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但见愁云漠漠,惨雾沉沉。刽子手提刀等候。只听得阴阳官报说:“午时已到,快些开刀。”只听得一声炮响,众百姓一齐拍手,悲喊声喧,早把夫妇二人头儿落地。正是:两股白气冲天,一双英魂西逝。有诗为证:忧国勤民已数年,寸心终日惕乾乾。 天公偏使奸臣陷,血泪鹃啼满壤泉。 监斩官既看杀了史弘肇夫妻两口,又点名杀了合家良贱男妇共计一百零三口,将那尸骸都已埋葬讫。监斩官进朝缴旨,汉主方才退朝。 到了次日,苏逢吉义奏汉主早早差官,调取郭威还朝。汉主准奏,即差翰林承旨孟业,赍奉旨意,星夜往禅州,调取郭威克日进京,毋得违忤。孟业奉了旨意,辞驾出朝,带领从人,乘马出了汴梁城,往禅州进发。不提。 却说河南归德府节度使文彦超,乃是史弘肇的胞弟,那日正在府中与手下属将饮酒闲谈,只见有一个漏网的家人跑进府来,见了彦超,把主人全家被害事情一一哭诉了一遍。史彦超闻兄被害,登时惊惶满腹,怒气填胸,大叫一声:“痛杀吾也!”登时晕倒在地。众将上前急救,半晌方醒,咬牙切齿,大声骂道:“无道昏君!吾兄有汗马功劳,不思优待恩荣,反听奸臣谗谮,将吾兄长屈害;一命不足,又将全家抄戮。如此残酷,理法已无。我誓必生擒奸贼,削去昏君,与我兄长报仇!”言罢,悲号大恸,众将劝谕,方始收泪。遂谓众将道:“既昏君害我兄长,早晚必有兵来寻害于我,吾今兵微将寡,如何抵敌?想吾兄长因为郭威而起,吾如今投奔于他,方可免祸,又好与兄长报仇。众位将军若肯同行,吾也不辞;不愿去者,吾也不强。”当下八员健将一齐答道:“我等向受主将知遇之恩,未能报效,今日遇变,俱愿同行。”史彦超大喜道:“既将军等皆肯同行,就此收拾行李,今日就要起身。”于是众将等各备行装,史彦超亦即收拾行程,保着家小,带了八将,离归德府,竟投禅州而来。按下慢表。 且说郭威一日正在帅府闲坐,忽见门官来禀道:“今有朝廷差官在外,乞元帅接旨。”郭威听了,即忙率领多官齐出帅府,迎接钦差至堂上,开读了圣旨。郭威心下大惊,且与钦差见礼,分宾而坐。茶罢,郭威开言问道:“钦差大人,圣旨到来,要调取郭威回京,不知所为何事?”那孟业忙赔笑脸,从容说这原故出来,有分教:激变了落镇之将,指日兴兵;冷淡了忠勇之心,凭天安命。正是:燕雀处堂事已坏,熊罴压境势何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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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1-5 22:16
第三十一回 郭元帅禅郡兴兵 高怀德滑州鏖战
词曰: 君暗臣奸,看共把,朝纲颠倒。股肱戕,贼衅边开,变由一诏。致来旗鼓惊心炮,烽烟云雾山河罩。叹群黎,只向彼苍呼,谁堪告!将熊罴,勋猷报;士貔貅,诚作好。攻战拔螫弧,功成谈笑。一朝徒把勤王召,怕他义胆忠肝照。总徘徊,强将天意乖,空悲号。 ——右调《满江红》 话说郭威接了圣旨,心下不胜惊疑,便问钦差调取之由。那孟业笑容可掬,开言答道:“老元戎,圣上因你在此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故此特差下官,特来调取你进京,要问端的。老元戎果无异心,不妨进京当朝面质,那时自有忠良大臣保举回任;若不进京,现有三般朝典在此。请老元戎裁夺定了,以便下官回朝复旨。”郭威听了,暗自沉吟:“我若随诏进京,谅着多凶少吉;如不进京,这三般朝典,怎肯容情?今日就使起手,又恐兵微将寡,大事难成。况又闻苏逢吉行奸谗妒,把握朝纲;幼主近又昏暗无道,不念功臣。欲行剪灭,事在万难,如何处置?”想念多时,并无主意。那孟业又催促道:“老元戎,下官奉旨前来宣召,不许停留。若抗违朝廷,只恐法度不能容情,那时悔已无及。” 正在逼勒之际,只见阶下一人,手按宝剑,走上堂来,大声叫道:“元帅不可听诱引之词,自堕奸计,若一进京,断无再生之理矣。”郭威举目视之,乃是监军柴荣。郭威道:“天子明诏,调取入京,怎好违忤?”孟业道:“便是如此,某亦难以复旨。”柴荣道:“当今幼主无道,听信奸邪,不念武臣汗马之功,保安社稷,终日深宫取乐,好色贪财,以致是非颠倒,赏罚不明。昨又闻报,史平章全家受戮。如此忠良屈害,岂不可伤!今日这道旨意,一定又是苏贼之计,逼反镇臣,要害元帅。”又指了孟业骂道:“都是你这班狐群狗党之类,逢迎君上,误国害民。今日合该丧命,来得凑巧。汝等众位将军,看我手刃此贼。”说罢,举手中剑,望孟业一剁,登时血溅尘埃,身躯倒地。两边众将一齐拍手道:“杀得好,杀得好,大快人心也!”那郭威本欲阻挡,奈一时劝慰不及,只得喝道:“汝这小子,不自忖量,轻举妄动,擅杀钦差,朝廷知道,发兵问罪,那时难免灭门之祸矣。” 柴荣道:“元帅,自古英雄,须要识时务。目今朝纲变乱,国事日非。元帅国之大臣,功业素著;况又掌握大军,据守重镇。趁此机会,正好兴兵举事,杀上汴梁,除奸去佞,别立新君,有何不可?”众将闻了此言,一齐说道:“柴监军之言有理,元帅不可错过机会,图王定霸,在此一举。某等愿效犬马之劳,共成大事。”郭威见人心变动,心中暗喜,说道:“列位将军,虽承美意,保住本帅起兵,只怕德薄福微,不能成事,日后愤败,不但辜负众位之心,且使本帅亦无存身之地,奈如之何?”正言之间,只见一人应声说道:“明公不必狐疑,当从众将之言,谋取大事,某敢保其必胜,共襄王业也。”郭威视之,乃是太原人,姓王,名朴,字子让。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七尺身躯,堂堂仪表。幼年曾遇异人传授,善观天文,精知地理。现在郭威帐下,为参谋之职,言听计从,极其爱敬,麾下诸将无不悦服。当下郭威问道:“先生所言,何以知其必胜,大事能成?”王朴道:“某夜观天象,见帝星昏暗,汉运已倾,旺气正照禅州。乘此国运衰微,幼主昏残之际,明公当应天顺时,首举大事,将见雄兵一起,天下响应,何愁王业不成耶?”郭威大喜,即命左右,将孟业尸首扛出埋葬讫。是日各散。 到了次日,在大堂上摆设筵席,遗传麾下将官,饮宴议事。酒至三巡,食上几品,郭威举杯在手,开言说道:“今日本帅蒙众位将军齐心协助,举兵南行,洗荡奸谗,肃清朝宁,诚为美事。但思粮草未足,将寡兵微,此行成败未卜,不知众位将军有何高见?”道言未毕,早见一将欠身高叫道:“元帅何必多虑?只某凭着这柄大斧,愿为前部,以图报效。”郭威视之,乃是上将王峻。郭威道:“王将军,禅州到汴京,有二千余里,还有黄河之隔,我兵一动,沿路州城,必有飞报进京。汉主若发京中人马,还可抵敌;倘调外镇诸侯,将黄河挡住,那时将军虽勇,只怕插翅难飞。”王峻生平性如烈火,喜的是奖他勇猛,恼的是说他不济,当时听见郭威说他杀不过黄河,心中不忿,喊叫如雷,说道:“元帅,不是王峻夸口,那各路诸侯,有甚能人?某视之直如土木。此去若不夺取汴京,也不算为好汉。”看官,这王峻所言,正如兵法所谓“欺敌者败”。他自恃斧精力勇,惯战能征,眼底无人,藐视天下没有好汉;谁料兵至黄河,被高怀德枪伤左肋,险些性命之忧。此是后话,这且慢提。 只说当时王峻与郭威正在议论,忽见门官来报,说有河南归德府节度使史老爷求见。郭威听报,知是史彦超到来,令左右撤去残席,分付门官:“只说我整衣不齐,在二门恭候。”门官奉命,往外与史彦超说知。彦超便进帅府,将至二门,果见郭威率领许多将住出来迎接。史彦超趋上几步,手撩甲胄,便要下跪。郭威慌忙搀住,说道:“贤弟为何行此大礼?”遂邀至堂上,叙礼已毕,又与各将佐一一见过了礼,逊位坐下。彦超诉道:“元帅威镇禅州,怎知朝中大变,”就将幼主屈害全家之事,细细诉说一遍。“为此小弟挈家前来相投,望元帅念家兄一体同人之谊,早早兴师,乞为家兄报仇,则不惟小弟感德,而家兄亦衔恩于泉下矣。”言罢,泪如雨下。郭威劝道:“贤弟且免悲伤,我不久兵上汴梁,定当削除奸佞,与令兄报仇。”史彦超谢了,令人到外边把手下兵马将士都归了队伍。郭威分付重整筵席,与史彦超接风。酒散安寝。一夜晚景休提。次日,郭威分拨房屋,与史彦超家小安住。 自此,又过了数日。这日,郭威升帐,与众将商议起兵:留大将魏仁甫、赵修己等镇守禅州;遂拜王朴为军师,史彦超为先锋,柴荣为监军,王峻为左营元帅,韩通为右营元帅;选定乾祐三年二月十六日起兵。到了这日,在教场发炮祭旗,大兵出了禅州,浩浩荡荡,一路前进,攻打府州,无人敢挡,势如破竹。 且说那沿途的地方官,听知郭威起兵犯境,差官星夜入京,报知幼主。此时幼主因见孟业的逃回从人奏知,郭威擅斩钦差,兴心谋反,幼主正在盛怒,商议遣将问罪。忽又接得边报,心下大惊,急召苏逢吉,共议伐叛之策。苏逢吉奏道:“陛下勿忧。臣保一人,命他剿除反贼,必定成功。”幼主问道:“卿所保何人,可以奏绩?”苏逢吉道:“臣所保者,乃是潼关元帅高行周。此人精于用兵,智勇莫敌,若使他领兵去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耳。”幼主听奏大喜,即时亲写了一道诏书,遣官前往金斗潼关,调取高行周,克日领兵,往禅州擒获叛逆郭威,献俘京师,照功升赏;旨到即日起行,不必来京见驾。钦差领了旨意,离了汴京,不分昼夜,兼程而走,不几日来到金斗潼关,进城至帅府,开读旨意毕。高行周不敢迟延,先打发天使进京复旨,然后挑选了三万人马,各各整备了战攻之具,发炮三声,大兵离了潼关,昼夜兼程,望禅州进发。看看过了黄河,正望滑州而来,早见探马来报:“滑州已失,现今郭兵屯扎城中,我军难以前进。”高行周听报,即时传令,离城十里下寨,整备明日攻打。不提。 却说郭威兵屯滑州,息军养马,以备渡过黄河。忽见探子进来报道:“启元帅,今有潼关高行周领兵在城外安营,特来报知,请令定夺。”郭威闻报,只唬得面如土色,心胆皆裂,把那要成大事的心肠,减去了一半。列公,这却为何?只因想起昔年之事:高行周在鸡宝山一场大战,把王彦章逼得自刎而亡。这高家枪法,天下无敌,人人闻名丧胆,个个见影寒心。况又将门出身,传授精通。兼他足智多谋,善于调用。还有一件惊人之术,乃是马前神课,占断吉凶,百无一失。为此,郭威思前虑后,心恐神沮,只得眼盼着王朴说道:“先生,高行周乃将家之子,善能用兵,今他引兵前来,只怕本帅难免折兵之厄。不知军师有何妙计,可解其危?”王朴道:“明公勿忧。朴曾夜观天象,见高行周将星也是昏暗,料他不久于人世。只是一件,凡为大将者,最怕是个浑名,觉有嫌疑:某闻高行周曾自称为鹞子,明公又号雀儿。那雀儿与鹞子相争,何异驱羊斗虎,卵石相交?未有不败者。况雀儿乃鹞子口内之物,如何敌得他过?”郭威道:“似此如之奈何?”王朴道:“朴有一计,使高行周敛兵自退,让明公长驱入汴,不敢阻挠。”郭威道:“计将安出?”王朴道:“自今明公但按兵不动,坚守滑州,等待数月,不必与他交战。那鹞子无食,腹中饥饿,自然飞去。那时我等进无所阻,退无所扼,长驱而进,汴梁可破矣。”郭威大喜称善。 只见史彦超一闻此言,便大叫道:“明公何须这等害怕?军师亦太觉畏缩,量一高行周,有多大本领,直须如此怕他?若依军师之言,按兵不动,则这末将杀兄之仇,何日得报?末将不才,愿领本部人马前去对阵,务要斩高行周首级,献于麾下。”说罢,分付左右抬枪牵马,回步往下便走。郭威未及开言,那王朴见他要去,倒吃一惊,连忙叫道:“将军慢走,下官有一言奉告。”史彦超听唤,便立住了脚,说道:“军师有何分付?”王朴道:“将军既要出战,下官不好拦阻。但此去临阵,凡事必须斟酌,况高家枪法,变化无穷,不比寻常之将。将军今去会他,我有几句言语,切须紧记于心,庶无后悔。你此去须当:知己知彼,量敌而进;切莫心高,还宜谨慎。”史彦超听了,微微笑道:“军师但请放心,不必嘱咐,史某此去,定要成功。”说罢,披挂戎装,出了帅府,提枪上马,领众出城,冲往高营去了。那王朴见史彦超坚执要去,料不能胜,遂差王峻带领三千人马出城接应。王峻欣然引兵出城接应。不表。 再说史彦超领了本部人马,带了手下健将八员,一齐扑到高营,坐名讨战。探马报入高营,高行周即时顶盔贯甲,挂剑悬鞭,上马提枪,放炮出营,来到阵前。史彦超听得炮响,知道敌人临阵,抬头往对面一看,只见:两杆门旗分左右,坐纛后面紧随身; 四员健将押阵脚,引领三千铁甲军。 中军主将能威武,装束天神貌绝伦; 头顶朱缨红似火,前后柳叶绛征裙。 团花袍衬琼瑶带,宝镜青铜映日明; 左悬铁胎弓半月,右插狼牙箭几根。 手执长枪支八矛,坐下良马善奔尘; 平生智勇空天下,术数精奇远近称。 史彦超一见高行周,心中火发,恶气填胸,骂一声:“老贼!我兄在刘先王驾下,与你都是一殿之臣,今被昏君屈害一门生命。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只该拿获奸臣,与我兄长报仇,才算同病相怜之义;怎么反领兵来,阻住我的去路?我今日会你,务要取你性命。”高行周听了大怒,喝道:“史彦超休得胡言!你哥哥史弘肇在日,也不敢称我名氏;况你勾连郭威谋反,兵犯皇都,身带弥天大罪,尚敢乱言藐我!若论国法,定当把你拿解进京,碎剐示众;但念史弘肇平日交情,且饶你狗命去罢,只叫反贼郭威出来受死。” 史彦超听罢.怒发如雷,耳红面赤,大叫道:“老贼欺我太其,怎肯甘休!”举手中枪,当胸就刺。高行周亦大怒道:“好逆贼,焉敢无礼!”挺起蛇矛枪,正要交战,只听得后面抢出一员少年将来,马走如飞,举起长枪,望史彦超肋下便刺。彦超吃了一惊,掣回枪,连忙架住。看那小将,果是英雄,但见: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红缨灿烂耀银盔,素袍招展露白甲。悬弓插箭,曾经自号左天蓬;坐马摇枪,不让前朝白虎将。 史彦超大喝道:“来将留名,好待本先锋动手。”那小将也是把彦超一看,只见: 黑脸乌须,神眉怪眼。头戴红幞盔,朱缨簇簇;身披锁子甲,黄金澄澄。长毛吼端坐似追风,乌缨枪使动如飞电。 那少年将听问,便喝道:“反国逆贼,你连我也不认得么?我非别人,乃威镇潼关元帅长子、左天蓬高怀德便是。你生心谋反,罪不容诛,我故特来取你之命。”言罢,抢枪直刺。史彦超用手中枪火速相迎。两个杀在一团,战在一处,真的利害。但见: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马相交,驰骤疆场,尘衬蹄,蹄搅尘,荡起满天证雾;双枪并举,盘旋架舞,我刺你,你奔我,飘来一块飞霜。往来争战有多时,勇怯高低难定局。 两个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高怀德混名左天蓬,家传枪法,那里惧你年老将。史彦超乃本领高强,久战沙场,岂肯让你少年郎。二人战已多时,约有七八十合。胜负未分。 高怀德见史彦超马快枪疾,果是骁勇,心中暗想:“这黑贼要想在我手内逞强,待我赚他猛力用完,再与他算帐。”就收回了枪,只管招架,不肯冲前。那高元帅在门旗中观看,只见史彦超枪法如骤雨一般,往来冲杀;高怀德只是这架退避,无暇还兵,只道他年轻力小,对敌不过。又见手下属将,多是眼巴巴嗟叹厮嗔。高行周平日最是好胜,今见儿子当场不济,自觉面上无光,心头火发,把枪一摆,分付军中多添战鼓,催动如雷,三军呐喊摇旗,上前助敌。高怀德正在招架之际,忽听军中紧催战鼓,回头一看,见军士蜂拥而来,知道父亲动怒,低头暗想:“我若再与这贼相持,父亲在军前必不放心。”遂即暗向腰边取出那打将钢鞭,执在手中。那史彦超只顾拍马冲战,双手拈枪,正照高怀德劈面刺来。怀德右手抡枪,仍前招架,冲锋过去;回马转来,左手举起钢鞭,喝声:“着!”照头打将下来。史彦超说声:“不好!”把头往后一侧,只听当的一声响,正打中在背上,史彦超口吐鲜红,伏鞍而走。怀德拍马挺枪,随后飞马追来。有分教:声名到处,惊碎了将士的心;枪剑来时,堆积了尸骸之路。正是:一身可战三千里,匹马堪当百万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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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1-5 22:16
第三十二回 高行周夜观星象 苏逢吉耸驾丧军
词曰: 念臣工,畴似能为国,忘身皎皎。鞠躬诚尽瘁,至死方堪表。经纬垂象总昭明,成败果通晓。怎移易,蹇蹇匪亏,王臣节操。无奈藩篱倒,看猛虎残狼,啮人多少。聚群入室,有轨肯,分忧到?只落得离黍丘墟,感慨已虚邈。咎谁归?怪他息肩恁早。 ——右调《探芳信》 话说史彦超与高怀德大战在滑州城外,因那报仇心甚,不及提防,为此被高怀德计赚,鞭打后心,吐血伏鞍而来。怀德不舍,拍马赶来。将至门旗之前,早有王峻带兵接应,见史彦超大败而来,后面追赶甚急,提斧上马,滚至军前,大呼道:“小将休得逞强,赶我兄长,我来也。”即时放过了史彦超,上前挡住。怀德看那王峻,果然生得利害:赤面虎须,金睛尖嘴。头戴镀金盔,身穿锁子甲。纯钢斧手内轻提,枣骚驹身端稳坐。 怀德见王峻生得凶恶,也不答话,拍马冲杀过来。王峻抡动大斧,嗖的一声,当头砍来。怀德将手中枪架开,觉得两膊上好些沉重,暗自想道:“这丑贼力勇斧重,难以与他久战,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带转马,图将转来,重把手中枪直取王峻。王峻见他本领高强,史彦超被他打了一鞭,因此把浑身膂力尽用来战,心下又提防他暗器来伤。两个约战到五十余合,只见高怀德忽地抽回了枪,王峻用力太猛,那斧便砍了个空,身躯反往后一仰。高怀德趁势把梨花枪一紧,竟望王峻心窝里刺来。王峻措手不及,叫声:“不好!”急把马往旁边一扯,只听得嗖的一声响处,枪已穿在左肋甲上,连袍带去了半副。唬得王峻胆战心惊,面皮失色,兜回马,拖斧而逃。那高行周见怀德两阵全胜,敌将惧逃,心中大喜,把枪一摆,三军呐喊,战鼓如雷,潼关兵随后追杀,把禅州人马如砍瓜切菜,乱杀将去,真好利害。有诗为证:高氏雄威父子才,千军万马似潮来。 雀鹞原是难相敌,尸满郊原血满垓。 滑州城外这场大杀,至今草木犹红。那史彦超、王峻各带重伤,败进城中,坚闭不出。 高行周大获全胜,收兵回营,赏劳军士,父子各卸戎装,设酒欢饮。高行周因见怀德十分勇猛,事事高强,心下甚是欢喜,暗想道:“主上,你若有潼关高鹞子,那怕禅州郭雀儿。”又叫怀德道:“我儿,你今日鞭打史彦超,枪挑叛贼,他闻名已是丧胆。明日与他交战,须要一阵成功,便好奏凯。但郭威部下虽无能人,却有王朴足智多谋,善晓阴阳。他与为父同学艺术,专习六壬奇门,善知过去未来,并晓天文地理。我儿今夜须当加意用心,防他劫寨。”怀德道:“爹爹所见甚远,待孩儿分付军士,今夜不要安睡,小心防贼。”高行周遂传军令,各各谨守了一夜。 次日黎明,各自饱餐,拔寨都起,至滑州城对面安营。高行周即命怀德至关前讨战。怀德奉令,披挂整齐,绰枪上马,领兵至城下,坐名要郭威出来答话。那城只是紧闭,无人出来。怀德叫了一日,空自回营。一连五日,城中并无动静,任你外边百般叫骂,只做不闻。怀德禀知了父亲,高行周大怒,把那二万人马分拨二万,将滑州城四门攻打,留下一万守营。当时众军用力攻打,城上只把灰瓶石子打下,潼关兵多被打伤。看看围攻了三日,城不能下。原来这都是王朴之计,他观看天象,已有定见,总把四门紧闭,不许出战,外面虽极力攻打,只叫众将百般保守。况滑州城池坚固,如何便能得破? 这日郭威亲自上城巡视,手扶垛口,见城下军士个个争强,人人卖勇,如海潮冲击,似蜂拥相攻。起初见二将失机,魂梦已是惊乱,况令亲见攻打,势甚危急,那有不惧之理?只唬得面如土色,急忙下城,回至帅府,与众将商议道:“本帅自悔失了主意,反叛朝廷。今日天理昭彰,遇了高家父子之兵,部下又无上将与他敌对,又五攻城甚急,破在旦夕,那时玉石俱焚,却不枉费了诸公推戴之心?如之奈何?”只见王朴开言说道:“明公且免忧疑。王某前曾有言,高行周将星昏暗,必有灾迍。且请宽心,等待十日,明公大运一通,高行周自然兵退。此非王某谬言,实系上天垂象。目下只图保守,便无他虑矣。”郭威听了,便依王朴之言,传令城上,多加灰瓶炮石,昼夜提防,小心坚守。按下不提。 再说高行周见攻城不下,士卒伤者极多,只得传令撤兵回营,别思良策。父子回营,时已天晚,点上灯烛,用毕晚膳。众将退出帐外,各自调换安息。怀德查点三军,分付各各省睡,不许懈怠。高行周独坐帐中,心中思想:“这都是天子年幼,宠信苏逢吉,被他蛊惑,赏罚不明,以致激反郭威,到今劳师动众,未见成功。”又想:“史弘肇全家遭谗被戮,说也惨然。”长叹数声,把忧国忧民之心,冷了一半。不觉鼓打三更,四下人声寂静。高行周离座,走出中军帐来,只见五营四哨,严谨肃然。又觉寒风扑面,遍体如冰。抬头一看,那满天星斗,灿烂当空。又向天河观看,见紫微斗口生了黑气,一会明朗,一会昏暗,客星犯帝座,明星旺气,正照禅州。就知大汉天下不久,必属于郭威,为此一忧。又被寒风吹冒,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觉得身上凛寒,渐渐发热。回到中军,心中不乐,翻来覆去,一夜不宁。到了次日,心中忧惑频添,烦闷转盛,茶饭不思,卧病不起。传令怀德管理军情,三军不得乱动。那麾下兵将见主将有病,把战斗之心,也消去了一半。 又过数日,病体更甚。那日到了夜间,至三更时分,高行周心因疑虑,叫声:“我儿,你扶我出去,再观星象何如?”怀德道:“爹爹身体不安,巳须养静为主,待等痊好,再去观看不妨。”行周道:“你便扶我出去,决无妨碍。”怀德不敢违忤,只得扶了父亲,走出帐外,仰观天象。见自己本命星昏昏沉沉,不住的欲坠,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言。遂命怀德扶至后堂,坐在软榻之上,踌躇叹息。怀德问道:“爹爹观看星辰,为何不言长叹?”行周道:“我儿,你怎知星理玄微?我欲待不说,你便不知其故,我且说与你知,自然明白。方才我仰观天文,见本命将星昏暗。又于前夜观看,见客星犯帝座,主宿不明,此乃欲换新主之兆。又见旺气正照禅州,应在郭威承袭天下。你父奉命兴师,前来拒敌,谁知上天不容,降下灾患,使我不能灭贼,诚天意也。目今大兵驻扎在此,空费钱粮。王朴善于守城,又难即破。欲顺天心,断无归降郭威之理。若只拥兵挡住,非但身带重疾,不能主持;又恐违逆天意,还主不祥。故此进退两难,尚在未决。” 怀德听罢,想了片时,对道:“爹爹,孩儿倒有一条两全之计,不知可否?”行周道:“有甚计策,你且说来,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怀德道:“爹爹,既是上天垂象,不可逆天而行。依孩儿之见,何不撤兵,回镇潼关,听大由命,做个明哲保身,也是退步之策。不知爹爹以为何如?”行周道:“我儿,你年纪虽轻,倒也透彻,为父也想此策,庶几为可。只是一件,恐于理上不顺。”怀德道:“爹爹,尚有何事不顺于理?”行周道:“为臣当忠,为子当孝。汝父食了汉主之禄,不能尽忠杀贼,反是全身远避,偷生于世间,只怕青史遗编,难逃不忠二字。”怀德道:“爹爹,自古道:“君不正,臣投外国。”昔日岑彭归汉,秦叔宝舍魏投唐,古来名将,皆是如此。况令幼主昏德,宠信奸邪,杀戮忠良股肱,还想什么开基之将,汗马功劳?请爹爹不必多疑,但自回兵,等待病愈,然后观其事势,再为区处。”高行周心内也有回兵之意,听了公子之言,定了主意,便传将令:大小三军,整备明日回兵。那众多军士听见主帅有病,正在惶惑,忽闻回兵之令,大家欢喜,整顿起行。看官,凡为大将之人,全赖主意,主意没了,就落褒贬。使高行周立意带病督兵,在黄河口将郭威挡住,虽然违了天意,就死也得个尽忠死节之名。不道无了主意,听了怀德之言,卷兵回镇,日后虽然不服郭威,尽忠自刎,终恐难掩今日之咎矣。闲话莫赘。 只说高行周到了次日五更鼓时分,即令三军拔营归师,怀德保住中军,缓缓的退回潼关去了。这一撤兵,汉主的江山便不能稳坐矣。报马报进滑州,郭威大喜,犹恐高行周诓军之计,心下尚是犹豫,分付探子暗暗去探听消息,真假何如,再来回报。王朴摇手道:“元帅不必多疑。高行周与某同师学艺,善晓天文,他见客星犯帝座,另有新君出来承袭,又见自己本命星昏沉,一定不敢逆天行事,所以全身远害,坐观成败,退兵是真。元帅只管进兵,别无他虑。”郭威终是惧怕,不敢进兵,又在滑州住了三四日,见那探子打听得潼关兵果已退去,方信王朴之言,果有定见,方知高行周撤兵不是诓军之计,方才放心,传令大军起行。三声炮响,大队人马离了滑州,渡过了黄河,一路上秋毫无犯,军令森严,因此各处郡县,望风而降。大兵行了数日,来至汴梁城外,放炮安营。 那日汉主驾坐金銮宝殿,听得大炮连天,响声不绝,一时不知其故。早有黄门官进来奏道:“今有郭兵到了封丘门外,请旨定夺。”汉主听奏大惊,即问苏逢吉道:“前日太师已保潼关高行周领兵拒贼,至今未见捷音,反有逆贼兵至,如之奈何?”苏逢吉奏道:“臣昨闻高行周在黄河岸大破郭兵,杀得郭威惧怕,坚壁不出。不知高行周何故即便撤兵?臣正欲差人探听,不想贼兵已至都城。陛下且免忧虑,当即命将出师,问以叛逆之罪,看其事势如何,再为区处。”汉主准奏,即遣大将慕容彦超、侯益领兵出城擒贼。 二将领旨,点兵出城,至郭营对面列阵以待。探马报进营中,郭威便令史彦超出敌。彦超领兵来至阵前,大呼搦战。慕容彦超与侯益一齐出阵,大喝道:“反国逆贼!不思守分,敢兴叛主之师,直犯皇都。今日天兵一出,汝等还不下马受缚,直待要污我刀斧耶?”史彦超大怒,骂道:“汝等都是奸臣之党,屈害我兄长一门,此恨不并日月,今日务要碎汝万段,以报兄长之仇!”言罢,挺起乌缨枪,望前直刺。慕容彦超挥大砍刀,火速交还。二马相交,双器并举,一阵大战。正是:山边垒垒黑云飞,海畔莓莓青草起。 二将战有三十余合,胜负未分。那侯益见慕容彦超战史彦超不下,即便挺枪拍马,上前夹攻。史彦超全无惧怕,勇力倍加。正战之间,只见汉兵后面大乱,却是王峻预受王朴密计,领兵抄向汉营后面,袭杀将来。侯益看见兵乱,回马转来,却与王峻打个照面,被王峻拦腰一斧,砍于马下。慕容彦超见了,一时心慌,刀法乱了,措手不及,早被史彦超一枪,挑去了半个脑盖。郭威在门旗下将鞭梢一指,大军喊杀前来,势如压卵。汉兵一半被杀,一半投降,余剩数十人,逃往城中去了。郭威收兵回营,赏兵贺功,自不必说。 却说败兵逃进城来,递报汉主。汉主闻奏,惊惶无措,慌集两班文武,计议退兵之策。汉主问道:“郭威反朕,兵势甚大,朕差遣慕容彦超、侯益出兵拒敌,又已阵亡。汝等众卿,谁肯与朕分忧,领兵出去擒贼?”连问数声,无人答应。汉主见此光景,心中更加忧惧,想起史弘肇当日之言,追悔无及。只因听了苏逢吉所奏,平白地偏要调取郭威进京,如惹火烧身,自取其累,如何是好?又向两班文武说道:“朕虽行事错乱,尔等诸卿也该看先帝之面,为国家出力,怎么这般畏缩,不肯与朕分忧?”汉主话才说完,却有苏逢吉执笏当胸,俯伏奏道:“陛下且少忧虑,恐伤龙体。况京城尚有雄兵十万,战将千员。微臣食君之禄,当与君分忧,愿效犬马之力,出城与郭威抵敌,若得上天默佑,自然杀退贼兵。”汉主听奏,大喜道:“若得太师一行,朕无忧矣。”苏逢吉又奏道:“臣受君恩,故愿舍此微命,报答陛下。但须请陛下御驾亲征,才好立功奏绩。”汉主道:“老太师既肯前去杀贼,为甚要朕亲征?”苏逢吉道:“微臣出去,只带手下兵将,其中勤惰不一,焉肯悉皆用命?惟陛下亲征,又得满朝文武保驾:一则御驾监临,诸臣皆愿效力;二则天威所至,添助军威,并力齐心,便可成功矣。”原来苏逢吉惟恐不能取胜,故要汉主带着文武,御驾亲征。他的奸心以为,不能取胜,大家一窝儿都死,倒也干净;若是文武都要性命,自然出力厮杀,断无不胜之理。这是奸臣设心不善,说话偏是循理,往往如此。怎奈汉主一来年轻,不谙大体;二来从幼不会打仗冲锋,怎知一枪一刀的事业,行兵摆阵的机谋?听得苏逢吉说得这般容易,心下便满望杀退郭兵,回来原坐金銮。当下汉主又说道:“大师既要朕亲征,速速挑选了人马,然后启行。”苏逢吉领旨出朝,把十万御林军挑选了五万。次日,调出封丘门外扎营,然后来请圣驾出城。汉主传下旨意:满朝文武,无论大小官员,多要随征保驾;倘有一官不到者,即以叛逆论。文武见此旨意,没奈何,一个个战战兢兢,只得舍着性命去保驾。 那汉主领文武出了城,带了人马至七里店安下营盘。远望郭兵,枪刀耀日,旗帜漫天,甚是利害。又听得郭营内炮响震天,唬得心惊胆裂,便传旨要宣苏逢吉来商议。当驾官奏道:“苏丞相正在前面督兵,分拨将士出战。”汉主暗自忖道:“朕的人马不少,况有苏太师在前督阵,料然不妨。即使叛贼杀来,自有太师迎敌,也不能就到朕的面前。”因此把胆儿略略放大了些。那苏逢吉在前面见了郭兵如此势大,心中其实害怕,无奈势成骑虎,只得勉强前去厮杀。领了一万精锐兵马,带了数员骁勇偏将,离那御营有二里多路,扎住阵脚。那郭威带领众将,也到阵前。两边排开阵势,发动战鼓。郭威望见汉阵后面还有一支大队人马,安住营盘,知是汉主亲征,便问众将道:“那位将军出去见阵?”只听得背后冲出一员大将,应声而答道:“小将韩通,愿决一阵。”说罢,带着家将,催马上前,大声喝道:“有能事的前来会俺。”苏逢吉见来将甚是英雄,但见:头戴银盔,身穿铠甲,手执长枪,骑坐高马,立于阵前,威风凛凛。 苏逢吉便问众将:“谁敢上前擒贼?”早有禁军教师索文俊,勒马抡刀,顶盔贯甲,厉声大叫道:“丞相,待末将去擒拿叛贼。”说罢,拍马冲来,望韩通直奔。韩通拍马相迎。二将刀枪并举,大战沙场。两边战鼓如雷,对阵喊声大举。苏逢吉尼索文俊不能取胜,又点四员汉将出来,乃是孙礼、牛洪、刘成、吴坤,一齐出马,各举兵器,上前助战。郭营内恼了大将王峻,举起大斧,奔至阵前接战。后面又有骁将曹英、王豹,监军柴荣,一齐出马,举兵器寻对儿厮杀,真好一场大战。有诗为证:两阵咚咚战鼓催,疆场十将逞英威。 刀枪抵敌寒光迸,斧戟奔迎电闪辉。 杀气弥漫天欲暗,征尘荡舞日无晖。 从来争斗皆如此,谁是麒麟名姓归? 军师王朴,也在营前观战,对史彦超道:“史将军,你看那军前骑赤马、穿红袍的,就是苏逢吉,你杀兄之仇,今日不报,等待何时?”史彦超听说杀兄之贼现在军前,举眼一望,果见苏逢吉提刀坐马,在阵前监战。登时心头火发,环眼睁红,把坐马一拍,双足一磕,挺起长枪,望汉营冲来,高声喊骂道:“奸贼!我只说你长时当道,长亨富贵;谁知你错过午时,一般也有今日。可见我兄长有灵,冤家相遇。不要走,我来取你的命也。”那苏逢吉一见史彦超,轰走了三魂,惊掉了六魄,不敢交战,回马拖枪,望东而走。史彦超随后追赶。那阵上交战的汉将,见主将已走,各各无心相杀,手忙脚乱,刘成被王峻一斧砍死,曹英刀劈吴坤,王豹活擒孙礼,韩通抢挑索文俊,柴荣杀了牛洪。五员汉将,阵亡了四个,捉了一个。柴荣把刀一晃,后面随征兵将发喊冲杀过来。一万汉兵,那里还站立得住,各是四散奔走。郭威见汉兵败了,亲率大兵压下来。那汉主同着文武在大营中,呆呆的等着,满望苏逢吉来报捷,谁知郭兵已杀至营前。汉主见事不妥,只得不顾文武,从后营上马就走。众文武忙要保驾,谁知汉主先走了,一时奔走不及,只得降的降,自刎的自刎,不留一个。所以四万人马,已被郭兵杀了大半,其余的那里还有战斗之心,各要保全性命,都往城内逃走,将封丘门挤得水泄不通。可怜:人挤人声悲叫苦,马踹马肉烂皮飞。 人多门窄,汉兵不能进去,禅州人马赶到城下,举动兵器,排头价乱砍乱戳,登时之间,把汉兵杀得尸如山积,血似江流。正是:血埋诸将甲,骨衬众骑蹄。 禅州兵马都进了封丘门。当有曹英、王豹杀进了万市门,柴荣、韩通杀进了万寿门,王峻领兵杀进酸枣门。各门俱已打破,同进了玄武门,把住汴梁皇都。正是经商罢市,黎庶关门。只苦了汉主弃营逃走,只带几个内侍跟随马后,望着皇城而来。有分教:枪刀队里,难逃天子残生;神圣庙中,管取奸臣性命。正是:轻将社稷酬私愤,快把身家雪众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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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李太后巡觅储君 郭元帅袭位大统
诗曰: 忆昔中原逐秦鹿,五军失利屠睢戮。 番君一出王衡山,户将从征入函谷。 自古羁縻称外藩,谁令市铁禁关门? 不见鲛鱼重入贡,旋看黄屋自言尊。 人事消沉洵可哀,千秋朝汉余高台。 汉家遗迹不可问。歌风柏梁安在哉? ——右节录朱锡《越王台怀古》 话说汉主听了苏逢吉所奏,御驾亲征,不道一阵战争,被郭兵杀得阵亡兵败。自要保全性命,只得弃营而逃,只带随身几个近侍,一齐望玄武门来。才到门外,只见旌旗满布,剑戟如林,有无数郭兵拦住去路,汉主着忙,不敢进去。才要回马,又见封丘门外郭兵不远,只得带转丝缰,顺着玄武门的大街向西而走。刚到西华门,只见明盔亮甲,尽是禅州兵马,料想走不过去,回马又走。跟随的内臣,一个全无,孤孤凄凄,匹马行来,抬头观见一座禅林,上写“白云禅寺”,遂即下马,走进山门,来至殿上。只听得街上甲叶乱响,銮铃震耳,不住的马跑。料想大势已去,不能挽回,长叹数声道:“我刘承祐今日皇天不佑,以致郭兵破了汴梁。我一死固不足惜,只是我父挣下的江山,轻轻送与别人,有何颜面再见臣民?又且撇下养老宫王母,无所倚靠,空养一场。总由我不明之故,以致国破家亡,我还要留这性命何用?”说罢,腰间解下黄绫,系在看柱之上,复又大叫道:“我侮不听忠谏之言,致有今日。”即时自缢而亡。在位三年,寿二十一岁。后人有诗以吊之:践祚洪基不数年,藩臣士马至朝前。 身亡才悔忠良谏,何似当时莫调遣! 却说郭威大兵进了汴梁,令把四门守住。带领众将先把苏逢吉私宅围住,查明家口,共拿男妇一百九十四名。然后令人进宫,将苏皇后拿了。专等史彦超拿住了苏逢吉,好与史平章报仇祭奠。按下慢提。 且说养老宫李太后正坐宫中,有内臣来报道:“启太后娘娘,不好了!万岁爷御驾亲征,不知下落。郭兵已进皇城,文武俱各逃散,那郭威现在朝前。方才有无数贼兵,把苏娘娘拿了出去。请娘娘裁夺。”李太后闻报,只唬得魂飞魄散,泪落珠流,分付内侍引道,望外而来。当有掌宫太监拦住道:“宫门外都是贼兵把守。太后娘娘欲往那里去?”李太后道:“今日国破家亡,有甚去处?老身拼着一死,去见郭威,问他幼主存亡。”当时出了安乐宫,竟往分宫楼来。那胆小的内官俱各躲避,有几个胆大的跟驾而行。过了分官楼,就有守门的郭兵拦住。太监道:“这是太后娘娘,要见郭元帅,有话要讲,快去传报。”那郭兵听说,便去通报郭威。李太后便上了金銮大殿。那李娘娘人所共知,是个贤后;况郭威昔日在刘主部下,极是亲信,李太后管待柴氏夫人,如同胞姊妹一般。今日郭威破了都城,逼去幼主,朝见之际,不觉心中带愧,面上包羞,往后倒退几步,双膝跪倒,口称:“娘娘,微臣郭威朝见。”那禅州众将见元帅行了君臣之礼,便不敢怠慢,一齐在丹墀之下叩头朝见。太后传旨平身。众将谢恩,起立旁边。 太后问道:“郭元帅,你今无故兴兵至此,扰乱社稷,所为何意?”郭威奏道:“臣受先帝殊恩,恪守臣节。不意主上宠信奸臣,欲致臣于死地,臣是以不得已而至此,只欲除奸去佞,肃清朝廷耳;望娘娘明鉴。”李太后道:“既是幼主年轻,有负于汝,也该看先帝之面。汝可记得先帝在日,与汝情同手足,苦乐同受,南征北讨,混一土宇,才得正位,因汝功高勋大,封为元帅,执掌兵权。况先帝临崩,以汝忠义,故又托孤于汝,指望辅佐储君,匡扶社稷。岂知汝半途而废,改变初心,欺负我寡妇孤儿,兴心造反,只怕皇天不信于汝。”言罢,泪流满面,不胜凄怆。郭威见此情形,心下恻然,不觉也掉下泪来道:“微臣领兵前来,只除奸贼苏逢吉,一则整理朝纲,二则与史平章报仇,安敢有怀异志,乃言反也?”太后道:“汝既无异志,因甚与皇上打仗?”郭威道:“此是苏逢吉领兵出城,要害微臣,臣不得不开兵抵敌,安敢有犯于圣上耶?”太后道:“既不与圣上开兵,如今驾在那里,为何不见回朝?”郭威道:“想在乱军中走散。娘娘且请放心,待臣差人四下寻访,请驾入朝,臣便奏明委曲,只将苏逢吉正法。那时臣当退守臣节,调遣回兵。”李太后听了这席言语,信以为真,领了宫官,含着眼泪,回进安乐宫去了。正是:只望统系仍旧按,谁知大宝属他人。 再说史彦超追赶苏逢吉,把他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狗。史彦超这匹马,离着苏逢吉有百步之远,再也赶他不上。看官,凡人到紧要之处,往往没有见识,即如史彦超在后追赶,若是开弓射箭,或者不中了人,也中了马,岂不是省了许多气力?那知史彦超一心只要拿着活的,好与兄嫂报仇,也不想着开弓放箭,只顾往前追赶。见赶他不上,急得心头火起,口内怪骂道:“奸贼!你要往那里走?我今赶到你一个尽头,总要拿住。”一面喊叫,一面拍开坐骑,往下紧紧的追来。此时苏逢吉只唬得魂胆飘荡,低着头,磕着马,没命的狠走,只恨坐下马少生了两翅,不得会飞,若会飞时,就有命了。正走之间,只见道旁有座古庙,才到山门,便弃了马,提了刀,跑进了山门,心中暗想道:“我与这黑贼拼了命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算计已定,将身一闪,伏在山门之侧,将手中朱缨刀举起过头,只等史彦超进来,就要一刀送命。谁知史彦超命不该绝,正在追赶,望见苏逢吉跑进了庙门,须臾也到了山门前,滚鞍下马,不管深浅,提枪正要进门,只听得一阵阴风,就在庙里滚出,吹得烟尘陡乱,隐隐带着哭声,心中疑惑,不敢进门。又听得空中叫道:“兄弟不可进门,那奸贼门在里面暗算害你,你且守住山门,救兵即刻到了。”说罢,登时风定尘息。史彦超哀悲流泪,叫声:“哥哥阴灵有感,暗中保佑。兄弟拿住贼人,与你报仇。”正言间,听得甲马声鸣,回头一看,正西上尘土飞扬,来了一彪军马,打着禅州旗号。原来是王峻、韩通二人,领了郭威将令,前来接应。当时史彦超见了,叫道:“二位将军,那奸贼苏逢吉,被我赶进庙中,快些拿捉。”二将听言,即令兵士将庙宇围住,整备捉贼。那苏逢吉正在门后等着,忽听外面有了接应人马,那里还敢算计?移步望里便走。过了大殿,来至侧首十王廊下,只见史弘肇幞头象简,玉带乌靴,当面迎住,大声喝道:“奸贼往那里走?还我命来!”举起朝笏,劈面打来。苏逢吉把口一张,跌倒在地,昏迷心窍,人事不知。正值王峻、韩通同着史彦超领兵进来搜捉,见苏逢吉横倒在地,不费其力,把他五花绑了。拴在马上,一齐出了庙门,回至汴梁城,见了郭威,缴令已毕。 郭威传令,将史弘肇夫妇骸骨起出,用棺椁盛殓,殡葬祖坟;再把举家尸骸,拣地瘗埋。到了下葬之日,史彦超禀过了郭威,要将苏逢吉全家男妇拿到山坟,祭奠兄嫂。王朴拦住道:“二将军,下官有一言奉告。常言道:‘养家千百口,作罪一人当。’彼时陷害令兄者,惟苏逢吉一人而已,与他全家无涉。况今将军才进汴梁,最要先得民心。若把他全家老幼一概杀戮,一则伤了天地好生之心,二则黎民恐惧,必怀怨愤之意,便于将军多所不利。依下官愚见,只将苏逢吉夫妇,与今兄、令嫂祭灵,或者再将他子、妇二人,当抵了一家生命,其余总无相干,即行释放。此便是既尽国法,又协人情,至当之举也。”史彦超道:“军师所言,末将无有不依,但昭阳宫苏后,是奸臣的亲生之女,都是这贱人惑乱,坏了朝廷大事,理该把他祭灵。”王朴道:“将军,此意更为不可,苏后虽系逢吉之女,乃是汉主之后,你我与他都有君臣大义,不可变常。若与令兄祭灵,不惟令兄阴灵不安,更有碍于元帅之声名,此事万万不可。”史彦超道:“军师,那苏后虽是君后,既于巨子有亏,便是寇仇,末将一定要杀他祭兄,庶几九泉之下,也得瞑目。”王朴道:“将军必欲如此,下官有一主意,可以两全。方才探子来报,汉主在白云寺自缢身亡。不如叫苏后自尽,与汉主随葬,就如与令兄报仇一般,岂不为美?”郭威听了,也是劝道:“贤弟当依军师之言,不必固执。况令见在日,为国为民,极是忠正,死后一定为神,估庇百姓。依了罢。”史彦超见郭威相劝,只得含泪依允,只把苏逢吉夫妇儿媳四人绑到坟前,齐齐跪下。 那满朝文武闻得把苏家父子与史平章祭灵,都来随了郭威,同到坟莹,但见坟前摆设祭礼筵席,香烛纸锭,那苏门四口跪在下面。先是郭威率领了满朝文武及禅州将住,依次祭奠,烧化纸钱。然后史彦超拈香奠酒,哭拜在地,叫声:“兄、嫂,你生前正直,死后神明,今日愿来受飨。”拜罢,立起身来,揎拳捋袖,满眼睁红,令手下人将苏逢吉身上衣衫尽皆剥下。史彦超双睁圆眼,切齿咬牙,举起纯钢利刃,指定了苏逢吉骂道:“误国欺君的奸贼!妒贤害人的佞夫!你倚仗椒房贵戚,作福作威,谋削藩镇诸侯,屈害我兄长一门生命,只道无人报怨,谁知今日天理昭彰,也被我拿住。我今日只把你心肝取来,祭奠兄嫂。”又分付两边的烧化了纸钱。那苏逢吉听了,深自懊恨,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正是逆理害人,报应就在自己。低头不语,专等一死。史彦超刻不容情,左手按住苏逢吉,右手执了利剑,照定心窝,只一搠,胸破腹开,血流满地。双手把心肝取出,血淋淋的供在桌上,哭声大恸,高叫:“兄、嫂阴灵不远,小弟今日杀了仇人,取心在此,快来受祭。”哭罢,又将一门四口之首,尽皆割下,都供桌上。只见坟前就地卷起一阵阴风,黄沙滚滚,隐隐带着哭声,向西而去。郭威带领一班将士,齐齐下拜。彦超同拜已毕,复又奠酒三杯,祭了兄、嫂之灵。转到郭威跟前,双膝跪倒,口称:“元帅,史某得蒙威力,与全家报了此仇,使我铭刻于心,生死不忘大德!”郭威慌忙用手扶起道:“将军过礼,这是令兄阴灵有感,得报此仇,与我何干?”史彦超立起身来,又谢了禅州众将。然后同着文武,一齐回朝,才把苏后逼死,与同汉主葬于王陵。诸事已毕。 到了次日,郭威率文武百官,朝于太后,将隐帝自缢等情,一一奏闻。太后无可奈何,惟挥泪而已。文武团奏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早立明主,以安天下。”太后下诏,迎立幼主之弟、河东节度使刘贽为君。贽乃晋阳公刘崇之子也。当时遣使,安备车驾,奉迎去讫。 忽报契丹举兵入寇,侵犯边界甚急。太后即命郭威领兵往救。郭威奉诏,带同手下一班战将,率领所部之兵,起行赴救。大兵来至澶州,是夜城中过宿,请将背地里商议道:“我等禅州起手,共图大事,本为扶立元帅为君,故此披坚执锐,以图荫子封妻。不意兵至都城,昏君自缢,乃更立汉家宗党,我等誓死决不服也。”军师王朴说道:“尔等诸将所议,与我相同,此事亦不可缓,当于来日,必须如此如此,大事便定矣。”诸将大喜,整备行事。 次日黎明,郭威起身,正欲传令起行,忽听外面鼓噪大振,郭威疑是兵心变乱,急令从人把馆门紧闭。须臾,众多将士一个个逾垣进来,拥到面前。郭威惊问其故。诸将道:“我等出万死于一生,跟随元帅举事者,欲以元帅为天子。今乃更立别人,众心实为不服,因与军师定议,册立元帅为君,号召天下。”郭威道:“新君己定,有甚变更?况此乃大事,汝等诸将岂可草率为之?”王朴道:“众心已定,明公决当允从。况诸将已与刘氏为仇,岂肯束手服乎?”言未毕,早见王峻开了馆门,就在军士手内裂了一面黄旗,将来披在郭威身上,口中大呼道:“我等共立元帅为主,谁敢不服?”诸将尽皆俯伏嵩呼,门外众兵齐呼万岁,欢呼声闻数十里。将士拥护郭威兵回汴梁,遂乃上笺于太后,大略言:被众将所误,势不能推,愿奉大汉宗庙,事奉太后为母。太后见了此笺,自思郭威兵强将勇,兼之腹心布满朝堂,大势已定,难以挽回。只得下诏废刘贽为湘隐公,即命郭威监国。是岁汉遂亡矣。史官评之云:高祖拥精锐之兵,居形便之地,属胡骑北旋,中州乏主,故雍容南面,而天下归之,岂其才德之首出哉?乃会其时之可为也。夫根疏者不固,基薄者易危。隐帝虽有南面之号,而政非已出,民不知君,轻信群小之谋,欲杜跋扈之臣,祸不旋踵,自然之势也。父子相继,四年而火。自古享国之短,未有若兹也。吁,哀哉! 是日,郭威即了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已毕,谥幼主为隐帝,尊奉李太后为昭圣太后。至次日,郊天祭地,大赦天下。自谓系出周虢叔之后,国号后周。改元广顺。立柴氏夫人为皇后。封柴荣为晋王、王峻为邺郡节度使,史彦超为京营总都,韩通为御营团练元帅。偏将王豹、曹英等,俱加封总兵。封王朴为昌邑侯、大将军兼军国大事。又封汉朝旧臣范质为右丞相,贞固为左丞相,窦仪为翰林学士。其余汉臣,各居原职。内有不愿为官者,准其退归。随征兵士,给赏钱粮。封赏已定,文武各各谢恩。只见内有一臣,纶巾道服,俯伏阶前,且不谢恩,推辞奏道:“臣有愚衷,望乞天听。”不争有此一奏,有分教:征诛克遂初心,泉石堪娱素志。正是:人爵不如天爵贵,功名怎比孝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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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王子让辞官养母 赵匡胤避暑啖瓜
诗曰: 惟忠且惟孝,为子复为臣。 一朝人事尽,身名不足亲。 吴起尝辞魏,韩非遂入秦。 壮情将消歇,雄图急欲伸。 暂处华阴下,不终关外人。 ——右录瘐信《咏怀》 话说周主登了大宝,大封功臣,文武百官尽皆谢恩已毕。只有王朴推辞不受,俯伏奏道:“臣本无功,反蒙陛下隆以重任,臣伏念德微命薄,不堪拜受。愿陛下收回成命,放臣归乡,此臣之素志也。”周主听奏,吃了一惊,说道:“朕自得先生以来,屡建奇功,今日九五称尊,身临臣民,皆先生所致也,区区爵禄,未足言报。望先生勿惜勤劳,匡扶社稷,则天下幸甚。”王朴叩头,叫声:“陛下,臣实命薄,福禄难安,若受显职,必然损寿。况有老母,年逾八旬,理宜侍奉。望陛下以孝治天下为心,放臣得还故里,奉菽水于日月,尽定省于晨昏,终养优游,则臣母子之余年,皆陛下恩赐之年也。”周主道:“先生虽然笃于孝道,但朕新得天下,枕席未安,倘有变端,使朕如何措置?”王朴道:“方今国运初兴,宏图永固,上有尧、舜,下有皋、夔,君臣致治于朝堂,天下自然向化,何必多此远虑耶?”周主见他去志已决,不好强留,只得说道:“先生既不肯留,必成其志。但朕倘有军国大事,来请先生,幸勿推诿。”王朴道:“臣受主上天恩眷念,焉有不奉诏旨之理?”周主便准了奏,传旨摆御宴,与王朴送行,即命百官陪饮。王朴谢过了恩,领了御宴,便要别驾。周主依依不舍,无计可留,只得多赐金银彩缎而已。王朴叩头谢恩,辞驾出城而去。正是:且图衡泌栖迟乐,暂释邦家夙夜忧。 原来王朴数学精明,预知兴废,虽然郭威登了皇位,日月一新,然不过应运兴基,气候不久。况真主出世,自有一班开国的能人、治世的贤士出来辅佐,定国安邦,自己只好返归林下,全名完节的了。闲话休提。 只说周主见王朴辞官去了,便问两班文武道:“朕今初登大位,尚有几处刀兵未能宁静,卿等都怀经济之才。必有安定之策,不妨为朕奏来。”言未尽,有翰林学士窦仪出班奏道:“别处郡县,不必为虑,所患者晋阳刘崇耳。彼见陛下为君,其心未必能甘,倘结连契丹,妄举入寇,人心一动,为祸不浅矣。依臣愚见,必须责任亲信名将,于禅州、百铃两处,重兵据守,阻住咽喉,使刘崇无隙可窥,安能摇动?臣意如此,望陛下圣裁。”周主听奏称善,便俟选将,到彼镇守。按下慢提。 却说晋阳刘崇,初闻周主起兵,隐帝遇害,便欲举众入京,奠安社稷。及闻太后下诏,迎立刘贽为帝,便大喜道:“吾儿为帝,吾又何求?”遂息了举兵之念。后闻刘贽废立而死,心甚愤忿,遂自称帝,所有并、汾、忻、代、岚、宪、绛、蔚、麟、石、沁、辽十二州之地,即以判官郑琪、赵华国同平章事,国号北汉。厉兵秣马,窥图报复。消息传入汴梁,周主忧惧,便想:“百铃关、禅州果系要路,须得亲信之臣保守,方始无虞。不如命侄儿柴荣前去,一则迎接皇后,二则威镇禅州,岂不为美?”主意已定,便传旨意,命柴荣镇守禅州,奉迎国母。又命韩通镇守百铃关。 二臣领命,各自带了所部之兵,辞王别驾,出城起行,不一日兵至禅州。韩通自去镇守百铃关。那柴荣进了帅府,所属文武官员参见已毕。柴荣退进私衙,取银三百两,打发差官到沁州张家饭店,酬谢店主养病之恩。差官奉令去讫。柴荣来到后堂,拜见了姑娘,请安毕,把一路得胜,兵破汴梁,汉主自缢,姑爹得了天下,南面称尊,为此前来迎接姑母进京,共享富贵,这些前后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柴娘娘听了大喜,当晚安排酒筵,与柴荣接风,至亲两口开怀欢饮。柴娘娘心中快乐,多饮几杯,不觉冒受了风寒,身上便寒热起来,卧床不起。柴荣心下慌忙,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写本进京。差官赍了本章,星夜赶至汴梁,到了午门,将本交与了黄门官。黄门接本,送进朝去。周主览毕,即批一道旨意:“就命晋王柴荣侍奉皇后,调和疾病,等候病愈之日,一同来京;顺便监国百铃关,节制便宜行事。钦此钦遵。”这旨意降到禅州,柴荣当堂拜受,勤心汤药,侍奉姑娘,病体将瘳。又到百铃关监军,与韩通操演人马。此话按下不提。 却说赵匡胤与郑恩自从野鸡林打走了韩通,住在平阳镇七圣庙里,百姓敬之如神,真是朝给饭,夜供酒,一日三餐鱼肉不离口,在那镇上专打不平。那些土豪光棍闻了匡胤之名,潜踪远避,不敢胡行,因此平阳镇地方宁静,人士循良。二人在镇盘桓,不觉住了四月有余。时当暑热天气,匡胤心烦意躁,坐立不住,叫声:“三弟,你看天气这般炎热,汗流如珠,怎好闷闷地坐着?何不往外边寻个凉快去处,避暑乘凉,也得爽快些儿,却不好么?”郑恩道:“乐子昨夜贪着嘴多呷了几杯酒,身子有些不快,谁耐烦往街上去跑?反被这大日头晒得焦黑,乐子却就在屋里坐地,怕不凉快?二哥自去。”匡胤见他不去,便往后房解了马,牵出庙门,上了马,出了平阳镇口,信马而行。一路上正当赤日当空,火云散野,行人摆扇,树木无风,真是炎热熏蒸,汗流如雨。唐时刘长卿曾吟《苦热行》,诗中有几句云:清风何不至?赤日何煎铄? 石枯山木焦,鳞穷水泉涸。 匡胤正行之间,见前面有座林子,心下想到:“这不是野鸡林么?里边正好乘凉。”策马进林子里来,拣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下马离鞍,把马拴在树上。看着那首一株大树下,将身席地而坐,喜得荫浓遮日,凉风徐来。匡胤露体舒怀,坐得困倦,不觉呼呼的睡着,鼻息如雷。睡过午后,方才醒来,骨碌爬将起来,揩揩双眼,口内甚是烦渴,心中想到:“那里寻些凉水,消消热渴也好。”把马牵出树林,扳鞍上马,往前而走。举目往四下观望,并无溪涧井泉可以汲水,口内更觉燥暴。正在烦闷,远远地见有一个汉子,蹲着身躯,在那柳荫之下打盹,旁边放着一副筐子,那筐子里放着青汪汪的不知甚么东西。匡胤拍马紧行,走至跟前,原来是一担大大的西瓜,心中喜得不了,暗自想道:“好西瓜,买他两个,正好解渴。”顺手往身边取钱,却撮了个空,说声:“啊哟!忘带了钱,怎想瓜吃?”口虽说着,心下却是喜欢,踌躇了一回,说道:“也罢,我且叫醒了他,与他商量,或者肯赊与我,也未可知。”遂叫道:“朋友醒来,要照管这瓜。”连叫数声,却不肯醒。 原来这卖瓜的姓王,为人忠厚朴实,守分营生,任你有人欺负于他,总不计较争论,因此众人送他一个雅号,叫他做佛子。他也逆来顺受,居之不疑。每年到了夏天,往那出产之处买了这西瓜,便到百铃关去卖,甚是得利。今日因天气炎热,走得吃力,就在这柳荫之下歇息乘凉。忽然困倦,一觉睡去,正见一条赤须火龙掉在那于坑里面,昂起了头,看着他只顾点头。王佛子说道:“这条龙在干坑里,想是渴了,待我解他一解。”随手提了一个瓦罐,往泉里取了一罐水,走至跟前,望了干坑,缓缓的倒了下去。那龙见了这泉水,觉得清凉爽快,一时张牙舞爪,舒展起来,猛地里一声霹雳,只见那龙腾空而去。 王佛子被雷惊醒,原来是梦,正见一个红面大汉,骑了赤马,立在面前。王佛子看了,暗暗称奇。那匡胤在马上赔着笑脸,叫声:“朋友,惊动了你的睡兴,在下有话要与你商量。只因天气炎热,烦躁难当。欲得一瓜解渴,又是不带钱来,朋友若肯赊时,吃了几个,跟我到平阳镇上,加倍还你,不知可否?”那王佛子听了此言,想起梦中之事:“那赤龙掉在坑内,我给他一罐清泉,他便上天而去。今看此人,也是红面,却又要赊我瓜,莫不应了方才之梦,敢是他大贵的人,后有好处?我何不破费这几个瓜,与他解渴,也算是个方便。纵然吃完了这担,我也不致心疼,为人在世,谁无朋友交情?别人尚有仗义疏财,我这瓜值得甚么?”想罢,开言答道:“君子既然心爱,但请何妨?谁人保得常带银钱?这些须小事,说甚商量,改日或者遇见,顺便给还我就是了。”匡胤听了,心中欢喜,暗暗赞叹:“世上原有这等好人,与我并不识面,便肯赊物,实为难得。”忙跳下了马,把马拴在柳树上了。正值王佛子拣个熟大的西瓜,打做两半,双手托将过来。匡胤渴得急了,接过那西瓜,将身坐在树下,流水的吃个干净,觉得爽口清心,躁烦顿解,比那雪桃何啻十倍。那王佛子又打了一个,送将过来。匡胤接了又吃,浆水淋漓,十分可口。正吃之间,猛可的想道:“我虽有这瓜解了炎热,只是三弟在家,料他烦闷更甚,我何不带这半个与他,也可消烦解闷。”想罢,便把这半个瓜安放在地。那王佛子见了,便问道:“君子,原来你恁般的量浅,怎么这两个瓜儿,尚不用完?”匡胤道:“不瞒朋友说,在下还有一个兄弟在家,故把这半个带去,与他解闷。”那王佛子便笑道:“我说君子量儿恁浅,原来却是如此。既有令弟在家,不妨带上两个回去,却恁的自家克己,省这一星儿拿去,像甚模样?”一面说话,一面便往筐子里取了两个大瓜,放在跟前。 匡胤心甚感激,只得把这半个也吃了,坐在树下,好不凉快。当时开言问道:“朋友,你这担瓜挑往那里去卖?”王佛子道:“我这瓜要到百铃关去货卖的。”匡胤道:“这百铃关离此有多少路?”王佛于道:“远得紧哩,离这里有六七十里。”匡胤道:“一担瓜可值几何?便是这等费力,走这远路。”王佛子道:“君子有所不知。往年间只在这里平阳镇上卖的。如今汴梁城却换了朝代,立了新天子。这百铃关又新添了一位韩元帅,手下有十万大兵,甚是闹热。我这一担瓜挑往那里,比着别处要多卖二百余钱,所以不怕路远,情愿奔波。”匡胤道:“原来东京又换了国朝。朋友可知当今的天子是谁?”王佛子道:“你拿过耳来,我与你说。就是这禅州的元帅郭威,他起兵入京,把汉帝逼死,竟登了位,做了皇帝。难道你不知么?” 匡胤听了,暗暗欢喜道:“我离家日久,只为了幼主贪淫好色,故此杀了御乐,又碍着父亲现做朝臣,所以弃亲逃避,流落他乡。目今汉主既死,便可回家省亲了。”那王佛子也问道:“君子,我看你声口不是这里人,敢是到此做甚买卖也否?”匡胤道:“在下乃是东京人氏,并不会做买卖,只因闲游过了日子。”王佛子道:“只闲游有甚好处?现今百铃关韩元帅正在挑选英雄,君子有这身材,何不去投了军,博得事业荣身,强如在外游荡。”匡胤笑道:“这军岂是在下当的?”王佛子道:“君子,你这话就不明了,只看那汉高帝刘智远,原是养马当军出身,后来做了皇帝,你怎么轻把这投军去奚落他?”匡胤暗想:“此言果是有理,我今就到百铃关去走一曹,有何不可?”遂又问道:“朋友,请问你的姓名,说与我知,好使日后相逢,偿还瓜价。”那王佛子便大笑道:“君子,你忒也虚文,谅这几个瓜,值得几何?我便做东不起,要你偿价?今日说过,日后总总不要。况我经纪的人,也没有什么名号,只叫王佛子的便是。”匡胤道:“也罢,既承佛哥如此美情,我便留下姓名在此,日后倘得相逢,当报你赠瓜之德。我非别人,乃东京赵匡胤便是,只因怒杀了御乐,逃避在外。今朝代变易,就好出头。我此去倘有寸进,恩有重报,义不敢忘。”说罢,将那两个瓜,把手巾包裹,提在手中,一手解了缰绳,将身上马,叫声:“朋友请了。”把手一拱,策着马,徜徉而去。那王佛子见此仪容,听了名姓,不住口的赞道:“果然好一位英雄,日后必然大贵。”遂把瓜担挑了,望百铃关奔走去了。正是:不经知者道,怎晓彀中情? 却说匡胤回至平阳七圣庙,下了马,牵到后面拴讫。出来见了郑恩,把这两个瓜与他吃。郑恩正因天气酷热,坦胸露腹,坐在椅上,张开了大口,在那里发喘,见了此瓜,十分欢喜道:“二哥,又要你破钞,买这瓜儿与乐子吃。”接过手来,把瓜磕做几块,连皮带水,吞了下肚,不消一刻,吃得干净,说道:“爽快,爽快。二哥,你用了多少钱,买得这样好瓜?”匡胤道:“这瓜不是买的。”遂把王佛子相赠之情,说了一遍。郑恩大喜道:“难得难得。”匡胤又把郭威做了皇帝,百铃关现在挑选英雄,故此要去投军的话,告诉与郑恩听了。郑恩道:“郭威这驴球入的名儿,耳朵里好生相熟,待乐子想一想。”低着头,侧着目,思想了多时,说道:“是了,是了,乐子常听见柴大哥说,他有一个姑夫,叫做什么郭威。敢是他做了皇帝?柴大哥的下落,也有了影儿了。咱们就到百铃关去走走,打听信息,也是好的。”匡胤道:“贤弟之言,正合我意。”当时用了晚膳,各自安寝。 次日清晨早起,便把镇上的父老请来,就要辞别,往百铃关去。有分教:无心欢遇螟蛉,有意怒寻虎狼。正是:恩情何幸萍踪合,怨愤偏从腋肘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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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赵匡胤博鱼继子 韩素梅守志逢夫
词曰: 散虑逍遥,具膳餐饭,适口充肠怎慢。饱袄烹宰不如前,游鲲独运谁能办?路侠槐卿,逐物意移,犹子比儿非滥。虚堂习听已情深,因爱他守贞志满。 ——右调《鹊桥仙》 话说赵匡胤因避暑乘凉,遇了王佛子赠瓜解渴,教他投军博些事业,一时鼓动了功名之心,感触了寻兄之念,便回至庙中,与郑恩商议定当,收拾了行李包裹,把镇上父老请来辞别。那些父老一齐问道:“二位贤士,呼唤小老们到来,有何分付?”匡胤道:“在下弟兄二人,要往百铃关访一朋友,往返有数日之隔,因此相邀众位到来,暂为告别。”父老道:“既二位有此正事,我等岂敢屈留?但访着了令友,即望回来,幸勿阻滞。”郑恩道:“你们放心,包在乐子身上,一同就来。倘二哥不来,乐子必定来的,好领你们的厚情。”说罢,把包裹行李一齐捎在马上,提了酸枣棍,把马牵出了庙门,让匡胤坐了。匡胤拱手辞别,提刀策马而去。郑恩步行,也别了众人。 两个离了平阳镇,缓缓行程。怎当那火块般的大日,照临下土,热气蒸人。两个行行止止,不觉到了百铃关,只见城楼高耸,垣桷巍峨。两个走进了城,此时国异人殊,城门上也不来盘诘,因此放胆前行。见那街市喧哗,店铺接续,人烟辐辏,风景繁华,果然不亚于东京,好个闹热去处。当时寻觅了店房,匡胤下了马,店小二牵往槽头,弟兄二人拣了一间洁净房屋住下。小二端了面水进来,各自洗了面。又将午饭吃了。 郑恩道:“二哥,我们闲着没有事情,何不到街上去玩玩儿,也是爽快。”匡胤道:“使得,使得。”带上银包,叫店小二锁上房门,离了饭店,到街市上闲走了一回,见那路旁有座酒楼。匡胤道:“三弟,天气恁般炎热,行走不得,我们且到这楼上沽饮三杯何如?”郑恩道:“妙极,妙极。”两个一齐进店,拣了一座有风透的楼上,对面坐下。酒保上前问道:“二位爷用什么酒菜?”郑恩道:“你只把好酒好菜拿上来我们吃。”酒保听说,走将下来,提了两壶酒,切了两盘子牛肉,送上楼来,摆在桌上。郑恩把眼一看,只有一样的两盘子牛肉,顿时发怒,把桌子一拍,骂声:“驴球入的,乐子叫你拿好酒好菜上来,怎么只把这腌臜的牛肉与我们吃?”酒保满面堆笑说道:“爷们不要动恼。此刻已是口头偏西时候,小店虽有几味好菜,早上都卖完了,只有这煮牛肉权且下酒。要用好菜,爷们明日早些来,小人自然效劳,管待二位爷吃得欢喜。”匡胤听那酒保言语温柔,小心答应,叫声:“三弟,你且吃杯空酒,待愚兄往街上买些下酒之物,与你欢饮。”郑恩听说,拿起壶来,自酌自饮。 匡胤下楼,来到街上,走无多路,只见一个童儿拿着一尾活鱼,立在当街,口内说道:“过往的客官,倘有兴儿,可来博我的鱼,只要赢了去吃。”匡胤听说,心中不解,止步观看那童儿,只见:天庭高耸眉清秀,地角方圆骨有神。 悬胆鼻梁多周正,坠环耳畔定方棱。 唇红齿白人伶俐,气足形端后必成。 虽说布衣能洁净,口中只叫赌输赢。 匡胤叫声:“童儿,我正要买尾鲜鱼下酒,你何不卖与我?多付你几个钱,强如在这里叫输叫赢,说厚说薄,再隔一回,这鱼要臭了。”童儿听说,把匡胤上下一看,笑容答道:“爷们想不是这里人,所以不晓得此处风俗。我这鱼不是卖的,乃是颠那八叉八快,赌输赢的利物。我在这里叫说的,便是博鱼的‘博’字,不是厚薄的‘薄’字。客官若要鲜鱼,请往别处照顾罢。”匡胤听了这席言语,心中暗想:“好一个伶俐的童儿,看他年纪虽小,说话倒也乖巧,齿牙干净,又通文理,后来必有福气。”遂叫声:“童儿,怎么叫做‘八叉八快’?你可说与我听。”童儿道:“客官,我这手里八个铜钱,一字一河叠将起来,往地一丢,或成八个字,或成八个河,总的谓之‘八快’。客官颠得这八块,就是赢了,一文钱不费,拿了鱼去,只当白吃。若丢下去为七个字一河,或七个河夹着一个字,总之算为‘八叉’,客官便要给我五文钱;十下不成,给我五十文钱:就算客官输了,这尾鲜鱼还是我的。故此叫做‘八叉八快’,博个输赢。”匡胤听了,微微笑道:“童儿,既是如此,我与你博了这尾鱼罢。”那童儿道:“客官,你既要博我这尾鱼,只是先把输赢讲过,见见宝钞,然后好博。”匡胤暗想:“这小儿果然老到。”便往身边摸出银包,打开与重儿看道:“你看见了么?”重儿见了银子,说道:“客官倒也正气。”便将八个铜钱,一字一河叠将起来,递与匡胤。匡胤接了,便往地下一颠,只见七个钱先成了七个河,只有一个尚在地下乱滚,滚了一会,隐隐的露出字来,匡胤慌忙喝道:“河!河!河!”真命天子非同小可,才说得河,那暗地里护驾神祗听这旨意,便向那钱上吹了一口气,真也作怪,明明见是个字了,忽地叮的一声颠了转来,却又是河。两旁看的人一齐拍手大笑。 匡胤也是欢喜,把银包揣好腰间,提起鲜鱼就要行走。那童儿急了,一把手扯住了衣衿,再也不放。匡胤回转头来,对着童儿哈哈大笑道:“你这顽皮,既赌输赢,扯我做甚?想是你输不得么?也罢,你既舍不得这尾鱼,就在当街上磕下个头,叫我一声父亲,我便重重的偿还资本。”那童儿也便笑道:“客官莫要哄我,想我们既在当街上博鱼,受得赢,难道受不得输?莫说一尾,就输了十尾,也不肯轻易磕人的头。况为人只有一个父亲,若是叫了别人为父,岂不被人笑话?客官你也休小觑于我,我扯住你非为别事,只为方才那个钱丢在地下,明明是个字,怎么你叫了一声河,这钱就颠了转来?所以倒要请教,是甚么的法儿?”匡胤听了暗笑道:“我知道什么法儿?待我且耍他一耍。”说道:“我这法儿,其名唤做‘喝钱神法’,乃是梦中神人传授,灵验非常。凭你给我一千银子,也不肯轻易传人。”那童儿听罢,把手松了。 匡胤提了鲜鱼,步到店来。那童儿却暗暗的随后跟来。匡胤走上了楼,郑恩便问道:“二哥,这尾鲜鱼恁的活跳,不知费了几分银子买的?”匡胤道:“是赢来的。”郑恩道:“怪道二哥去了这一会,原来在那里耍钱快活。”匡胤便将博鱼的原故说了一遍。郑恩大喜道:“二哥真是有兴,才进百铃关,就赢了整尾的鱼来,必定有个好处。叫酒保快拿去烹了来,与乐子下酒。” 郑恩正叫酒保,只见那童儿走上楼来,见了匡胤,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叫一声:“父亲,孩儿特地前来赔礼。”匡胤看了,只是笑个不住,开言说道:“你这不识羞的顽皮,你方才既说不肯与人磕头,不叫别人为父,怎么这会儿又来认父磕头,却不惭愧么?”那童儿赔笑答道:“客官有所不知。方才在当街若是磕头叫你,岂不羞杀,日后怎好做人,再在街上做这博鱼道路?如今在这酒楼上磕头叫父,只有这位黑爷看见,再无别人,因有一个下情相告。我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父亲。本是大名人氏,因前年逢了饥荒,母子两个难以过活,为此到这百铃关来投奔亲戚。不料扑了个空,又无盘费回家,只得流落在此。没法度日,弄这法儿,用五六分银子买这一尾鲜血,拿到街市上,每日叫人来博。博了五分,我就够本;若博了十分,就有利息了。这不过是个哄人法儿,拿回家去,养赡母亲。谁知今日遇了客官,一博就成,连本带利多没了,叫我母亲怎好度日?因此跟到此间,磕头叫父,望父亲把这尾鱼舍了孩儿罢,还要求这‘喝钱神法’传与孩儿。日后长大成人,定当报答。” 匡胤未及回言,只见郑恩在旁听了这些言语,只把雌雄眼笑得没缝,说道:“二哥,这个娃娃好乖嘴儿的,说了这样可怜的话儿,把这尾鲜鱼与了他罢。”匡胤道:“童儿,你今年几岁了?叫甚名字?”那童儿道:“我叫禄哥,今年长成十岁了。”郑恩道:“乐子不信,这十岁的娃娃,这样贼乖。二哥,你何不收了他做个干儿子,也是好的。”匡胤听言,也是欢喜,便道:“禄哥,我欲继你为子,你可肯么?”禄哥道:“父亲果肯垂恩,便是孩儿的大幸了,焉有不肯之理?”说罢,重新对了匡胤,恭恭敬敬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又向郑恩作了四揖。郑恩把嘴一噘道:“你看这驴球入的,贼乖的娃娃,见父亲就是磕头,望了乐子只是唱喏。”禄哥复又作了一揖,说道:“三叔,恕侄儿无礼之罪。”匡胤见了,心中大悦,叫道:“三弟,这是好汉之儿,不轻下礼,你莫要怪他。”遂向身边取了一锭银子,说道:“禄儿,这鱼留在这里,要与你三叔配来下酒。这一锭银子,你拿回家去做本养母,你去罢。”禄哥接了银子,又说道:“父亲,还有那‘喝钱神法’,一定要传与孩儿,好待孩儿回家见了母亲,表扬大德。”匡胤想道:“这就难了,我不过一时戏言,有甚神法?也罢,且将他哄过了,打发他去。”说道:“禄儿,这神法不用传授,你只把这八个钱来,我与你做法。”禄哥将钱递与匡胤。匡胤故意诌说了几句法语,将钱吹上了一口气,说道:“你将此钱拿去,有人与你博鱼,喝声要字就字,要河就河,再不输与别人。若遇没钱用度,可到王家店来寻我便了。你去罢。”禄哥拿了银钱,遂即拜别下楼,千欢万喜的回家去了。 那郑恩哈哈笑道:“二哥,虽然你给他一锭银子,却已得了鲜鱼,又认了儿子,真是喜事。快叫酒保把这鱼去煮来,乐子多敬你几杯喜酒。”那酒保登时把鱼烹爆好了,送上楼来。弟兄两个开怀畅饮,直到黄昏时候,算还酒钱,回归饭店,收拾安寝。正是:喜将沽酒饮,笑待玉人来。 不说匡胤二人回店。且说禄哥回至家中,见了母亲,满面堆笑,把银子放在桌上。其母见了,便问道:“我儿,你今日好个彩头,赢得这整锭银子回来。”禄哥道:“敢告母亲得知,这银子并不是博鱼赢来的,乃是孩儿的干爹所赠,叫儿做本营生,养赡母亲的。”其母听了说道:“你这畜生,小厮家偏会说谎,那里有甚干爹赠你银子?”禄哥便把博鱼始末告诉一遍。其母就问:“这人如此仗义疏财,你可知道他的名姓么?”禄哥道:“他的名姓,孩儿倒不曾问得,只听他口气,好像东京人氏,他的相貌是一个红脸大汉。”其母听了,低头不语,暗自沉吟,不觉触动了万千心事,数载相思。看官知道甚么缘故?原来禄哥的母亲不是别人,却是赵匡胤的得意玉人、知心婊子韩素梅也。 自从在大名相处,匡胤分别之后,他就帨尨誓操,冰雪居心,宁受鸨儿打骂,抵死不肯从人。后来老鸨死了,又遇饥荒,把他姐姐所生的儿子过继为子,取名禄哥。这孩子胜似亲生,十分孝顺。那素梅有个姑娘,嫁在这百铃关一个千户为室,所以娘儿两个,乘大名饥荒,投奔百铃关来。谁知姑夫、姑娘俱已弃世,因而母子无倚,进退两难,只得生出这个法儿,叫禄哥到街上博鱼度日。今日听了禄哥之言,怎的不触动前情。沉吟暗想:“只有当年赵公子,是红脸大汉,住在东京。他在大名与我相遇,恩情最重。后来军满回家,又听得惹了大祸,逃出城外,我几遍打听他消息,不见着落。今日禄哥所认的干爹,莫非就是他?我何不明日邀他到来,便见是否。”想定主意,叫声:“禄哥,你明日早起,把你干爹请来,我有话说。”禄哥道:“母亲,孩儿不去。”素梅道:“你因甚不去?”禄哥道:“母亲,你是个女人,那干爹是个男子,现在家中没有男人,非亲非故,把他请来相见不便。倘被外人谈论,背地骂着孩儿,这便怎处?”素梅大喝一声:“唗!畜生,怎敢胡言?你这小孩子家省得甚么道理?人生面不熟,就给你一锭银子,知道他是好意还是歹意?请他到来,待我当面问他一个明白,用这银子才好放。倘然胡乱用了,他或者到来取讨,你把甚么还他?”禄哥道:“哦!原来是这个缘故。这却不妨,待孩儿明日去请他便了。”说罢,拿了钱钞筐篮,往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母子两个,安备晚膳用了,收拾安寝。一宵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清晨,禄哥起来,梳洗已毕,出了门,便往王家店来。走往里面,逐房瞧看,至一间大房中,才见他二人正在房里闲坐吃茶。禄哥笑嘻嘻的走将进去,作了揖。郑恩叫道:“乐子的侄儿娃娃,我问你,大清早到来做甚么?”禄哥道:“没有别事,奉母亲之命,叫我到来请父亲去有话面讲。”郑恩哈哈笑道:“乐子的侄儿,这个光景,乐子猜着了。”禄哥道:“三叔,你老人家猜着什么?”郑恩道:“乐子请着你娘见你认了个干老子,他心里也要认个干丈夫哩。”禄哥道:“三叔,大清早起,不要取笑,请父亲去,自有正事。”匡胤道:“禄哥,我昨日认你为儿,不过一时情兴,取个异路相照而已。我与汝母从未会面,况你说过,自己父亲不在家中,我若去时,便违了‘男女授受不亲’,断然难以相见。”禄哥道:“这话孩儿也曾说过。母亲说,男女不便相见,果是正理,如今只好权宜。孩儿来请,非为别事,只因昨日父亲给我的银子,拿回家去,母亲见了,有些疑心,孩儿从直告诉,总也不信。故此来请父亲到家,当面问个明白,然后好用。”郑恩听言,不住口的赞道:“好好,好一个女子!虽然未曾会面,必要问个明白,乐子欢喜着他。二哥,你便去走走何妨?”匡胤道:“既如此,三弟可同我一行。”郑恩道:“当得,乐子一定奉陪。”说罢,二人各穿了袍服,拿了纨扇,一齐出来,锁上房门,分付店小二喂马饮水。 禄哥当先引路,弟兄两个随后而行,转弯抹角,不多时到了门前。禄哥立住了脚,叫声:“父亲、三叔,草舍柴门,里面浅窄,待儿进去禀知了母亲,然后来请相见。”匡胤点头称善。禄哥推门进去,见了素梅,说道:“父亲请到了,现在门外。”素梅道:“快请进来相见。”禄哥把弟兄二人请到里面。匡胤举目观看,虽然三间草房,倒收拾得洁净。二人到了草堂,便立住了脚。那素梅在里面隔着帘儿,往外细看,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名府打走韩通、关心切意之人,不觉心头酸楚,珠泪频抛,顾不得郑恩在旁,迈动金莲,步出堂来,叫声:“赵公子,你这几年在外,想杀奴也!今日甚风到此,得能重会?”匡胤听了,不知是那里来的冤愆,吃了一惊,往后倒退几步。斜眼往内一睃,却原来是心上之人,也顾不得郑恩在旁,走上前,挽住了素梅之手。两下叙过了别后事情,悲喜交集,方才见过了礼。 那郑恩在旁见了这等光景,不知就里,呆呆的立了一回,就把匡胤一扯,叫道:“二哥,立远些。方才你未来的时节,说话何等正经,道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好相见;及至到了这里,看他有些齐整,你便不肯老成,拉拉扯扯,讲起情话来了。从今以后,你若再和乐子假撇清,乐子便不信你的心肠。你就住在这里,做个干丈夫,快活过了日子罢,乐子去了。”说罢,怒气冲冲,拔步便走。有分教:竹篱茅舍,聊存数日之绸缪;皋比虎符,难免三番之羞辱。正是:未识缘由须有怒,一经剖析自无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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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再博鱼计赚天禄 三折挫义服韩通
诗曰: 然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春朝迎雨去,秋夜隔河来。 ——右节录庚信《奉和示内人》 又曰: 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 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 ——右录孟浩然《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 话说郑恩见赵匡胤、韩素梅两个殷勤款洽,违了“男女授受不亲”之言,一时不明委曲,便要各奔前程,把匡胤奚落了几句,往外便走。匡胤慌忙赶上,一把扯住了,说道:“三弟,你实未知其故,这就是愚兄时常对你说的二嫂嫂韩素梅,疏远了多时,今日偶然相遇,所以如此。”郑恩道:“嗄!就是大名府那个小娘儿二嫂子么?怪不得见了你这等亲热,原来是亲丈夫,自然该的。”回转身来,叫声:“二嫂子,乐子见扎了。”弯腰曲背的作了一个半截揖。素梅连忙还礼。把那禄哥欢喜得眉花眼笑,说道:“今番我造化到了,昨日我只认个干爹,不道今日竟认个亲爹到家了。”素梅喝声:“畜生胡讲!快与我看取茶来。”禄哥答应一声,往里去了。素梅便请匡胤、郑恩坐下。匡胤问道:“你自来不曾生育,这个孩儿那里来的?”素梅道:“这孩儿原是我姐姐所生,八岁上他娘亡了,无所归依,妾又无人照应,因此把他过继为子。年纪虽小,倒也伶俐,更且极知孝顺,称我心怀。”匡胤听说,点了点头,说道:“委实好个伶俐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亲骨血。”郑恩把嘴一咂道:“二哥,你说这话儿,可不寒了那娃娃的心哩。管他什么青骨血白骨血,收这儿子,只当与你压个子孙儿,要是二嫂子压下个娃娃来,却不是他的翅膀么?”韩素梅听了此话,掩着嘴,格的一笑,引得匡胤也是大笑起来。不道这句话,倒被郑恩说着,后来南清宫的八大王,就是韩妃所生,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承袭不得天下。又因太后遗旨,命太祖万岁之后,将大位传与兄弟匡义继立,免得幼冲嗣位,被人篡夺,一如五代的故事。此乃太后深微之虑,郑重之心,古来后妃所不及也。后话莫提。 再说匡胤等三人正在闲谈,禄哥送出茶来,与弟兄二人吃了,立在旁边说道:“父亲,你如今比不得外人了。这里房子虽小,却有三间,尽可住得,何不把行李搬来,与三叔一同住在这里?强似在饭店中栖身,无人服侍,又要多费盘缠。”匡胤大喜,正中心怀,说道:“我儿此言,甚是有理。”郑恩道:“二哥住在这里,乃是二嫂子的丈夫,可也住得。乐子是个外人,怎么与你同住?”匡胤道:“三弟,你这话便是见外了。俺二人虽是异姓,胜比同胞,怎的分其彼此?快同禄儿去算还店帐,把行李等项一齐取了来。”郑恩不好违阻,只得与同禄哥走出门去,不多一会,把行李、兵器、马匹俱各取回,把马拴在槐荫树下,行李、兵器安在一间房内。匡胤取出两块银子与禄哥,买了些鸡鱼肉酒,素梅在厨下收拾停当,把来摆在桌上,弟兄两个,对坐饮酒。虽是草堂茅舍,倒也幽雅清闲,不似那饭店客房,喧哗嘈杂。正是: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高。 二人酬酢欢谈,直至更深人静,兴尽壶干,才把残肴撤去。又乘了一回儿凉,然后安寝。 次日,匡胤起来,叫声:“禄儿,天气炎热,这马缺不得水,你须牵往池上饮些。”禄哥听说,扯了马,带到别处池上,饮了水,牵马回家。路上遇着卖旧马槽的,说了价钱,叫人抬到家中,放在树下,把马拴好。匡胤便问:“这是何处来的马槽?”禄哥道:“孩儿在路上见了,买回来,便好喂料。”不多一时,只见卖马槽的来称银子。禄哥即时称出了八分银子与了他。郑恩说道:“乐子的侄儿娃娃,真正中用,连喂马的槽儿多想到哩。”那卖马槽的也插嘴道:“你家这个学生,委实伶俐,会买东西,我这口马槽原是五钱银子打的,这学生只一口还我八分银子,再也不肯加些。我只因譬如被柴殿下夺了去做当官马槽,分文没有到手,所以折本的卖了,不然怎肯自送与他?”匡胤听了这“柴”字,连忙问道:“伙计,那柴殿下叫甚名字?生的怎样相貌?你可知也否?”卖槽的道:“他出入坐着暖轿,跟随人役前呼后拥,严禁非常,来往的人只好远远站开,谁敢睁着眼珠儿张他?所以并不知他相貌怎的,连及他的名字也不敢提着一声,谁肯舍这性命,轻送与他?客官也不要在这里惹祸,且添上些银子来,好待我去。”匡胤见他是个老实人,遂摸出一块银子添了.他便去了。匡胤叫声:“三弟,你听见那人说么?这个‘柴殿下’,莫非就是柴大哥不成?但名字又没打听,相貌又不得见,我们往那里去探听才好?”郑恩道:“听他说这个姓柴的,想来就在此处,乐子却有一个主意:我们到了明日,只在街上去闲撞,遇着了坐暖轿的,就拿住他,掀开轿帘瞧看,是便是了,若不是,再作商量。”匡胤道:“你又来粗鲁了,这事须要慢慢打听,方才无碍。”二人闲话之间,不觉日色西垂,天气傍晚,韩素梅又收拾出酒肴果品,二人用了,打点安寝。匡胤虽与素梅重逢,乃是正人君子,仍与郑恩同房共寝。当夜无话。 次日,禄哥打点行头,仍要往街上博鱼。匡胤道:“禄儿,你住在家中,衣食不缺,也就罢了,何必再去做这道路?”禄哥道:“孩儿在家空闲无事,且出去胡乱赢些银子回来,每日多买几壶好酒,敬我三叔,也是好的。”郑恩听说,满心欢喜,说道:“二哥,这孝顺的侄儿娃娃,乐子的造化,叫他耍耍去罢。”禄哥听罢,心甚喜欢,出了门,往街上买了一尾活鱼,用柳条穿了,提在手中,仍前吆喝博鱼。说也奇怪,遇着人来博的,这八个铜钱丢将下去,就像北新关抽税一般,只有赢,没有输。这钱乃是金口玉言说定的,要河就河,要字就字,监赌神祗管定。那有走移之理。当时禄哥赢了钱,提了鱼,就往店铺里沽了美酒,奔回家来,备了菜蔬,就与匡胤、郑恩同饮。郑恩大喜,问道:“侄儿娃娃,今日赢了多少?”禄哥满面堆笑,答道:“靠父亲的恩,三叔的福,住常不过分数银子,今日有了父亲的‘喝钱神法’,遇人来博,侄儿喝字就字,喝河就河,无不应验,七八个人博我一个,都被我赢了,共有五钱银子。”匡胤听了,暗暗欢喜。自此,一连三日,都是得彩而回,把个郑恩吃得醺醺快乐。 到了第四日,等到晌午的时候,不见禄哥回来。郑恩叫声:“二哥,这娃娃这时还没有回来,定是赢得多哩。乐子今日的酒星旺,停会儿只怕没有这量来装哩。”正在说话,只听呀的一声,推进门来,只见禄哥掀胸露腹,噘嘴蓬头,眼带泪痕,没精没采的走进门来。郑恩问道:“娃娃,你今日没有赢么?”禄哥不应。郑恩连问数声,只是掩着眼立着,并不答应一声,急得郑恩心中焦躁,口里骂道:“你这驴球入的娃娃,乐子问你,怎么声也不应,做这模样?输赢胜负,世之常事,你便做了哑巴儿,也该应咱一声。”那禄哥总不答应,扑簌簌掉下泪来。匡胤见了这等光景,便问道:“禄儿,你今日敢是吃了人亏,所以如此么?若果有人欺负你,可说来,我与你出气。”禄哥把嘴一噘,说道:“父亲虽然猜得不错,只是这口气有些难出,欺负我的又是个都根子主子,好不了得。”郑恩慌问道:“侄儿娃娃,这个都根子主子是甚驴球入的?你快快说来,乐子和他见个高下。”禄哥道:“说来也是徒然,这个欺我的,就是本处韩元帅的公子,今日叫我去博鱼,一连博了五十多下,分毫银子也不给,倒把我这尾鱼抢去。这都根子,却有谁人敢去恼他?”郑恩听了,气得一腔心内烟生,两太阳中火冒,用手指着外边,高声骂道:“这驴球入的,敢是吃了熊的心,豹的胆,来太岁头上动上!那里有博钱不给,反欺负乐子的侄儿?慢说他是狗元帅,就是京城里的皇帝老子,乐子不怕半毫,也要与他拼着一遭。侄儿娃娃,快跟了乐子,寻到他家里,与他算帐。”匡胤道:“且慢。禄儿,我且问你,这韩元帅你可知他叫甚名字?”禄哥道:“他的名字,孩儿不曾晓得,只听见人说叫什么通臂猿。”匡胤对郑恩说道:“三弟,莫非就是韩通这厮不成?”郑恩道:“这驴球入的怎能到得元帅地步?”匡胤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的本领,也不在你吾之下,或者夤缘做了此职,也未可定。但事情虽细,不得不与他计较。明日原叫禄儿去博鱼,你吾躲过一边,且把他儿子诱引出来,俺们瞧他一瞧,是不是再作道理。”商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各各吃了早饭,郑恩拿了枣棍,同了匡胤,一齐跟了禄哥,来到街坊,买了一尾鲜鱼。未到帅府门前,只见那韩通的儿子坐在道旁一株杨树之下,监着军士在那里刷马。禄哥用手一指说:“他就是。”郑恩把雌雄眼一看,叫声:“二哥,这个不是韩通的儿子么?待乐子打这驴球入的几棍子,替侄儿娃娃出气。”匡胤道:“三弟且莫性急,先叫禄儿前去博鱼,我且闪在一边,你可上前与他算帐。他的老子自然出来护短,那时我便上前来,也只打韩通,强如打这小子。”郑恩道:“二哥言之有理。”便叫禄哥先去。那禄哥手提鲜鱼,走至树下,叫声:“公子,今日和你再博几下,不要像昨日赖我。”那韩天禄见了,说道:“你这小儿来得正好,昨日那鱼不鲜,今日把这尾鱼抵了帐罢。”遂叫手下小厮上前夺鱼。禄哥那里肯放,叫一声:“三叔快来!”郑恩听叫,飞奔上前,大喊一声:“好狗子!怎么叫这些驴球入的伤我侄子娃娃?”抡起枣棍,排头的就打,早打倒了三四人,都是脑浆直冒。那韩天禄见了,认得是野鸡林放马之人,叫声:“不好!”回步便走。郑恩那里肯舍,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衣领,撇了枣棍,提起拳头,尽情痛打。韩天禄喊叫不止,那里挣扎得脱。却早惊动了管辕门的官儿,远远见公子被人毒打,不敢停留,慌忙报进帅府里去。 此时韩通正在堂上传齐军马,要往教场操演,听了此报,心中大怒,发遣军士先下教场,自己扎束停当,带了手下兵丁,一齐出了辕门,扑到杨树跟前,正见儿子被那黑汉毒打,心下十分暴怒。举眼把黑汉一看,原来就是郑恩,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大喝一声:“黑贼怎敢行凶?我今日正要报仇,你来得正好。”说罢,挥拳望郑恩便打。郑恩未及还手,早被匡胤看见,急将鸾带迎风一捋,变了神煞棍棒,飞身蹿到跟前,喝声:“韩通休得恃强,俺来也。”提起神煞棍棒,往肩窝上打来。韩通回头一看,吃了一惊,说声:“不好!”连忙将身一闪,棍棒落空,举步要走。匡胤怎肯容情,赶上前,又是一扫脚棍,只听扑的一声,韩通跌倒在地。匡胤丢开棍棒,伸手按住,举起拳头,照脸而打。郑恩见匡胤把韩通打倒在地,叫道:“二哥,你莫便放他,待乐子也来帮你。”遂把手故意一松,把韩天禄放走了去,自己跑到跟前,脱下一只鞋儿,望着韩通没头没脸乱打。韩通挨痛不过,哀声叫道:“赵公子,求你容情,如今职掌元帅,比不得在大名府与野鸡林的故事,求你留些体面。” 说话的,我且问你,韩通职专元戎,手下兵将甚多,难道元帅被人痛打,一个也不上前来救护的么?看官有所未知,常言道:“当差的官面上看气,行船的看风势使篷。”若是韩通今日见了匡胤,破口大骂,喝令上前,这些军士自然要来帮助,各要见功。今见自家元帅满口哀求,只要留些体面,就知道他是韩通的上风了。况且匡胤打扮一如行伍中人,相貌非凡,又是东京口语,知他是甚来历?打得好,只讨个平安;打得不好,弄出大祸来,韩通不肯认帐,翻转面皮道:“奴才,谁叫你们动手?”轻则捆打,重则砍头,如何了得?况又胜负已定,纵使大胆上前,又恐投鼠忌器,既不能把行凶之人捉获请功,反使自家元帅误被伤了性命。所以能管不如能推,大家不敢上前动手。 不说韩通受打。再说晋王柴荣奉旨调养姑母,代理监军。这日府中无事,即命应役人等摆驾往元帅府探望。将至帅府,正值韩天禄得空逃脱,见了那边王驾到来,迎上前去。那些打执事的人员,认得是韩公子,不好拦阻。韩天禄跪在轿前口称:“冤枉。”柴荣听得有人叫冤,分付住轿。天禄口称:“千岁,臣韩天禄。父亲韩通,官居元帅。今日来了两个游棍,将臣父毒打,命在须臾。望千岁做主,剪除凶恶,救臣父微命。”说罢,只顾磕头。柴荣听诉,不觉怒发,分付御林军:“速去把恶棍拿来,待孤家亲审。”御林军不敢怠慢,拿了绳索,拥至跟前,将匡胤、郑恩围住。早见一个军士踅到郑恩背后夹领衣抓住,往怀中一拖,指望按倒了好绑缚,不想蜻蜒撼石柱一般,动也不动。郑恩正在拿了鞋儿把韩通打得高兴,只觉得领头儿紧紧的有人揪住,拗过头来一看,见是一个人抓住了他要绑,心中大怒,骂声:“驴球入的,谁敢来拿乐子?”提起大拳,望御林军只一拳,不端不正,却好打在脑上,只听那军士唔的一声,将身躯倒了下来。有分教:金石愈坚,仇雠顿释。正是:莫把亲疏分美恶,只将恩怨决从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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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百铃关盟友谈心 监军府元帅赔礼
词曰: 蜉蝣寄迹似虚花,渺富厚,薄笼纱。轩冕巍峨,装点贵人家。记得初逢坡土下,曾几日,历金阶。雁行携手已堪夸,漫多嗟,夕阳斜。聊把穷通,得失等泥沙。愿笃金兰相培植,深臭味,胜荣华。 ——右调《江神子》 话说郑恩正把韩通打得高兴,忽见军士把他抓住了要绑,心头火发,骂声:“驴球入的,韩通的帮手么?谁敢拿着乐子?”话未说完,早把拳头送过,照那御林军的脑袋只一下,不觉打倒在地,喷浆流血。众军大喊道:“不好了,这黑汉力大凶狠,打坏人了!”遂一齐上前动手。郑恩见众人都来,也不惧怕,发开了两个拳头往四下乱打,口里骂道:“驴球入的,你们都上前来,叫你一个个都死。”众军士见拿他不住,只得四面围住,不敢近身,一齐乱嚷道:“黑大汉少要蛮强,我等奉的是王爷令旨,只因有人告你行凶,打坏了韩元帅,故此前来拿你。你今不服拘唤,反把御林军打伤,王爷知道,只怕你的性命就难保了。”郑恩生成粗鲁,只晓卖香油的本事,一葫芦半斤,两葫芦一斤,怎知国家的王法,官长的规模?开言骂道:“甚么的黄爷黑爷,叫那驴球入的来,待乐子问他。”这里正在相闹,那边匡胤又不来问,只道这些人是韩通手下的兵丁,见郑恩将其打倒,倒也欢喜。及至听得军士说是王爷的御林军,方才暗自思忖:“闻得禅州来了一位柴殿下,莫非就是他的军校不成?况是人多势众,放了他罢。”遂把手一松,韩通得空爬起身来,往人丛里一钻,飞跑的去了。郑恩看见,便叫:“二哥,这韩通驴球入的跑了去了。”匡胤道:“三弟,罢了,他如今比不得前番了,手下现掌着十万兵马,还有将佐甚多,他的权重,俺们势孤,你又把他御林军打坏,这祸不小。趁今人少,我们走罢;若再迟延,韩通调了人马来,我们寡不敌众,设或被他拿住,却不弱了走闯之名?”郑恩道:“二哥说得有理。” 二人正要举步,却好柴荣的轿子已到,御林军两边排开。柴荣轿内看见是匡胤,心下已是欢喜,即忙分付住轿,缓步出来,伸手扯住了匡胤,叫一声:“二弟,因甚在此粗鲁?”匡胤回头一看,见是柴荣,慌忙见礼。满面堆笑,说道:“小弟闻说禅州来了一位王子,不想就是兄长,今日幸遇,诚天遣也。望恕小弟不恭之罪。”那郑恩见了柴荣这般威赫,便大叫道:“柴大哥久违了。你只会推车贩伞,怎么倒做了王子呢?哈哈,乐子快活哩。”匡胤连忙止住道:“三弟,莫要多言。”郑恩道:“二哥,柴大哥做了王子,乐子就是王弟了,怎不叫咱快活?”那柴荣想着前日之情,抛弃不顾,今日相见,虽然怪在心头,却又不好说出。遂分付左右备马过来,且对匡胤道:“请贤弟到愚兄衙内,叙谈久阔之情。”郑恩见柴荣不理他,便扯住了袍子,说道:“大哥,你且慢去。韩通的小驴球入的,把乐子的一尾鲜鱼抢了去,大哥与咱讨了来,乐子要喝酒的。”柴荣一肚子没好气,不便发泄出来,又听他说话,一时未知其情,只说道:“三弟原来还是这等要吃鲜鱼,愚兄的衙内怕道没有?”说罢,上轿先行。匡胤取了神煞棍棒,复了鸾带,系在腰中,郑恩取了酸枣棍,各自上马,同了柴荣王驾而行。 那韩天禄满望随驾到来,拿贼申冤,方才了愿;谁知柴荣下轿,执着手,口口声声叫是“二弟”,那里还敢上前分辩?抽身回去。那些军士只是暗暗念佛,说:“够了,方才若是动手,这会儿膀子上早套了索子了。看那打倒的这名军士,横卧在地,到了此时,那里去讲论?”只得不顾死活,抬起来往外就走。那韩通虽又吃这大亏,见仇人是柴王好友,明知白被他打,这仇断难复的了;不但不能复仇,兼且要去赔礼。但是骤然去认个不是,心中又觉不服;欲待不去,恐他倚仗王子势头,寻非论是,又觉难当,况手下兵将见了,成何体面?踌躇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要去走一遭。忙退进帅府,洗了脸,换了冠带,分付手下备马伺候,往监军府去。手下人答应了,整备不提。 只说那禄哥躲在一边,远远地看见柴荣相会光景,又备了马,叫二人同去,不知其故,谅着定有好处,必无疏虞,回转身,跑回家中报信去了。 当时弟兄三人到了府前,进的门来,赵、郑二人下了马,走上大堂,柴荣也下了轿,三人携手进了书房,重新叙礼,各各坐下。先是匡胤开言说道:“兄长,小弟自从木铃关分别以来,终日思兄。无由得见。前日在兴隆庄遇见了三弟,作伴奔驰,寻访兄长,不想今日重逢,弟之愿毕矣。未知兄长别后以来,怎能荣显至此?诚为可喜。”柴荣道:“二弟,愚兄自拜盟以来,极承贤弟周恤,不意中道分途,天各一方。虽然三弟为伴,无奈不听愚言,自行粗鲁,因此过关遗失了贤弟所赠之银。至沁州下寓,不幸感患重病,危在须臾,幸该不死,暂至轻安。指望身体好了,便要发货收银,访寻贤弟;谁料三弟预将货物发卖,饱供酒食之欢,花费罄尽。愚兄说了几句,他就使性骂詈,不别而行,抛弃愚兄在饭店之中,所剩一身,难以调养,异乡病客,举目无亲,闪得我无依无靠,卧床待毙。”说到此处,不觉纷纷下泪,气满填胸,登时发晕。匡胤大惊,慌忙叫唤,半晌方醒。复又说道:“我病得好苦!欲归故里,手里无钱;再欲经营,谁肯提拔?因而情急无聊,只得投奔姑丈,权且安身。承他相待如亲生无二,故能得至于今。只因汉主无道,欲害藩臣,激变了姑爹,兵至京都,逼去幼主,承袭为君。因姑母尚在禅州,旨命愚兄,委署监军,兼迎后驾。不期得遇二位贤弟,足遂平生之愿矣。” 那柴荣告诉了这席说话,把个郑恩坐立不安,望着匡胤道:“二哥,你是公道人,与乐子评这一评。那时乐子在前拽绊,大哥在后推车,被那驴球入的盗了银子去,倒任乐了不会照管。他病在店里,乐子费了些须儿银子,又道乐子吃尽了本钱,乐子若不吃,早已饿死了,怎的能活到今日?二哥,你是公道的人,还是乐子差了甚么?”匡胤道:“三弟,虽你用去钱财,无甚大过。但大哥是长,况又病在店中,你该勤心服侍,保养安全,才是为弟之道;怎么说了你几句,你就抛他在店,自弃前程?你情理有亏,就算你不是了。”郑恩道:“二哥说得果是,乐子不是,也就罢了。但大哥有病,乐子去请医生看他,又替他煎药服侍,送水递汤,这些事情,难道也是乐子不是么?好的不说,竟把那不好的说起。乐子想着他的心里,如今做了王子,我们患难朋友,都用不着了。二哥,你自在此,乐子便去了。”说罢,怒气冲冲,往外就走。柴荣慌忙扯住道:“三弟,你委实还是这等,愚兄今日喜得相逢,不过诉诉昔日之情,你便这般发怒。常言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难道为了这些个事,就要绝交不成?可记得黄土坡前,原说‘有官同做,有马同骑’。誓言还在,那有半途变心之理?便是神明也不佑。三弟不可造次,还当忍耐。”郑恩听罢,方才说道:“既大哥如此留着,乐子便不去了。”柴荣大喜,即令设宴接风,兄弟三人开怀欢饮。席间,柴荣又说道:“贤弟,自今愚兄叨居王爵,奉旨迎接国母,不期姑母抱病未痊,因此尚未进京。贤弟亦可在此盘桓,候姑母病愈,一同朝京,愚兄当在驾前保举贤弟才能,不愁不富贵也。”匡胤称谢。 正说话间,忽报韩元帅求见。郑恩听了韩通来见,就说道:“那驴球入的来寻着乐子么?待乐子再去打他。”说罢,往外要走。柴荣道:“贤弟,这使不得,韩通乃是封疆大臣,你身无职分,论礼打他不得。望贤弟看愚兄之面,有甚前情,但当消释,切不可因他来赔礼服罪,再行粗鲁。”匡胤道:“韩通这厮,昔日在大名府横行无状,被小弟打了一遍。后来在平阳镇私抽王税,欺压人民,偶意相逢,又被小弟打了一遍。如今在此,既居显职,不改初心,所以小弟方才又打了他一遍。似这样的人,打他亦不为过,兄长反为劝阻,却是何故?”柴荣道:“贤弟,你有所未知。韩通虽多过失,奈是开疆展土之臣,身冒锋镝,屡建功劳,上所亲爱。贤弟再若辱他,朝廷知道,岂不转怪于愚兄?他今礼下于人,已是悔过,贤弟何必苛求,过于责备耶?”匡胤即时省悟道:“既大哥相劝,小弟自当曲从。”正是:岂曰多相辱,惟恐他不服。 彼既知过矣,用是当和睦。 当下柴荣分付传话官,请韩元帅进府相见。韩通见请,即往里面来,行过大堂,进了二堂,相近书房,左右报知柴荣,柴荣即忙离坐相迎。韩通见匡胤、郑恩身也不动,心下敢怒而不敢言,望着柴荣深深一拱,口称:“千岁,臣韩通昏昧,不知赵公子是千岁故交,一时失礼,故而到此请罪,望千岁鼎力。”柴荣满面堆笑道:“元帅不必过谦,这赵、郑二位,是孤结义之友,为人仁德,极有义气。今日相见,都属朋侪,日后同为一殿之臣,彼此多有补益。虽曾屡有小忿,孤当解和,请过来见礼。”韩通听说,举眼看时,只见郑恩坐在上面,睁圆虎眼,紧皱神眉,还狠狠的嗔着。欲待不与他赔礼,倘郑恩粗鲁起来,在柴荣面前不好认真,未免再失了体面。无可奈何,只得向前见了匡胤,打一拱说道:“公子,我韩通一时无礼,冒犯虎威,望乞海涵宽宥。”匡胤见他以礼相待,即忙离座,还礼答道:“韩元帅,那已往之事,不必再提。但愿自今以后,改过自新,我等决不相轻。”韩通道:“小将承教了。”遂又走至郑恩面前,叫声:“郑兄,小弟方才多有得罪,乞望宽容。”郑恩幼年不学,那晓礼文,兼之言语又是不懂,只把那雌雄眼睁着,身也不欠,开言说道:“你今既来赔罪,乐子便不打你了。”说罢,总不理他。韩通羞得满面通红。柴荣见郑恩言语粗俗,觉得没趣,连忙在旁赔话,曲为粉饰。韩通斜视郑恩,嘴脸不好,出言又硬,不敢久坐,急忙告辞道:“千岁,今日是三六九的大操,臣还要去操演人马,不及久陪了。”柴荣也知道他的意思,况有军务重事,不好强留,即时送出。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说韩通辞去下操。且说柴荣走进书房,兄弟三人重新叙饮,彼此各诉心事,共话离情,久阔重逢,开怀畅饮,直饮到:滴漏铜壶三鼓,席前月影移西。 果然夜景清凉,欣喜安寝抵足。 次日天明,三人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柴荣道:“二位贤弟,今喜姑母病将痊可,愚兄即欲回至禅州。贤弟亦可同行,去见一见,明日进京,好在皇上驾前保奏。”郑恩道:“大哥,你的姑母是乐子的什么人?”柴荣道:“贤弟,我与你既为异性骨肉,我的姑母就是你的姑母了。”郑恩道:“既大哥的姑母就是乐子的姑母,这一去见了他,乐子也叫姑娘哩。”柴荣道:“贤弟,只是你今到了禅州,见我姑母,还该敛迹,不要像我们兄弟相处,乐子长,乐子短,有这许多粗俗,总宜小心才好。”郑恩道:“咱不称乐子,该称什么?”柴荣道:“不必多说,只听愚兄称什么,贤弟照依相称,定然无误。”郑恩道:“是了,是了,乐子依你便了。”当时计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柴荣分付执役人员,安排銮驾执事,整备轿马。弟兄三人出了书房,上大堂来。郑恩见了一乘大轿,两匹骏马,都在月台下,即叫道:“大哥,这大轿再弄一个与咱。”柴荣道:“敢是贤弟不喜乘马,要坐轿么?”郑恩道:“乐子那里耐得性儿坐这闷轿?只为二嫂子要坐,故此要你再弄一个。”柴荣道:“贤弟,你的二嫂今在何处?”匡胤见郑恩说了出来,不好隐瞒,只得把“在大名府充军之时,相识的韩素梅极是贤能,小弟因而交纳,后因军满回家,分离两载,今在百铃关重会,同居几日”的话,说了一遍。柴荣分付手下人备了一乘小轿,去接韩素梅。先打发人到禅州,整理住宅。然后兄弟三人,乘轿坐马,出了百铃关,往禅州而来。看看将到,只隔着一条大清河界,赶日色未下,进了禅州城。那手下人已端整了王朴的空离后面一所花园,极其宽大,更是幽雅。柴荣下轿,送进了花园,叫声:“贤弟,今日天已晚了,请自安歇,愚兄不及相陪,明日当来邀请。”匡胤道:“兄长请便。”把手一拱,柴荣上了轿,自进帅府而去。匡胤与郑恩在厅上坐着,不一时,韩素梅的轿子也到,禄哥也同了来。所有行李等件,都搬进了花园。赤兔马拴在一间空房喂料。素梅与禄哥在后面住下。匡胤赏赐了轿役,打发出去。又有厨役使唤人进来参见,都是柴荣拨付来伺候的。当时整备晚膳,大家用了。然后各自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来至花园,弟兄见礼已毕,柴荣道:“二位贤弟,趁此天早,当与愚兄进帅府参见姑母。”二人应诺,一齐出了花园,轿马并行,进了帅府,来见柴氏娘娘。有分教:虽拨青云,未许得路;纵登金阙,尚俟请缨。正是:皇家未际风云会,帅府先盟龙虎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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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龙虎聚禅州结义 风云会山舍求贤
诗曰: 绿树繁阴夏正长,瓶荷香彻送清凉。 蜒飞蝶舞关人思,燕语蝉鸣动故乡。 赤日誓盟神鬼质,皇天眷顾意情长。 安闲且向山林乐,愿赋维絷诗一章。 话说柴荣自遇了赵匡胤、郑恩,安慰了平日眷恋之心,把他二人接到禅州,送入花园居住,一心只要他成名显达,辅佐王家,以践昔日盟结之言。因而相约二人,先去朝见了国母,好待他驾前保举,赐爵受封。这是柴荣待友之诚,不同庸流之处。当时兄弟三人,轿马同进了帅府,到了大堂,各自下马出轿。柴荣先进去禀明了柴氏娘娘,然后把匡胤、郑恩引至后堂,立于帘外。弟兄二人朝上跪倒,口称:“娘娘,微臣赵匡胤、郑恩朝见,愿娘娘千岁。”拜罢,俯首而立。原来郑恩不知礼数,多是匡胤教他,所以也不失规仪。那柴娘娘在卧榻之上往帘外细看,见那匡胤人物非凡,生成贵人相貌;郑恩虎背熊腰,甚是凶恶,一般的凛凛威风。心中大喜,想这红黑二人,真是两条擎天之柱,架海之梁,若与侄儿为友,甚是相称。开言问道:“贤侄,这郑、赵二人果是你的朋友么?”柴荣答道:“是臣儿生死之交,情面休戚,贫富相关的。”柴娘娘道:“这也难得。贤任可请他外面款待,俟我病愈,一同朝京,我当驾前保举,决不有负于汝等也。” 柴荣等三人谢恩退出,来至殿前。才要排宴,只见把门军官进来报道:“今有东京来了三位官人,擅闯辕门,说是千岁爷的故交,现在外面相待。”柴荣道:“既是孤的朋友,可请来相见。”门官往外说了相请,便领着进来,到了二门,柴荣留心细看,不是别人,却原来是张光远、罗彦威,后边一人却不认得。须臾三人到堂上来,柴荣慌忙迎接,彼此见礼已毕,各依次序而坐。茶罢,柴荣先问:“此位兄长是谁?”当有匡胤答道:“此是舍弟匡义。”柴荣道:“原来二弟的令弟,可喜可喜。今日蒙三位贤弟到此,愚兄不曾远接,多多得罪。”光远道:“自从新君即位,闻知兄长封了王,小弟等不胜欣幸。正要到府奉拜,不期大驾又出都城。细细打听,方知兄长奉旨往禅州迎接国母,故此小弟等星夜前来拜候。” 张光远正与柴荣说话,匡胤暗暗相招,把匡义叫过一边,附耳问道:“父母在堂,俱各安否?嫂嫂在家可也不失规仪?愚兄惹下滔天之祸,以致弃亲远游,诚为不孝。今日贤弟到来,莫非父母有些不安么?”匡义把手一摇,轻轻说道:“兄长不必忧心。父母在家,俱各安泰;嫂嫂恪守贞节,妇道勤修。奈因母亲思念长兄,泪不能干,幸而新君御极,敕下普天大赦,谅兄长前罪已在不问,母亲方始心安,以此叫小弟沿路访寻。不想在此相遇,诚大幸也。”匡胤听说,方才欢喜,重复坐下,各自谈心。正是:莺声报远同芳信,柳色邀欢似故人。 当下柴荣见这各家兄弟多是济济彬彬,心中大喜,叫声:“众位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望众位静听。”众弟兄道:“大哥有何金玉,弟等愿闻。”柴荣道:“吾等今当国运鼎新,正是世际昌明之会;又遇众位贤弟人材棫朴,都怀奇特之资,愚兄得附骥尾,此诚大幸也。众位贤弟虽曾联盟结义,但其间先后不同,彼此心情尚恐不能相孚。愚兄意欲重新叙义,拜告天地,效桃园之心术,学廉、蔺之懿行,不问死生,共图患难,方为有合于大义。不知众位贤弟意下如何?”匡胤等一齐答道:“兄长所言,正合大义,弟等焉有不从?”柴荣大喜,即命手下人整备祭礼,摆设堂上。点起了香烛,祭祀虚空。命典礼官朗诵祭文,昭告天地。弟兄等各各下拜,都说了海誓山盟。然后对面又行了礼。拜罢,定了次序,乃是柴荣居长,匡胤第二,郑恩第三,张光远第四,罗彦威第五,匡义第六。此正是龙虎禅州大结义也。有诗为证:龙虎联情结大盟,郊天祭地告神明。 一心愿学桃园义,留待他年辅弼勤。 拜盟已毕,帅府堂上摆下筵席,弟兄依次而坐,共饮醇醪,说不尽山珍海味,写不尽玉液琼浆。酒至数巡,肴上几品,匡胤离坐擎杯,叫声:“兄长,小弟有一事奉禀,愿祈允纳;只为老母在家,盼望心切,意欲暂别回家,探望一遭,即当共候台驾。不知仁兄可容否?”柴荣道:“令堂在家,谅亦无恙。贤弟且免愁怀,等待数天,姑母病愈,便要起舆,那时弟兄同进京城,岂不为美?”匡胤见柴荣不允其请,犹恐再言却了高情,只得依从,仍复坐下饮酒。是日猜拳行令,各尽其欢,直至天晚,方才散别。 自此以后,柴荣在帅府住下,日侍姑娘。匡胤等众兄弟尽在花园内安住,每日一应食用等物,都是柴荣供给。 一日,众弟兄用过了早饭,匡胤道:“列位贤弟,俺们闲居在此,好生困倦,趁今无事,何不往郊外打猎一番?一则散心遣兴,把弓马娴习;二则得些野兽回来,也好下酒。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答应道:“二哥说得有理,我们左右闲在这里,大家同去走走甚好。”匡胤分付给各人备下了马匹,有弓箭的带了弓箭,无弓箭的只带随用器械。弟兄五人,各自上马,带领手下人等,出了禅州东门,往北而走。众人打猎高兴,因也忘了热气熏蒸。约走了二十多里,来到大清河下梢的旷野去处,摆开围场,各执兵器。等了多时,并不见兽迹。原来这日光似火,晒得草木皆焦,那些毛虫都也怕热,只拣阴处藏匿过了,这空荡荡地如何得有只影?当时空空的等候,将有两个时辰,再不见有野兽出来行动。 众人心下甚是懊恼,欲往别处搜寻,以满其欲。正要散围,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见那边跳出一个东西来,打从围前跑过,但见:浑身如雪练,遍体粉相同。 两耳常舒后,单唇脂点红。 髭须犹玉线,纵跳似追风。 潜身藏草内,缩首卧沙中。 郑恩先已看见,叫道:“二哥,这驴球人的莫不是兔儿么?”众人见了,都说道:“果然好一只白兔,生得可爱,我们快些拿住他。”说罢,弟兄五人一齐拍马去追。不想那只白兔甚是作怪,他见有人来追,把腰只一伸,连蹿带纵,竟望正北飞跑将去。匡胤等众人俱在后面如星飞电走的一般追赶,再也赶他不上。看官,这兔不是人间凡兔,乃是二十八宿内的房日神兔,只为引诱匡胤去会一位安邦定国之臣,故此下来走这一遭。正是:暗里神明来挽合,人间君相际风云。 当下匡胤见追赶不上,心中大怒,喝叫一声:“毛团,任你跑往那里去,吾务要拿住,方才罢围!”遂把马用力加上几鞭。这马乃是宋金辉的赤兔龙驹,头上有角,腹下有鳞,日行千里,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般。当时被匡胤打了几鞭,性劣起来,纵蹄飞跳,一时间将后面的马落下有数箭之遥。匡胤见仍追不上,一时性起,取出弓箭,搭上弦,对了兔,只一箭射去,正中白兔后胯。那兔只当不知,带了箭飞奔,比前更跑得快了。匡胤益怒道:“好毛团!怎敢把我箭反拐了去?”如飞的赶下去,不觉的赶过了三十余里。眼见前面一座村庄,忽地里又起一阵旋风,那白兔竟望庄里跑了进去。匡胤见了,将马一夹,也赶进了村庄。举眼往四下里一看,那里见有白兔?只觉得花香扑鼻,鸟语留人。又看那庄,背山面水,竹木成林,果然是聚气藏风之脉,钟灵毓秀之基。匡胤正在观看,耳边忽闻操琴之声,按马细听,声在门内,但觉袅袅如缕,戛然动听。正是:音调五音和六律,韵分清浊与高低。 匡胤听了一回,暗自思想:“这弹琴的,必定是个高人隐士,乐志山林。俺须会他一会,看他的品行何如。”正想间,又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乃是众人跟寻而来,当时到了庄前,郑恩便叫:“二哥,这白兔儿你拿住了不曾?快与乐子拿回去,安排起来,好与你下酒,众人也得尝尝滋味儿。”匡胤把手一摇,众人来至眼前,听得里面琴声清朗,也便都不言语,一齐位马而听。郑恩不识琴声,上前问道:“二哥,那个驴球入的在那里弹弦子?”匡胤道:“你莫要胡猜,这不是弦子,是个瑶琴。”郑恩道:“什么叫做瑶琴?乐子却不省得。”匡胤道:“这瑶琴乃是昔年帝尧所制,内分宫商角徵羽,按清浊定高低,随那人心弹出声响。比如贤弟生性粗鲁,弹起琴来,声音中也就粗鲁了。刚暴的人,声亦刚暴;柔弱的人,声亦柔弱。又如心高志大之人,其声便清扬动听。愚兄听他琴声来得清扬,知他气宇不凡,定是英贤之士,所以在此细听滋味。”正说话间,只听得里面住了琴声,复在那里作歌,歌道:“天下荒荒黎庶苦,只因未出真命主。 这几年来乱复生,江山又属周家坐。” 匡胤听罢,叫道:“列位贤弟,听他口气不凡,岂不是个高士么?”忽又听得里面鼓掌大笑,复又歌道:“十年窗下习孔孟,磨穿铁砚工夫纯。 青灯伴我夜眠迟,黄卷怡人广学问。 章句吟哦集大成,珠怡玑满腹隐经纶。 自知待价非于禄,不见旌旌下聘征。” 匡胤听他口气越大,知其必非常人,欲要进去会他,一瞻丰采。便与众兄弟说知,各自欣然下马,轻叩庄门。那里面的贤士正在吟歌自得之间,忽听门外马嘶,料是有人相探。及闻叩门声响,便唤童儿出去,看是何人。童儿开了庄门,往外一看,见那众人都是富贵装扮,一个个英气严严,即便向前问道:“众位从那里来的?到此有何贵干?”匡胤道:“童儿,俺们东京人氏,特来相访贤士的,烦你通报。”那童儿不敢怠慢,即忙跑至书房,报知其故。那贤士听说贵客相访,遂即整顿衣巾,出来迎接。果见庄门外五个人,都是将材打扮,气概不凡,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那匡胤预先留心,见这贤士出来,将他一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儒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果是出类的高人,心下暗暗喝彩。只见那贤士走出门来,将手一拱,说道:“不知贵客降临村野,愚生不能远接,多多简慢。请到草堂献茶。”匡胤道:“特诚相访,有扰尊斋。”说罢,一齐进了庄门,都至书房中,各人叙礼坐下。匡胤细看,书斋寂静,茅屋幽闲,真与那凡人俗士大不相同。怎见得隐居好处?有《虞美人》一阕以志之:金炉名册临机处,正是幽人住。闲将操缦写真材,便道有时丹凤也飞来。 隔窗尘土凭他起,乐志耽书籍。偶然歌啸作长吟,从此一斋趣味遍芳芬。 当下各人坐下,童子献茶已毕,匡胤问道:“先生贵姓芳名?望乞指示。”那贤士欠身答道:“小生姓赵名普,此间人氏。因见世情荒乱,不乐仕进,隐居村僻之间,耕读自娱。乃蒙台驾枉顾,何幸如之!敢问众位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匡胤道:“在下姓赵名匡胤,家住汴梁,乃指挥赵弘殷之子也。”又将各人姓名一一说了。那赵普听罢,暗暗吃惊。细看匡胤帝相堂堂,匡义君容隐隐,郑恩等三人都是威容非俗,英杰良材。讶然想起前情,暗道:“苗光义先生真神仙也,他说今日午时有君臣五人到来相访,道吾有宰相之分,吾尚未信;不想果应其言,分毫不差。这是万民有福,天降真龙济世,大约不过十数年间而已。”原来赵普隐居在此,数日前却遇着苗光义,算他命相,说日后当为两朝宰相,富贵非凡;因又说在今日午时正,当有真命天子降临宅第。故此赵普抚琴自乐,不想都应验了。当时匡胤开言说道:“适才愚弟兄在外窃听琴声清妙,一定是先生抱道不售,形容长啸么?”赵普道:“村野狂愚,一时失口,何足动公子之听乎?”匡胤道:“不然。先生抱济世之才,歌中已见其大略,奈因当作不知,致使贤能隐迹山林,不能显用。禅州柴殿下,系是赵某生死之交,某当引荐,愿先生不惜珠玑,出山拯世。”赵普道:“虽承公子谬扬,但恐小生章句之徒,无实用之学,不能致君泽民,深有负于大德也。”匡胤道:“先生休得太谦,赵某瞻仰已久,况柴殿下求贤若渴,遍处搜罗。值此君正臣良之际,正先生致功民物之时也。望先生不弃,就此同行。”赵普乃是佐辅星下界,奉玉旨临凡,保助宋家两朝天下,赵匡胤弟兄都是龙华会上之人,自然情投意合,一说便依。当时赵普见匡胤言词诚恳,只得依允。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暂屈各位贵体,在舍草榻一宵,明日同行便了。” 说罢,分付家童将各位马匹安顿草料。又叫安排酒肴,就在书房中摆下。六人传杯递盏,论古谈今。赵普口若悬河,随问随答。匡胤满心欢喜,自恨相见之晚。赵普又把跟随之人,都与了酒饭,叫他在庄上草房里住宿。当下匡胤与赵普谈论之间,只有郑恩不懂义理,说道:“二哥,要呷酒就呷酒,不呷就去睡了罢,有这许多叽咕,乐子那里听得,要去睡哩。”匡胤道:“既贤弟要睡,先生把这残席收了罢。”弟兄就在书房安歇。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起来,赵普即命排饭。用毕,又往书箱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匡胤道:“这是十数日前,有位苗光义先生到舍,与小生推命,临行之时,留下这个柬帖,叫送与公子的。他说在东京等候。”匡胤接来看时,见面上写着一个“封”字。用手拆开,上面写着不多几字道:“赵普有王佐之才,不可错过。公子异日为君,必当大用。至嘱,至嘱!”匡胤看了,暗自埋怨:“这苗光义虽然阴阳有准,不该到处卖风,对人乱说,倘被当今知道,如何了得?”连忙揣人怀中。郑恩见了,便问道:“二哥,那口灵的苗先生给你这书子,叫你做甚?”匡胤道:“他说周主登基,颁了赦诏,叫我速速回家省亲。”郑恩道:“乐子只猎是什么的新闻,原来是这个意儿,兀谁没有晓得,要他送这书儿。”正说话间,童儿又送出香茗,各人取来用过,便要起身。赵普即时分付家小,安顿已毕,只是没有坐骑,却得郑恩情愿步行,把这马让与赵普骑坐。大家一齐出门,各上雕鞍,带了手下人等,离却村庄,按辔徐行,望禅州而来。 到了帅府,各下征骑。匡胤先人见了柴荣,将打猎赶兔,遇见赵普事情说知。又遭:“现今同在外面。似这等高人,兄长务必甄拔,必有可观。”柴荣听罢,分付:“快请贤士相见。”赵普即便至内,参见柴荣。柴荣见他人物俊彦,心中亦喜,是日即拜为王府参军,只待进京朝见过了,方好荐其大用。那众兄弟也都进来相见已了。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柴荣在帅堂上大排筵席,请众兄弟并赵普会饮,真的水陆俱陈,宾朋欢畅。天交正午,只见门官慌慌忙忙跑上堂来,报称祸事。不争因这祸事,有分教:劈遭淹没之苦,酿成梦寐之灾。正是:眼前赤子应遭劫,民上储君用隐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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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匡胤射龙解水厄 郑恩问路受人欺
诗曰: 维水汤汤势溢决,奔腾澎湃城几没。 中有怪物似游龙,屈伸翻覆民遭劫。 安得莅治有仁慈,拭目愀然系所思。 睹此颠连诚画策,奠安国土镇氓蚩。 话说柴荣因又得了赵普,甚是喜悦,大设筵席,庆贺会饮。正在觥筹交错之际,忽见门官慌慌张张跑上堂来,跪下禀道:“千岁王爷,了不得,祸事到了!大清河水泛平湖,水头高有十余丈,把两岸居民冲去了无数,现今离东门不远。望千岁作速定夺。”柴荣听报,不胜惊慌,叫声:“列位贤弟,这大清河水涨,冲去民房,势非小比,列位可同愚兄去一看,作何处置。”说罢,众人一齐离席,出了辕门,急忙而走。还未曾到东门,又有人来报,说水已到了东门的城下,两重门都被水没了。柴荣闻报,急从马道上城,至城楼边手扶垛口,往下观看,只见大清河竟似一片大海,那水势汪洋,波涛有数十丈之高,声如狮吼雷鸣,望着城上扑来。转眼之间,那水又涨上来了,竟把禅州的城墙没了半截。柴荣看了,只是握手跌足,仰天长叹,只叫一声:“苍天!想柴荣命薄,受不得周王爵上之封,故此天降灾殃,洪水为祸,眼看城郭沉沦,民藏鱼腹。但柴荣没福,只当淹吾一身足矣,何必连累满城百姓,皆遭此劫?”话未完,只听哗啦一声,那水把城墙一激,震动楼阁,只把柴荣唬得面如土色。 当下赵普见此水势激烈,波涛不止,开言说道:“千岁,某闻江河湖海,俱有水伯龙神掌管其消长之权,若无天曹敕令,也不敢淹没城池,擅行祸害;如人民该遭劫数,千岁虽多忧急,总是徒然。某今细观这水头只往上冲,其中必有缘故,据臣看来,不是河神讨祭,定是孽龙作耗。古云:‘圣天子有百灵护佑,大将军有八面威风;一福能消百祸,一正能除百邪。’依臣之见,殿下可备祭礼以祀之,或者仗殿下威福,保全一郡生灵,也未可定。”柴荣依议,令人速备祭礼。不一时,把猪羊礼物,摆设城头。插烛拈香,柴荣下拜,祝告道:“柴荣奉天子之命,莅镇禅州,不敢虐民酷吏,妄肆行为。今遇水患大灾,如果满城生灵该遭此劫,柴荣愿以一身当之,免了百姓之厄。若神明矜恕,祈求速退洪波,以全微命,柴荣回京之日,即当奏闻天子,建设罗天大醮,报谢天地龙神。望神明灵鉴。”祝罢,祭酒,焚化纸钱。往城下一看,那水兀是不退,反往上冲,比前更又长了,离垛口不远。 看官,这水不往别处去,只望上长,却是为何?这却是郭威所致。那郭成本是乌龙降世,奉玉帝旨意下凡,与赵匡胤打前站。今在汴梁即了帝位,一心记念柴后娘娘病在禅州,未能进京相会。这日在官无事,酣息龙床,不期元神出窍,竟往禅州而来,路过大清河,把水就带了起来。他在那波浪之中,看见柴荣立在城上,心下便是欢喜,颠着头道:“我的儿,想杀了我,你那姑娘在于何处?怎么不见他来迎接?”因此浑身走趱动,往城上一蹿,只见一片黑云裹住了水头,竟往上面扑来。唬得柴荣往后一仰,那水头就哗啦一声,复又掉了下去。说话的,又说差了,这水既已到了城上,怎么会得掉了下去?若果如此,则从古再无漂没之患,又何必多备御水之具,提防其灾?看官,这又不然。从来淹没城池,乃是天心降祸,人民该受其殃,所以凭你城郭坚固,堤闸重重,只消水势一冲,一切皆藏鱼腹,顿成大海汪洋。今日这水乃是郭威所致,因他搅动,所以时为上下;况城上有三帝存身,莫说赵匡胤弟兄是宋朝真命,就是柴荣也有七年天子之福,诸神也来护佑,这水怎能为祸? 当时郭威元神复又往城上蹿来,那保驾神祇着忙,便施威力,神光逼住了水,往下一打,这水头就往两边一分,那龙随着水头便退了下去。不多时,水头仍旧长将上来,刚刚的到得垛口,却就消了下去。一连几次,都不得上来。柴荣唬得浑身发抖,匡胤心内也甚惊慌,张光远面色如纸灰一般,罗彦威形容若失魄相似,匡义呆呆的只把水看,赵普连连的频把头摇。惟有郑恩急得手足无措,只是怪叫,说道:“不好了,乐子今日活不成了!”一边口里乱叫,一边望城外看着水。那水忽又轰的一声长将上来,溅了郑恩一身的水,郑恩道:“驴球入的,你怎么没着乐子身上?”顺着雌雄眼偶然看去,只见水里隐隐的藏着一物,在那里摇头摆尾,舞爪张牙,像要上来的意思。只见那物:浑身似黑漆,遍体长乌鳞。 不住双睛闪,频将二角抡。 长躯旋激浪,巨口吐波云。 随风借水力,翻覆任升沉。 郑恩一见,怪叫连天:“好驴球入的,你在那里泛水洗澡么?二哥快来,看那水里的怪物。”匡胤壮胆上前道:“怪在那里?”郑恩用手指道:“这不是怪么?他正在水里看着你哩。”匡胤定睛细看,果然隐隐的有一怪物,见他伏在水里。不多一会,那怪又是转动起来。郑恩喊道:“不好了,他要把城墙撞倒了,待乐子拿枣棍来打这驴球入的。”匡胤道:“贤弟,你这棍短,恐打不着,倒不如拿前来,待愚兄射他,或者可退。”即分付左右取弓箭来。须臾弓箭取到,匡胤接过手中,扣满弦,搭上箭,弓开弦响,只听嗖的一箭,射入水中,正中在那乌龙的左眼。那龙负痛,把尾在水中一摆,把水带上来,比城还高。匡胤唬得倒退不迭。只听得滔滔水响,登时之间,城墙露出半截。郑恩拍手叫道:“好了,好了,这驴球入的中了箭去了。”柴荣等众人一齐往城垛口望外一看,只见城墙都已露了出来,不多时,把水退尽了。看那城外的民房,冲成一片平地,居民漂流,不计其数。不是三帝在城,只怕禅州一城的百姓,皆为水鬼。 当时众人见水已退尽,皆顶礼神明,欣喜不尽,仍从马道下了城楼,早有手下人牵了马匹伺候。各人上了马,回至帅府,离鞍上堂。柴荣分付重整酒席,一来压惊,二来庆贺。须臾酒筵已至。柴荣满泛金杯,双手递与匡胤道:“不是贤弟一箭之功,愚兄亦难保矣。请饮此杯,聊酬大德。”匡胤道:“此乃兄长洪福所致,于弟何干?”柴荣又斟一杯与郑恩贺功。以下诸人,各各酬贺。当日情欢意乐,饮至黄昏而散。 次日,柴荣督令在城军民,往城外整理水场,搭造民房,以备各处遗民迁来居住。此一番水患,正是:已见稠居成薮泽,再筹生聚固城隅。 按下禅州之事,且说中箭之龙。盖因周主一心想念柴后娘娘,这日朝政得暇,无事在宫,一时困倦,假寐片时,不期元神出窍,来到禅州兴波逐浪,被匡胤射这一箭,中了左眼,负痛归原,大叫一声,滚下龙床,把随侍的宫官个个惊惶不止。周主晕去了半晌,渐渐还过气来,只骂一声:“红脸的贼!朕与你何仇,暗箭伤朕之目?左右快与朕绑来,不可放走。”宫官跪下奏道:“启万岁,宫中并无红脸贼,想梦中所见,还请万岁安神。”周主听宫官之言,定性一回,方才明白,就问宫官:“什么时候了?”宫官道:“正交午时。”周主道:“朕方才到禅州,被一个红脸贼箭伤了左目,疼痛难忍。尔等看朕目有伤否?”宫官道:“启万岁,左目青肿,有血微流。”周主便召御医入宫调治。太医官诊视明白,取神丹点上,登时止痛,只是伤了瞳神,一时不能回光速愈。周主又传旨意:“差官速上禅州,言朕有病,请娘娘刻日到京。”差官领旨,星夜赶至禅州,至帅府堂上,开读了旨意。 柴荣谢了旨,禀过了姑娘,准备銮舆,择日起行,点了三千人马护从,将禅州交与韩通掌管。柴娘娘爱惜民力,分付路程遥远,免了銮驾,只乘小车一辆。带同各家盟友等众及护从人马,是日齐出禅州,望东京进发。有诗为证:炎天车驾载同行,欲到繁华锦绣邦。 只为后妃存民力,故叫仪仗莫纵横。 车驾在路行程,只因柴娘娘病体未曾痊愈,又兼天气炎热,赶不多,一日只行八十里。那日到了晌午时分,娘娘在车内叫声:“贤侄。”柴荣一马至前叫道:“姑娘,侄儿在此。”柴娘娘问道:“天有多早了?”柴荣答道:“交午了。”娘娘道:“我身体劳顿,住了罢。”柴荣遵命,一声令下,登时安了行营。娘娘下车歇息,柴荣侍奉。不提。 单说匡胤及赵普等六人,带了手下人等,另外立下营盘。因是天气暑热,众人宽去衣袍,多在那避阴之处坐地乘凉。只有郑恩把上身衣服脱得精光,坐在地下,手内拿了一个草帽,不住的扇风,望着匡胤说道:“二哥,乐子浑身出汗,只是怕热,这便怎处?”匡胤道:“常言说:‘冷是私房冷,热是大家热。’兄弟,你只消静坐一回,自然生凉,何必躁暴?”郑恩道:“乐子耐不得了,二哥,你可也怕热,乐子与你洗澡何如?”匡胤道:“那里去洗?”郑恩道:“河里去洗,岂不爽快么?”匡胤随:“这个爽快,愚兄却未惯,不好去洗。”郑恩道:“乐子便与张兄弟去。”光远道:“我不会浮水,不去。”郑恩道:“罗兄弟,你和乐子去罢。”彦威道:“这个不敢奉陪。”众人多厌薄他粗鲁,再无一人肯和他同去。郑恩嘻嘻笑道:“二弟,这般火热,亏你耐得,你何不同着乐子去洗一回澡?好不凉哩。”匡义道:“小弟身子不快,不敢去洗。”郑恩见他也不肯去,只得回头向赵普道:“你便和乐子去罢。”赵普笑道。“甚好,只是学生无福,失陪了。”郑恩见众人都不肯去,闷闷不悦,自言自语道:“乐子好意叫你们洗澡,原来都是不识人照顾的。”匡胤听了,便道:“兄弟,你忒也多事,他们不喜洗澡,由他罢了,要去你便自去,何必有这许多噜苏?”郑恩道:“你们不去,乐子也不去了不成?”遂把青布衫搭在胳膊上,赤了两腿,带上草帽,出了营盘,望西而走。众人都不去理他。 他便一口气走了有三里多路,立住了脚,自家问着自家道:“乐子一时赌气,要来洗澡,怎么走了多路,兀是不见有河?乐子如今走那搭儿去呢?”东张西望,踌躇了半晌,说道:“乐子不去洗了,回去罢。”正待转身,忽又说道:“不好,乐子回去不打紧,反叫他们笑话。”又呆呆的立着,思想了一回,说道:“有了,乐子且坐在这里,等那过路的来,问他那里有河,便好洗澡。”说罢,把青布衫儿往地下一丢,将身坐在上面,往四下观看,那来往的人虽也不少,只是离他远远的走,不肯到他跟前经过。郑恩骂道:“这些驴球入的,为甚不到乐子跟前来?恁的惫赖。”原来郑恩坐在荒地之上,又不是经由道路,如何得有人在他跟前行过? 郑恩因见无人,爬起身来,拿了布衫儿,望大路而走。此时正是七月天气,恰值庄家正割早稻之时,那前面一人挑了一担稻子,正在奔走。郑恩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脖子。那人指望回过头来,看是谁人,谁知郑恩的手掌阔大,力气粗重,不但回不过头,连那担子都挣扎不得。郑恩骂道:“驴球入的,你要挣么?乐子问你,那里有河?”那人道:“是谁这般取笑?你看我挑着重担子在这里,你便拉住了我作乐,却不道折了我的腰,不是当要。快些放了手,若不放时,我就骂了。”郑恩道:““驴球入的,你骂。”把手只一按,那人挑着一担稻子,那里经得这一按?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处,连人连担,跌倒在地,口里喊道:“那个遭瘟的,把我这等戏耍?我是不肯甘休的。”爬起身来,欲要认真,举眼看见了郑恩,只唬得往后倒退,惊疑不定。古云:“神鬼怕恶人。”那人虽然发恼,见了郑恩这般形容,唬得魂已没了,那里还敢破口,只得叫一声:“朋友,我又不认得你,为甚按我这一交?”郑恩道:“驴球入的,乐子好好的问你,你怎么不来回答?”那人听郑恩口里“老子”长,“老子”短,说来不甚清楚。欲要与他争闹,谅来这个恶人,对付他不过;欲待不理他,挑了担子自走,又怕他拉住了,一时挣不去。没奈何,只得勉强赔笑,叫道:“朋友,你问我什么?”郑恩道:“乐子只问你那里有河。”那人道:“我们这里的河也多,不知你问的是那一条河?”郑恩道:“不论什么的河,乐子只要洗得澡的就是了。”那人听了,心中暗骂:“这黑囚攮的,要问河洗澡。这样可恶,把我按这一交,又讨我的便宜,要做我的老子,我且哄他一哄,叫他空走一遭远路,仍旧洗澡不成。”遂说道:“朋友,你要问河洗澡么?这里左右却没有河,你可从那树林子过去,那里有一条大河,水以清澈,尽可洗澡。除了这一条河,都是旱路。”郑恩远远望去,果见有一座树林,也不问远近,说声:“乐子去了。”扯开了脚步便走。那人见了,暗暗欢喜:“我且叫这黑囚攮的吃些苦。”遂把稻子担儿挑了,竟望前面而去。 只说郑恩当时撒开飞腿,奔赶路途,耳边只听呼呼风响,顷刻之间,约走了十数里。过了树林,四下一望,那里见有河水?都是村庄园围。郑恩方才醒悟,骂一声:“驴球入的,乐子被他哄弄了,倒白走这一回,没有得洗澡。停会儿见了他,叫这驴球入的吃苦。”正要拔步回身,只见庄后露出一所瓜园,正见园门开着,一眼望去,见那瓜横铺满地,其大如斗。郑恩满心欢喜,口角流涎,想道:“乐子走得热极了,且把这瓜儿解解渴,再去洗澡未迟。”遂迈步走进园来,要把瓜儿解渴。有分教:半日受三番辱殴,一瓜定千里姻缘。正是:未经软玉温香趣,先受挥拳掷足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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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郑子明恼打园公 陶三春挥拳服汉
诗曰: 时值梧风送晚凉,熏蒸犹是湿衣裳。 清泉未解行人体,偏使流殃顷刻尝。 又曰: 未得清流趣,先将瓜果尝。 径情无款曲,何徒怪强梁? 话说郑恩因天气炎热,一心想浴,不道问路寻河,被人哄骗,却指引到那树林去处,空走了十余里路,连水影儿也不见一些。自知被人所欺,正欲回身而走,忽见那庄后露出一园,园门开处,见里面满地西瓜,大小不均,心中欢喜道:“乐子虽不得洗澡,且把这瓜儿吃他几个再处。”想定主意,不管有人没人,闯将进去,就往那茂密之处,拣了一个绝大的西瓜,随身坐在地上,把瓜只一拳,打成三四块,递到口便吃。古云:“渴不择饮。”郑恩已是走得热极,又见了这样妙物,又甜又凉,可口生津,吃下肚去,脏腑也是清爽。如何不喜?当时吃了一个,又摘一个,把来打开,才待上口,忽听呀的一声,走进一个人来,把园门关闭,却是管园的园公。他往镇上去买办鱼肉等物。买了回来,进园关好了门,回转身走。正见有个黑汉坐在地上吃瓜,心中发恼,走上前来,喝声:“黑贼!你是那里来的?擅敢闯进园来,偷取瓜吃?”郑恩见他来问,把瓜放在一边,笑嘻嘻的答道:“乐子走得渴了,因见你们的瓜生得中意,故在这里吃这几个,值得甚么?你便这等小气。”那园公道:“好黑贼,别人家辛苦多时,成功了这园好瓜,正待货卖,你这黑贼却来现成受用。你偷吃便道生得中意,我们自己种下的倒不中意?”郑恩道:“你这等说,乐子便不吃了。”园公道:“也罢,你既吃了我瓜,老实给还了钱,我便放你出去。”郑恩道:“这却难哩,乐子又没有带钱,那里得给你?只算你做个东,请了乐子罢。”那园公把“乐子”听成了“老子”,便啐了一声:“谁是你的老子?你老子从来不肯请人的。你偷吃了瓜,休说这梦话。还了钱便罢,若不还时,我有本事请出一个人来,把你这贼吊打三百,还要剥你的狗皮抵瓜钱。”郑恩听了,心头火发,大骂:“驴球入的,乐子吃了几个瓜,你们便要吊打,剥乐子的皮;若乐子讨了你们女娃娃的便宜,你待怎的?”一面说话,一面立起身来,照着园公一掌,打了个倒栽葱。那园公跌得昏天黑地,爬将起来,手里的鱼肉多沾了泥。他把郑恩狠狠的看了一看,竟往里面跑去了。郑恩不去理他,仍然坐下把瓜来吃。 原来这庄有名的,称为陶家庄。庄上的员外名唤陶尚仁,为人极是忠厚。所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名唤陶龙,次子名叫陶虎,女儿名为三春。那员外、安人都已去世,剩下陶龙兄妹三人,一同过日。广有田园,丰于积贮,这瓜园也是他的,算得是个富厚之家。这日陶家弟兄俱不在家,只有这位小姐在庄内。从来的小姐都生得如花似玉,性格温柔,绣口锦心,甲于远近;即或容颜不能美丽,而举止之间,自有一段兰质飘香之趣。独有这位小姐,另有希奇,不同庸众:说他的美貌,实是娇羞;道他的身材,果然袅娜。看官不信,请看在下的赞词,便见果否:貌怪形容丑态,青丝发金线盖。黑肉丰颐,横生孤拐。臂力举千斤,铁汉都惊骇。金莲踯地成声,错听楼船过海。家中稍有不如心,打得零星飞一派。 这小姐生得如此姿容,更且身粗力大。不必论他别件,只说他两条膀臂,犹如兵器一般,凭你勇猛的人,也不敢近他的身。自小最好武艺,爱看兵书,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跑马射箭,只当玩耍。家中的庄丁使女,略有不遵使令,只消抓住了一把,捏得人痛叫连天,正不知他有多少力气。远近村庄闻了他名,真的头脑儿都痛,因此背地里送他一个隐号,叫做母大虫。就是他两位哥哥,也敬之如神,并不敢违拗他心性。这小姐接上界地魔星临凡,奉玉帝金旨,叫他扶助真主,开基创业,扫灭群雄。后来赵太祖三下南唐,在寿州被困,陶三春挂印为帅,领兵下江南解围救驾,在双锁山收了刘金定,二龙山活擒元帅宋继秩,刀劈泗水王楚豹,有这许多功劳。目下年当一十八岁,乃是金霞圣母门徒;且又算命打卦,都说他有王妃之福。因此哥嫂更加爱惜。 这日,三春小姐正在房中观看兵书,只见丫鬟来报,说是瓜园里来了一个黑大汉,在那里偷取瓜吃,把园公打坏了,现在外面,请小姐出去。三春听了此言,心中大怒,分付:“传叫庄丁,预备绳索,跟我到园中去拿捉偷瓜狗贼!”即时站起身来,迈步出房,带了一众丫鬟,竟往瓜园而来。只见那园公正在外面等候,见了小姐,便诉说道:“姑娘,当不得!这个偷瓜的黑汉力大无穷,他在那里偷吃,我说得几句,他就一掌,险些儿跌个没命,喏,脸上兀是这般青肿。姑娘出去,务要仔细,不要失手与他才好。”三春喝声:“奴才,没用罢了,还要多说!”那园公不敢言语,让小姐过去了,跟随在后。三春来至园门首,抬头看去,果见一个黑大汉坐在地上,如狼餐虎咽一般,在那里吃瓜。三春道:“你们且莫跟来,都在这里伺候,待我拿住了他,你们来扛。切不可声张,被他走了。”那些庄丁使女,一齐立住了脚,在门外等候。 当时三春把头上乌绫帕紧了紧,把裙子整个结实,卷起袖儿,缓步进了园门,望郑恩坐处而来。那郑恩因把园公一掌打走了,放心乐意,坐在地上尽量而啖;况是天气炎热,食肠又大,越吃越有滋味,约有五六个大瓜,埋在肚里,此时尚在吃得高兴。猛抬头见了这个女子走来,心下想道:“看这女娃娃走来,与乐子做甚?咱且莫去管他。”此乃郑恩自恃力大,藐视三春是个女子,不作提防。且见三春又走得消停,不像与他对付的模样,所以郑恩只顾吃瓜,不去理他。这便是郑恩吃亏之处。那知陶三春远远见了,暗骂一声:“黑贼怎敢藐视于我?我若不把你打烂了,也不敢姓陶。” 那些庄丁使女,都在园门后探头探脑的张看。当有那个被打的园公悄悄叫道:“腊梅姐,这个偷瓜的贼,不知他有多少力气,两只手扯开,就像簸箕一般,把我这一掌,犹如打了一杠子的相似,恁般疼痛。我家姑娘要去拿他,若被他楞头的几拳,只怕也要叫屈哩。”旁有春香接口道:“不相干,你可记得旧年么?我家的这个碾盘子,有七八百斤重,被雨淋坍了碾台子,重新要砌,五六个人抬也抬不动,却被姑娘提了上去。这样重的不费气力,何况这个黑汉。”腊梅道:“他整日里只说我们没用,道是没有沾着,就要嚎叫。他不说自己的手重,只说别人挨不得打。今日遇着主儿,叫这黑大汉打他几下子也好。”说罢,众人都掩口而笑。 说话之间,三春走到郑恩面前,把手一指道:“你这黑汉好没分晓,人家费钱赔力种下的瓜,你不问生熟,倚仗强梁,进来白吃,还要打人,是何道理?”郑恩身也不动,睁着两只雌雄眼,瞧定了三春,说道:“女娃,你在这里说乐子么?”三春听了,恼触心怀,双眉一皱,二目圆睁,喝道:“黑贼!你因天热偷瓜,也便可恕;打了园公,亦还饶得;绝不该大胆胡言,欺负于我,你要做谁的‘老子’?”右脚往前只迈上一步,伸手过来,抓住了郑恩,往前只一提。这小姐果是利害,两条臂膊,好似牛筋裹了铁尺,这一提,又往下一按,早把郑恩跌了个扑势:背朝天,脸着地,鼻孔嘴脸都印了泥。三春左手按住了郑恩,右手举拳,向他脊梁上一连几下,打得郑恩火星直冒。那些庄丁使女看见三春已把黑汉按倒,一齐上前说道:“姑娘,着实按住,不要被他走了。”郑恩只因不曾提防,被他按倒,打了几下,心中发急,欲要挣扎起来,无奈背上好似一堵城墙压住了,再挣也挣不起,只把两手向地上乱扒。一庄丁说道:“黑大汉,你不要只管扒,扒深了坑,就埋你下去,把你烂了,做灌瓜的肥壅哩。”又说:“姑娘,他不知你的利害,索性再打他几下,叫他知道,下次不敢再来放野。”三春抡起拳头,又是几下,打得郑恩怪叫不止道:“乐子吃了亏。”三春恼的这一句,喝道:“好黑贼,还敢胡说,你是谁的老子?”那园公要报打他之仇,便接口说道:“姑娘,他讨便宜,要做你的老子。”三春大怒,提起拳头,一连又是十数下,打得郑恩痛苦难忍,叫号连天。园公嘻着嘴笑道:“黑贼,你原来也遇着上风了。你倚仗自己力大,欺我没用,谁知也被我家姑娘打了。黑贼啊,这叫做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还被恶人磨。”三春听说,骂一声:“该死的奴才,谁许你多讲,还不走开!”园公听了,往后退去。三春便叫一庄丁,把绳索过来捆了。那庄丁拿过两条索子,正要上前动手,三春喝声:“放着!”自己依然按住,叫那几个使女拢来,一齐伏事,登时把郑恩四马攒蹄,捆得十分坚固。三春分付庄丁:“与我抬到前厅去。”庄丁不敢怠慢,拿了一条扁担,穿了绳索,一头一个,扛了就走。三春带了使女人等,一齐簇拥在后,都到前厅,将郑恩放在廊檐下。 郑恩一堆儿横在地上,睁开雌雄眼,往厅上瞧去,只见陶三春独坐中厅,两边立着几个丫鬟,阶下立些庄客。将三春细看,实是怕人,但见:乌绫帕束黄丝发,圆眼粗眉翻嘴唇, 脸上横生孤拐肉,容颜黑漆长青筋。 陶三春这副容颜,越瞧越怕,与那庙中塑的罗刹女也不差上下。郑恩方才追悔:“乐子错了,咱只把他当做女娃娃,谁知他倒有偌大的力气。乐子一时不防,被他按倒在地,打了这一顿,还不肯放,又把乐子捆在这里。明日若使二哥知道,怎么见人?”郑恩从来不曾吃过这样大亏,那手脚上的绳子只往肉里钻。欲待出言骂他几句,又怕他的拳头利害,白被他打;欲要哀求讨饶,做好汉的人,如何肯服输,灭了锐气?没奈何,只得说道:“女娃娃,乐子吃了这几个瓜,该要几贯钱,乐子去拿来赔罪。”三春大喝道:“好黑贼,还敢胡言?与我掌嘴。”这一声喝,郑恩再不敢言语。三春暗想:“这贼出言不逊,其情可恼,理该打他一顿棍子,放了他去。只是可笑我哥嫂常常说我不守闺门,无事寻非,动手打人,这般冤屈。我如今若放了他去,嫂嫂必定轻言重告,说我生事打人了。不如把这贼捆在这里,且等我两位哥哥回来,凭他发落,也见得不是虚情。”想罢,立起身来,分付庄丁:“用心看守,等你大爷、二爷回来发落。”说毕,带了丫鬟,自回房中去了。且说郑恩见陶三春走了进去,心里暗暗的骂道:“这驴球入的女娃娃,把乐子捆在这里,还不肯放,要等什么哥子来。乐子也算是个好汉,关西一带地方也有个名儿,自从在十八湾头救了二哥,孟家庄上降了妖怪,大江的风浪,经过了多遭。如今倒在死水里翻了船,败在这阴人的手里,辱没了乐子的声名。乐子若出了他门,管取把这些狗贼杀尽,方才报得此仇。”正是:虽然吃下眼前亏,他日风光谁得归? 不说郑恩在陶家庄受苦。且说匡胤见日色西沉,不见郑恩回来,心下着忙,叫声:“列位贤弟,你们的三哥往那里去洗澡?这会儿还不见回来,其中必有缘故。””张光远道:“他既然欢喜洗澡,必定还在那里浮水哩,有什么缘故?”匡胤道:“他虽然略知水性,但贪心过度,一时鲁莽,或者淹倒水中,事未可定。”罗彦威道:“这倒论不得。”郑恩乃是匡胤患难弟兄,怎不挂念?便对张、罗二人道:“贤弟,可同愚兄往彼一看。”二人允诺,便与匡胤一同上马,望了郑恩去路而走。行过多里、并不见有河水,也不见有郑恩的影儿。匡胤心里发急,遍体汗流,策马又望前行。忽听得那首田中,这些收割的人,在那里说话道:“老哥,也算这黑汉造化低,吃了这大亏。”匡胤听这话头有些影响,就把马带住了。张光远问道:“兄长为何不行?”匡胤道:“你不听见么?”二人会意,便不复问。只见那一个问道:“这黑汉,晓得他是那里人?不知为甚的惹了他?”这人答道:“看这黑汉,像山西人,说得一口的山西话,人材也生得高大,力气也来得勇猛。只因闯进园去,偷吃了瓜,园公说了他几句,这黑大汉动手就是一掌,打得园公爬了半日。那小姐出来,不知怎么的,就把黑大汉按倒在地,打了一顿,还不肯放,至今捆着在那里哩。”那人听了不信,道:“只怕没有此事,你今日又没有到他家里去,怎知他又去打人,有这许多备细?你莫不是乱说装他威势么?”这人道:“不然我也不知,只因方才回家去,遇见了他家的庄客,他对我说了,所以得知。” 那匡胤细细听了,心下已是明白,暗骂一声:“黑贼贪了嘴,便把身躯像了个梆子儿,只离了我,便去挨人的打。不知这小姐怎样一个人儿?住在那里?何等样人家?我且问他一个的确,再作道理。”遂叫声:“朋友,借问一声,这位小姐是谁家的女儿?住居何处?”那农夫抬头见那匡胤生得异相非凡,行伍打扮,张、罗二人也是轩昂刚毅,不敢轻慢,说道:“三位爷不像我们这里人。”匡胤道:“我等住东京。”农夫道:“爷们既住东京,问这小姐有甚缘故?”匡胤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山西人,生得黑面长身,因无事出来游玩,不见回来。方才听朋友说,什么小姐拿住了一个黑大汉,故此动问,望朋友说明住处,好去寻他。”那农夫答道:“要去寻他,也是不难。离此东北上,那林子里过去,就是他家的庄子。这小姐姓陶,闺名三春。父母都已亡过,只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陶龙,一个叫陶虎。家中尽好过日。这小姐今当一十八岁,未曾受聘。他虽然是个女儿,却是比众不同。” 匡胤道:“怎见得他不同于众?”那农夫道:“他喜的是弓马,爱的是刀枪,打的是好汉,两个哥哥也不敢管他。故此庄里人与他起个号儿,叫做母大虫,远近的人都是闻名丧胆的。爷们若去见他,只可软求,不宜硬讲。”匡胤道:“因甚硬讲不得?”农夫道:“爷们不知这小姐力气又大,见识又高,若有人触怒了他,总没有半点儿便宜人手,因此没人敢去撩拨他。爷们此去,也不必见他,只和他两个哥哥理说,必有好处。他的哥哥最有理信,从来不曾得罪于人,爷们与他说话,包管救得朋友了。”匡胤起先听他说陶三春把郑恩打了一顿,还捆着不放,心中已是火发,就要问明住处,恨不得一步跨进他家,将这小姐一劈两半,方泄心头之气。后来听了他两个哥哥知得道理,都是好人,便把怒气消了。把手一拱道:“朋友,承教了。”遂与张、罗二人各催坐骑,往东北里陶家庄上而来。有分教:化怒成欢,破凶为吉。正是:暗里丝萝曾系足,明中肝胆自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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