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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消逝的吉兰泰盐湖[下载] [打印本页]


作者: computer2014    时间: 2025-11-5 06:23     标题: 消逝的吉兰泰盐湖[下载]

这是一条在戈壁沙漠间前行的路。
从吉兰泰盐湖到老磴口,140公里沙路,即是著名的阿拉善盐驮古道东线。
吉兰泰盐湖为捞盐之地,老磴口黄河码头为发运之所。
吉兰泰盐湖,是我国大型内陆盐湖之一,位于内蒙古阿拉善草原,被贺兰山北端的乌兰布和沙漠、西边的腾格里沙漠和西北边的巴丹吉林沙漠三面包围。早在公元前200年的先秦时期,人们就已采此湖盐食用。唐时称其为温池,清乾隆48年(1783)开始使用吉兰泰淖尔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清朝年间,吉兰泰盐因其“洁白坚好,内地之民,皆喜食之”。山西、陕西神木等州县,除食用本地土盐之外,兼食吉盐。清时政策,不允许吉盐公开异地行销。奈何阿拉善草原辽阔无阻,私贩盐者络绎不绝,陆路盐道四通八达。
这种情形直到乾隆元年(1736)。当时,晋北所产土盐时有脱销,食盐供不应求。山西巡抚石麟议准“吉盐入口行销大同、朔平两府及口外各厅,但不准销往内地”。乾隆51年(1786),阿拉善王旺沁班巴尔以“吉盐陆运无几,恳请水运”。经部复批,“水运至磴口为界,以下不许侵越”。
乾隆56年(1791),是吉盐外运的重要一年。允许阿拉善旗在黄河磴口渡口年造船500只,用于吉盐水运。“食吉盐之口外各厅和大同、朔平两府及阳曲等44州县划归吉盐销岸。”并允许陕西神木、府谷等八个州县销售吉盐。
此后,吉盐销量大增,最高时可达七万吨,盐驮古道东线因此兴盛。
运盐的驼队多是每年九十月开始起场,到第二年二月左右收场。牧民家中剩余的劳动力均参与到驮运盐业中,以挣“脚价银”补贴生计。所谓“脚价银”就是用骆驼载运食盐所得的“运费”。每次到达老磴口后,驼户会用所得“脚价银”购买一些货物和日用品,然后原路返回。
秋冬两季,盐道之上,驼队络绎不绝。
旧时阿拉善旗,面积18万平方公里,人口却只有三万多,地形多为戈壁沙漠,往往数百里不见人烟、水源,人行于路上,倒毙荒野之事比比皆是。
行在这样一条危险、寂静、冰冷路途上的人,多为驮盐者、商贾路人、庶民,也有王公贵族和僧侣,这是他们进京的必走之路。路途艰险,“流沙塞途,气候寒冷,非独人烟稀少,水草亦多恶劣。沿途所经各站,且多不毛之地。每至一站,驼夫札帐幕既定,拾薪汲水,其宿也,大帮备有帐篷,或竟露天而眠”。民国林鹏侠在其著《西北行》中,亦谈及这一段路:“苟行于西北大荒,则觉一草一木,一禽一兽,一顽石一蝼蚁,无不可寄予同情。人生至此,并内地牛马生活之不如。”
多少年来,外界对阿拉善荒野戈壁的生活依旧有着这样单一武断的看法,这里只有荒漠大风,这里没有植物可以生长,这里的时间一成不变,这里从不下雨……事实上,看似荒凉无物的荒漠深处,生长着数量众多的骆驼刺、怪柳、沙冬青、白刺等旱生、超旱生、盐生以及沙生植物,多达900余种。随处可见沙地上爬行的黑甲虫,梭梭林中起落的鸟,奔跑的沙蜥,湖边饮水的狐狸……荒漠生命有着自己独有的生存方式,一样充盈着生命的葳蕤和蓬勃。
孤独漫长的盐道之上,如果没有路途中的这些自然万物,没有作为驼队歇息地的梭梭林、神树和安久庙,海一样宽广未知的荒凉沙漠,必然会给路途中的人们带来巨大惊惶。盐道就这样把所有孤立的、四散的、各是各的天地万物联系在了一起,构建起一个属于阿拉善荒野的整体性存在。你在荒漠里看见和听见的一切生命,都有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它们带着血肉温度,在空寂无人的荒凉空间里,按照各自的生命秩序运转和循环。它们知道,所有动植物都知道,它们统统知道,它们不孤独,没有生命是孤独的,它们和人类彼此相认相亲,用外界并不了解的方式。
我曾在冬夏两个不同的季节,沿着盐道,前往吉兰泰盐湖。一路上,我深刻感受到荒漠深处顽强保存的生命品质,古老珍贵的品质。还有曾经的驮盐人,他们广阔而艰辛的生活,坚忍且明亮的态度。每个在盐道上艰难行走的人,都能向自然汲取力量,找到生活和生命的意义。他们听得懂自然的声音,也接收得到自然释放的能量。他们把自己放进自然之中,即使生命离开这个世界,也是自然的旨意,他们安然接受,让自身回归自然。
这些驮盐人,他们知道盐养活着他们,骆驼养活着他们,自然保佑着他们,所以他们平静地走在这条路上。人的心有了落处,一些辛苦和哀伤就从世间消失了,觉得世间万物的铺排都是有道理的,人哪有一棵树孤独,哪有一头骆驼苦重呢。
盐驮古道东线止于吉兰泰盐湖通火车的1958年。
那些曾经行走在盐道上的人,他们辛苦的一生,像盐化在水里,像沙吹在风中,没有痕迹,像没存在过一样。
后来的人,或许,在梭梭的根上,在蒙古扁桃的花上,会尝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咸。
冬天的吉兰泰盐湖,四野茫茫的白,具有某种致幻作用,恍若置身于一片月光做的盐中。如《酉阳杂俎》所说:“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我伸出手去,把一粒盐放进嘴里,月光是咸的。
吉兰泰盐湖最初叫淘力淖尔,蒙古语,意思是镜子一样明亮的湖。
盐湖附近人家大多以盐为主,捞盐晒盐均为手工操作。用镐或锹揭开盐盖,凿出长方形的一小片,清除掉表面泥沙,将盐层打碎,直至露出清澈湖水,用耙摆洗至盐卤融合,再用长长的漏勺将盐卤捞出。捞出的盐卤不用熬煎,日光下晒干,即成洁白纯正的吉盐。开掘后的这一小片盐坑,静置数月,泥沙澄清,湖水重变回蓝色。再生盐会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直到把盐坑填平,恢复到未开凿前的样子。
人在湖边慢慢捞着盐,盐在湖底慢慢生长着。
捞出来的盐,除供自家人和牲畜食用外,剩余部分用骆驼驮到周边地区易货或变卖。
那时候的月亮真大啊,湖水真静啊,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月亮,这一片大湖。
盐湖的夜,不需要星星,一轮满月就足够了。水一样从天上流泻下来的月光,世上所有的月光,全部流进了这片大湖里,大湖周围到处弥漫着恬静的、澄明的、轻飘的白。那些白蛊惑着骆驼们,让它们丢掉魂魄,疑惑地向着湖面走去,一步,一步,沉落进水里。
我让自己停留在月光广阔的照耀之中,那感觉就像停留在卢梭的《沉睡的吉卜赛女郎》面前。天空是大面积的暗蓝色,悬着一轮巨大的银白色的满月,远处的贺兰山,近处宁静的湖水,洁白的盐魂无所不在,氤氲飘动,辽阔而神秘,空旷而诗意。我等待着,湖边会突然出现画布里的那头野兽,眼睛像盐一样晶莹、透明,充满孩子一般的天真。
曾经那样辽阔的大湖像月光一样渐渐消散了,找不到了。
现在的吉兰泰盐湖已经缩减了很多,风沙模糊了盐湖和湖岸的边线,盐湖能够开采的面积也在逐年减少。
吉兰泰盐湖于1953年建立国营盐场,依旧采用原始的手工开采方式。1965年,来自江苏、山东、河北、辽宁四大海盐区的几千名建设者云集于此,开始了机械化扩建“大会战”,直到1975年,吉兰泰建成了中国第一家机械化湖盐企业。大规模采出的盐,经过沙漠铁路运输专线——乌吉线。
几十年来,盐湖周围的灌木、沙蒿、沙枣树都被砍掉用来当柴烧,直到盐湖外围三四十公里以内的梭梭林全部被砍光。植被破坏带来了附近草场的衰退,失去生态平衡的盐湖,沙化日益严重,沙流不断扩延进盐湖,西北方向的流沙每年以100米的速度向湖内推进。盐层越来越薄,淤泥越来越多,由于清水补给少,卤源不足,吉兰泰盐湖渐渐干涸。20世纪60年代,吉兰泰盐湖尚有0.1米至0.2米的湖表卤水,而现在,却演化到无湖表卤水的千盐湖发展阶段。
我向着盐场深处走去,远处是白的山,近处是白的路,人走在一个白的世界里。如果不是几台生锈的采盐机器提醒着我,我无法相信自己此时此刻是走在120平方公里大湖的湖底。尽管远处盐巷积蓄的浅浅湖水,依稀泛着淡绿色的光,却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一片无垠大水。湖底到处是大片大片白色的盐碱,在冬天的日光下泛着苍白刺目的光,极目远眺,也是无尽的白。四下里,只有我和几台沉默的机器立在一片白茫茫中,像是立于真实的月亮之上,只有荒凉,诡异,令人窒息的宁静。
这几台机器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它们曾经日复一日工作在盐湖上,不知疲倦,现在已经报废,被丢弃,被遗忘,孤零零地立在湖底。
一座废弃的死去的采盐场。
风吹起来的盐粒,白色的飞蛾一样,轻轻浮荡在空气中,盐粒打在机器上的细微声音,像是湖水的呼吸。
20世纪90年代,吉兰泰盐场仿照江南挖泥船,设计制造了采盐船,曾经的盐垛场建成采盐码头,每天都会有十几艘采盐船在长长的盐巷里穿梭,随处可见巨大的挖掘机、皮带机、运输车……原盐通过码头的输送管道直接传送到火车站台。
原盐被机械挖出、选出之后,剩下来的堆成一座一座高高的盐山,弃置在湖边。我在太阳刺目的光照下,攀爬上一座盐山,盐的光反射到我的眼睛里,辣辣的痛,眼泪迅速地流下来。
站在盐山上,冰冷的大风从贺兰山边吹过来,植物的气息瞬间浓郁起来。盐湖附近并不是我以为的寸草不生,这里到处生长着一种叫盐爪爪的矮小灌木植物,还有大蓬大蓬的碱蓬。盐生植物有着奇特的鲜艳的色泽,它们喜欢散生或者群集在草原、荒漠区盐湖的外围和盐碱上,属于盐湿荒漠群落的优势种。盐湖周边白色的盐碱地上,遍布着大丛大丛深红色浅红色的盐生植物,沉静而孤寂,像被月光抚摸过的梦。
在吉兰泰盐场,我见到了保存很多年的老盐根,拳头大小的一块,晶莹剔透,像纯而又纯的白色水晶。
盐根,生长在湖底深处,是不断涌动新盐的盐湖根脉。盐根越古老,越纯洁,黑暗之处的白,生命之初的白,白到饱满,白到虚无。
盐场的人说,这样纯正的盐根曾经到处都是,附近的人们都用麻袋来装,现在已经很难找得到了。
不只是盐根,还有一些东西也找不到了,所有这些,就在眼前发生,伸出去的手臂间,只有无力的风穿过。
吉兰泰盐湖在一点一点缩小,消亡。
盐湖不再是地面上的一片月光,那些月光或者只是想象,或者是湖水的回忆,或者只是时间的遗失物。
一片寂静落在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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