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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老师的“顺气丸”[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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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mputer2014
时间:
2025-11-6 06:59
标题:
美术老师的“顺气丸”[下载]
星期天,接了我95岁的婆婆去附近的一家早茶店,临窗座位几乎已经被占满,引座的服务员听说我婆婆因腿脚不便难得出门,想坐在望得见雨打芭蕉和小鸟的地方,就跟其中一桌的四位女士商量:“可以与这位老太太拼桌吗?”
那四位女士中最年长的女士立刻站起,挪开圈椅,腾出给我们放轮椅的地方。片刻之后,我们方才得知,对面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师生相聚。
年长的女士已经83岁,40年前,她离开了淮安某农场子弟学校,随丈夫调动来我们的城市。倏忽数十年过去了,她养大了儿女与孙辈,送走了长辈和丈夫,如今,她谢绝与子孙同住,坚持住在丈夫留下的一套小房子里,一个人养花、养鱼、画画,还养了一小缸碗莲,顽强地独自生活。今天,来请她喝早茶的,是她在农场子弟学校教过的最后一批学生,“难为她们都当奶奶和外婆了,还想着我这个老师,大热天专门坐动车跑来看望我”。
我这才留意到,另外三位女士看上去都年近花甲,做老师的说起她们小时候的调皮劲儿,依旧如数家珍:她们能在荷塘里踏着淤泥行走,一会儿就能从水里抽出一条细嫩的藕带;一下大雨,她们就到水沟里去摸鱼,手掌长的野鲫鱼能摸上十七八条;春天,她们还在田里追过可以拿来烧烤的野兔子……
我不免好奇:“您是她们的班主任吗?”年长女士大笑起来:“我只是她们的美术老师,教美术有福气啊,教一年,有200个学生,总有几个追随你,跟你谈得来的。”40年前,在苏北农场,学生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穿皮鞋的路,成功考上大学,从此去城市生活;另一条是穿草鞋的路,高考落榜,留在农场顶替父辈,继续劳作,如果人很机灵又有自学能力,可能有机会在农场子弟学校当上代课老师,也有可能去学个瓦匠或木匠手艺。
“总的来说,女孩子的路要更窄一些,如果她们考不上大学的话。”作为美术老师,她观察到,一到高二下学期,女学生脸上欢快热烈的表情都消失了,她们变得忧郁起来。她们心中的烦闷无人诉说,班主任每天严厉地巡视早读课上,谁在分神;主课老师疯狂地四处搜寻千奇百怪的题型,日以继夜地安排密集的测验与考试;家长都在稻田和菜地里摸爬滚打,也懒得琢磨什么沟通方法,只要发现孩子成绩下降,就当着农场同事和乡亲的面,手持笤帚疙瘩追打儿女……思来想去,学生有什么苦恼,只有来说与美术老师听。在高中的最后一年,美术课已经彻底停掉,美术老师被安排到初一年级去教课了,然而,还是不停地有面色憔悴的高三女生,来找她倾诉。
年长女士回想自己当“树洞”的那些岁月,唏嘘不已:“有时,她们的烦恼搞得我也失眠了。我丈夫说,‘你一个副科老师,在学校也不是什么中流砥柱,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些?’可打断她们,我实在是舍不得,她们跟我儿子几乎一般大啊。孩子在困境中,有人愿意腾出工夫来聆听,有人愿意陪着她们,她们哭一鼻子的时候递上自己的手绢,这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可当时,她们升学压力爆棚,要的不就是这颗‘顺心丸’吗?”
这可能就是一位副科老师的使命:把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补好,等待它们重新强有力地跳跃。为了替学生“顺气”,美术老师还会拿出自己独有的“顺心丸”——将自己刚画好的水彩作品送给眼前委屈哭泣的学生,老师开玩笑说:“保存好它,万一我将来成了大画家呢?”
这个炎热的夏日,在早茶店里,我看到了学生保存了40年的老师当年的一张小画:主角是一只驻留在广口玻璃瓶里的蜜蜂,老师画出了它的复眼、触角和口器,弯曲成节的胸腹部,画出了它前后两对翅膀上透明的网状翅脉,还有遍布全身的细腻绒毛。蜜蜂徒劳地碰撞着玻璃瓶壁,它着急地打转,急于突破这透明的障碍,它看得到瓶子外面,是无数怒放的油菜花,正在等着它去探索与享用。它似乎在呼救,在困惑自己为何被关在这透明的牢笼中,然而,它确乎是被束缚在惯常的视野与飞行路线中,并没有留意到,这极深的广口瓶是敞开的,只要它高速振动翅膀,就能在前翅的阴影中产生负压,空气涡旋将持续不断地为其提供升力,它就能从玻璃瓶中出来,进入它的自由旷野,进入油菜花的海洋。
一定是这张微不足道的永远不可能成为名作的小画,给了当年的女学生极大的启迪与安慰,她才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今天,年至耄耋的老师戴上老花镜,在早茶桌上细看自己留在油菜花阴影中的签名,无尽的感触只浓缩成这样的感慨:“你竟还留着它呀!你们快来看,我年轻时的眼力真好,蜜蜂这三对足上的腿节,都画得没有一丝走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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