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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像云杉那样生长[下载] [打印本页]


作者: computer2014    时间: 2025-11-22 20:57     标题: 像云杉那样生长[下载]

我在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里,看见一个人凭借一己之力在川西的草原上建起了一座图书馆——纳朗玛图书馆。
他曾是一位喇嘛,名叫久美。他没有盖房子的经验,却自己琢磨着画图纸、搬石料、买家具,经费也是自筹,手头紧张了就停一停。面积两三百平方米的房子,用了19个月才建造完成。
暑假,我想去拜访久美。8月初,海拔约3700米的塔公草原已有寒意,我们的车在盘山公路上缓慢爬升,远方山体上书写着巨大的藏文。过了几个弯道之后,山峦隐去,车轮深入草原的波浪。
路越来越窄,沿着一段路略微颠簸的土路,我们来到了纳朗玛图书馆。
久美新建的房子,如同古朴的民居。门前台阶并未被磨平,由粗糙的石条、石板参差垒成,豁口交错。几步之后,我们进入图书馆,内墙只由土和草构成,没有粉刷涂料,就是原本的浅黄与蜜色,暖融融的。墙一拃厚,泥土混杂着干草,有裂开的纹路。木材没那么规整,像是最初砍伐好的样子。门闩厚实,房梁有粗有细,有隆起;地板带着木材本来的花纹和结节,踩在上面发出吱嘎的轻响。我问久美是跟谁学的,把房子设计得这么舒服。他说他读了好多建筑方面的书,看不懂复杂的理论,但有一句记得特别清楚——“建筑来自自然”。于是,他只用了石头、木头和泥土,没用其他材料。
坐在那儿读书,风景就在身旁,满眼都是蓝天、雪山、白云、青草。光线宜人,暖乎乎地拂过脸庞。
寒暑假时,附近的孩子都过来读书,有志愿者讲绘本和自然课。孩子们中午在这里吃免费午餐,晚上再搭伴走回家。很多人劝久美适当收一点餐费,但久美说,要是有一丝利益,他做的事情就不纯粹了。
久美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送他到寺庙里早喇嘛。他无法停止内心的追问,自个儿买了车票,去往大都市,想从外界的角度重新思考宗教。
列车的终点是苏州,他去了寒山寺佛学院,寺庙里唯有他不懂汉语,那时他18岁,开始对照着书自学汉语拼音,在纳朗玛图书馆里,常有牧民的小孩问久美:“读书有什么意义?我家里很穷,为什么我不可以辍学出去打工?”久美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孩子们听,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能更好地生活,不读书会在生活的很多方面存在短板。这两年,久美在草原上兴建民宿、酸奶加工厂和生态畜牧循环系统,遇到知识缺陷就只能自学。盖房子画图纸,他学习数学公式;做酸奶和做粪肥发酵,他又购买生物学方面的书籍。最近他和几个志愿者讨论做游牧文化产品,开发草原旅游和阅读历史类书籍是当务之急。
去苏州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节点。在苏州,他初涉世间繁华,见过豪车、豪宅与各种名牌产品,但丰沛的物质没有给他带来诱惑,从零开始的汉语阅读却改变了他。18岁出门远行,18岁学习一门新的语言,这些冲击让他体会到,书籍可以让人迅速成长,拓宽对世界的认知。
多年以来,他观察到一个现象,周围有些贫困牧民,接受了很多金钱和物资帮助,却还是难以改变境况。每年年底,邻里争吵不休:“去年给了我家扶贫款,今年怎么没有了?”“为什么给他们家的多,给我们家的少?”在久美看来,人应当自力更生。如果不改变这些人的观念,不能帮他们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仅仅捐助金钱和物资,功效不大。
在寒山寺佛学院,他常常思念塔公草原的天光云影,想为自己的故土奉献些什么。随后的一场地震,加速了他行动的进程。2014年11月22日,塔公草原发生6.3级地震。身在寒山寺佛学院的他立刻返回家乡,帮助发放赈灾物资。他走访了1000多家牧民,看到震后的种种困境,下定决心不再返回苏州,而要把书籍引入草原——扶贫首先要开智。
那时他没有自己的房子,只是募集了一些书放在小帐篷里,建起了最早的“帐篷图书馆”,有了最早的70名小读者。后来他自制青稞酱售卖,攒下3000多块钱,买了第一批石头,正式兴建图书馆。
为了更好地在图书馆里给小朋友传授知识,他脱下僧袍还俗。
这个突然起意在草原上建图书馆的人,还有那个突然买了车票去往大都市的人,是同一个人。2018年,纳朗图书馆落成,寒暑假对外开放。2020年,从草原考到外面去的几个大学生说:“久美哥哥,从今年开始,课程由我们来安排。”那一瞬间久美特别感动,这件事有了传承。
久美在塔公镇上还有其他工作,不能天天待在图书馆里。他计划在图书馆旁边建一栋民宿,雇清洁工顺便照看图书馆,这样,图书馆就可以常年开放,民宿的盈利也能补贴到图书馆午餐里。
久美是这片草原上的名人,可是当他谈论起自己时,从不骄傲,略带羞涩。我的孩子问久美:“人为什么要善良?”
久美说:“宗教层面的解释是,人的本性是善,但是这个解释太抽象了,我们在实际生活当中会发现,有些人可能对身边的熟人有攀比心,对方落魄,自己就开心。但是当人们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时,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他遇到应该特别可怜的人,也会心软,也想伸手帮助对方。人心善的一面就出现了。人的寿命也很短,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什么?一个人死了,如果别人感叹,‘哎呀,这个人终于死了’,那他的生命价值就非常小。可是,如果死亡的时候,有人不舍得,有人想,如果这个人还能继续活下去,那该多好。那一瞬间,这个人的价值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善的一面代表了人的价值,恶的一面肯定没有价值。”
孩子说:“可是有时候,恶人没有恶报,好人没有好报,太不公平了。”
久美说:“我们先不要想着回报。如果我们能拥有一个非常好的环境,那一定是那些善良的人共同创造的。拥有了这样的环境,我们才有幸福感。”
孩子跟我说:“妈妈,我好喜欢久美叔叔啊。他和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从塔公镇醒来的那个清晨,在薄雾中,我们向东南而行。途经我的朋友王焓的野外考基地时,她委托我帮她去探望一样东西。她带领组员从贡嘎山西坡采了一株云杉栽在山脚下的客栈院子里,想等它适应低海拔的环境后移栽进清华大学的校园,不知现在它是否茁壮。
王焓说:“云杉长得非常慢,但是寿命长,世界上最古老的云杉已经9000多岁。这是我特别喜欢它的原因。”
我找到了那株云杉,蹲下来,轻轻抚摸这棵小树。“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那座小小的图书馆,未来能不能像云杉这样扎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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