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窗览船

推窗览船



拉开深色窗帘，推开玻璃窗户，老吴把头伸出去，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伸伸手，踢踢脚，他带着一脸满足，盯着对面的一幅售房广告出神，红底白字的条幅广告，八个大字映入眼帘：山水洲城，没有白来！

“对，对，没白来。”老吴一边甩手伸脚做运动，一边喃喃自语。

老吴是土生土长的星城人，他能住在江边大楼纯属偶然，当然也合情合理。若干年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某钢厂总经理，在那个钢城住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想过有挪窝离开钢厂的那一天。用他婆婆子的话讲，钢厂就是老吴的命，要他离开钢厂就是要他的老命。那年，上头集团调老吴去任总经理，官升一格，换上另外一个人，跑都跑不赢，老吴却“抗旨”不去。上级无奈，只好给他安了一个集团副董事长的虚职，仍然兼着钢厂的总经理，一场任免风波有惊无险，上下软着陆，双方体体面面。

时过境迁，退休后的老吴在钢厂过得悠悠哉哉。一天，集团来了一个通知，说集团在星城盖了新的办公大楼，配套建设了临江宿舍区。老吴曾位列副董事长，虽然已经退休，仍然有优先购买一套住房的权利。经不住子女的劝说，几经权衡，老吴搬进了星城新居，新居不大不小，一溜窗户面江瞰山，风景好着呢。

年龄不饶人，自号“八零候”的老吴坐七望八，明年虚岁八十。他坐在窗前，闲望风景，无所事事，打发日子。老吴从当总经理的风风火火，到退休老人的文文静静，角色切换好像很自然，实际上钢厂在他内心深处的那团烈火烈熖从未熄灭。

他口里说，百事不揽，锻炼身体，为崽女多省事，让组织少操心。实际上，听不到高炉和轧机的吼叫，看不到焦炉上面那一团尘雾，还有厂区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响声，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婆婆子再三警告，深更半夜你再在床上两面翻煎刁子鱼，你我就得分床异梦了。警报拉响，老吴才稍微收敛，像个憋屈的娃娃睡在婆婆子身边不敢再多动弹。

难则思变，一个大活人还让一泡尿憋死，老吴思来想去找到了三个改变生活适应现状的途径：一是去游泳馆游泳，来来回回，混过两个小时。一是去江边散步，日行少则五千步多则八千步，结交三五老友，聊天说地，说说一些不着调的老话，又可打发一段时间。一是把多年隐藏的爱好找回来，关注经济形势预测行业走向，练练脑力，预防痴呆症。前两项，一项花钱一项免费，很快落实。运动量上来了，吃饭饭香睡觉觉稳，婆婆子不再唠叨。这最后一项，几经努力，老吴也找到了一个好办法。

老吴毕业于钢铁学院，后来又读了一个经济专业的在职研究生，担任总经理后，他是冶金专家，又重经济分析，被誉为复合型经济人才。虽然止步于企业一把手，他巳经十分满足，常说：我何德何能，国家让我挑如此重担。眼瞅着钢厂产能上来了，效益提升了，职工的工资上涨了，他退休时说了一句十分动人的经典话语：不是我为钢厂作了多大贡献，而是上万职工信任我，十里钢城培养了我，这个本末关系一定要摆正牢记，一定要对钢厂对员工常存敬畏之心，常有感激之情。

敬畏常有之，感激则力不从心，坐在凉台上，眺望远山近水，老吴长叹一口气：两个老年人，“霸占”一套大房子，天天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几乎与世隔绝，于世无用，这样活个长命百岁又有何益？

他盯着窗外的江面发楞。落地大窗，视野开阔，上可望南桥，下可达北桥，可谓十里江景一眼收。江面上船来舟往，禁渔后小划子绝迹，都是一色的千吨货轮驳船。由于上连几个工业城市，下达江湖交汇码头，货船还不少，船来船往，鸣笛声声，浪花翻白，勾勒出一幅繁忙江景画卷。

看着看着，老吴瞅出了一些门道。一是为钢厂运煤运矿的船多，货船仓口上那一个个凸显的深黑色包包和暗红色包包，就是炼焦煤和铁矿石，它们逃不过老吴的火眼金星。一是时候相对集中，大概是要过下游的大垻船闸，上午下午各有一段时间看见货船首尾衔接，鱼贯而行。老吴不再心躁心烦，盯住江面数船成了打发时间的一个好方式。

婆婆子发现老吴近来安静下来，除了游泳散步，一双眼睛很少离开窗户。她笑着对老吴说：老家伙，晒太阳，要开窗，才能补钙！老吴忙于数船，点点头，并不搭腔接话。

他有了新的主意，要搞一个新课题：《从江面货轮看区域工业景气》。找出好久不用的工作笔记本，老吴开始定时观察纪录大江货轮的上下船只数、空实载状况，并填写在自制的表格上。按照统计学的要求，老吴将所得数据作成一条条曲线，开始自已的数理统计和分析。正如一位领导讲的，火车装车量，社会用电量可以衡量经济景气度，老吴认为自己的货船指数也可以反映某个特定区域的工业景状况，异工同曲，老吴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新价值。

为了验证自己的“科研成果”，老吴会定期找到自己的老部下，要他们“汇报”一些钢厂生产经营的主要数据，然后代入他设定的曲线方程，用以验证修订他的“货轮指数”。一年半载下来，老吴的观察分析还真有了成果。

在重阳节老领导座谈会上，他当着一位大领导的面，用近十分钟的时间，有数据有观点的谈论了一番货轮指数与沿江区域工业景气度的相关性，还建议加大航道改造投入，降低沿江工厂物流成本。他的发言当场获得领导赞许：“什么叫老有所为，吴老为所有的老同志作出了一个榜样。”

领导点名表扬，新闻记者嗅出味道，循迹采访老吴，相关报道纷纷出炉。我也混迹其中，寻踪探源，独辟蹊径，于是有了这篇不是新闻报道的《推窗览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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