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3-5-20 16:21
雁犹如此[下载]computer2014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s://bbs.voc.com.cn/forum-5-1.html
一大早送完孩子上夏令营,我想起张充和先生最近好像身体微恙,便顺路折进去看看老人家。在中文世界里,女性被唤作“先生”,算是一种至高的尊称。年过九旬的张充和先生正是我们耶鲁华人小区里一位受尊崇的老人。她是大作家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的妹妹——著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因为在书法、昆曲、诗词方面的造诣极高,与沈尹默、张大千、章士钊等一代宗师都有很深的交谊,被人们称为“民国时代的最后一位才女”。每次拜访张先生,总爱听老人讲点儿旧时的人物故事。老人家身体健朗,每天依然坚持读书、习字,在她习字的案桌边上,摆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美须飘髯的张大千俯身在水边给一只大雁喂食。己经不知是第几次了,老人家又给我讲起张大千和这只大雁的故事。
抗日战争时期,张大千曾经在敦煌面壁数年,在敦煌的石窟临摹壁画。有一天傍晚,他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散步,救起一只受伤的大雁。以后每天,他都要带上当时极为匮乏的食品,到泉边喂养这只大雁。大雁身体渐渐复原,和张大千成为好朋友。只要天一落晚,无论风雨阴晴,大雁都要守在湖畔,等候张大千的到来,陪着他散步。这张喂食的照片,就是当时随行的记者罗杰米(译音)现场拍下来的。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张大千离开敦煌的日子临近了。离情依依,张大千生怕他的大雁朋友伤心,便不等日晚,早早率领众人登车离去。没想到,车子刚刚驶过月牙泉,天上便传来一阵大雁的哀鸣。众人抬头看去,一只大雁就在头顶一圈圈地盘旋,追着车子,发出尖厉的唳声。张大千赶紧让车子停住,他刚跳下车,那只大雁便嘶鸣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直直扑向他的怀里。张大千搂住大雁,泪水潸然而下。他抚摸着大雁,大雁也久久依偎着他。众人都被这一幕人雁相依的情景感动了。良久,张大千拍拍大雁,把它放飞到空中。大雁一声尖唳,打了一个旋儿,终于消失在大漠青空之中。张大千挥挥手,登车离去......每次说到这里,张先生眼里都噙着泪花。“这张照片,是我亲自向罗杰米夫人讨来的。罗杰米写过这个故事,感动了无数人。每次念着,我总想起一首曲子,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它的出处了......” 张先生用混杂着安徽乡音和江浙口音的温婉调子,向我轻轻地吟诵起来:“......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动物的情感,其实与人世的冷暖炎凉,是完全相通的。”张先生喃喃说道。 青空。雁唳。大漠。远鸿。这是我心头漫过的图景,也是眼前流过的诗境。是的,一袭布衣,俯仰苍穹;有所牵挂而来,无所牵挂而去;既知万物有灵,更轻身外之物;人生重情重义,却可淡看聚散浮沉。我本来想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声易字入题,不料浮现心头的,却是嵇康的句子:“......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我久久凝望着那张照片。相框倚靠着一小块玄色的人形石头。“这是我昔日在敦煌月牙泉边捡拾的,你看看,像不像一尊小小的站立的观音?”张先生轻轻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