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主角是赵孟頫。故事,却要从王维讲起。
唐开元年间某日,长安城,某府第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蹲在地上,神情专注。他手持一根捡来的枯树枝,沙沙沙,在松软的沙土上涂抹。一行人的车马声由远及近。等到少年一抬头,却见时任太乐丞的王维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地上的画——这是一匹奔腾的骏马。王维的表情,近乎愕然。少年赶忙禀报起自己的正事儿。他此行的目的,是来讨酒钱。不久前,王维与几位文友在酒馆聚会,一行人全喝高了,散场了却没人结账。店掌柜怕伤了几位客官的面子,便没当场戳穿,过了几日,便支使这小酒保上门讨账。话毕,王维没接茬,他的眼神,仍盯着地上那匹马。许久,郑重地吐出一句话:“乃岁与钱二万,令学画十余年!”
眼前的小酒保,即是家境贫寒的少年韩幹。大诗人王维是性情中人,且目光相当犀利,一眼看到了韩幹画马的潜力,并一言九鼎,资助其学画。十几年,韩幹师从著名的御用画家曹霸,顺理成章当上了宫廷画家,成了画马的一代宗师,代表作有《照夜白图》。
时空从大唐穿越到宋末元初,韩幹是赵孟頫未曾谋面的老师。赵孟頫题画说:“吾自少年便爱画马,迩来得见韩幹真迹三卷,乃始得其意。”赵坦言,自己积累多年的画马功力,终于在韩幹真迹的启发下,盘活了。
青年赵孟頫,诗书画皆精。
天赋异禀的赵孟頫,成长在新旧王朝更替的夹缝里。这是一个令无数士人痛苦不堪的时代。宋王朝崩溃的末世,连接着元王朝百废待兴的新世。作为宋王室后裔,赵孟頫的处境更为尴尬。没落家族的光环未能使他显贵,反而更易造成他心理上的失衡。他寒窗苦读多年,才华满腹,却不知向哪里发力。
恰是这无功利的彷徨期,成了滋养艺术的沃土。湖州吴兴,赵孟頫的家乡,山河秀美,风清水澈。他整天跟和他同为吴中八俊的画家钱选、词人周密等好友,诗酒唱和,琴书相悦。是迷茫,也是沉醉的微醺。无意间得了不少佳作,忘记世外扰攘。
赵孟頫尤擅画马。他因此十分自得。他认为,画马的本事,是其他持“性灵说”的文人画家力所不能及的。早在春秋时期,韩非子就发出了“画犬马比画鬼更难”的感慨:“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也。”由此可见,赵孟頫画,专业水平极高。
26岁那年,赵孟頫完成传世名作《调良图》。
有冷风从西边来,气氛萧瑟,掠过一匹身姿极其优美的马。恶劣的天气,骏马迟疑着步子,不肯向前。眼神抗拒,低头喘息。前方,调马的奚官无奈,回首望马。他举起衣袖,挡住凛冽的风。手里的缰绳微微松弛。
赵孟頫妙笔生花。齐整的马鬃,毫末可见,笔笔分明,在风里形成温柔的“一”字,与飘逸的马尾呼应,极美。人物用白描,清秀、纤弱,无奈感,飘零感,溢出平面。
《调良图》不单是成功炫技,也传递了某种情绪。
这匹俊朗的马,站在风里,迟疑。缰绳之下,顺从乎?挣脱乎?赵孟頫没有给出答案。彼时,他自己也兀立在西风里,举步不前。或者说,他大半生的时间,保持与之类似的暧昧姿态。
元世祖忽必烈派江南文人程矩夫到南方寻访文化人才那年,赵孟頫33岁。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但赵孟頫对前途仍是惶惑的。他清楚,题诗作画,终归不是正途。“功名”统摄下的济世理想无处安放,是文人最深的伤口。程矩夫前来征贤,似乎是个重要机遇,但赵孟頫并没有伸手去抓这根稻草。原因?一方面,他抱持一个“忠”字,忠于前朝;另一方面,身边的朋友圈给他压力不小。他的启蒙老师钱选,态度十分决绝,对招贤政策排斥,幽居在砚池里,放话曰:“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画图开。”他的另一至交周密,也是坚决不仕,干脆隐居起来。赵孟頫不想成为另类,茫然四顾之后,选择按兵不动。
新王朝的寻访力度持续加大。两年后,程矩夫带来皇帝口谕,点了赵孟頫的名,并转达了天子对赵孟頫的赏识。本来,赵孟頫抵抗的胆气不足,谦恭、和顺,是他骨子里的气质。皇威赫赫之下,赵孟頫只往前迈了一步,就顺理成章进入了仕途。或者说,对于该进还是退,他本身就是摇摆不定的,只等一个随缘的借口。
想起《调良图》中,那匹情绪游疑的马。西风并未使他狼狈,游疑中,亦是保持着矜持的优雅。一旦冲突,一旦挣扎,便会失掉这种优雅。赵孟頫始终保持着这种优雅。
43岁,赵孟頫作《人骑图》。画面简洁,中间一官人,身穿喜庆的唐装红袍,执鞭骑马,仪态雍容。胯下骏马,圆润丰满,抬脚踱着方步,笃定前行。一人一马。人,是锦衣纱帽官人,马,是骏骨丰身马。华丽、平静中内藏着热烈,唱一首盛世欢歌。
赵孟頫对这幅画相当满意,题曰:“画固难,识画尤难。吾好画马,盖得之于天,故颇能尽其能事,若此图,自谓不愧唐人。”他自我评价,画马的技艺,已经不输唐人了。又顺便吹嘘了一下,他画马,实在是相当有天赋的。
赵孟頫不算自负。他画马,堪称神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写有《画马》篇,里面有个马妖。讲的就是一匹骏马,从赵孟頫的画里跃出,完成了劫富济贫的使命,最终又回到了画里。神乎其神。
彼时的赵孟頫,志得意满。那一年,他从济南卸任,回到吴兴故里。他已经解决了几个重大的人生棘手问题,比如,一家人的生计问题、社会地位问题等。靠着正直的人格和皇帝的信任,他谏言实施了一系列高明的举措,小有政绩。此外,借职务之便,他还提携了不少文友,赚了满钵人品。官场进退,在他股掌之中。以权利民,让他感到精神充实。
闲暇,赵孟頫经常回想自己的高光时刻。
出于对中原文化的敬畏,忽必烈这位皇帝,将礼贤下士的文章做得十足。赵孟頫首次在元代的朝堂上露面,忽必烈给足了他面子,竟让他坐在右丞叶李之上。甚至,将他当作神仙中人,拿他和前辈才子李白苏东坡相提并论。
此刻,镜头切换,眼前浮现画面——天宝元年(742),一纸诏书将李白召进皇宫。大诗人贺知章惊呼李白为“谪仙人”,解下腰间金色龟袋换酒。唐玄宗亦做出了超级礼遇。临行前,性格外露的大诗人李太白按捺不住狂喜,扯着嗓子喊出千古名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同样受宠的赵孟頫当然没有李白的豪气,他性格内敛。也可以说,他比李白表现得更为成熟。这位谦谦君子,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作诗吐露喜悦心境:“海上春深柳色浓,蓬莱宫阙五云中。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政治抱负得以施展,积郁多年的这口气终于畅快地吐出来了,怎能不令人兴奋。做官的感觉,如登蓬莱宫阙,飘飘欲仙啊!愉快的心境,遂有了《人骑图》。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想象,在创作这幅画的当下,赵孟頫还联想起自己往昔,一个与马有关的故事。
那是赵孟頫刚刚上任,骑马上朝,对路途还很不熟悉。出门时,伸手不见五指。由于宫墙外的道路狭窄,马竟一不小心来了个侧翻,把赵孟頫跌到宫河里去了。虽说伤势不重,但好生狼狈啊。本来是个丢面子的事,没承想,却换来圣宠。忽必烈听说了这件事,十分心疼。一声令下,将宫墙向内收缩了两丈。这件事传为美谈。
往事历历。赵孟頫胸中涌动起暖流,笔下,亦隐藏不住幸福。他将官人身上的红衣,渲染得格外鲜艳。登上人生巅峰的快意,赵孟頫喊不出来,只能含蓄至此。
旁观者清。《人骑图》中规中矩,在艺术史上,地位轻淡、飘渺。这匹马,沦为技巧之马、工具之马,而非灵性之马。
深秋的旷野上,萧条古木,气氛悠然。一匹饱经沧桑的马与观者正面对视。这匹从岁月里穿梭而来的马,不再对外物感到好奇,他神情倦怠。身旁伙伴,侧身俯首吃草,气息轻盈。赵孟頫对自己的伤口轻描淡写。
《古木散马图》中的两匹马从远古而来,身披禅意的薄纱。
“古意”是赵孟頫一生孜孜以求的艺术风格。出身高贵的赵孟頫对“低俗”二字深恶痛绝。远古世界,山林寂静,了无人踪。古意,可以绝俗。
他累了。即将步入晚年的赵孟頫,饱尝功名滋味。从政以来,如履薄冰。现实种种,常迫使他思考很多深刻的人生话题。笔墨,沿“古意”走向深邃。
那匹马的眼神异常柔软——无奈,惶惑,倦怠,淡然,寂寞。融化自我,与天地相合,亦是对命运俯首帖耳......
赵孟頫的仕途,表面上一帆风顺,实际上暗流涌动。由于受宠,时常引起一些官员诟病:“赵某乃故宋宗室子,不宜荐之,使近之左右。”宋皇室后裔的身份,让人不得不提防。
作为湖州人的赵孟頫,时常想起苏轼。
北宋元丰二年(1079)五月,苏轼到湖州主政。彼时,江山一派春色,一到任,大文豪便吐出了得意诗句:“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湖州南郊碧浪湖一带莲叶田田,苏轼屡次泛舟其上,文曰:“环城三十里,处处皆佳绝,蒲莲浩如海,时见舟一叶......”好景不长。这位深得百姓拥戴的长官赤子,在湖州知州任上仅三个月,便被朝廷当成罪犯抓走。“乌台诗案”爆发,苏轼被囚车押往京城。
政治命运无常,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给赵孟頫警示。他深知,跟前辈苏轼没有本质的区别,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为官一天,随时有可能被政敌借皇权的匕首抵住咽喉。
赵孟頫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时而是官员排异的眼神,时而是宋代遗民对其人格的鄙夷和讥讽的眼神。赵孟頫的担心并不多余,并且具有前瞻性。明末书法家傅山曰:“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逐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因其“贰臣”身份,否定其艺术成就,这种论调不在少数。
对此,赵孟頫即使早有预料,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超脱。无奈之下,他选择逃。一方面,逃到宽广的笔墨境界里放逐自己;另一方面,他多次请辞,先是主动申请外放,做了同知济南总管府事,而后又辞官回到吴兴家乡。
赵孟頫向往的自由生活,在林泉中。登山临水,竟日忘归。然而,消散冲淡的隐逸,这颗埋在赵孟頫心底的种子,伴随着他在“穷”“达”之间长久徘徊,终究没有成长为参天大树。这种理想,只在画里得到尽情地舒放和伸展。
他向往陶渊明,却没有勇气做陶渊明。陶子是他上空的一颗启明星,指引着某种方向,却是伸手不可触及,只能仰望。他多次画《归去来图》,题曰:“弃官亦易耳,忍穷北窗眠。抚卷三叹息,世久无此贤。”他认为,像陶渊明这种贤人,只能用来发发感慨,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呢!
赵孟頫没有做圣贤的志向。陶子那种“忍穷北窗眠”的清苦生活,便失去了被实践的必要和可能。
出于生计,确实也是赵孟頫出仕的重要理由。他即使入朝为官,生活也不算阔绰。有个笑谈,描述赵孟頫的窘境:
一天,有两个白莲道者上门求字。门童报告说,两个居士在门前求见相公。赵孟頫怒了:“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还是东坡居士?居士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吗?”管夫人听到,连忙从里屋出来劝说,相公勿要焦躁。一会儿,两位道人进门来,从袖子里掏出十锭银子说:“这是送给相公的润笔费。”赵孟頫大声喊:“赶快端茶来给居士们吃!”
47岁,赵孟頫自写小像。青绿坡石,急湍清流,幽篁蔽天,完全将尘世的喧嚣隔离在外。这是赵孟頫的理想国。而他自己,则是拄杖行吟的高士。
《古木散马图》中,静穆的沧桑。静穆得令人哀婉,沧桑得叫人心疼。逝者如斯夫,荣辱进退,已成过眼云烟。从那匹马的眼神中,似乎可以回溯一个极富才华的文人在宦海中进退挣扎的往昔。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到韩幹。他的代表作《照夜白图》,是一首献给沉默者的诗。
一匹健硕的白马,灵魂里滚烫着自由的血液,性情奔放。被命运的缰绳定在拴马桩,他心有不甘。他个性通透,思想里没有低迷的因子。他选择直接挣脱。傲气从粗大的鼻孔里喷薄而出。不顾一切,他带着缰绳向前冲,倔强得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倍,全然不计较结局。成功与失败的纠结,那真是煞风景的情绪。浑身升腾这荷尔蒙的气息,他奋力一搏......
他是玄宗皇帝的爱驹,曾在安史之乱中,深深抚慰了玄宗的心。照夜白,不仅照亮了盛唐暗夜,光束,也打到了赵孟頫身上。
之后,有很多个片段,照夜白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闪回。他艳羡着这匹白马,活得畅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