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3-2-22 10:16
蜂房[原创]欧阳杏蓬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s://bbs.voc.com.cn/forum-5-1.html 1 窗子向西。 每个有太阳西沉的日子都很好。 阳光从没有装玻璃的不锈钢条格子里射进来,从光滑的地板瓷砖上折射到天花板,整个客厅被阳光映得焕然一新。从不锈钢条格子里看出去,是小区的一栋一栋楼房,高的是电梯楼,矮的是楼梯楼。可以看到楼梯楼天台上的一丛树,几棵发财树,被人遗弃了,又被热爱树的人搬到了天台上自生自灭——走出屋子的树在天老爷的照看之下,居然长成一蓬青绿了。侧耳听,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八角“嘎吱嘎吱”叫。是谁侍弄的?在我偶然的几次观察里,我没有在天台上看到过人影儿。 眼睛朝西数过去,高高低低,一共十二栋楼房。 在天底下,像倒置的蜂箱里,一块一块的蜂巢。 最西的楼房最高——开发商在顶层加建了一层夹层。粉红的瓷砖在夕阳余光里更是妖娆——像一张粉脸,满含蜜汁的。 站在最西那一栋搂的西窗下,应可以看到西边郊区种满通心菜的田野。 那片田野我看到过,绿油油的,平坦宽阔。如果不是沟壑和榕树阻挡,田里的通心菜可以长到白云山脚。 也可能长不到那么远。 也可能长到山坡上。 沟壑和榕树后面,是云雾,时淡时浓。云雾下面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我无法知道。白云升起,妖娆给了白云山。白云山耸起,威武给了广州城。广州城耸起,东南西北的人都来分一杯羹了。城高了,人的视线就不再像以前放得那么远。 每天的工作,不需要把视线放那么长远。 工作每天都在重复做反复做,人们沉浸其中,慢慢忘了视线还可以放很远。 视线放很远,视线放在鼻尖底下,生活一时都难以改变。 生活像一块虚妄的碑。 不是刻上你的名字,生活就是你的。 生活在哪里? 在脚印子里吧。 脚印子被你踩着,看不到。你可以理解成“你即是所有”。 2 隔壁的父亲又在骂儿子。 这个邻居,我是花了四年时间才结识。 他江西人,开出租车。每天六点钟,就从房里推出自行车,哐当哐当进电梯。晚上,九点半之后,有时候甚至更晚,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电梯响,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听到隔壁敲门,知道他回来了。 他的儿子没有广州户口,读高中,没有指标,跑到清远读民办学校。 读民办学校的人,一个是成绩不理想,一个是年轻,还不能走上社会,一个是家里对他还有点期望,给他机会去努力努力。 邻居的孩子不是吊儿郎当的孩子。 邻居每次夜里回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骂儿子一顿。 儿子在家,直接骂在儿子头上。 儿子不在家,就骂在自个儿嘴上。 他老婆怕邻居听到,影响自家人观感。他一进门,老婆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关门。 关着门,还是开着门,我们还是能听到邻居的骂声。 门关得上,阳台堵不住。 结识他之后,才知道,他一个人开一台出租车,一天开十几个小时。 开得烦呀! 骂人跟收入没关系。就是心里烦。骂骂人,出了气,心里就不堵着了。 开出租车是个什么样的差使?有客的时候,给客人陪笑脸。放空的时候,转悠着,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碰运气,一路期待。 你知道邓丽君的歌好听,还是王菲的歌好听? 还是邓丽君的歌好听,一边开车,一边听邓丽君的歌,不会打瞌睡。 他想笑,一脸板结的疲倦,笑不出来,只露出两排牙齿,跟鬼一样。 3 老贺把房子租了出去了。 老贺是我的朋友——至少认识二十年了,东北的。当初我贷款买房子,他老疑问我有没有能力每个月续还贷款。 还不上,就再卖掉。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续还每个月的贷款,能过一天便是一天。在民营企业打工,屁股下的位置每天都是活动的。老板不开心,自己不开心,行情不好,自己发现生财之道……都能实现自由,但充满担忧。 我要买房,就一次性拿下。老贺说。 我住了两年之后,老贺把房子买在了我楼上。 我住你楼上,你老婆凶你,你就跑上来。我老婆凶我,我就跑你那里躲一躲。 老贺的老婆是湖南桃花江的,我老乡,模特身材。老贺喜欢美女,赚的钱,没少撒在她们身上。往往到了谈婚论嫁,不是老贺逃了,便是别的男人横插一杠,把婚事搅黄。 老贺和湖南老婆结婚,生了孩子,老贺才安心下来,这回踏实了。 在电梯里,碰到出租车司机。 你朋友把房子卖了? 你朋友把房子卖给我了我老乡。 老贺在电梯里告诉我只是把房子租出去。他手头紧。待渡过难关,再搬回来。 老贺的租,其实是卖。 老贺的“再”,是再见。 二十年的朋友,就因为自己手头紧把房子卖了,脸上挂不住,索性朋友也不要了。 老贺去了哪里? 我又快三年没见过他了。 4 这回有点不一样。 我从来没看到电梯门口的大堂里一下子聚了这么多人——而且多是老人。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日里,没有一次见他们这么整齐的聚在一起。 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把上挂着一张二指宽的纸。 纸上只有一句话:要求物业对出租电梯间给一个说法。 电梯已经不是单纯的电梯,不知道从哪年起——分众广告还是框架广告在江湖上名声日隆的时候,电梯间就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商业空间。 牛奶广告。 机车广告。 附近商场开业的优惠购物广告。 金融广告。 美食广告。 在电梯里,大家不用人盯人尴尬,可以盯广告转移视线的时候,这些老人比我们还先发现背后的奥秘。 买房子的公摊面积,不仅仅包括电梯间,大堂、走廊、小区路边的运动场所……这些都是人人有份的。好处怎么都被物业拿走了? 电梯换根拉索费用要公摊。 大堂换个顶灯费用要公摊。 墙面换几块瓷砖要公摊。 要个说法! 看着群情激愤的老人们,我自愧不如。 或许,只有他们才能对付物业。 上班族,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周旋? 这帮认真起来的银发族,好可爱! 5 小区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虽然马达声机器声声声传来,这在广州,应是正常的。没有这些声音的搅和,广州还是广州么? 但有两种声音很让人不舒服。 春天夜晚,楼下绿化带里猫叫不止。公猫找母猫,通常在后半夜,叫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一个猫在这边绿化带里叫,通常能带出好几只猫来叫。 睡意朦胧的保安员惊醒了,拿着长棍子拍打绿化带,把这些不安分的猫驱离。 我却恨起猫来。 这恨的结果,是再也睡不着,于是发誓不养猫。我自己不养,家里人也不许养。由猫及狗,狗也是不允许养的。孩子好几次从同学家得了抱狗回来养的机会,都被我让他养鱼来否决。他讨厌养鱼。 还有一种声音,来自于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蜂巢里的住户,还是租户。 夜里十二点之后,外边的烧烤摊不营业了。更晚一点,夜场依规定不营业了。一群男女哐哐当当进了大门,在楼下过道里踢踢踏踏,肆无忌惮喧哗,女人不时发出尖叫——在夜深人静里女人的尖叫就像一把杀猪刀,我能干涉么?高空抛物,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常常把他们等同于我在家禁养的猫狗。 一这么想,我就不生气了。 对面很多窗亮起了灯,他们惊醒了这些入梦的人,也唤醒了他们的尿意。 尿尿,想想,也是最好的报复。 一这么想,我就不生气了。 6 十二层蜂房,有多大? 我住了几年,仍然没有时间去走一道。 那些走道,被分成一街、二街……终于多少街? 一街很好,两边都有榕树。榕树冠接在一起,绕出一个洞。人走在街上,抬眼皮子看尽头,就像在林荫洞里走,有一种穿越感。 二街边有运动场所,转盘、高低杠、起做仰卧的铁架子……玩这些的,老人多过孩子。孩子们吃完饭,就被赶去了学校,走出学校,又被赶到了辅导班。老人们就把运动场所的器械当作了新奇玩意,每一种器械,摸一遍,练一番。仔细点看,就可以看见挂在转盘上像个团鱼翻不过身来的老人,在战战兢兢的扭腰起身。 前面还有个广场,这里早晚都是妇女们扭秧歌的地盘。 她们来自各地,五湖四海,但到了跳舞时间,舞曲抹平了地域身份和生活感受,自觉排列成行,整齐划一的出脚、挥手、扭腰、摆胯,很机械地扭出了韵味。 好在——我数了数,广场离我住的那栋楼隔了五层。 不是有这五层巨大的隔音板,我想,早晚我也会跟他们一起疯了。 走完了,才知道小区只有一街二街! 两条街边的房子像人的左右手,从东向西搂,搂着里面的十层蜂房。 还好有这些不知疲倦的来自天南海北的老人!他们像上辈子就认识了,或者与生自带自来熟的功能。见面打招呼的,不是我们这些板着脸的青年、壮年、中年,而是这帮满脸褶子的老年人,山东腔、湖南腔、东北腔、河南腔、潮汕腔……一张张笑脸,融在一起,嗡嗡的,这蜂巢就有了生机。讲的不难为情,听的很难为情。尤其是潮汕话,听半天,鬼弹琴。我们自顾不暇,他们却慢下脚步,把地上的阳光都踩出花来了! 没有这些老人,这十二层蜂巢,就像荒废了! 7 在这里买房子,当初只是权宜之计。 每个离家出来打拼的人,都有一个权宜之计,掩盖叶落归根的梦。 对于异乡,那种疏离感——人情的、文化的、生活的,社会的,时刻都能感觉到。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但又因为来处不一样,对明天的诉求不一样,在这里工作、碰撞之后,选择了不同的态度面对生活。 在这里住了住了十几年了——我开出租的车的邻居已经把房子卖了,搬到了清远。 我觉得他会后悔。 但是从那之后也没有看见他在小区里出现过。就像当年的老贺,离开了,就离开了,没有归期。他的个人计划里,也没有回来的安排。 反而是我,权宜之计,却还一直在这里住着。 不是我多么热爱这里。 我不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小孩在这里上学。 小孩读完书了,我回去吗? 在我的计划里,我是要回去的。 因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我仍然慌慌张张的,没有归宿感。 我们是蜜蜂,在一起久了,到了时候,一定是要分窝的。 每个人都有去处。 可谁也不知道,最后落下脚印子的地方是哪里。 我的隔壁住进了一户新搬来的邻居,重庆的,还带了两只小黄狗! ——我开始有点惧怕这蜂窝了。 ——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一种生活的热爱! 作者声明:本帖为本人原创,未经本人和华声论坛许可,不得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