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致贤
从辩证法来说，师生是相辅相成的矛盾。师之不存，生将焉附；反之亦然！这个大道理很多人都懂，在此不赘。这里只谈我的亲身感受——
我一生学历，只从初师读到中师，直接从教的时间5年不满，但尊师重教的思想从小就在我的头脑中形成根深蒂固。还没有进学校前，跟着大人供菩萨，大人就教我认得“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的“师”和具体解读“师”字的一行小字：“至圣先师孔子”；到私塾里发蒙得先拜孔圣人。后来给人家写祖神牌也就是重复写上面的几个大字和那一行注释。进入师范学校，也十分强调尊师重教！
在毕师读书期间，老师进教室上课要脱帽，学生也要脱帽，我毕业出校当教师也坚持这个规矩，而且要求学生也要这样；我自己养成习惯，迄今也不戴帽子。
在毕师读书期间还有一个规矩：在校外遇到本校的老师，要先向老师敬礼。这一项我没有统一要求学生。但我在路上遇到老教师或亲友中的长者，也习惯性地向他们点头致敬，或行个抱拳礼。总而言之，我也要求学生尊师重教。我讲有关话题或写有关文章，都会讲到“师恩深似海”的故事。在一般生活中没有想到想过会有“生情也很深”的提法。不过，现实生活告诉我：生活中也会产生“生道尊严”的事实。为什么我以前这种单一的“尊师重教”的思想会被现实生活感受颠覆？
几十年过去了，多少往事早已忘怀，唯有那一瞬间受 “骗”的情景铭刻于心，且似我们大方髹漆工艺的隐花，时间越久越明显。怎么回事？
在那人人都凭饭票在食堂里吃饭，没有饭票无饭吃的年代，我在小学高年级任教。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一头扎进陋室，蒙头欲睡，可怎么睡也睡不着。为什么呢？晚餐尚无着落，越发感到吃了上顿无下顿之悲惨！
问题在于：我将１０斤的粮票错为 １斤用出去，就没有1２天的口粮了。在当时，没有粮票是绝对买不到饭吃的。十二天啊，人们都吃 “低标准”，整天处于饥饿状态之中，谁还有余粮借人？天啊，我该怎么办？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中，仿佛听到门外有人行动，但又没有敲门。我以为是校工在打扫卫生。仔细一听，外面还有小声说话，显然不是一个人。我问：哪个在外面？学生信富的声音回答我：“老师，是我们。”
我开门一看，只见两个小鬼在那里等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叫我开门？他们说：“怕影响老师休息”。问他们有事吗？他说：“老师，我们有几个算术题不懂，还有一些同学在教室里，请您给我们讲一下。”我跟着他们到楼下的教室中去给他们讲题目。他们一个个显得特别 “笨”，一道并非很难的算术题，我反复讲解他们都说还没有听懂。十多个学生围着我轮番问个不停……
不大一会儿。几个学生又从教室外闪进来，带头的是少先队大队长小芬儿。他们不是来听我讲算术题目，反而显得神神秘秘的。可因他们一来，我身边的学生们都说听懂了。便大家一起说了一声：“谢谢老师”就一起匆匆离去，且一个个回首看我时都闪过怪怪的目光。我目送他们走出学校大门后，才慢慢上楼去休息。
推开寝室门，我傻眼了：一个大纸包摆在我的床头，打开一 看，里面竟是几十个刺莓粑粑，还有一张折叠着的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老师，请原谅我们吧，我们骗了您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原来学生们并非不懂算术题，是怕我不收他们送给我的粑粑， 便将我 “骗”出寝室去。
一个个红色的粑粑，那是用当地的野生果实——刺莓加玉米 磨成的。刺莓是一种野生的红荆棘上结的小粒果实，学名叫 “救兵粮”， 也有称 “救饥粮”的，我们当地的民间叫它为“红刺猛”是饥荒年代人们充饥最好的一种食物。很多地方的民间流行着一种传说：古时候有个将军带兵打仗，兵败之后，逃难途中没了军粮，饥寒交迫的士兵们，在山野找到这种甜带微涩的红籽粒充饥，救活一支军队，因而得名 “救兵粮”。这个传说还被一些报张杂志刊载。但是这种野生的红籽为什么被人们刺猛呢？它是结在一种叫红紫刺的灌木丛上。这种灌木为丛生状，可以高达两米多。它的主干和枝条上都长着密密麻麻而又非常锋利的刺，它结刺猛的时候，树枝都比人高了。人可以采摘低矮幼树上的果实生吃，但要采摘较多来推（磨）粑粑，就得在高大的红籽刺树去打：用篾盆或簸箕在树下接着，用长木棍或竹竿把刺猛打下来，或用镰刀绑在竹竿头上，将结红刺猛的枝条割下来摘取其果实……光是摘刺猛对于学生们都是很困难的事，不要说推粑粑啦！
可是，这段时间，学生们也没有缺课，他们是怎么去摘刺猛、捡包谷儿来做粑粑呢？
我估计学生们知道我快要断炊之时，他们利用星期天上山去采摘一些红籽粒，并到生产队已经收过的包谷地里去捡那些社员收庄稼时没有搜到的包谷棒子，将玉米脱粒下来与红籽粒磨浆蒸成粑粑来救我，我该叫它“救命粮”。想道这些情况，我的泪水猛然如断了线的珠子。后来，我就问小信富班长。
他说：老师，我们看到您一天优优愁愁的，老是丧着个脸，不唱歌，很少说话，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们又不敢问您。后来，我去问李老师，他说您被被食堂扣了饭票……
我们班委会和少先队中队委组织本班同学星期天上山打刺猛，到生产队收过包谷儿，剥玉米粒和刺猛一起推成粑粑来给您渡难关！
我知道，大家都在公社集体食堂吃饭的时候，私人家里是没有磨子、火炉、蒸锅和甑子的。推（磨）粑粑、包粑粑和蒸粑粑都是很麻烦的事，我就问他：你们到哪里去推粑粑，又在哪里蒸粑粑呢？
他说，老师：我们有几个家长在书记食堂当炊事员，她们晚上悄悄给我们做的。
听他一说，我不但感谢学生，也感谢他们的家长。没有他们家长的支持，学生们想到也很难做到啊！
一天下午我没有课，上街去买点东西，看到几个家长在某支书家院子里聊天，我就去感谢他们教育子女尊敬老师，说孩子们遵守学校纪律，学习也很努力。
家长们很高兴地说：老师，孩子们得到你教，我们也放心了！孩子们说：你是毕节的师范学校毕业的，还戴起运动员勋章！
听到这里，我赶紧向他们说：“那不是运动员勋章，那只是劳卫制一级证章。”
他们说：“我们不懂哪样劳卫制。我们只听到孩子们说高老师很活跃，教他们唱歌，跳舞，打篮球，还带起他们去劳动，你教的班评到红旗！”
这时，那党支部书记接着说：“高老师教的班还受到区委的表扬嘞！孩子们得到高老师教，也是一种福气！高老师是教我们学校六年级的第一个从毕师分到我们这个学校来的！你来当孩子们的班主任，我们家长些都很高兴！……”
我本来是去感谢他们的，反而受到他们鼓励。从此，我对于学生的家访也更多了。
2020年我回乡避暑期间，七星关区的高峰特地载我去瓢井镇故地重游，当年我的学生们，不少都见子连孙了，当年组织他们上山打红刺猛，入地捡包谷儿给我解了燃眉之急的两个发起人后来成为夫妇，也是儿孙绕膝了！我还习惯地叫他们的小名。有人说：人家都当爷爷奶奶了，你还喊他们小什么，小什么。我说：他们总是比我小啊！这样喊起来要亲热一些。一下把大家都逗乐了！
岁月悠悠，物换星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先队员们已经手牵孙子游乐了。我已由乡进城，由城退休，并旅居经济发达的深圳市，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新时期以来，我曾吃过几千元一桌的筵席。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任何高级的食品都没有学生们送我的 “救命粮”珍贵，那其中的滋味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形容的，只能将它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慢慢品尝而后想到：在教育思想上只有 “师恩深似海”还不够完美，还应加上“师也感生恩”！
这就是我，一个中师毕业生的例外感受！未必有理，敬请方家不吝赐教！
2023.1.28.于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