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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或者不在线

回复时间:2025-12-18 14:40
  顾名思义消冤孽 化怪除邪总道心

  这妇人把手指屈起,说道:“一件是家私好。”吴仁便说;“我有田产。”穆义道:“我有屋舍。”妇人道:“穿屋吃屋,还有田产如意。二件是少年壮。”吴仁便说:“我才三旬年纪。”穆义道:“我尚小三岁。”妇人道:“三件是性儿温柔,情儿长远。”吴仁说:“你便骂我也不恼,相亲到白头。”穆义道:“便打我也不怪,相爱到百年。”妇人道:“只凭做媒的主意罢。”殷独乃扯过吴仁来,悄悄说:“作成你,怎么谢媒?”吴仁道:“一件上盖衣裳。”穆义见了,便扯过殷独悄悄说:“谢你十贯钞。”殷独听得十贯钞,乃向妇人道:“他两个都是我好友,不便偏在一家,娘子且到我家,计较了再作主意。”妇人见事不谐,忖道:“两蛇已在人腰,我蝎尚无定主。”乃生一计,说道:“三位前行,我去方便了来。”三人依说前行,这妇人走入深林,复了本相,仍变了一锭金子。他三人等了一会,不见妇人来。吴仁往东边去寻,穆义往西边去找,哪里有个妇女!那殷独腰间不时若虫咬一般,却是蛇吸他髓。吴仁寻到东边,却好遇着一锭金子在地,忙拾将起来,藏在腰间,走到殷独面前。那蝎子在他腰间也螫了一口,吴仁疼痛得紧,自嗟自怨道:“我吴仁也有些家私,便也消受得这锭金子,如何咬得腰疼?”那殷独被两蛇轮流相咬,疼痛不过,吴仁又叫腰痛,都不肯说。只有穆义西边走了来道:“怪异!妇女不知何处去了?”看着他二人面色痿黄,口声吆喝,乃问何故。吴仁不肯说出金子在腰,殷独乃说道:“我出门时,有人送还我一宗帐目、两串青蚨,不曾放在家中,是我系带腰间,被他附累腰痛。”穆义道:“好弟兄,待我替你袖一串。”殷独只得解了一串与穆义袖着,方才入袖臂膊上就如虫咬一口,疼痛起来。他哪里疑,乃起一个不良的心肠道:“且袖了到家用他的。”乃三步当两步先走。

  这二人只叫腰痛,渐渐倒在地上,正在哼痛,却好强忍走到面前,见了说道:“你二人何事在此哼痛?”殷独说:“钱钞坠的。”便问强忍:“你在清平院,高僧如何教你?”强忍道:“总来只教我存一点善心。”吴仁道:“他们可曾提我三人?”强忍道:“他有一偈,叫我记了念与你三人听。”殷独道:“甚么偈?”强忍乃诵出来,说道:“一切诸恶业,如蛇并如蝎。”只念到这句,那二人腰间,一个走出一条赤花蛇来,一个走出一个蝎子,往林间如飞去了,吓得二人痴呆,手足无措,那腰疼痛难当,强挣起向西磕头,说道:“活菩萨未卜先知,是我等不信造孽。”强忍道:“不是不信,乃是你种种恶因。”二人只得挣扎回家去。强忍乃问:“穆义何去?”吴仁也把一串青蚨话说出。强忍忙到他家,只见穆义也哼天喝地说腰痛,都是青蚨变了赤花蛇。强忍便把偈语与他二人事说了,他三人方才警悟,却只是病痛难医,乃叫家仆到院来请万年长老。长老乃到他三人家里,备细知这蛇蝎作怪伤人事实,乃说:“善信,蛇蝎岂能为妖,却是人心自为蛇蝎。”殷独道:“此怪厉害,厉害!”万年道:“人心更厉害似蛇蝎。”吴仁道:“奉请师父,也只为这蛇蝎毒害,腰痛难当,药医无效,自知过恶冤孽。偏我四人,强忍回心,在长老处离此冤孽。如今已知这种根因,望师父救解,我三人愿回心修善,再不使心用心了。”万年道:“小僧有何道力能解救,但你家仆来唤小僧时,三位高僧正在殿庑闲行,听得善信们遇此恶毒,乃稽首十六位尊者前,将你那插盆莲花仍取了付小僧带来,叫三位将此莲心煎水,洗痛立止,却还有四名偈语,叫小僧记来,念三位一听。”乃念道:

  强梁名改忍,即此善念坚。

  洗心消恶毒,幸种此缘先。

  当下万年长老袖中取出一朵红莲花,递与吴仁。吴仁却还认得,就道:“这花乃我园中摘来,插在菩萨花盆中的。是了是了,若是煎水洗痛愈,便是我当先种了此善缘。又想偈中说,梁名改忍,我等也情愿改了名字罢。”穆义道:“改个虚名,也非实事。”殷独道:“顾名思义,我等自然不敢再走不良之心。小子便改个殷直罢,以后凡事只存个阴骘,与方便”万年道:“好一个殷直善信!”吴仁道:“小子便改个吴欺罢。”穆义道:“小子改个没恩罢。”万年道:“善信,如何改个没恩?与那没义,原来还是个寡情薄幸之名。”穆义笑道:“小子常见人受了人恩惠,便称呼没恩门下。小子自知穆义遭此蛇蝎毒害,感得师父佛门救解,受此大恩,愿不忘在心,修善以报。”万年听了,笑道:“好个不忘修善!”三人只一讲论间,莲心煎水洗罢,都止了痛,乃设斋款留万年长老。强忍四人齐齐到清平院谢高僧。后有说人心莫如蛇蝎,当畏神明鉴察,七言四句说道:

  奸狡存心毒害人,过如蛇蝎虎狼身。

  若人识得真因果,举念空中惧有神。

  这平宜里只因六叟往日积下善功,到老消受康健余乐,往常去也不知。听得强梁日前遭遇荒沙变牛警戒,殷独们又撞着鬼蜮蛇蝎这一种果报,幸亏高僧救解,个个平安,人人俱回心修善,乃人相传说高僧演化。离清平院十里,有一个玄中庵。庵中一个老道士,修行倒也年久,身边只有一个蠢愚道人服事。这老道法号中野,尽有些法术,与村里人家祈禳祛病,驱邪捉怪。一日,吃了两杯素酒,在庵中卧。人传说深林幽谷有蛇蝎变金钱,妇女迷弄伤人,幸亏万年长老救解。愚蠢道人听得,便问道士说:“师父,林密深处蛇蝎为怪,白日迷,师父何不去扫除?倒被长老成名?”中野老道听了,惊讶道:“何处蛇蝎作怪迷人?我如何不知去扫除?”乃取了法剑符水,走到林间,却好遇着强忍四人同着万年长老一路行来。中野老道便上前与长老、四人稽首,四人与长老各各答礼。道士乃问蛇蝎怪事,强忍一一说出。道士便向万年说道:“师父,何不把蛇蝎扫除?你救只救了他三位腰痛,却不曾除了怪根。万一他又去迷害别人,岂为方便到底?”万年道:“小僧也无此救解三位力量,乃是行寓我院中高僧,他们誓愿演化,也只就见在方便,不追究那蛇蝎到底。”中野道士听了道:“正是,正是。我老道也知僧家虽与我道门一理,只是用法不同。”强忍便问:“老师父,道门如何与释家一理?”中野道:“总是一个天地生成。”强忍道:“如何用法不同?”中野道:“我道门见怪,即扫荡殆尽。他释门随他感化便罢。”万年道:“感化他不作妖弄怪,比师父扫荡的也是一般。”中野笑道:“腰痛的倒也都感化,咬腰的尚未扫除。”万年也笑道:“咬腰的若是不除,这腰如今尚痛。”两个讲辩起来。强忍乃扯着万年长老说:“我们且与师父院中谢师去罢。”

  且说赤花蛇与蝎子正在吴仁们腰间吸他骨髓,自为得意,谁想高僧偈语道力宏深,使作的他毒气不能伤人,存留不住,露出本像,仍还幽谷。便互相计议。二蛇说道:“我们计较甚好,无奈那僧道正气难迷。幸遇这三个,只因他心肠相契,遂被我们着手。”蝎子道:“正是,正是。土语说得好:‘鼓宫宫应,鼓商商应。’他心似我,故此相投。”正说间,只见远远一个老道士走将来,口里咕咕哝哝念着咒语,手里屈屈伸伸捏着符诀。花蛇乃向蝎子道:“又是那不贪女色的道士来了。”蝎子道:“难道个个道士都不贪色?”花蛇道:“且是个老道士。”蝎子道:“莫要管他老小,或者是个临老出家未可知,你且退避,待我变个妇女调戏他。若是调上,你再变钱钞诱他。”蝎子说罢,乃变了个妇人,站立在那幽谷门口。老道一见了,惊道:“幽谷之前,如何有个妇人在此?”只见那妇人生得:

  蛾眉分翠羽,凤眼列秋波。

  玉指纤纤露,金莲隐隐拖。

  桃花红又白,杨柳袅还娜。

  妖娆真国色,看处动人多。

  中野道士走近前来。那妇人半含羞半装俏道:“老师父哪里去的?”中野只听了这一声,便惊疑道:“人家妇女见了人来,忙避不及,就是无避身处,也要把衣袖遮面,况见了我僧道家,更要避嫌,何主动卖弄妖娆,又先开口问话?此非不良之妇,定是那深林怪妇。且待我试她一番。”乃答道:“老道是过此山望一个施主家的。”妇人道:“施主却是谁家?”老道说:“是你娘子家。”妇人道:“你如何知是我家?”老道说:“施主曾向我夸道:‘好一位浑家!’我想荒山幽谷处,人家那美貌如娘子的,必定就是娘子丈夫乃我施主。”妇人听了笑道:“正是,正是,我在家也听得丈夫说,相交一个老师父。只是我丈夫出外,日久未回,老师望他也无用。”老道说:“娘子,丈夫既出外,你到这深山来何事?”妇人道:“一则独自在家心闷,一则来谷边寻些枯枝当柴。”老道说:“妇女家不可在此荒僻处,万一遇着人来不便。”妇人道;“有甚不便,就便取便,也是个方便。”老道听了,忖道:“是了,我假设个施主谎话,他便随口答应,分明不是不良,乃真正蛇蝎精怪。”乃向腰间解了绦子道:“娘子,我久不会你夫主,特带了些微人事奉送。施主既不在家,这绦子些微,娘子不嫌轻,收了束腰也好。”妇人道:“多谢,多谢。”这妇人方才伸手来接手绦子,被老道使起法来,这妇人双手被绦子拴缚起来。那绦子就如空中有提起一般,把妇人高吊起大树枝上。妇人大叫道:“好老师父,如何上门欺负人家妻小??老道想,不复了邪怪真形,便不肯就剿也,只候她复了原形,方才动手。蝎子怪却也灵性,只作妇人形状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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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蛇怪自供恶毒 蠢道人笃信除邪

  话说中野老道士仗道法除怪,他却有一点慈悲道心,情理若顺,便就施法外之仁。无奈这精怪性灵,腾挪百出,变樵夫救了妇人,变婆子又来救樵夫。老道只因婆子言语真切,便松了绦子。樵夫挣脱出来,往山下就走,婆子也要走去。老道忖道:“我来除怪,怎么件件都是古怪,偏生遇巧来救?看起来这婆子也是个怪。我不免设个法儿再试她一试。”乃叫声:“老婆婆,你且立地莫去,我老道有一事求你。”婆子道:“师父何事救我?”老道说:“我今日望你山下施主,他不在家。此时饥饿,你婆婆可有便饭斋我一食?”婆子听了,答道:“我家贫,哪里有饭斋你。”那樵夫远远看着老道叫住婆子,听得要饭吃,乃喜道:“这老道士着我手了。乃变一个孩子,叫蝎子变一个大馍馍,拿在手中,走上山谷来,向婆子说道:“婆婆,我爹哪里去斫柴,妈妈叫我送热面馍馍他吃,叫你也家去吃馍馍哩!”婆子笑道:“孙儿来得正好。你爹斫柴家去了,料有馍馍吃,且把这个斋了老道罢。”那孩子故意扭扭捏捏不肯。婆子忙夺过来,递与老道,说;“师父,却也巧,恰遇着孙儿送热馍来,你且将就吃了充饥。”老道也不接她的,忖道:“情理固是,怎么怪巧在此?万一怪物精灵变化,我吃她耍,且把法剑戳着馍馍,看她怎生模样。”乃答道:“多谢婆婆美意。只是我道士生来不向妇女手接食物。你可放在地上,待老道自取吃。”婆子依言,便把馍馍放在地下。老道却取出法剑向那馍方才要戳,那孩子眼快,知道蛇蝎怎经得剑戳,乃抢将过去,说道:“我送与爹吃的,如何夺我的与道士?”婆子见事不谐,说:“我家去吃馍馍,不管你闲事。”乃咕咕哝哝,假骂孩子,往山下走去。这孩子正也要走,老道乃叫一声:“孩子,你爹从那山谷来了。”孩子听得,只道是真,却又想道:“我便是樵夫,怎么又有个樵夫。”只这疑惑,便惹得老道知是精怪,乃把绦子丢来,把个孩子拴着,依旧吊上树枝。孩子哭将起来,把馍馍往树下一丢,那馍馍即复了原身一个蝎子,急去叫婆子,说道:这老道惫懒,却千方百计耍不得他,如今又把孩子吊起,万一吊久,露出本像,却如何救?”花蛇道:“我且变个猎户,你变个兔子,待我拴着四足,只说孩子是我外甥,叫他放了。他出家人见我拴着活兔,必然要放生。却叫他亲手解缚,乘机咬他,手指受毒,叫他剑也拿不的,绦子也丢不的。”蝎子道:“妙计,妙计。”

  花蛇乃变了一个猎户,提着一只兔子,走到山前,看着孩子。那孩子叫道:“救人!”猎户故意道:“外甥,家里寻你不见,如何在树上捉老鸦?”孩子也故意哭道:“是老道吊我在树。”猎户乃向老道说:“青天白日,你如何吊人家孩子在树?想是要拐带人家孩子?”老道笑道:“一个精怪,你如何认做外甥?”猎户道:“若是精怪,便要迷人。他又不曾伤你,出家人如何见危不救,反要伤人?”老道见说得有理,乃放下孩子。孩子下来,往山下飞走。老道便问猎人:“你是哪里捉的兔子,如何也四足拴了?想我老道吊个孩子,便认亲求救。一个活活兔子,你也不该拴它。”猎户道:“兔子是个畜类,如何比人?”老道说:“都是天地生来,血气性灵,贪生恶死,总是一般。你看它被你四足拴缚,两眼定睛,若悲哀乞怜,怎得解了绳索,放它走去。”猎户道:“我听了师父之言,不觉动了不忍之意,便放了生罢。”乃把兔子丢在地上,说:“师父,你自放它,是你功果。”往山下就走。老道听了,忖道:“猎户多是精怪,怎么放生不解了索去,且他费心得来,怎肯欢喜舍去。且把剑割兔索试他。”乃执剑去割。猎户回头见老道取剑,只道识破机关,恐伤了蝎子,便急急回来,说道:“我一时被老道说动慈仁,舍了兔子,便忘了绳索。师父且莫割断了索,待我解了索去。”乃把兔子解放。那兔子飞走去了。猎户故意道:“师父的功果。”便往山上要走。老道心里方才明白,说道:“我也是一时顺理通情,拿拿放放,拿来分明都是蛇蝎变化。可惜你空费了这恶毒心肠,怎出得我中野道士之术。你这怪蛇已毒,纵然变化伤人,也只一种毒;如今变个猎户,是毒上加毒,种种难恕。”乃执着绦子,把猎户又捆将起来,道:“你这精怪,用心太毒,却要叫我解兔子绳索,因而中伤于我。快快供来,饶汝性命。”猎户道:“老师父,一个猎人,你如何说我毒上加毒?”老道说:“你这蛇蝎精怪已是恶毒,猎户心肠,原自不善,可不是毒上加毒?”猎户只是不认作精怪。老道见他不从,乃执剑要斫。猎户只得供出,说道:

  我本花蛇生山谷,与世生人无恶毒。

  只因久历在山间,吃尽虫蚁不知足。

  山中来往多行人,心性有凶有善淑。

  凶人我有恶相磨,善人自有善保福。

  目前变化在深林,要吸生人血与骨。

  变得金钱与妇人,谁想僧道难迷惑。

  视我妇女粉骷髅,说我金钱阿堵物。

  不贪不爱计空施,幸遇吴仁同殷独。

  同心合意可伤他,却被高僧法力逐。

  今日山中遇老师,七纵七擒心情服。

  为救蛇蝎变猎人,那是存心毒上毒。

  花蛇变猎户,却也俐齿伶牙,被老道绦子拴着难脱。那一条赤蛇变的孩子,与蝎子变的兔子,俱复了本身。在山下看着猎户被拴,恐怕道士动剑,赤蛇乃计较道:“千方百计指望弄道士,谁知道士非我们心肠,左算左拙,右算右拙,倒被老道缠着不放。我想善解不如恶解,蝎子哥,你可变只老虎,去咬那道士。他自顾不暇,尚敢拴我花蛇?”蝎子道:“好计,好计。”乃变了一只金睛白额虎,从山谷上跳将下来,就去扑老道。老道却也不慌不忙,把剑拿在手中。那虎虽扑将过来,却也不是真虎,到底怕剑,却蹲着地埃。老道忖想道:“虎来扑我,既怕我剑不敢上前,怎么捆着的一个猎户正是他的对头,如何不见去咬?此分明是怪蝎。且把猎户待他复了原形再剿除。”

  只见赤蛇看着虎也不敢扑咬老道,猎户又捆着不放,看看要复原形,情迫无计,乃想起深林曾咬殷独,被强忍救了,知强忍从高僧清平院来,尚记得强忍容状,乃变了强忍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根长枪,走上山来,先赶去那老虎。老虎见是赤蛇变来,便往山下去了。强忍却叫道:“中野老道,前日途遇,你说捉蛇蝎精怪,却缘何坐在山中与老虎相持,又拴着这猎人怎的?”老道说:“你同长老众人往清平院谢高僧,如何到此?”强忍便顺口答应道:“正是,正是。你不捉怪,把把一个好人当做精怪拴在此处。”老道说:“他已自供是花蛇精怪,你如何也被他瞒?”强忍道:“分明是我的一个相知,快放了他。”老道总是年尊德厚,听说近理,不似那少壮精明,便收了绦子。猎户脱了,故意谢谢强忍道:“强兄,动劳你美意。”却又不敢冲犯了道士,乃说道:“也不怪你老道,万一果是精怪,你怎肯轻放。”说罢,往山下去了。赤蛇变的强忍,乃丢下手中枪,上前与老道施个礼,道:“若不是我小子来解交,老道你一差二误,不是被虎扑,便是误伤了猎户。”一面说,一面把手来扯老道的手,就要夺老道的剑。老道想起来说:“扯我手,夺我剑,也还是个精怪。只是人熟面有情,不好直把他当精怪。”乃故意问道:“强老兄,你当初性暴好便宜,今如何这等温和,与人方便?”蛇怪只知变他容貌,却不知强忍心情,答应不出,老道明知又被怪骗,乃拿剑在手,蛇精灵异,知事不谐,随在地上拿起长枪,叫道:“老道士,我们自在山谷隐藏,便是设变金钱妇女,也只动得贪财好色,与我蛇蝎一样心肠的人。比如你们正人,自是不敢加害。你何故上门来欺负?趁早回你玄中庵修你行,莫要在此生事。”老道明知是怪,乃举手中剑劈面斫来。这精怪挺枪迎去,两个混战起来。花蛇与蝎子见这光景,乃一个仍变猎户,一个仍变樵夫,各执棍棒前来帮战。哪知老道有符法在身,念动咒语,遣动金甲神人显灵助阵。蛇蝎怎敢成精,往谷中躲入。老道谢去神人,乃拾取乱石树枝柴草,把谷门塞倒。正才要去寻火来焚,忽然山下来了一个僧人。老道看那僧人:

  头戴毗卢圆帽,足踏罗汉僧鞋。

  身披百衲禅服,拿着数珠前来。

  老道见了僧人,乃笑道:“这精怪真也有些神通,千变万化,百计腾挪,既逃入谷里,怎么又走了变个和尚前来?”及至僧人走近面前,却是清平院万年长老。见了老道,乃问:“老师在此,想是剿除蛇蝎精怪么?”老道答道:“正是。”万年道:“如今剿除了么?”老道答道:“这精怪本是个蛇蝎,却也谲诈多端,左支右吾。我老道也只因听他顺理,便行方便。乃今逃入山谷,被我塞倒谷口,意欲举火焚他。”万年听了,乃合掌道:“业障,只因你碍道伤人,不戢自焚。我禅心不欲因焚伤了无辜虫类,特向老道求宽。你若悔悟,还可免焚。”乃向老道说:“老师仗正法扫除,小僧不敢饶舌。小僧本度化真心,欲求宽恕,又恐老师疑我是假,敢乞同到清平院中面见高僧,再凭尊意。”老道正疑,听此一言,说道:“业障我去他逃,老师纵真是假。”万年道:“小僧乃实意真心,以免他焚。他决不敢背。”中野老道终是仁厚,便同万年下得山来。方走了几步,只见一个道人走近前来。中野看那道人,走得气喘喘,面痴痴,乃是庵中服事的愚蠢道人。见了老道,便说道:“老师父哪里去找?庵前一个施主家被妖怪吵闹,请师父扫除。”老道听了,笑道:“不消讲了,定是蛇蝎逃走,到我庵前作怪去了。看来你这长老也是个精怪,来诈我的。”万年道:“你这老师疑心太甚。我小僧因过此山望一个施主,化些月斋,供养高僧。只因他师徒们说:‘主僧,你路过山谷,得遇方便,当行方便。’因此遇着老师要焚山除怪,小僧恐你火炎昆冈,烧及昆虫,不当忍字。你却疑我是怪,难道我僧家肯诈谎,安肯把怪来变我僧家?所以邀你到院,面见高僧作证。你既疑我,可把你捉怪符法使来。若我小僧是怪,自然难避你道法。小僧若是怪,来诈你离山谷;这蠢道人来请你回庵,难道也是怪来诈你?”中野老道听了,道:“说得有理。只是我心被精怪几番哄多了。长老你既非怪,且试我绦子如何?”乃把腰间绦子解下来,望长老身上一丢。万年将手接了,仍丢在老道身上。老道方才笑起来,说:“不是怪。”却又把绦子望道人一丢,那道人说:“束着腰罢,丢与我做甚?”老道乃放心,与长老同到院。进了山门,走入方丈,恰遇着祖师师徒与众善信僧人吃斋。中野道士上前与祖师师徒稽首叙礼。万年长老乃留中野道士吃斋。斋罢,把这蛇蝎成精的事情,老道驱除的缘故,备细说出,欲求祖师道力驱除。祖师不答。中野再三恳求,祖师乃说一偈,说道:

  蛇有毒牙,蝎有毒尾。

  无焚其生,使自知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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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2-18 14:41
  梁善娶妄得多男 邵禁因斋结众社

  却说蠢道人听了老道附耳之言,乃走到山谷,把那堆塞的草柴乱石尽搬了山傍。蛇蝎见亮,乃走出来,方要变化,被道人一手捉住蝎子,把他的毒尾去了一掷。那蝎子未曾防他,道人又蠢愚不信甚毒。花、赤二蛇也不知被道人捉住,方才张口,蠢道人也去其毒牙。蛇、蝎去其毒,他没了势焰,随那道人拿拿弄弄,倒是个驯良家的一般。道人方才说道:“我老师父看僧面不焚你,你自知悔,有此精灵,莫要伤人,久久自超善道。”蛇蝎从从容容,往荒远处藏躲去了。道人方回清平院来,见了老道,回复前附耳之言。方才要回庵,忽然两手疼痛起来,倒地打滚。老道笑道:“是了,是了,中了蛇蝎之毒,如何处治?”尼总持见了,说道:“没妨,没妨。汝为山谷行人除毒,决不至你遭毒害。”乃念了一句梵语,喷了一口法水,道人顷刻止痛,拜谢了高僧,随中野老道回庵。

  却说庵前何人家妖怪吵闹,乃是一人姓梁名善,夫妻二人生了一子,叫做多男,与一交契曾指腹结姻。而家俱各殷实,后交契生的女儿患病,得了个残疾,梁善之妻便要悔亲。梁善道:“已指腹结盟,如何悔得?”无奈其妻执拗,多男三四岁,无奈女家一贫如洗,其妻瞒着丈夫,又聘了一个势恶人家之女。梁善不能违妻,交契力不敌势恶,遂解了盟。岂知天道不容,一日,多男到海边同儿辈戏耍,忽然遇一拐人,把多男诱哄上海舟,一风驶开,自南度国刮到东度界口,卖与一个行货人家做义子。十余年,这多男也得了一个瘫患之疾,足不能行。一日,有一巫医过其门,多男敬礼求医。药饵不效,却传多男下假神。每每客来,叫他下神为戏,足尚能跳。一日,梁善之妻聘定势恶之家见多男被拐,倚势也悔了亲。只有交契之女不肯聘人,说道:“原与梁家为婚,今多男拐去,不知下落。此女又残疾难婚,况且家贫,不如养着作为守梁子之女。”梁善闻其言,一则怜交契家贫,一则感其义,乃将膏腴之地给其女数亩,以为赡养。

  梁善家业渐渐充裕。一日,裹得数百金出外为商。到得东度界口,同辈们知梁善尚无子嗣,乃劝其纳妾。梁善多金,乃欣然依从。却说这地方有几个刁骗设诈棍徒,听得梁善客人多金娶妾,乃串同媒妁设计,把这行货人家一个美妓,假装女子,凭媒言定聘礼百金。梁善见了女子,生得:

  温润真如玉,妖娆胜似花。

  蛾眉施粉黛,宝髫簪乌鸦。

  体态千般袅,金莲三寸窄。

  百金不吝娶,但怕恶浑家。

  梁善交过百金聘礼,棍徒乃诈言又有一客欲添金夺娶。梁善道:“此事如何处?”媒妁道:“此事不难,梁客官可备下海舟,等候风顺之夜,我等与你悄悄把女子送上海舟,一风可到你乡。”梁善依言,叫下海舟,但候风顺。却说行货人家得了聘财,分些与原媒听他设计,要拐骗逃走。只因多男残疾难行,一则也嫌他无用,空养着他,乃与媒计,将多男扮作女子,悄悄送到梁善舟中,说此女害羞,必到客官家方可成亲。梁善依言,半夜果然风顺,一帆到得家中,将轿子抬了假子女,扶入房内,方才要入房成亲,不防其妻妒忌起来,不容丈夫娶妾入房,吵吵闹闹。多男却是学会假神,见房内有粉墨,乃涂头面,执着一根棍棒,敲敲打打,乱嚷乱叫。家童见了,误传梁善夫妻,说是新娶的妾哪里是女子,乃是个妖怪。夫妻听得心怕,来房门外偷看,见了花一道、横一道面貌,吆吆喝喝,乱敲乱敲,吓得当真妖精,忙叫家童来请中野道士驱除。老道回了庵,忙收拾符法,到得梁善家里,先问来历。梁善说道:“小子只因四十无嗣,娶得外方一个行货人家女子为妾。一路海舟顺风,夜来想是海中也惊了些风浪,把个美妾被甚么妖怪占了,如今在房中作怪。想我梁善平生却不曾伤害天理,今日为何遭遇这宗怪事?”老道道:“施主也检点平日,可曾做些不公背理的事?”梁善道:“只有当年前曾与一交契指腹为婚,他女我男果结了亲。不期他女得了残疾,又且家计贫乏,我妻立意退了这门亲事,又聘了一家势力女子。”老道说:“世间婚姻配合既定,岂有悔退之理?”你嫌贫又退了亲,将那女子置之何地?伤天理,损阴德,莫此为甚!你为家主,怎么相容!妇女有罪,坐于夫男。后来却怎样?”梁善道:“不意孩子三四岁,同孩辈海边游戏,不知下落,今十余年。势力家又退了聘礼,交契之女残疾却愈了。他却不肯再嫁与别人。小子为此,助济他几亩地土,养赡女子,也是他女子守节好处。为此前出外为商,娶个小妾,也只为生个子继嗣。谁想有此奇事。这便是我当年背了些道理,便有此报。”老道说:“不差,不差。只是此女不改节,交契不忘旧,你又助他赡养,这几宗善果怎折准不得,还要招个精怪作吵,使你一家不安?幸遇小僧与你驱除。但不知这怪是个甚精,且待我行起符法,自然拿到他审问来历。”当时,老道作起法来,只见他:

  朱符道道焚,令牌声声击。

  神将频频宣,法剑时时劈。

  房里阿阿笑,妖精怪怪的。

  棍棒乱乱敲,老道真真急。

  老道在外堂上书符念咒,使了半日,那精怪在内房里弄假成真,跳了多时,哪里一毫灵验!越发打出家伙碗盏来。老道没了法,看着蠢道人说:“都是你把蛇蝎去了他牙齿尾毒,伤了阴德,叫我行法不灵。”蠢道人笑道:“我去了蝎子尾、蛇的牙,怎碍师父法?”老道道:“一家有过,罪在家主。我是你家主,便是喝令一般。比如人家家主看见家中童仆伤害虫蚁生命,见危不救,与喝令不差。我的罪过都是你,都是你。”蠢道人性急起来,说道:“师父弄法不灵,却推到我身上。我想方才进施主门,三茶六饭、点心馍馍,吃了他的,也只为师父捉怪。似此无功,怎食他禄?我蠢道人也不会书符,也不会念咒,拼着这老性命与那精怪结果一场罢!”乃拿着法剑,往房里去劈精怪。那多男见道人汹汹的进房,急把脸上粉墨擦去,叫道:“道人,我不是精怪,乃是好人家儿女,被行货人家设计诱哄了来的。”蠢道虽愚,听得人言,乃按住剑,叫道:“施主与师父快来!精怪乃是假的。”梁善与老道急入房中,一把揪着多男,拖到堂上便拳打脚踢。不意其妻听见,始初说是精怪,快心道:“好好娶妾,娶了个精怪来了,正中我意。”及后听得说是个小汉子,乃走出堂后观看,见丈夫揪着个小汉子。母与子虽离别了十余年,声音笑貌一则还认得一分,一则多男手指,却与丈夫俱是个六指。他看见,急叫丈夫住手,不要乱打。丈夫听得妻言,却才问道:“我把百金行聘,明明娶个女子,如何抵换了你来?好好招出,以便送你官长处审问。”多男哭道:“我也非行货家人。我记得小时候在海边戏耍,被一人带我上船,卖与行货人家,一向在他家使唤。不想得了个足疾,能跳不能走,他今嫌我,常骂我说白吃了他茶饭。昨叫我悄悄莫要作声,借个事情上船,外方去医病。不意送入这房内,我恐要伤害我,故装作怪。”梁善听了,问道:“我且问你,尚记得父娘么?”多男道:“记不得。”梁善道:“尚记得孩辈么?”多男道:“也记不得。只记得我老子抱着我时,说我多一个大拇指。”乃伸出手来。梁善夫妻一见,抱头大哭起来,忙扯多男起来入屋,乃与老道大笑,道:“无子而有子,都是蠢道人一急之力。”中野道士乃贺道;“足见施主行好心之报。且问令郎:足不能行,方才是你家仆扶入,却是何故害起?”梁善乃入屋问多男何有此疾。多男道:“偶然病发,今已三年,药医不效。”老道说:“小道有按摩祝由良法。天既婉转全了善人之嗣,使就遇着小道之法。料此药灵,可令一试。”梁善乃扶出多男,被老道外用按摩,内吞符水,瘫足立愈。只是精神有些恍惚,眼目略带昏花。梁善夫妻复求老道治疗。老道仍用前法不效。却遇着交契闻知,忙来问候,大喜,复订旧盟。

  这交契叫做任和,与万年长老交往。一日到方丈来,见善信众僧与演化高僧谈讲善功果报。任和也随在众中,便说出梁善这段情由。只见道副师道:“中野老道去除怪,便是此阴功,非是怪也。只恐那多男假神弄怪,装女诱父,却有一种罪过。便是残疾,被老道按摩祝由之法救好,也恐未消得这种根因。”任和听得,合掌道:“师父真是神僧,多男便是行走得,果是精神恍惚,眼目昏花,未得痊愈。”道副说:“叫他吃斋静养,勿急婚姻,自然平复。”任和听了,拜谢高僧教诲,却又问道:“师父叫他吃斋,只怕病后血气失养,正当食些荤腥滋补。若吃斋,怎能滋养?”道副笑道:“任善信,你却不知,精神眼目,不在荤腥滋补。人不斋心,养岂能静?再急婚姻,终无愈日矣。”尼总持也笑道:“任施主,依你说,我等僧道吃斋的,个个失滋养了。你怎知念佛吃斋,心清意正,这滋养胜如荤腥十倍。”道育也笑道:“恍惚昏花,正是荤腥混浊之气。有滋有补,实乃静养之功。”任和听了,深深又谢。只见坐中一个善信,名叫邵禁,越序而出,乃向道副师说道:“‘斋心’二字,师父可谓至言。小子们座中共有八人在此,正欲求师父大教。”乃指那上首一个年长的善信道:“此位善信姓常名素,久不茹荤,发心结了个八斋社。”乃指着坐中八人:“俱是社中斋友,怎么病者病,贫者贫,有几人不似昔日未斋时?正欲解社,幸遇师父们到此,却又讲到这斋戒功果。看来吃斋无关贫病么。”道副乃答道:“第一,吃斋的无病。”常素乃气嘘嘘的说道:“小子却多病,何如?”道副说:“这斋有几般吃:有愿心吃,为父母吃的,神自佑护;为灾疾吃的,病或痊瘥;为前世后因吃的,要明道理。若是道理不明,口徒食淡何益?有三辛五腊,敬神礼佛诞生吃的;有日斋月斋,一年三载吃的;有胎里素,从幼不食荤腥的。种种斋功,岂有贫理?”常素道:“不贫之理,却是何故?”道副道:“天地生人,自有养活衣食,谁叫你奢侈不节,致生困穷?食素的多约,食荤的多奢,小僧说吃斋省俭,自无贫理。若是贫,必定有斋名无斋实;若是病,必是有斋日洗斋心。”常素不能答。邵禁乃说:“师父之言,是个道理。自小子说,真真的常素老道,终日劳苦经营,为子女千年调。这一种贪心病,何益于斋?”乃又指着座间一人名姓窦雄的说:“这位老道,心情梗直,不能容人,乃是一种嗔心病,何关于斋?”又指一人名叫费思的说:“这位老道,名虽吃素,终日思想做财主,多富足,日益穷乏不遂他意。这痴病哪在乎斋。”尼总持听了,道:“邵善信,你固了明心斋之理。自小僧说,也还亏了三位吃斋,虽病不危,虽贫不困。若是茹荤,这三种病心终难救解。小僧愿八位善信斋在口,念在心,莫贪莫怒莫妄想,上敬天地神明,报答国王水土、父母养育之恩,日月照临之德。以此吃斋,决无贫病之理。”邵禁道:“承师父教诲度脱,我等个个遵依。更乞这四恩以下,再有吃斋当行的实功,愿赐指明。”尼总持道:“吃斋实功善行尽多,列位洗心静听,待小僧说来。”尼总持乃合掌,诵一篇佛曲儿。众在座僧俗善信,俱合掌相和。只见总持开口诵道:

  持斋把素总归心——“众和:弥陀佛。”

  方便慈悲种善因——“众和:弥陀佛。”

  不杀不伤生物命——“众和:弥陀佛。”

  不奸不盗不邪淫——“众和:弥陀佛。”

  守法随缘无妄想——“众和:弥陀佛。”

  凭天靠佛莫贪嗔——“众和:弥陀佛。”

  修桥补路阴功大——“众和:弥陀佛。”

  舍钞施财作福深——“众和:弥陀佛。”

  解忿息争休劝讼——“众和:弥陀佛。”

  怜孤恤寡莫欺贫——“众和:弥陀佛。”

  宽和驭下无苛刻——“众和:弥陀佛。”

  好事成人免自矜——“众和:弥陀佛。”

  施食放生荒旱济——“众和:弥陀佛。”

  建斋设醮苦幽神——“众和:弥陀佛。”

  焚香礼圣朝天拜——“众和:弥陀佛。”

  报答无疆四大恩——“众和: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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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斋友各叙罪孽 万年僧独任主坛

  话表常素两眼看着邵禁诸人,欲说不说。邵禁道:“常社友,你有亏心处,正宜今日当高僧前说出,以求忏悔,以救灾病。便是我等,也或有从前作过罪过,不敢隐藏,必须明说,以求度脱。若是错过,恐罪孽益深。”常素乃向僧前拜礼,说:“小子生平吃这碗素饭多年,并无背理妄为。只因昔年殡葬了父祖在坟,家业颇丰富起来。我相信风水,便是得了气脉。乃听了一人说风水未利,当速迁改,可望贵显。小子那时恃着兴发家财,便想着贵显,乃迁改坟茔。方启土见棺,陡然一病,到今未得脱体,家业且渐渐消退。”邵禁道:“正是。也知你这段事情,只是闻你随掩棺未改,如何病恙不除?”道副说:“这种根因,为害最大。善信你既丰富,便是风水之利,就是贵显也。从后来你便急急要荣,那祖父何当安处,被你迁移不安。幸你速掩,不然,这病怎捱到今,还要贫乏到底。此必亡灵一种毁坏根因,若不修禳忏悔,便穷年斋素何益?”常素听了,乃下拜求解脱这宗罪过。

  只见座中窦雄开口道:“小子也有一件事,也想非我吃斋人所为,故此含愧到今。这病根料也是这宗罪过。”邵禁道:“你试说来。”窦雄道:“小子有几亩薄田,畜得一只耕牛。这牛代人力辛苦多年,疲老无用,只当听其自毙,乃听家户宰而鬻市。那牛若知人事,向人如乞怜之状,小子也动了不忍心肠。只为家户有一宗欺瞒主人的事情,小子不觉迁怒起来,遂把此牛付之屠户。因此得了些不愈之病。”邵禁道;“牛疲不耕,多付屠家,恐未关此病。”尼总持道:“吃斋人宁无慈心?既无慈心,又迁嗔怒,此是病根,也当忏谢。”只见费思道:“小子也不怨贫,但也有一事犯了吃斋的道行。”邵禁道:“何事?”费思道:“小子昔年有几间房屋,相连邻家乃是一个游荡浪子,料他不能守业,每每思想要侵买他的。好邻里只该劝化他学本份,务农工,乃幸灾乐祸,巴不得他卖屋,细想此心非吃素所有。谁知败子回头,俗说的金不换。小子倒连年折累,他却渐渐复兴,我的房屋反被他买。这宗罪过,师父可解救得?”道育说:“善信能自知是过,便可解救。”

  只见坐中又有一斋公笑道:“我们吃斋多年,经过的事也不少,便是小子,也行一宗罪孽之事。”邵禁乃呼其名,道:“吴作斋公,你有何罪业?”吴作道:“小子昔年有口池塘,因淤浅不能注水,乃叫工挖开,忽于午梦见数十绿衣猛士,鼓吹前来,到我堂上,说道:‘求斋公方便一方池塘,容我等鼓吹几载。’我不知其故。次日,工作挖池,见青蛙数十。我遂惊疑,料梦中所见是这蛙精,随命工作捉了送入他池。岂料工作有窃去的,有投入池复网去的。这宗罪业,虽非我作,却是未留得一方与蛙作个方便,致伤了它,岂不是我罪业。今幸未病未贫,只怕过流别害。”副师道:“这事果罪在斋公,也当忏解。”

  又有一个名唤郑道的说:“小子也有平日一宗背理之事。”邵禁说:“吃斋人背理的事,如何做的?”郑道说:“正是,到今心地不安。小子当年用钞买了一孩子为仆,他与父娘相别哭泣,真不忍见。那时,我也动了不忍心肠。无奈钞券两交,孩子已过我处,再三思想,惟有把别人子当己子看待,念其饥寒,恤其劳苦。谁料人心奸险,长大忘我恩义,仍逃回家去。小子恨这情由,捉来置之刑罚。他父娘因念子成疾。想来总是我行背理,虽免病贫,却恐难逃罪业。”尼总持道:“也当忏悔。”

  又一个名唤洪仁,说:“小子也有一宗不安心事,为此吃了个长斋。今既叨高僧度化,只得说出来求赐解脱。”邵禁道:“洪斋友,你有何事不安?”洪仁道:“我当年住居义乡,左邻一个长老,甚有道行。早晚见我小子,便指明些古往今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行过的善事,教训我做个好人。右邻一个恶汉,甚是凶狠,每每欺我懦弱,挟诈钱钞,时日不休。自恨我好人恩义未报,长者忘过,竟失了这个交情。恶汉冤仇未伸,懦弱遭欺,今乃匿怨为友。为此不安于心,吃了长斋。不知此业如何解脱?”邵禁笑道:“长者的师资之益。你不敬礼,真是罪过。幸亏不曾拜门受业,若是及门受业,忘了恩义交情不报,便吃斋何益?”道副听了,说:“邵善信说的大道理。只是此还有一理可解:好人不忘报德,恶汉能忍化凶。若不是吃了斋,感动恶汉良心,怎当得他日时凶狠?这件不安,便已是消灾忏悔。”

  座间末席一个善信道:“小子叫做辛平,也有一宗罪孽,望高僧解脱。”道育问道:“辛善信有何罪孽?”辛平道:“小子当年有一个采访官长,知我为人忠厚,立心公道,来问我几个人的才能行检。我虽直陈不欺,但中间不无爱憎。平日爱的,十分过奖;平日憎的,少减一分,因此虽不曾嫉妒失真,贤愚倒置,只就这爱憎差减,便是伤了忠厚的罪孽。”道育道:“这却是一种不忠待官长,不公待才能。若不忏悔,阴功须损。”邵禁听了,道:“七位社友,看来人人都有罪业,倒是小子一个胎里素,平生不近荤腥,那知滋味;不临世法,那有奸欺。只一味隐人恶、扬人善,守本份、谨修为,也无贫虑,也无病忧,将何忏悔?”道副笑道:“邵善信,你说无可忏悔,小僧说倒有罪孽,更宜解脱。”邵禁忙作礼,道:“小子实自不知我罪业何处。”道副说:“有善无夸,一夸便堕了矜骄之孽;有序无乱,一乱便入了傲慢之愆。你说腥未尝沾,有此二过,与那食腥何别?”邵禁满面自惭,说:“是了,是了。小子越席出谈,自夸无病,真乃罪业。我八人愿修一坛忏罪功果。”万年长老与院内众僧,听得八斋社友愿建道场,悔过消愆,乃一时大兴斋醮,真个水陆并陈,却也整齐。怎见得,但见:门挂榜文,说出众斋心愿;经开忏法,普消八信冤愆。鼓响钟鸣,引动了十方檀越;香烟云绕,降临来三界鸾轩。从前罪孽,拜高僧一句真诠;自此福缘,愿法界普沾一切。果然是罕闻罕见道场,却也真难逢难遇法会。

  万年长老与众僧依科行教,三位高僧却侍立祖师前。候祖师出定,便把八斋社众友建道场的缘故说知。只见祖师微微笑道:“接引洗心,也亏此会。但消见在众善之愆,却也要脱离了牛、蛙苦恼。”三弟子听闻师言,登时出了静室。众斋道僧俗,各各请三位主坛。道副辞谢道:“万年老师道行自能主坛。我小僧等还要瞻仰功德。”万年也不辞,便做了三日道场。众等欢喜各散。

  却说窦雄老道,原是带着些病儿随众建会。到得家中,这病陡发。召医诊脉,医云:“辛苦举发。”窦雄心情原躁,乃归咎在会中劳苦,便向医人说:“是了,三日道场,劳了瞻拜。”正说间,病益增苦。邵禁等斋友来看。窦雄向众人也归怨劳苦举发。邵禁乃说:“窦斋公,你这病根未脱,我知你是往业冤愆。如何怨道场中辛苦?天地间,一善能解百恶。我等自会中回家,乃觉精神少长,偏你劳苦发病。比如常素斋公,原也拖病在会,他居会首,比你瞻拜更劳,他为何回家病愈?切莫归咎道场。”窦雄口虽答应,心实不然。众各辞去。他忽于沉昏中,见一老母畜直前角触。窦雄慌惧,左避左触,右避右触。顷刻,母畜作人言,说:“窦雄心何忍?将有功老母畜付之屠家。”窦雄道:“你老而无力,耕家谁不鬻你?”老母畜道:“你岂不知王法有禁,也为怜其辛勤力作。你不吃斋,情尚可原;你既吃斋,乃迁怒屠害,迁怒不慈,屠害不义,今已诉之冥吏,添你沉疴,将拘抵偿。”窦雄道:“我已前日在众会中诉出这宗罪业,建诸道场,宁无解脱?”老母畜道:“这功德只消得你迁怒衍尤,忏不得忍心害母畜。况执不信之心,归咎道场劳苦。你这善功,反作怨府。”窦雄道:“在会人人皆在往昔罪业,偏我也是八斋社友,不能解脱汝冤?”老母畜道:“心地未洁,徒斋何益?”说罢,又将角触窦雄。正惊慌间,只见一个高僧貌似道副模样,走到母畜前,一声喝道:“法会只因未及汝等得度,故使你作人言来复冤孽之债,又要费我僧家一番超荐。可速退形,不须作孽。”老母畜即退,僧亦不见。窦雄惊觉,乃念了一声圣号,忙叫家童去请了吴作斋公来。

  吴作见请,随到窦雄卧内。窦雄乃把前事备细说了一遍,道:“在社诸友,前在方丈中各说往昔罪业,惟有社友未救青蛙。这冤愆也是忍心作孽,如何不来向你报应?想是老母畜为人有功,与蛙不同,且是胎生,与湿化不类;或者社友道场归来,未曾怨悔,我小子或是原有疾病,因此冤愆越加沉重。”吴作答道:“事虽不同,却也有些古怪。我小子自方丈中说往昔罪业,当道场中心心忏悔,便是归家,也还记忆着这青蛙冤愆,不知可解脱得?昨于午梦,见那绿衣猛士依旧前来,却也不多,说道:“斋公,你昔日也非有心,今日忏悔,感谢你倒有心。有心在道场,还说你见像作福;归家尚有心,便见你真心超度我等。只是高僧未主坛,众长老法事未周,长老似了目前之功果,我等尚在未脱化这根因。”正说间,也见一位高僧前来,貌似尼总持师父之状,他吩咐那绿衣们道:‘汝等安心,自有功果及汝,勿得复扰善信。’说罢皆退。我小子醒来,正有意欲去高僧处说这段困果,恰遇斋友也有此警戒。”正说间,只见常素众社友又来问安,吴作便把两个人的牛、蛙事情说出,复问常素斋友:“你自方丈归家,怎么病体全安?”常素道:“小子于道场中,只一心荐拔祖父亡灵,不觉归来病愈。”邵禁道:“据三位梦中警戒,还当求高僧度脱。我们再到清平院中,求僧把这牛、蛙超生,也完了这一宗功果。”当下,众社友一齐走到清平院来。只见离院数里一个山坡之下,见一个牧童倒骑一只黄牛背上,口唱山歌。众人侧耳,听那牧童唱的山歌,却不是等闲个个儿童会的,人人知的,乃是一个叹牛的辛苦,叫人莫伤它,听他的歌儿。众人听他歌道:

  阿牛阿牛生何来?与人出力受苦哉!庄家老儿不知哀,瘦病一朝便撒开。卖与市人真不该,何人慈悯吃长斋。牛本精灵岂装呆,报人福寿广招财。

  窦雄拖病前来,且是家仆扶着,听了山歌,乃向众友说道:“这牧童是谁家的?”众友皆叫认不得,家仆也叫认不得。窦雄正要叫家仆去扯牛问他,那牧童歌罢,把牛一鞭,往山坡下去了。家仆去看,不见踪迹。众友叹息,便说:“窦斋公,这牧童倒有几分讥你。”正才举步前走,只听鼓乐声喧,盈盈众耳。邵禁便说道:“谁家喜事动乐?”常素听了,道:“不是喜事作乐,似官府的导引前来。”吴作听了,道:“也不是,似迎亲送嫁的。”郑道说:“且站立,看他来便知。”众人站立,那鼓乐又止,不见前来。众人举步,那鼓乐又响,时止时响。众人走到响处,哪里是鼓乐,原来是一阵青蛙声吵在池塘里。众人笑将起来,你说道:“分明似一部鼓吹”;我说道:“真个如五音乐器”。众步将近池塘,蛙声陡然绝响。众人方才叹息,说道:“水蛙无人到此,便叫声不绝,一听人来,便潜伏水底,物有人灵,殊为可叹。”正说间,只见一个人来。众人看那人,怎生模样:

  乱发蓬松顶上光,破衣蔽体下无裳。手执一根长竹竿,肩挑两个小箩筐。形龌龊,貌肮脏,两眼乜斜池内张。不是渔夫来网罟,青蛙苦恼被他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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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义劝戒一兄非 高仁解散六博社

  汉子下池取箩筐,不知池中一段树根,绊着足跌了一跤,挣扎不起。非是不能起,乃钱钞在腰坠住,又被水蛇咬了足,若似众蛙齐攻,遂落水不起。可叹负义之人,狼心之辈,天理报应不差。

  且说众斋公到得清平院,万年接着,便问常素病安。常素答道:“托赖安痊。”窦雄乃说道:“自道场毕回家,小了便添了疾痛。莫不是道场瞻礼劳苦所伤?”道副听了,笑道:“斋公越疑劳苦所发,越致疾病难痊。你的病根,若不是小僧与斋公喝去,怎生能解这冤愆?”吴作便道:“小子午梦,也有此警。感得师父们解救。”尼总持听了,笑道:“一事同情,只是冤愆。吴斋公已解,更添了一种善因。窦斋公若要病除,那牧童坐下当捐金救解一二。”邵禁道:“我等正来求师,再建一功课以消罪愆。”道育说:“功果只在人心,人心只看积善;上善慈悲,方便物命,次善方说道场。”众友听了,各各称谢。窦雄乃当三僧面许愿,去找寻牧童所骑,道:“小子捐金赎养。”道副笑道:“斋公执一不通。方便门中,一见生慈,何必去找牧童骑的?村乡何处不是牧童所骑?苟有不忍之心,即是解脱之路。”道副说罢,众各欢喜,赞叹辞行。

  只见众友走回池边,见一死人漂浮池面。吴作却认得是捉蛙汉子,忙叫地方捞起,那钱钞尚在腰间。众友都察此情,必定是贫人胜财不起。吴作见那汉手犹扯住破箩,乃想道:“人心邪曲,以至于此。”乃叫地方挖地安瘗而去。窦雄果去访牧童不着,遇有鬻耕牛的,捐财救了两头,病乃大安。后有说吃斋吃心五言四句说道:

  莫谓斋不良,清心净腹肠。

  灵明腥不混,福寿自然长。

  话说这平宜里有众斋友,结个八斋社。却有几个少年英俊,结个六艺社,又有几个游闲子弟,结个六博社。六艺社中有一个英俊,名唤高义,却与六博社中一人名唤高仁,二人乃弟兄,同父不同母。高仁居长,高义居次。一日,高义见兄日以樗蒲为戏,博弈为欢,乃正色谏兄道:“兄长年过三旬,上当扩充先业,下当训戒后人,勤耕种使荒旱不饥,事经营使资财不乏。亲近贤人,受些师资之益;观看载籍,得些道理之传。光阴迅速,少壮不再,若失了此时,不奋起精力往前去挣,老大来做一个浪荡游闲。万一落在人后,这耻辱何当?”高仁听了,道:“阿弟,我且不问你别的,只就你说落在人后的耻辱何说?”高义道:“世间人心不古,炎凉最甚。想那上古人心只敬的贤能才德;如今只敬的富贵荣华,贤能若是贫苦,便受人的轻贱,虽贤能不受他的轻贱,却也旁观这些情态可嫌;再若不贤,乃诸人得贱,这何等耻辱!还有一等,明知耻辱,乃甘心去受,不是负欠被耻,便是假贷受辱。仔细思量,可不当趁此少壮做个本份经营,把游戏且咬牙禁戒。”高仁笑道:“阿弟,你说的一团道理,只是你未见透。我想人世间岁月无多,欢乐有限,精力易竭,钱钞有分。趁时力挣固是,逢场欢乐也该。阿弟,独不见里中张某,穷年累月,挣的家财巨万,留与不能保守子孙,一败无存。可怜他存日熬清受淡,竟成何用?李某占人田产,夺人庐舍,与亲邻做尽冤家,不舍分毫享用。如今田产庐舍依旧,子孙复归原主。又如王某,穿破衣,吃藿食,终日劳苦,力挣家业,不舍分文赡养父母,越挣越穷。赵某抛妻子,离家舍,外地经商,虽不贪花酒之场,却不顾妻子之养,买卖不着,累年折本。看起这几人,空负了花柳场中无限乐趣,博弈局内有兴采头。”高义道:“阿兄,你见差了。你看谨守本份的,能有几个如张王李赵?却峥嵘兴发的甚多。即不兴发,安安稳稳,不失了家业,不受人轻鄙的,满眼皆是。那不守本份,花柳场中乐有限,博弈局内没采头,荡尽家计,遗贫子孙,皆是且图一朝再作计较,不顾后日摆布不来。”高仁听了高兴之言,拂了他意,往门外不悦而去,走到那博弈社内。这社内有一人,叫做皮诨,见了高仁来迟,乃问道:“高兄,今日何来迟,且面带不悦之色,何故?”高仁道:“正是在家被我阿弟高义讲说了一番,我一时听他言,深拂了我要戏耍的兴头。走出门来,行在路上细想他言,也是个道理。”皮诨问道:“高义讲说一番甚话?”高仁道:“无非劝戒莫结此社,当结他那六艺社。”皮诨道:“你却如何答他?”高仁便把张王李赵说出来。皮诨道:“你说的是个道理。如何一路行来,想他言有理?”高仁道:“我想那八斋社众人,终日聚谈,不讲些前因后果,便说些吃素看经。恶念不生,善功常积。便是吾弟六艺社,众人终日讲习,不是礼乐,便是书文。你看他们都是清白往来,淡泊交情。吾弟日日归来,安舒适意。我高仁终日到这社中与列位讲的,不是村酒野花,便是呼卢喝雉,有兴时真也乐意,没采头却也挠心。十日三朝,倒有几回懊恼,或有兴而来,或败兴而归。仔细思量,吾弟之言也是一番道理。果然日日走入这社,一则也觉惮烦,一则也觉没趣。”皮诨笑道:“老兄,依我小子说,还是我们社中有个最苦,却有个最乐。”高仁问道:“老兄,我们社中何事最苦?”皮诨道:“失了采头,一宗苦;等友不来,两宗苦?”高仁道:“等友不来,如何苦?”皮诨道:“比如方才老兄来迟,小子闷起来真也苦。苦等得一个来便乐,再有一个来,乃成了三人之局,何等快心!此不是最乐。”高仁笑道:“只就老兄说这最乐,我们且乐一时着。”当下,又有几个相继来社,他们依旧博戏不提。

  且说八斋社,常素当年只因迁改祖父坟冢,那祖父亡灵不安,乃于冥间泣诉在报应司主者,诉道:“子孙常素,将吾既已安厝,不是得了气脉,他怎能兴起家业?家业既兴,便就痴心不足,听信人言,把一个安静神魂动摇得不安。这也当示警戒。”主者听诉,说道:“人家子孙为父祖不安,迁改有理。岂有为自己富贵,把一个既安的亡灵迁改?这个不孝,当以贫病报应。”当时素故有贫病,却幸遇高僧度脱,自己悔过复新,归家病体安痊。又得了道场荐拔,故此常素的父祖解了忿恨,得超净界。却好魂灵儿正过八斋、六艺社前,见无数亡灵相集。这道是八斋社众斋友的先亡,为子孙造了罪业,拖累冥司,今幸各陈己过,在僧前得其解脱,善功超度。那道是六艺社众英俊的前灵,为后代会友辅仁,不待道场也超升云路。却有几个亡灵,咿咿喔喔,嘁嘁咂咂,说的是六博社中某败了家业,苦了他在日经营;某不顾妻孥,坏了他后代贫苦,且终朝执迷不悟,造下荒亡罪业。常素的祖先见闻了这几个亡灵说的冤业,乃上前说道:“你等之事,我已得闻。你便哭倒了山岳,也转不过他戏乐心肠,除非示一个警戒,也叫他亲谒高僧,自然悔过消愆,你们方超天界。”

  只见亡灵中现出一妇人形来,说道是高仁之母,只因高仁不自知非,拖累她冥司受苦。常素的祖先问道:“你家如何把你妇人拖累?”妇人答道:“高仁系我所生。我夫与他后妻,俱得了高义英俊的善因,超升云路。如今高超拖累着我。”常素的祖先道:“你去或梦戒,或见形,母子有情义相感,料高仁自生悔悟。”说罢,一阵寒风,各灵尽散,惟有高仁之母,同着皮诨的先灵,听了这些说话,乃计较去警戒二子。这晚却在社门外等候这两人出来,思量要迷的迷,打的打。谁知他这社中,众人快心戏耍到个乐极忘归的时候,尽夜交欢。这两个亡灵,设了一个计策,乃变了地方官长巡役模样,徒然起一阵狂风。高仁与社友正乐,那阵风忽地:

  冲开社内门,刮灭堂前烛。

  烈烈似神号,阴阴如鬼哭。

  只听黑地里说:“拿着这个,锁起那个。”吓得高仁东跌西倒,爬起来往门外飞走。皮诨诸人手摸脚喘,乌洞洞的只往门奔,一个个慌惧说道:“地方官长拿住若问,只推说六艺社,或指八斋社中。”只听得暗中说道:“推不得!六艺社却要考察你六艺之能;八斋社便要试验你八斋之善。推不得!”高仁猛然说道:“我只推说是清平院高僧处来。”只这一句,顷刻风息,明星朗月,社屋里哪有个人踪!各人都站立门外,高仁乃向皮诨说道:“分明风起灭烛,暗里人声,这会不见了。我常听八斋社友说,清平院寓着演化高僧。方才只一言说起,便消灭了怪异,况亲去参谒,必有善果。”皮诨道;“时已夜深,社中尚有灯火酒具,且续一夜之欢,明日再去。”高仁道:“小子被这一惊,古人说得好:‘乐极生悲’。想方才虽无官长之事,却受了官长之惊,不如趁此警戒家去罢。”乃飞走回家。只见高义在堂,秉烛对卷,衣冠未解。见了高仁来家,乃上前迎着,说:“阿兄,如何此时方归?”高仁随口答应:“有席相留。”乃问:“阿弟,如何不去安眠?”高义道:“兄外未归,弟心悬挂,安得去卧?”高仁又问道:“如何衣冠不解?”高义道:“一则阿兄未归,怎敢科头跣足?一则卷对圣贤,怎敢毁冠囚首?”高仁才把社中刮风起怪,备细说出,道:“真个古怪。”高义道:“理之所有,不为古怪。倒是阿兄尽夜不归,忘家博弈,乃是古怪。”高仁又说到一句推说高僧便风清月朗,高义道:“我亦闻有高僧演化本国,住居院中。后日当与阿兄参谒。”按下不提。

  且说祖师在静室,忽出定向三弟子道:“我于静中,与一尊者讲论演化功果,当随类普度。尊者道吾琐亵真乘。吾以菩萨普济,虫飞蛇动,皆在光中。尊者道:‘虽然有言,不若无言为上乘第一。’”道副问道:“尊者是谁?”祖师道:“吾见尊者临渊观鹤,宛似十七位圣僧。”道副乃称赞道:“尊者大慈,愿我师亦如尊者。”祖师乃复说:“我等寓此,闻风而来的善信人等,有疑当与解脱。汝等且代吾言,吾此静功,约有数日。”祖师说罢,闭目跌坐。只见三位高僧,向万年长老说:“吾师习静,我等亦欲驱烦。少俟闭关数日,如有随喜来的善信,长老可代我等应答,毋辜来意。”万年乃问道:“比如善信来的,有往昔作过根因,今日善恶征应,弟子愚昧,焉能告戒?”道副笑道:“长老不问,吾亦忘言。吾昨于静后检点前因,早知征应,但于事琐屑。既欲长老承应,当明以说。”乃说一偈道:

  无益无益,无劳积习。

  未见泰来,每观否极。

  道副说偈毕,各入静定。长老乃掩了静室关门,自于方丈跌坐,把四句偈语写出,粘出在方丈壁间。却说高仁同着高义走到清平院中,只见清清冷冷,往来僧俗稀少,殿上钟鼓不闻。高仁道:“想是高僧离院前去。”高义道:“高僧不设形迹,那里在装像模样动人。”两个只得走入方丈,见了万年长老,便问:“高僧何处?我等特来参谒。”万年道:“这师父们止静闭关,善信来会不早。但闭关时,留了一偈,小僧也不知何意?”高义忙向壁间看念,把头几点道:“真是高僧。”高仁也看了,说道:“先知鄙事,果是非凡。只是未明白六博怎叫做无益?却有几宗无益的事?”万年乃问道:“善信,这偈语二位参详点首,必有感悟。”高义道:“正是。我弟兄两人,正为六博社中一宗怪异事,特来求师解脱。”万年道:“六博之事,果是无益,高僧先见不差。善信若欲知无益见宗,依我小僧说来,却也损多。”高仁道:“便请教无益有损几多?”万年道:“小僧有几句词语,二位试听。”乃说道:“博弈倾财败产,终朝耗气伤神。忍饥受饿逞机心,设诈欺瞒少信。

  不顾父母妻子,慢了邻友姻亲。损人名节累官箴,裕后光前宜禁。

  高仁听了,说:“长老说的,果然种种无益有损。只是橘中为乐,烂柯是仙,也非不齿的鄙事,实乃消闲散闷的高风。”万年道:“有三余乐事之暇则可;无一局赌壁之雅则不可。小僧说的是群居终日,无所用心;借言博弈则不可,若再加好饮贪花,则不可之甚。”高仁道:“便是我一两人博弈,怎累官箴?况小子非官,何箴可累?”万年道:“小僧也不知其故,乃是高僧留下偈外余言。且说善信若不明白,自有征应之处,归家可见。”万年说毕,高仁哪里明白,那博弈之心犹然未化,乃向高义说道:“阿弟先归,我于村前望一知己友去。”高义听了,说道:“终是未会高僧,亲领嫠理,阿兄尚然触格心胸。”乃辞了万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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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偈谦光动傲生 五个精灵惊长老

  话表善恶根因,阴阳道理,莫说怪异,世人立心一正,便是怪异也化为安祥;若是立心一邪,就是好事反成古怪。只因这六博社中,晓夜不停,都是游闲耍乐。内中也有荡废家庭,祖先也幽冥怀恨的;也有破败产业,懊恼后来受苦的。这几个褴褴缕缕,啼啼哭哭,却不是别精他怪,乃就是这辈的元神见形。皮诨们见了,听他说的言语最关心情。他说道:“你众人结这社会,伤了幽明官箴,苦了先亡后代。”高仁只听了这两句,正合着万年长老词语。他正不明白,乃倾耳听着,就问:“如何说苦了先亡后代,伤了幽明官箴?”皮诨道:“我们正也问他。他说得有理,说这村里阳世明有王法,却在官长司之。他纵容了游闲,败坏了产业,即不败坏,也要拖欠了官租,课殿把他考下。岂不是伤了阳世官箴?有此理,幽冥便有司此的神祗。人若孝父母、忠君王,是里中出了贤人,上天必加奖赏;若是出了败坏道理的,幽也有降罚,这不是伤了冥地官箴?阳世王法,容有逃躲了的;幽冥赏罚,决不得差,却报应甚明。不在先亡上作孽,便在后代上生非,岂不是苦!”高仁听了,道:“我前夜已信非怪,高僧今日又明明指点。这六博事,列位回心得有理。小子回家,做些本份,吃了素入八斋社去罢。”皮诨道:“小子也想着入六艺社去,只怕这社友不容。我们气质历来在此社,习成了个皮诨。”高仁笑道:“老兄若入了六艺社,自是变化气质。”二人正说,不觉清风入户,明月穿窗,只见三个老者走入中堂。高仁忙起身笑迎,道:“老叟到此何事?若是寻你弟男子侄,我等这社已解,并无一友入来;若是老入花业,我这皮兄已更了去向。”老叟道:“我老非游闲少壮,亦非花柳中人,乃是橘中三老。想黑白手谈,乃是我辈余年乐事,你却难容废置。尧为丹朱不肖所制,奕秋自古称善,谢安一局退敌。不是你百万尽在樗薄,如何因而解社?”皮诨听了,忙答应道:“小子们解的是六博胜负,孤注赢输,不是老叟们的闲敲棋子。”皮诨说罢,那三老一笑而出。高仁道:“皮兄不当直言拒出这三老。若是社解,棋枰尚在,待小弟与他决个雌雄。”皮诨道:“高兄见猎,又生喜心。依小弟说,一戒便终身不改。”

  正说,只见堂前又来了几人,相貌却也古怪,非生乎今世,衣装更又跷蹊,非制度寻常。高仁见了,非社中旧友,乃直拒道:“小子社会已解,列兄可别向寻欢。”皮诨道:“此无对局,不敢款留。”那几个听了,笑道:“我等非是来寻博奕对局之人,乃是公等解社,绝我六博之具。哪知象棋分楚汉之争,双陆解弟兄之竞。公等怎当绝我?”高仁听得,乃向一人问道:“公为谁?”那人答道:“吾乃魏曹子建。只因解纷,故设双陆。想此局亦能为人消愁解闷,何当弃置?”高仁道:“我等也只为此废了清时,损了钱钞,视为有损无益,故此禁绝。”子建听了,乃问:“公名姓早谁?”高仁答道:“小子高仁。”子建笑道:“公非高人。若是高人,当借这戏具,日与此友皮诨,莫争利伤义,以消永昼。谁叫你晓夜博金,不损己财,便坑人钞;损了自己钱钞,上或缺了父母之供,下或失了妻子之养。这背理处,还有情急不忍言的;若是坑了人钞,使那人败坏家私,还有不顾天理行止之事,只叫做无义之财。割他人肉以肥己,阴骘何存?公等解社,只当解利物之博,不当弃我古来制。”高仁听了,说:“罢,罢!俗语说得好:‘日亲日近,日远日疏。’我等毛病只怕要发,不如还到八斋社、六博社,做些本份去罢。”说了就往外走。高仁回到家中,高义依旧接着,上下看了高仁一眼,说道:“阿兄,今日归来,气象容貌十分与往日不同。”高仁道:“阿弟,你怎见得?”

  高义说,阿兄,你的容貌,每日归家:

  有时喜,有时怒,形无常态;或如欢,或如恼,色有参差。暗中嗟,背地叹,非忧家计;貌忽瘦,体忽肥,总系心思。今日归,坦荡荡,若无宠辱;气安闲,体舒泰,不似寻常。高义说罢,高仁笑道:“果是我因高僧解脱,辞了六博社友。想起我后世岁月久长,做此无益,徒招阿弟憎嫌。”高义听了大喜。次日到六艺社来。俗语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哪知好名扬开,如雷贯耳。高义进了社门,社中众友就知其兄禁戒博弈,都归美高义谏劝之功,说道:“人家弟兄多少忌妒的,多少执拗不听弟兄好言的,同胞异视,况不共母。君家昆仲,可谓多贤。”高义谦厚,答道:“哪里是小子劝谏之力,实乃高僧度化之功。”只见社中一人,名唤傲生,说:“高兄如何说是甚么高僧度化?我也曾闻说清平院有演化僧人,因类度脱众生。我想出家为僧,自有他的分内见性明心道理。虽说道门为我,释门兼爱,他却也不管到一个六博场中。待我小子去探望探望,讲论个真实道理。”

  傲生乃同高义走到清平院来,正是祖师师徒止静之会,方丈也冷冷清清。万年与两沙弥行者闲站在山门之外,只见傲生同着高义,上前与万年施了一礼,问道:“演化僧人出来会客么?”万年道:“这几位僧人止静,必须出定,方得会客。且请二位善信方丈随喜。”傲生乃走入方丈,四壁看见,都是抄写的经文偈语。一一看了,无关他念,却只见一偈,贴在壁上,说道:

  诸卦惟谦,六爻皆吉。

  尚未登堂,一傲何益?

  傲生一看这偈,乃问道:“此偈何意,贴在壁间?”万年答道:“小僧不知。乃昨日高僧大师父叫小僧写贴在此,说今日有善信到来,欲会须俟出静时相接可也。”便问道:“善信看此偈意,何故惊疑?”傲生答道:“小子姓名在此偈内。每常也自恃得闻些道理,笑傲轻世之心不无。今见此偈,实有些讥讽之意。不知平日有的偶与我合,又不知是他有心令我忖度。”万年道:“观此偈语乃旧,叫小僧今日贴以待客,则若有情。善信若能候大师出静则候;不能候,异日再来。”傲生性急起来,只叫:“如何候得?”长老可启关门,唤醒何妨!”万年笑道:“原来大师偈意不差,正乃防御善信扰静之先意也。”高义道:“只此便见高僧,老兄且无性躁。”正说间,只听得静室门外,听行者三声击子,万年忙忙进入,说:“高僧出静也。善信且从容少待。”乃进入去了。

  傲生同高义只得且在方丈坐等,见庑廊上下诸僧走走动动,都是伺候祖师师徒出堂。傲生见了,乃向高义说道:“你看诸僧凛凛色貌,伺候高僧,真乃一心诚敬。原来释门庄严,令人起敬起畏,有如此等!”高义道:“对越圣神,如在其上,何异于此。惟能如此,所以降福消灾。吉祥善事,皆由此出。老兄方才视轻了,心生琐屑,宁无亵渎之罪?”傲生此时方才整容相候,却存了一个要与高僧辩难道理的心肠,到底笑傲气局,露在外貌。

  少时,众僧入静室,参谒了祖师,引着二位师父出了静室,上得殿来,礼圣三匝,退入方丈,却就有村里善信人等接踵而来,要求福的,要听讲的,要问疑说怪的,纷纷不等。傲生与高义,只得插在众中,一概叙礼。

  只见道副眼看着傲生气象不同,若有高出众中之态。道副乃安然一视,不分彼此。这才见有道高僧,毫无那两般待人接物的举动。傲生乃开口问道:“师父们出家,为了生死事大,却如何琐琐屑屑,与世人分剖是非,辩别得失,徒劳尔身,徒摇尔精耶?”道副不答。傲生又重复笑问。道副乃答道:“为己之生,因以为人之死。蹈于是非得失之间,虽生实死;劳身摇精,虽死却生。”傲生问道:“即师所言,死今欲求生,则精已摇矣。身已劳矣,自不能为,安能为人?”道副答道:“一种为人善念,万古长存。”尼总持道:“若是悻悻,只为一己,规模便隘。这隘却由心,心既不广,体安能舒?又安可望长存不坏?”高义听了,便问道:“师父,心却如何不隘?”尼总持道:“卑以自敛,安舒多矣。”傲生与高义一笑,辞谢出门而去。万年长老听闻,乃合掌赞叹道:“二位师兄,明明度脱此善信。只是昨夜偈语,如何先知他根由,贴在壁间,使自觉悟?”道副道:“长老你特患心不诚、虑不定耳!如心诚虑定,一切事务自现机先。人言知机其神,神岂离了?”长老万年听了,随稽首谢道:“弟子心明矣。”道副道:“心明却入有心。此机不在有心。”万年道:“弟子知无心得也。道育说:“却又不在无心。”万年点首称赞,道:“我三位师兄,指明弟子静定中因也。”道副大师乃合掌朗诵诸经,众各随念。

  只见僧众鼓钟相应。经毕,三僧欲退,众善信中一人,乃上前说道:“小子有一件跷蹊的事,请问高僧个缘故。方才也只因听得高僧说有心无心的道理,我小子生来鲁钝,也不知何为有心,何为无心。只是三年前,偶于夜梦中在一处殿宇内,遇着许多僧俗讲论经典,说我小子有五种过恶,若不将五宗善来解释,便有五般冤孽鬼魅缠绕。今经三年,却在此殿宇中会见高僧与众僧俗,宛似前梦中光景。此梦既验,只不知五种是何过恶?请问师父,将何善来解释?”前副答道:“善信自种的恶根,自是心知,我等如何得晓?但不知你梦中是谁说你五种过恶的这一番话?岂有彼此没有姓名?”这个道:“小子叫做有长,还记得那说我的,若似万年长老。”道副说:“善信原与万年有识么?”有长道;“不曾相识。”道副道:“此因还当问万年长老。”长老笑道:“有善信自种恶因,小僧如何得知?”道副说:“要知却也不难。我有前因文册,师兄沐浴洗心,当授你往善信家一探自知。”万年道:“小僧洗心涤虑已久,愿师只把前因文册指授。”道副笑道:“前因文册,久已在有长家堂处放着。师自可查出,何必我小僧指授?若是他家堂不曾放着,便在有长善信身边搜检。”说罢,众各退散。这有长便邀万年长老到家。长老入得门来,便往他家屋内堂前左寻右看,哪里有甚文卷?说道:“高僧却无诳语,那有虚言,叫我家堂处查,哪见甚么文册?”便来有长身上搜检,又无。乃自己说:“我也是敬信高僧指教,便不曾备细问明。如今只得铺起道场一个,在他家课诵经文,坐两日功课,讨个报应根因。”即向有长道:“小僧没处查取前因文册。当在你堂中修两日功课,讨个根因。”有长依言,乃留长老铺设坛场灯供,诵经礼忏。到晚,吃了素斋,万年习静,打坐堂中。到半夜时分,只见一阵寒风把灯供吹灭。长老也惊醒,静中朦胧着眼,看那窗外月色之下,五个精灵跳跳舞舞,却也狰狞。长老正要查看根因,只得听他舞跳,却合缝着眼儿,微微偷视,只见那五个精灵怎生模样?但见:

  一个青脸红发,一个查耳獠牙。一个铁棒手中拿,一个钢刀腰挂。一个睁着圆眼,五个凶恶无差。跳得长老眼睛花,倒有几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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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仁孽辈现精灵 有长前因呈长老

  话说万年长老要查有长的前因文册,哪里去查,静时却见老叟,说了那五种精灵而去。老叟坐在堂中,长老问他五种有长的过恶。老叟乃说道:“有长本无恶,只因处友不择,滥与人交。有长交的五人,都是几个无仁、无义、无礼、无智、无信之辈。始与他这辈交既不择,后遇这辈有过不谏,所以五友的过恶益深,有长的罪业益著。只因他出无心,这段罪案未发。”长老道:“朋友有过恶,人人自受,与有长何干?”老叟道:“长老何不明白?朋友之道过相规,谁叫他不规谏,使那朋友成了一个恶孽,他如何推诿得无干?”长老道:“比如朋友有过,他却曾好言相规,那朋友不信不听,难道这罪业也在有长?”老叟道:“朋友不听他,就该绝了交情,却还不绝,终是冤愆不解。”长老又问道:“比如无仁、无义五友作的恶,连累有长,应得何罪?”老叟道:“无仁报以无仁之罪。只怕有长还重些。”长老笑道:“岂有作恶无仁之友,罪过反轻;不谏不规五友,罪过反重之理?”老叟也笑道:“长老越不明白。比如五友,不知误作的过恶,正要良友规谏悔改,复于无罪无过之善。只为你不谏,叫他成了过恶。成了过恶,这罪业可不是不规谏的反重?若是那明知无仁无义的过恶,有长能谏,谏了不听,再复规讽,规讽不听,莫致疏怨,妇好绝交。这其中一种恶,便是一宗善解。那精灵冤缠,一个不敢近矣。”长老听了,乃问道:“看来有长交友不择,惹出这五种冤孽,便是他前因文卷。只不知作何五宗善,方能解释?”老叟道:“这解释根因不难。能知恶有恶报,则知善有善解矣。比如不仁的冤衍,须是一人可解。此理易明,何须多惑?”长老道:“小僧明白有长的前因,却不得知这五友的恶。方才这五个精灵,是哪种的怪,却是与何人作吵加害?”老叟道:“五友过恶报应,我知不详。长老若要知,除非把方才精灵一个一个问明,才晓得这五人的事实。”长老道:“你为何知得不详?”老叟道:“知五友之事实,必须神鉴。我乃有长的先灵,五家各有先灵,我只是知有长的事实。”长老道:“原来你是有长的先灵。小僧闻善恶独流于子孙,子孙也通于祖考,信乎不差。”老叟道:“正是,正是。只因有长罪过未解,叫我先灵受累。孝子贤孙须当力善。长老若要明白五友的报应,那精灵尚在空中,可呼而问。”老叟说罢,飞空而去。已去又回,叮咛长老道:“有长求长老慈悲,借道力忏过消愆,以免我老拙之累。”

  长老点首,念了一句梵语,只见那精灵一个现形堂前。长老乃问道:“精灵,你想是无仁无义积来冤愆么?”那精灵点首不语。长老道:“汝何不语?”精灵只是点首。长老道:“我知之矣,阴魂岂能说话,说话便是妖孽。吾门慈悲,自有梵语。”乃念了几句。只见那精灵通人言,说道:“吾即无仁之积孽。长老要知无仁前因,已有冥司报应过了。只因有长昔年与他为友,这一种坐观成败根因,还要报应了有长,一日未报,故我精灵一日未息。”长老问道:“无仁何人?何恶何报?有长如何坐观成败?精灵答道:“无仁叫做辛克,昔年与一个勇士唤做尚功的为友,两人交契,比与有长更厚。一日,尚功效用王家,其妻子恋恋不放夫行。尚功道:‘婆子,你苦苦留我何用?妇人家哪里知大义。我一身在官,便顾不得家;若是当敌,便顾不得身。此心只知报国,所以说忘家,哪里顾你妻子。’妇人道:‘做妻子的,巴不得丈夫报功立业,奋力王家,岂是我留恋你,不要你出门?只说是设法下些来路,叫我妻子不受冻馁。’尚功听了,故意作难,问道:“比如我出外成了功业,自然捎寄音信回家。万一有差,你不免受冻受馁,你却何处?’妇人道:“‘无他计较,羞面不向人借,守节不污其身,有死而已。’尚功笑道:‘我姑试你,久已设法在心。我有一友,名唤辛克,少不得寄托在他。三年五载,少衣没食,都在他处,料不差误。’妇人道:“辛克叔叔与你交契,且家私充裕,你付托真设法的好。’尚功与妻讲明了,却走到辛克家。辛克便问:‘尚兄几时荣行?’尚功答道:“行期已定。只是有一件事,托累着辛兄。小弟此行,妻子在家,虑无人可托,意欲借重仁兄照顾一二,不叫她冻馁。小弟得功回来,自当酬谢。’辛克听了,答道:‘古人托妻寄子。尚兄不必在心,都在小弟一力担当。’尚功大喜,即时辞别,收拾行囊前去。那妻子扯着,哭哭啼啼。尚功说道:‘丈夫有泪,不洒别离。我效力王家,乃是丈夫的好事,何消啼哭?’乃不顾而去。这辛克过了经月,也不着一个家童到尚家问一声。真真的一年半载,尚功妻子日见冻馁,叫人到辛克家里,假做讨丈夫的音信,实是诉度日艰难。辛克哪里在意。为甚不在意?却是他风闻尚功事业不就,凶信乱传。哪知尚功名成,只因道远阻隔。这辛克真乃薄幸不仁,古怪跷蹊。三年两载,尚功的妻子得了亲邻照顾,不致困苦之极,苟延性命。一日,海洋潮起,他这一村人迁移不及,独有尚功妻子被一海舟救了。谁知海舟一风直刮到尚功的境界。尚功正听上司训练兵马,只见左右捕得海舟私贩,原来他妻子在舟。夫妻相逢,尽把衷肠诉出。这辛克家私被水漂没,只剩他一个残生,水退归来,悲悲切切,看着屋庐尽塌,田产沙淤,无计可施,乃走到有长家来。有长见了,惊喜起来:惊的是已知辛克漂没尽绝;喜的是今日又相逢。延入堂中,安慰了辛克一番,整顿些酒食相待。座间有长开口说道:‘辛克,我当年见你负尚功托寄之言,失了朋友相交之情,苦口也劝你,你只是毫不在意。不想今日到此狼狈,倒不如当日做个人情,尚功倘有日归来,也好相见。’辛克道:‘他家已没,无处对帐,况闻尚功事业未就,哪里急忙归来。’有长听了,道:‘正是,正是。’”说到此处,那精灵把眼一睁,口里喷出一道火星,便把手中刀弄将焉。万年长老忙忙的又念梵语,只见精灵说了几句词话。他说道:

  莫道交情不重,世间一种人伦。不仁损友丧家门,报应何差尺寸。

  长老听了,说:“是了。辛克不顾尚功妻子,他妻子却完全,到丈夫处去;辛克倒灭了家私,这有长虽行劝谏,后来不当听了辛克强辩,顺口道是,便成就辛克这种恶业。”精灵道:“正为此,辛克幽冥已报了他不仁之过,有长难免坐观成败之罪,所以我久守待他的衅隙。不想他先灵旧有善因,梦寐之中,向来瞻依僧家功果。”长老听了,点首道:“是了,是了。这乃有长一种过恶。但不知二种是何冤业?”

  只见又一个精灵现形堂前,说:“长老,我即无义之积孽。你要知无义前因,已有冥司报应过了。只因有长当初与他结交为友,有一种附和无义根因,毕竟要报应了有长。三年未得其隙,故此守到今日。”长老问道:“无义之人是谁?”精灵答道:“此人名唤石宜,为人贪图财利,立心奸刁,与有长为友,却与一亲戚同财各本,海洋贩些珍珠玛瑙。欺这亲戚懦弱,一日设计,向亲戚说:‘各本生理,有利均分,差池两让。凭着我这点公心,归来自是公算。你可在家收买,待我出外贩卖。’亲戚依从,尽把资本托付石宜外出。石宜得了自由,哪里把公道心肠放出。在外得了大利,归来假说折本。有长听石宜归来,登门探看。石宜乃故做忧虑之色,说买卖失利。有长见他色若假设,乃正言道:‘老兄,朋友家当以实心吐露。小弟闻你大得了利,你如何忧虑上面?你亲戚将本托付与你,没有利分,已辜了他意,失了他妻孥之望,却还要说折本,伤了他财。冥冥有神,这个心肠,却使不得。’石宜笑道;‘老兄此言,从何处来?小弟与了各本,巴不得有利均分,肯做欺心坑人财本?如若欺心,便怎样怎样为誓。’有长见他发誓,随转过语来道:‘老兄不必发誓。果是不欺,由你罢了。’二人正说,只见那亲戚进入门来,彼此叙礼。石宜依旧把折本事说出。那亲戚低头踌躇疑思,有长却从旁附和一声,道:‘石兄发誓,料必不欺。’那亲戚听了有长之言,遂信了真,把原本十不得五,懊恼收了归去。跷蹊古怪,那亲戚收了原本,另寻别业,得了利补;这石宜本利倍长,一日裹囊出外,遇着海风,止得了一条性命。”精灵说到此处,张口大发一个哈哈,说:“快哉!快哉!只是石宜无义一种卷消了。附和的一种根因,叫我久守有长的衅隙。”万年长老听了,道:“是了,是了。只是幽冥之理,毫末不爽。石宜无义,有长也曾谏讽,却被石宜一誓瞒了。这也难作有长之罪。”精灵听了,把呵呵大笑转了个恨恨的一声。长老问道:“你恨何意?”那精灵也说了几句词话,说道:

  欺心切莫咒誓,虚空自有神知。报应来早与来迟,自誓还归你自。

  长老听得,道:“正乃人懦人欺天不欺。人只知害人,发个誓瞒人,哪知反把自己咒了。有长妄信石宜咒誓,便成了他欺人之罪,也应报应。但不知三种是何冤孽?”

  忽然一个精灵现形,自称无礼积孽,道:“长老要知无礼前因,冥司报应却也不差。只因有长与这个为莫逆之交,造下一种干犯上根因。虽与有长无干,却也是有长一言坐罪,如何解得?”长老道:“这人是谁?干犯长上何事?”精灵道:“长幼有序,卑不可以犯尊。有礼者恭敬待人,自成了谦光之德。这有长与这个傲慢人名叫贝节的为友。贝节自恃多财产,家富足,每每待人骄矜自大,凡与他往来的,俱要阿谀谄笑,甘受他凌辱谩骂。一日,有长乘间规谏他,道:‘百凡以礼自处,以中正待人。那受你辱的,是有求你的;那当你骂的,是哺啜你的。若是老兄一班相等的,便也罢了。只怕长是老兄尊是老兄,再或心地勾曲,当不起老兄的轻薄,那尊长必定怨怪。这心地勾曲的,必定怀恨,与你成仇。一旦入了他仇恨谋计之中,岂不自取凌辱!’贝节听了,笑道:‘我财富有余,料不求人。人若求我,也只得受我些气儿。老兄岂不知我为人,何故今日发此胡言乱语?你若不与我交,但凭尊意。’有长听了,冷笑一笑,随转过口来,道:‘小子果是妄言,勿得见怪。’有长只这一句话,便成了贝节无礼之恶。岂知冥司分毫不错,他无礼凌人,便就把他后代生出几个骄子悍仆,乘着贝节一日有病,活活被这辈气坏。实不瞒长老,我精灵却也于中撺掇一二。”长老道:“他自无礼成傲,果然骄倨的性气,当不得人来凌他,怎不抑郁成疾?只是骄子悍仆,他可惩治。一个尊长倒倨慢了,几个仆辈怎甘受气?”精灵听了,大笑起来,也说了几句词话,说道:

  骄傲多生骄子,因他心地不明。凌人到底被人凌,只为一朝有病。

  长老听了,道:“贝节若不是病,还要引出正大的礼法处他。”精灵道:“只因病来缠绕,要以无礼凌人,那身子做不得主。仆妾是躲不开的冤家,你看他,骨都骨都受气,越气越病。在床枕间想起来,当初倒不如听有长之劝,把些礼貌待人,如今也有人问安探病了。长老,你看这骄傲的,有长宁无那转口依阿之过?”长老道:“这过不差,也该报应。但不知四种是何冤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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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化修书请圣僧 怪狼闻经修善果

  长老见这个精灵,不似那三个狰狞,却比獬狞更加跳跃,紧睁着眼儿睃人,噘尖着嘴儿说话,手里拿着把暗刃刀,心里想要算出人地步。这精灵现了形,不言不语,看着长老。长老乃问道:“你是哪种精灵?”只见无仁精灵代他答道:“他是无智积孽。”长老道:“他自不言,你如何替答?”无仁精灵道:“他假做痴呆懵懂,莫说拙口钝腮,只怕是机谋在腹。”无智精灵听了,便大笑一声,开口说道:“你等已说出我本来面目。我本混混沌沌,只因当年二人交往,有个真愚与个卜才。这两人心肠昏暗,情性顽冥,一日十二时,你只知饥索食;一年十二月,我只知寒索衣。既彼无一朝远虑,此何尝早夜思量。两家父兄无一家不教训他,及时黾勉做些峥嵘事业。怎知他二人不明白道理,终日反做无益,害了有益。这有长见了这样人,只该远离莫亲,反上门往来,交好如同胶漆。这二人交到后来,却便也有个报应。”长老道:“似此二人,朴实无奸,报应自当成他个美。”精灵听得,把眉一蹙,说道:“这样人如何报应他?算已堕入无明地狱了。”长老道:“这样人为甚到此?”精灵也说几句词话,说道:

  人本性灵非物,心机何不聪明?生来与世若无情,好似尘蒙明镜。

  长老听了道:“是了,是了。有长交不择友,日与这无智为朋,想必有长也同此一类。”精灵道:“有长才能高过十倍。”长老道:“即高十倍,乃友不如,这罪过却也当报不差。但不知五种是何冤业?”那四个精灵便望空叫道:“五种的精灵,你也来与长老说明了罢!”

  只见五种精灵现了形,说:“我乃无信之积孽。长老要知无信前因,冥司岂肯饶他不报?”长老问道:“无信,可有人见证?”精灵道:“有人,有人。这人就是有长,为人怀着狐疑,更且犹豫,明明正大道理,叫他信实行去。他却不信。又与一个朋侪相交,这朋侪为人虚诈不情,狡伪百出,不遵圣贤笃信。且是与人期会,莫说千里忘了故人之约,便是自许片言,不能一朝而践。这人也只因与有长相交,那淳厚诚悫的善士,便不与他来往。不得闻善士忠实之言,不得亲善士道义之行,后来冥冥也报他个黑暗地狱之罪。故此有长难免五种无信宽愆。”长老听了,说:“不差,不差。只是你这种种精灵,要把有长作如何报?”精灵怒目,也说了几句词儿。他说道:信乃人间美德,至诚可格豚鱼。谁教他,立心行事尽皆虚,报应昭彰可惧。

  精灵念罢,说道:“比如无仁,便等他个不仁的事报他无仁。”长老道:“有长这几年岂无不仁之事可报?”精灵说:“只因他先灵知此根因,梦中显化了他与高僧相会。他年来一心只想着吃斋行善,故此不仁之事却少。我等守候他到今。”长老道:“不仁之事有长既少,难道无义等事就也无有?”精灵道:“只为他一心只想着行善,便一宗儿也不犯着。如今我等守候他多时,只有不信这一种根因,但看他清平院会了高僧后,得了演化因,可把这纲常伦理笃信力行。若是口是心非,入了邪迷境界,我等还要报应他。”长老道:“高僧本意,自修见性明心,不与尘凡浑迹。只因演化功果,明自己心要与大众明心,见自己性要与大众见性,倒多了你们精灵报应一出。”精灵道:“我等非精怪,实乃虚灵。你要大众明心,明的就是这纲常;见性,见的就是这伦理。我五种就是这五种无,若有长能转化而为有,管教他福寿康宁。却都在长老传言高僧,即此是前因文册。”说罢,五种精灵飞空不见。

  万年长老乃念了一声“弥陀”,身坐蒲团之上。只见有长走出后屋。说:“天已明亮。师父为小子查看前因,可曾见有文册么?”长老不言前事,但只说:“善信要解五种过恶,切莫要使那五样冤孽来加害,须是小方丈面请高僧教言。我小僧却查不出那五宗善,叫善信宗宗修也。”有长依言,一面备早斋,留万年吃了,一面同万年到方丈里坐下。万年自入静室,向三僧备细把老叟精灵的话说了一番。道副微笑道:“师兄费了一番心思唇舌也。”乃出堂到方丈,只见有长近前稽首,拜求高僧,道:“小子五过,要修五善。请教师父,善从何门而修?道副道:“过在何处,便从何处修。小僧怎知善信的过,怎叫善信去修”有长再三恳求道:“望三位师父发一慈悲。小子实是孤陋不知。”尼总持道:“小僧不言,久已知善信之过,不能免五种精灵加害。只愿善信多施恩惠与人,不做瞒心昧己,勿自尊大。凡事以理推行,本之以一片实心,自然精灵化为吉祥善事。”有长听了,赞叹称谢,道:“小子得领诛心之教深,想起昔年自作之过矣。”乃又说道:“果然多施恩惠与人,人自然有感恩图报。”尼总持笑道:“善信方才已入善境,如何又作恶因?”有长道:“小子听师父五宗善言,方感悟于心,又何作为恶因?”总持道:“施恩望报,即入有为而施之过。施恩不望报,方乃为善。”总持说罢,在堂僧俗各各点头,万年长老乃敲磬诵经,大众齐和,真个也人天欢喜。后有夸万年长老明心见性两句道理,说得真是。五言四句说道:

  心性人人具,老僧见自心。

  因为及大众,即是明与新。

  话说祖师师行徒在清平院居住多时,度化僧俗善信却也甚众,只就见在功果成就菩提,注载一二。祖师向三弟子说道:“我愿普度一切,随寓演化,住此日久,欲往前去。汝等可辞方丈众僧,收拾前去。”万年及僧众愿留祖师多住几时。祖师道:“出家人随所住处,何有去来?但恐汝等烦扰撄心,不若仍还个行无所住。”祖师说罢,稽首谢辞。长老出堂就行,三位高僧随也出堂上殿,稽首圣像,望山门外走。师徒正才出了山门,只见一人手持着一柬帖子,飞走迎到师前,双膝跪地,道:“小人奉家主之命,来请列位师父到家一斋。”祖师不言。道副乃道:“我等一路行来,不扰檀越之家,不受斋供之请。遇缘庵观寺院,借间禅室打坐,也还恐惊扰僧道之家。你是哪家檀越,曾未识面知名,承他爱惠,我僧家不与世事,不接书柬。此去前途,有缘面会。不领来书,就烦顺璧。”那人捧着柬,只是跪地不起,说:“师父们看书便知。”道副却望着祖师。祖师立住脚,说:“徒弟们接与不接,总是要费汝等些精力话言,俟吾等道的时日,但是有愿演化也说不得。”乃叫道:“育徒弟,拆了他书看。”道育随接柬拆开,念与师听。柬上写着:

  愚昧俗子,愿徼智光。不洁修斋,聊申供养。惟祈鸾鹤云驭,下降草芭,用聆道范。上请方人舒化稽首道育念毕,祖师道:“你去,我来。”那人起来,往前飞去。道副乃向师道:“此人有说,师岂不知?”祖师笑道:“吾等为演化度脱众生,安有知其说,放过去的?我所说费汝等精力话言,延捱吾东行化缘时日。”道副唯唯。尼总持与道育乃问道:“师兄道此人来请有说,弟子却见未真。”道副说:“我亦见未切。只是也知有一种邪魅于中。”祖师道:“汝等已知,便是见道。却知未真切,便是见道尚未透彻。吾亦不欲先言,汝等到彼自知。”三弟子唯唯,前行不提。

  且说这前来请师的是何人,乃是舒官长族弟,远居在外村,一向知师徒们演化,度脱尘情。今知在清平院居住,特为地方有一宗疑怪事来请,假说一斋供献。道副已知其情,但不知甚么疑事,惟有祖师前知,但不先说。这舒化村怪事乃是何事,却是他这一村族众人家,喜的是生男,怕的是生女,说生男长大举了孝廉,便为官为长,挣了家计,便多富多金;生了个女,不是赔钱赔钞赔妆奁,便是费衣费食空养大,嫁到别人家做活,还要来娘老子搜求。这村人存了此等心肠,凡遇怀孕临盆,便将水淹杀,十家有九。可怜也是一种血肉性灵,叫她未见天日而绝。哪知生了女成人长大,多少嫁入富贵之门,悯念生身父娘的,供送不休;多少娘老子无后的、贫苦的,依着女儿过活;还有看父娘情份顾瞻弟兄的。古人还有说愿生女莫生男的。这村人只因淹杀女子过多,古怪遇着一宗冤孽。离村三里有座神庙,庙中香火供奉的是一位显灵大圣,一位卫圣神君,一位报应神司。三位正神虽是保护村乡人民,却也稽察一方善恶。一日,两位神道公出,不在庙间,只有显灵大圣在庙受享地方香火。正才坐在殿上,只见鬼使押了一只狼来。大圣见了,问道:“鬼使,你去巡缉地方,不来报谁家人民行善,谁家男女作恶,何乃押一只狼来?莫不是这狼作恶伤人?”鬼使禀道:“小的去巡方,到一荒野林中,见此狼食一死兔。旁有一獐,目视他说:‘放了肥腻腻妇人不吃,却吃此死兔。’此狼说道:‘妇人虽肥,腹中有孕,我不忍为一朝口腹,坏了他两条生命。’那獐道:‘你这恶狼也学修行,却不知几年上学的?’此狼答道:‘我岂无因而来。一月前打从清平院过,见院人灯烛辉煌,钟鼓响应。我进去看,门上却有卫圣神君在那里坐着。一声喝住,道:‘畜类,何得妄入道场?’此狼说:‘道场作甚事,莫不是乡里搭高台唱戏?若唱的是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待我也去看看,也是劝化村人的好事;若唱的是邪淫恶孬,引坏了地方人心,便不去看。’神君道:‘你这狼畜,如何也知些道理?此院内是高僧秉教法事,开度有情的道场,超度前亡后化的功果。你倒有些善念。也罢,放你进去一看。’此狼进去,见了道场,又闻了经典,故此归来,学了修行,不肯伤不孕妇女。小的听见他这段事由,连狼解上大圣。似此恶狼行善,也该报他个好处,免他受苦六道众生。”大圣听得道:“二位公出,原来一位在清平院山门前坐着。这一位不知何处,待他降临,方行此事。”

  正说间,只见二位神司齐齐回庙。大圣乃问卫圣神君:“何处公行?”卫圣神君答道:“吾职司卫圣,专保护圣帝明王。只因清平院供奉圣位,怕有往来邪魔秽恶,故此巡察到彼。却遇演化高僧,职当卫护。”大圣又问报应神司:“何处公行?”神司答道:“村间为善的少,乡外作恶的又多,报应何时得暇?今日回庙,上圣可有甚事?村民香火可供?”大圣道:“正才鬼使押得一狼到上。”便把鬼使说狼的事,备细又说一番。报应神司便叫左右去查那村间怀孕的妇女是男是女,回报前来。左右顷刻查了来报道:“此妇是怀个女胎,他数当为狼食。只因他孝姑,免了他这一宗冤孽。”大圣听了,乃问神司:“似此妇数当狼食,不知前因何造?”神司乃取册一查,道:“此妇只因前世背姑饮食,应有狼食之孽。却喜孝今世之姑,自然消了前生之案。”大圣道:“似此便当与他生一男,如何与他怀一女?”神司道:“数本无生,聊以一女为后。”乃叫左右把狼押到那妇人家,投胎夺舍。

  左右领着此狼到得妇人家,却是舒化的妻小。舒化无子,女也未生一个,却好见妻怀孕,私自欢喜,道:“便生了一个女儿,也胜如无有。”岂知其妻临盆,生下是个女胎,心性烦恼起来,怕丈夫不喜,又习成村俗,把个狼转世的女胎,一时叫婢妾淹杀。这女胎不是那往常的,淹杀一灵,原归天上,血胞仍返土中。他却是个精灵怪狼转化,一魂不散,恨道:“我当初林中不吃你,怕伤了你二命。你今日却忘恩负义,倒把我淹杀。只教你不得安生,也消不了这宗冤孽。”妇人淹杀了女儿,舒化方入房来,闻得此事,大骂婢妾,深怪妻小。妇人见丈夫不喜,自己又在月中,气血正尔不足,怎奈狼恨冤愆,一病不起。此狼大弄精怪,作吵作耗,青天白日,舒化见魅见邪。此狼吵出兴来,便在这村乡大家小户,作妖作怪。他却有听过经文、见过道场这一种善因,乃在村间专一吵闹行恶的人家,便是丝毫过失,偏他就知;若是行善人家,他不但不去哨闹,且去撮补些好与那善人。村里人家受不尽怪狼的吵闹,齐齐备了香烛,特拜显灵庙中,说道:“神司专为保护一方。今有怪物吵闹,一村人民不安。神司何事,乞求威灵剿除。”庙桌上供有签筒,众人乃祈祷神签,跪在堂中,琐琐碎碎。三位神司观见在上,彼此也动爱众慈心,却各相计议。卫圣神君说道:“怪狼扰害村人,当为众驱除。”显灵大圣道:“狼有一宗好处,他害的是村恶,保的是村善。我等为善恶两途。欲示垂戒,正好由他去吵闹行恶的。”报应神司道:“即此便是报应。只是这村众尚迷而不悟。”显灵大圣道:“乘众祈签,便示他几句签文神意。”乃降一签,上说道:

  我本显灵神与司,人间举意我先知。

  怪作妖魔分善恶,谁教作事把心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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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恃强凌弱反伤身 做贼偷牛遭怪耍

  舒化见了签意,向众人说:“我们村人家作事欺心,真乃是喜生男,忌生女。这件恶事,只是风俗传来,怎么禁得?”众人道:“便禁也只禁得你我几家。”舒化道;“千不该,万不该,是我妻的不该,前日把个女胎淹杀。”众人道:“也不独你娘子行此不该之事。村间多少淹杀女胎的妇人,却也报应得古怪。”舒化道:“如今有个道理。我家族兄曾有信传来,说国度有高僧演化,能正人心、驱邪怪,现行寓清平院讲经说法。我写一柬,只说请过小村一斋。待他来时,再作计较驱邪。”众人齐道有理,故此舒化柬请祖师师徒。按下不提。

  且说这狼恨舒妇淹杀了它,它却不复到庙中说冤,乃把舒化的妻使作的她生气生恼,害了个血气不足的病,不死不活,恹恹捱日。这村间但有丝毫为恶的,狼便知道;知道了即去作怪。却好这村有一人名唤高强,这人勇力过人,心情奸险,专一欺凌懦弱,设骗人财。一日,把个吃斋的善人欺骗,要十不敢与九。这善人受不过他欺,在家捶胸跌足,叫屈含冤。却好狼知道了,变了一个道人,走到善人家化斋。善人道:“师父斋便不难,只是我受了人气,没处申冤?”狼便问:“善人受了何人的气?”善人便把高强欺骗说出。狼道:“我小道替善人出气,管教他来受你的气。”善人笑道:“高强勇力过人,奸险百出,他怎肯来受人的气?”狼笑道:“善人,你可避在房中,三日不许出村见人。便是人来寻你,也只回他不许见面,包你高强上门哀求饶命。”道人说罢,袖中取出钱钞一贯,送与善人,说:“可将此钞自备饮食。我小道若吃了你斋,你便疑我设法吃你斋,将钞送你,乃坚你信道之心。”果然善人心疑,说:“恶如高强,岂有到来赔礼之事?”见道人送钞,乃笑而收下,躲入卧房,果依三日不见人面。这狼乃抖擞身体,变了善人的模样,走到高强之家,只见高强果然身大力强,凶恶形状。怎见得?但见他:

  身长八尺,膀阔三停,竖眉环眼似凶神,勾鼻虬须如猛将。力能扼虎,气可吞牛,那更他心情奸险似山川,智量勾深如鬼蜮。

  这狼变了善人,未曾走到他门,已有村邻人等扯的扯,说的说,道:“你一个吃素的善人,凶凶的去惹高强作甚?”怪狼道:“受他气不过,思量要告讼他,财力又不如他强富;思量要寻个自尽,却又空丢了个性命;思量随他心性,要十便十奉承他,还要赔个小心下气,他又没个知足心肠,越发欺上门来。如今不如上他门,与他决个雌雄。他若胜了,便把这性命交与他;他若不胜,也待我出一口气,叫列位笑一场。”众邻笑道:“你这个人昏了。俗语说的:‘飞蛾投火,乳犬犯虎。’你要与高强比并雌雄,便是十个对他一个,也对不得。回去,回去,莫要自送了残生。”怪狼哪里听,只叫试个手段。众邻见善人不听,直走到高强面前。高强便跳起身来,说道:“你来了么,少我的钞,负我的情,怎躲得过?你且来试试我的拳头。”怪狼道:“你那拳头,只好打你老婆。若你老婆是个贤德的,自是拳头不敢犯他,你还要敬重他,感谢他,与你当家,料理内事;若是个悍妒的,他自有个降老公的威风,你那拳头却也伸不出来;若是个偷馋抹嘴不守闺理的,我所以说你这拳头只好打老婆。”高强听了,大喝一声道:“这厮可恶,上门讨死!”乃一拳打来,怪狼也一拳打去。高强的拳打在狼身,如生铁顽石。那拳痛难再举,看看肿了。狼拳一下,那高强痛入心间。高强便把脚踢,那脚方踢来,便闪筋动骨,站也不住,却被狼几脚踢倒。高强只在地下哼痛,忙叫家仆来搀,把个村邻笑倒,说:“好吃斋的善人,好个要强的恶人,吃斋的发了无明之火,倒打倒了高强。”怪狼收了手,口里骂道;“奸恶强狠,趁早把骗我的钱钞还我。如迟一日,我上门来打你一日。”高强倒在地上,叫家仆帮打。家仆一个个上前,俱被狼打得飞走。众邻一面笑,一面疑,笑的是高强平日逞凶;疑的是善人为何今狠,只得劝解。怪狼临去说:“高强,你若不上我门赔个小心,我一日来打你一次。”高强也没了法,只得忍气吞声。怪狼说罢,回到善人家,依旧变个道人,见了善人,果然躲在卧房。他便说道:“高强,我小道已警戒他一番了。只是他三日后上你门还你钞,赔你小心,你只说个饶了你罢。那高强以后再不敢欺凌你善人了。”说罢往门外而去。善人心疑,只见三日后,高强手足方止了痛,走得路,怕善人如蛇蝎一般,恐其又来,乃同着几个劝解的邻人,登善人门谢罪求饶。善人依那道人吩咐说:“饶了你罢。”高强大喜而去,后果不敢逞强欺人,道:“往常只说我狠,哪知吃斋的善人动了心更狠。”

  这怪狼方扶助了这个善人,却又听见村中两个盗牛偷儿,夜坐在家计较。一个说:“善老道有只耕牛,我与你趁着黑夜牵了回家,宰了远乡去卖。”一个道:“偷牛已有一款罪,又私宰耕牛,乃两款罪。万一远乡知道你我是偷的,不便。倒不如活牵别村去卖。”一个道:“别村也知我与你无牛,还是暗地宰了。就是不卖,我与你各分一半,腌熏了过日子倒好。”怪狼听得笑道:“说偷牛两款罪的,还有个人心。这要宰了过日子的,心肠太恶。他说偷善老道,必是吃长斋的老道。似此善人,不可不救。这个恶贼,且叫他吃我个苦。”怪狼乃变了一个道人,走来寻善老道家。只听得木鱼儿声响,走到门缝里一看,但见那老道:

  白发白须,手执着木鱼儿敲打;善眉善眼,口念着波罗密真经。沉檀喷喷,香烟绕屋似祥云;灯烛煌煌,光照满堂如白昼。堂中挂着一幅彩画菩萨,真如活佛;几上摆着几碟蔬食果品,果是清供。一个清平世界老善人,终朝忏礼家堂修后世。怪狼在门缝里张了一会,听他功课了一番,乃击门叫一声:“善老道开门。”善老道听得击门,吃了一惊,问道:“何人半夜敲门?”怪狼答道:“是小道。”善老忙开了门,见是一个道扮模样,乃问道:“师父,这半夜因何到此?我这小庄不通大路,往来想是迷失路途。幸喜敲的我善老之门,若是敲了村间生事作恶之家,师女你怎当得他起?”怪狼听了善老说村间生事作恶,乃动了扶善排恶之心,便问道:“老翁,你这村间是哪家生事?何人作恶?”老道说:“有便有几家,只是我年老修善的心肠,不管人闲事,不攻人的恶。”怪狼问道:“你老人家因何不攻人的恶?”善老道:“岂但我老人家不可攻人恶,便是少壮人,更不可在背前面后说那家作恶,那个为非,一则损了人行止,坏了自己心术。攻说人的恶,偏你就没个过失,人说你心下如何?万一说人恶,说着个知道理能省改的,便说你教诲他,心里感你是好人;若是说着个不知道理的,便怪你扬他恶,恨怨起来,寻些恶事报你。所以我老人家不说人恶,便是家下小男妇女,也戒他们不许说人。惟有妇女家,更要张家长,李家短。古人说‘长舌妇人’,男子汉家休要听。”怪狼又问道:“老翁,怎么叫做长舌妇人,男子休要听?”善老道:“人家生了女儿,为母的闺阃中便教她不要多言乱语。嫁到人家,她习成的气质真也不说张家长,李家短;若是没闺训的,便快嘴多言,还有说公婆的,说姑娘小叔的,说亲戚邻家的。一张快嘴,喳喳哇哇,俱是做女儿时,娘母子少调失教。若是说是说非,有道理的言语也罢了,还有歪心偏意,说黑数白,男子汉一听了,多少伤了风俗,败坏了德行。所以叫做长舌之话莫听。”怪狼听了,忖道:“人言善老道,果是名称其实。我如今却要攻人恶,且试问他一句。”乃向老道说:“比如今日有个恶人,要谋盗人财物,你老道知得,可与人说么?若是不攻人恶,看着好人被盗害,这却也非善人的心肠。”善老笑道:“师父,你太迂了。不攻人恶,是不说破人阴私;若是恶人偷盗害那善人,这却说破他,也是个阴骘?”怪狼道:“说与善人免遭恶害,此便是阴骘有理,乃破了那偷儿的心事,怎教做阴骘。”善老道说:“破了偷儿,救了他不犯王法罪累。正是阴骘。”怪狼笑将起来,说:“老翁,小道今日正来积个阴骘。你家有耕牛几头?”善老说:“老汉家只两头。”怪狼道;“小道打从一条路来,听得有两个偷儿要偷你牛。你可把牛牵到别屋里,待小道替你看守。”善老依言,把牛牵到别屋,叫家人防守着道人,恐这道人半夜三更敲门打户,说偷牛盗狗的事,也非好人。怪狼知情,叹道:“世人存心如何险峻!我好意来救他,他便起这疑念,还是个善老道!若是个心多情寡的,便把我来讲的先拷个来历,不然,赶逐出门也。这也难怪他,是我来的交浅言深,说的是偷牛盗贼,无因至前的是非。”怪狼自嗟自叹一会。

  那老道人听了道人说夜半有偷牛贼来,牛虽依道人牵入别屋,却不去睡,与道人讲说经典道理。怪狼那里知讲,又想偷儿来见无牛在屋,家有看守的,回去了形迹不露,老道必然怪我说谎,又不见情,乃向善老道:“老翁,你可去睡,把灯火熄灭。那贼偷不得牛去,彼此还全了个好意。若是明灯看守,那贼羞成恶意,久后寻些别事害你。”老道说:“我正要等他来,看是哪家人做此偷儿,拿着了送到官长问他个罪。”怪狼笑道:“老翁,你一个善人还要去放生,如何为此毒事?若不知他是何人,他也只说你不知,大家丢开了心意;你若见了,知他是何人,此心终身把他在意,他也把你终身不忘,冤业便从此处结了,不是你我修道的所行。”善老只听了这两句,乃说:“师父见教的是。”怪狼道:“尚有一件事,小道与老翁看守大门外,一则与你防盗,一则免老翁家下生疑,说我小道无因这晚而来。”善老虽说无妨,心里却也几分怀疑。怪狼随走出门,善老便把门闭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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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淹女胎村人作恶 查文卷大圣礼僧

  却说怪狼待二贼去了,乃复变了道人。次日天明,走到善老道家门前坐着,却好善老过了一夜,次早开门,见道人坐地,说:“多亏师父看守大门,夜间偷牛贼不来,牛牵了别屋得保存了。师父可进小堂奉斋?”道人道:“吃斋事小。我小道有愿在先,但听见人说生事行恶,便要问明。这行恶之人好劝化的,便劝化他;不听劝化的,便叫他做出跷蹊古怪事来。”善老道听了,说:“师父,我老道只闻说遇着生事行恶之人,好意劝化,是你我吃斋行善道人的心肠。叫他做出跷蹊古怪的事,不但你我道人不该幸灾乐祸咒人,便是人有古怪的事,你我也不忍见闻。”道人说:“小道却有些豪侠之气,但遇着善人如老翁的,定然扶助些好事。如昨夜与老翁看门防盗;若是遇着恶人,定要计较,叫他做出一场跷蹊古怪。”善老听得,摇手答道:“师父,你这样说来,我这村里并没个生事作恶之家,便是有,我也不说。俗语说得好:‘闭门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作主张。’又说道:‘等闲不管人家事,也无烦恼也无愁。’”道人见善老不说,心性急躁起来,把脸一抹,变了一个凶恶形状,十分吓人。善老见了,吃了一惊,道:“佛爷爷,我善老乃行善之人。你是甚么神灵下降?我善老不说人恶,不指人非,也是好心,却怎么显化吓杀我?”老道一面说,一面看道人变的。

  豹头环眼甚凶恶,青脸獠牙须倒戳。

  口里腾腾喷火星,手拿一杆狼牙槊。

  善老道见了,心慌胆颤,跪在地下,只是磕头,不肯说生事行恶的,只叫:“爷爷呀!你既显灵下降,自然知哪家生事,哪个行恶,不劳问我。”怪狼道:“这老头子倒也真是个不惹是非,不管闲事,不说人长短的。”乃叫一声:“善老道,你安心吃斋念佛,自是家门清吉,人口平安,灾祸也不来犯你。我不瞒你,乃是显灵庙大圣帐下一个行使。你不肯举出行恶之人,我自去查访也。”说罢不见。

  善老道听了,半晌方定过神来,忙走到舒化家里,备细把这事说与舒化。舒化道:“正为此事古怪跷蹊,我小子家中人口不安,见神见鬼,多因是妻淹杀女之故。已曾修书去请高僧,想必到来。”善老道说:“只怕僧家非法家,驱邪捉怪,他们不来。”舒化道:“我正因此书中只说请斋领教,不曾讲这怪事。”善老道听了,说:“这等料僧人必来。”舒化笑道:“你如何知其必来?”善老说:“和尚家每每闻风斋僧之处,虽远也去,还有上门乞化斋的,吃了斋还想要衬钱的。”舒化笑道:“老善,你倒不像个在佛门的。这样出家人,是浑俗和光,出了家,未了世法的。哪知高僧高道,他自有修行正念,一切外缘,皆视为空幻。莫说他自己不来乞化斋,便是你顶礼焚香去请斋,只怕他还不肯来吃。”善老笑道:“我也是这等说。”

  二人正讲,只见家仆来报,说:“奉主人之命,去请高僧,却遇着高僧正才辞别清平院前来。今将到村口亭。”舒化听得,忙与善老道往村口来迎接祖师师徒。一见师徒庄严色相,二人不觉倒身下拜,说:“凡夫俗子,妄请高僧法驾,蒙赐降临,何胜庆幸!”祖师师徒和颜安慰了。进到村间,舒化便邀往他家。只见显灵庙一个庙祝道人,同着几个善信也来迎接,便邀请祖师到庙中居住,说:“久闻列位师父喜居静室,庙里虽小,却有后殿静僻可居。”道副听得,随向师前说:“庙有静处,当暂寓几日。”师徒乃到庙来,进门参拜了神像。入到后殿,却是一尊救苦难菩萨,师徒顶礼拜毕,乃与庙祝众善信稽首。当时舒化乃再拜祖师前,诉出平日妻淹女胎之过,致有疾病妖孽之事。祖师笑而不言。舒化道:“弟子们久闻师父们道行,大发慈悲,演化国度。今此乡村有怪,家户生灾,乞垂方便扫除,功德无量。”祖师不答,但说五言四句一偈,说道:

  乾坤皆正气,灾害何由作?

  灭怪先灭心,勿留纤芥恶。

  祖师说偈毕,闭目静坐。舒化点首,乃向三僧道:“老师父垂教不差。只是前此作过恶孽。如今已知悔改,而疾病的未得愈,作怪的未得除,如之奈何?”道副师答道:“疾病已深,安能速愈?俗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但愿人知悔改旧恶,莫虑灾病不能消除。又说:‘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见怪是作恶招怪,不怪是自正本心。只虑本心不正,不虑怪孽不灭。”只见善老道开口说:“弟子平日却也是纤芥之恶,必扫除尽,不留于心。为何昨夜见一怪,定要我说出村乡生事作恶的,他要去劝化;劝化不得,弄个跷蹊古怪与他。我想若说与他哪家生事,哪个作恶,他定然降个灾病与他,岂不坏了我吃斋的心术?彼时我坚执不说,他即变了面皮,做出怪貌。必定是我不说,灭他去了。”道副答道:“此非怪,定是正气精灵,方才纠察人家善恶,要去警戒善信。你道心中纤芥之恶必除,小僧看你不说恶人与他,倒是一种为恶为害。”善老笑道:“师父,我弟子本是隐恶之意。”尼总持乃正色说道:“老善信,未见你扬那家善。若是当初那怪问你何人行恶,你只答那家行善,他自去扶助善人,便是警戒行恶,自然在其中了。只因你不说出行恶的来,连作善的也埋没了。这种积恶尚未驱除。”善老听得,说:“师父,我若说出行事作恶之家,实不瞒高僧,村中十家有九。眼面前坐着的善信,个个不无。”道副问道:“善信,此是何恶?”善老道:“家家习以为常,便是舒化淹女故事。”道副三僧听了,齐齐合掌起来,道:“善哉!善哉!村家之愚,何至于此!小僧想阴阳感化,男女构精,生成胎孕,中含一点灵光。这灵光出世,离脱幽冥,超生正觉。那长大成人迷了正觉的,造种种恶数,负了天地生成之恩,自转入六道之下,这不必说了。只是得了父祖积功累行,不迷却正觉,由觉生悟,克尽生人的道理,虽未必成佛作祖,也做个顶天立地的完人,何分男女?你却执一时偏见,水淹杀女胎。可怜她也是一世修来,不入畜生道,免投湿化中,却被无情水,怀胎十月空。”尼总持道:“岂但辜了十个月怀胎娘母辛苦,又且负了卫房监生神圣默许与抱送慈恩。冥冥之中,岂无神灵监察?这比杀生罪孽更重,岂无冤孽报复愆尤?”道育师也说:“那女胎被淹,一种苦恼心情、仇恨恶念,怎肯甘休?必定上诉于天堂,下控于地府。这动手的定然生灾;忍心的必然作怪。”道育说罢,合掌向着菩萨道:“善哉!善哉!此菩萨垂慈,日时人间救苦,救的是可怜这海里遂生的灵光,又救的是这不明心地的众生,造此恶孽,受此报应,灾殃之苦。”舒化问道:“菩萨却如何不降灾害与这造恶的,乃去救他?”道育说:“菩萨的慈悲,却又怜他这一种不明白愚蒙心情,不知道理造此恶孽,受此苦报。”舒化与众信听了,齐齐合掌,先向菩萨圣者容前礼拜,后却向祖师前顶礼,说:“我等往日所造诸恶孽,惟愿列位师父于菩萨前忏悔改过,以后再不敢水淹众女。”道副师依言,乃为众焚香诵经,忏罪消灾不提。却说显灵大圣与二位神司,俱出游朝帝,说的是村间行善作恶的民人,帝令他纠查,善的报以吉祥善事;恶的报以灾殃祸害。三神回归庙宇前殿,只见怪狼蹲在里边,不敢伸头露体,见了三神,方敢见形,却俯伏在地,说道:“业障自知罪孽,堕落畜中,却一念不敢萌恶,即行些小事,皆是扶助好心,驱除恶类。今在演化高僧寄寓后殿,孽畜邪正未分,不敢侵犯,统俟事垂护。若得沾高僧度脱功果,免入六道末流,百千万劫之幸。”显灵大圣听了,道:“呀,高僧到此,吾等也当听闻至道。”卫圣神君道:“吾神原当拥护。”报应神司道:“吾神也有几宗前因后世文册,在高僧觉察之中。不如乘此月明静夜,把帝令纠查善恶的事迹勘对一番,便请他几位高僧证明,也是一种功果。”乃随叫怪狼充为使者,去请高僧。怪狼奉令,走入后殿。只见高僧四位,上首坐的金光被体。豪气腾空;旁边坐着的也都有祥光外射。狼使正畏而远看。只见上首坐的却是祖师,神目已知怪狼近前,乃口中念了两句,说道:

  狼尚有心从善行,人何肆恶不如狼?

  祖师念毕,闭目入定。三位徒弟只有尼总持未入定静,见后殿阶下,明明一狼现形,乃问道:“孽畜作何究竟?”狼要变人,哪里变得来,却是真僧前,邪自不能混正。尼总持乃说道:“我已知汝来意。念汝本是个豺狼恶类,一念归仁即是仁。已仁当许汝作人。吾师已发慈悲,容汝转变。”狼听僧言,顷刻就变了个走使人形。他也不知是哪个僧人开口,只把显灵大圣邀请的话说了,往殿外飞走。

  尼总持只因说狼这一番话,听了狼说的因由,却不似祖师们入静不扰,他却定而未定之中,发出一宗幽而不幽之境。忽然,阳神走出后殿,见三位神司,笑脸恭迎道:“高僧远来庙宇,吾等公出未迎,料僧心平等,无有愠意。”总持答道:“小僧随师演化本国,唐突至此,有犯威灵,不胜惶悚。”大圣乃设一座于左,请总持坐了。只见报应神司开口说道:“往日曾有诛心文卷,附在高僧,想惩恶化善。今尚留行囊经卷厢中。”总持答道:“惩创恶念,即是诛心;感发善心,即是经卷。小僧们出家,只有这衣遮体,这串数珠儿,也是一件牵肠挂意的。哪里有甚行囊经卷?”卫圣神君乃说道:“高僧到处,吾神时时拥护。虽然拥护外来邪魔干犯,却也鉴察僧家内魔作耗。”总持答道:“外魔扰僧,真也借威垂护。只是出家人内魔作耗,当自用驱除,怎敢劳动神君?”神君笑道:“比如高僧在此,外也无魔来犯,内也无魔作扰,吾神也无处用威。只怕有装皮做面,口念弥陀,世法未清,尘魔时乱,吾神却要鉴察他。”总持道:“似此罪孽,神君且于他远离,如何还用卫护?”神君道:“这样僧人,却尚有真经在口。只怕他忏悔时,更你佛门既大慈悲,我神司岂绝人太过?”只见显灵大圣说道:“吾等屈留在此,非为他事。昨因朝帝,发付几宗善恶文卷,乃是村前村后、远里近里诸色民人善恶,当与高僧共相觉察。”乃叫左右取过几宗文卷来,放在几上,当面开看。总持一目览过,说道:“卷中善事,小僧已知善有善报。这人民享福的享福,增寿的增寿,无后而应有后,贫贱而应得富荣,不必神司觉察了。只是卷中恶事,小僧却不忍他恶有恶报,须借神司警戒他。若是悔过消愆。不堕入恶道,也见我僧家与神司慈悲方便。”

  显灵大圣依言,即把文卷展开。一宗却是前村一人,名叫蔺公。此人家颇充裕,丰岁多收豆谷,一粒也舍不得用费。亲邻望助的,分毫吝施;童仆仰食的,朝夕忍饿。他自奉甚薄,却还把租赋不输。官长催科,他却奸顽推躲,为此官长被他坏了课殿。仆婢怨恨,巴不得他祸害临身。冥司便把他名下,注着个不忠之报。大圣见了,便恨了一声。举起笔来,注他四句考语,说道:

  蔺恶不忠,怀长欺公。

  报以祸害,终作空空。

  总持见大圣批了四句考语,乃问道:“大圣,此人俭财亦是美德,怎注他个不忠?小僧闻臣子不敬,乃谓不忠。此不过拖欠租赋,贻累官长。”大圣道:“民人拖欠官租,若是个贫苦的,为官长的怜他,把催科法度少宽,虽说纵法,还作慈祥,不叫做不忠;若是富家故吝,不畏官法,官长宽纵了他,官长就是不忠,怎不是蔺公的不忠?这报应,他原为吝财,自然叫他后世家财仍归一空。”报应神君道:“只空其财,还要克减他禄。因他累了官长之禄也。”总持点头。又看一宗,却是后村一人,名叫甘连。此人有一妻一妾,两妇性不纯良,每每欺夫懦弱,更咒骂公婆。已被冥司报应,两妇疾病卧床,苦恼万状。这甘连请医召卜,日夜忧惶,却以恐父母怪他掩护,不使母知。为此,冥司把甘连名下注着不孝之报。神君见了,也恨一声,举起笔来,注他四句考语,说道:

  甘连不孝,纵妇逆亲。

  报以地狱,当堕抽筋。

  总持见神君批了四句考语,乃问道:“恶妇逆姑,应得有罪。不知这甘连可听妻言,不敬父母?”神君道:“若是甘连不敬父母,莫说是父母,便是听了妻妾之言不敬叔伯六亲,这报应都在甘连。盖因父母有罪,坐在夫男。查得甘连却敬养父母,和顺叔伯六亲,只因她不依七出之条,容留不孝之妇,故此把不孝归罪在她,报应地狱,真不为枉。”总持点首。又看一宗,却是远里一人,名叫石戒。此人性度慈和,立心阔略,轻财仗义,村乡都称他做仁厚长者。只因他中年生了两子,因爱他聪明伶俐,便随他交结匪人。这两子用心奸险,行事刻薄。村里知道的,说:“一个宽厚老子,生下这两个奸险儿男。”又有说的,道:“聪明的多生懵懂;忠厚的多产精灵。”两子积恶,冥司已昭彰其过,只待恶贯满盈,却叫他受无边苦恼。为此,把个溺爱不明罪过,放在石戒名下。尼总持见了,说道:“父恶当报其子,岂有子恶连累其父?”卫圣神司也恨了一声,执起笔来,注他四句考语,说道:

  纵子不仁,岂无灾戾?

  报应昭彰,溺爱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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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总持度狼了道 蔺员外警戒回心

  话说三位神司把善恶文卷尽行展开,一宗一宗,却也甚多。总持只看了不忠不孝等罪过报应,一则天色已将明,一则静功难放,乃大略查看,却是些不敬日月三光、呵风骂雨、非理非义、作贱五谷、白口咒诅、怨天恨地、大斗小秤、明瞒暗骗,轻重难逃罪孽,个个都有灾难昭彰,不觉动了慈悲,两眼落泪起来。显灵大圣乃问道:“高僧,你如何见了这文卷,何事伤心落下泪来?莫不是前亡后化,你有甚六亲在内?我闻一子出家,九祖超升。料高僧没有行恶坐罪的六亲连累,你为何落泪?”总持噙着泪说道:“小僧见了这作恶文卷,叹这一行作恶之人都是父娘生产,造化之工,只因心地不明,造出无边罪孽,自作自受,也有连累后代先亡。神司只秉公注考,小僧却怜他种种苦恼,俱是我等一体性灵,不知神司可肯方便,指示一条悔过自新路境,叫众人如枯木逢春。”显灵大圣答道:“人孰无过,道在能改。吾神固执法不饶,却也容人悔悟。高僧若能使众人真心悔悟,改过一朝,吾神自当勾销了他的罪注。”尼总持听了,两眼看着狼使说:“我知汝化却狼心,归了正觉,便把这几宗作恶人家,个个劝化他改行从善。如执迷不改的,随汝方便警戒他。务要仰体三位神司盛心,不负我一僧家好意。恶人改过,吾师自成你人天功果。”狼使听了,唯唯应道:“高僧令我劝戒作恶人家,望乞拔除了狼的畜生之道。”尼总持乃说:“汝既发一念善心,即除了狼名,与你起个名字,叫做化善。”狼领僧言,随拜谢了,说道:“化善有一言请问高僧:此去警戒劝化人家,当以何道为那作恶的趋向,才成就了人天功果?”总持不答,便起身辞谢三位神司,往后殿仍归静处。这化善哪里肯罢,随上前扯住总持衣袖,道:“化善承高僧度脱人道,敢不领命去警戒村人?只是方复了人身,不知生人趋向道理。望高僧始终成就。”尼总持见他扯着不放,只得开口说了四句偈语,说道:

  难得人身,为恶在己。

  不愧生人,纲常伦理。

  总持说罢,一念静觉,坐于后殿蒲团之上,仰见众师端坐,自己不觉嗟叹起来,道:“我乃出家之人,自有一静不扰之性,为何把持不坚,入了幻化?虽然吾师有演化之愿,我等亦有赞襄之心,这种种根因莫作梦幻。”总持说罢,仍入静功。却说怪狼蒙高僧度脱,出了畜生道,复了人身,叫做化善,自家喜欢快乐比平常十倍,喜欢的是,人比物类灵巧能言;快乐的是,逍遥人世,不受惊惶之扰。他奉神司之命,却不去那前村后村、远里近里警戒劝化他人,单单先来到蔺公家门首,摇身一变,仍还变了一个道人,树上摘了一根枯枝,变了个行者,走到蔺公堂前,叫一声:“蔺员外,小道特来化缘,却有几句要紧的忠言说与善人。”只见屋里走出一个苍头,摇着手道:“师父错上了门,我员外从来不布施,你到别人家去化缘罢。”道人说:“别人家小道却与他无缘,一心只要来化老员外。”那苍头哪里肯信,便把手来推,道:“师父,你且出门去,待我员外来家着。”道人说:“你休要推,若推了我道人,你那手便生个疮。”苍头怒道:“好野道,如何便开口骂人。”把手尽力来推。道人只把口吹了一气在苍头手上,那苍头的手忽然肿痛起来,叫道:“师父,你不是个好人!怎么出家人白口咒诅,把个人手当真的肿痛起来?”道人笑道:“你还骂我不是好人,叫你痛得难忍。”果然苍头手痛得紧,连忙说:“师父是个好人。若不是个好人,如何开口灵验如此。只求你吩咐不痛罢,我也不敢推你了。实不瞒你,我员外在后屋里盘算帐目哩。”道人听了,又吹了一口气,苍头手依旧平复不痛。却走入后屋,把道人的话传与蔺公。蔺公听得,愁着眉,口骂苍头:“不好好的回了道人别处去化缘,却推他出门,惹得他弄障眼法儿叫你传知与我。”蔺公一面骂苍头,一心又怕道人有手段,且苍头说道人有话要讲,只得走出堂来。只见那道人坐在堂中,上首闭目端身。蔺公看这道人怎么打扮:

  挽双髫宛似钟离,睁两眸犹如鬼谷。穿一领百衲道袍,一条条和青白布交加;踏一双两耳棕鞋,稀拉拉横竖绳拴束。黄麻绦腰下垂拖,青绳拂尘手中握。相貌不敢比神仙,形容却也超凡俗。

  蔺公见了道人坐在上面,心里已有几分不快,只得叫道:“道人哪里来的?”道人方睁开眼起身,拱了一拱手,答道:“小道云游而来,欲化老员外些布施,去修行了道。”蔺公答道:“小子家从来不破此例。莫说布施金钱,便是斋米也不曾施一合;莫说斋饭不施一顿,便是清水也不施一钟。”道人笑道:“老员外,我看你高梁大厦,膏田腴地,莫说仓中饶谷,还且库里多金,看你年华不少,留此何用?不舍结个善缘?”蔺公听了,笑道:“师父差矣。我一生辛苦,日累月增,指望留与后人,怎肯舍了结个善缘?我只闻得多积金钱,买田治地。不曾见甚么善缘吃的穿的。”道人笑道:“不结善缘,只怕你买不得田,治不得地,吃不得,穿不得。那时要结善,却没缘结了。”蔺公听了,大怒起来,骂道:“哪里走来野道,口出不逊之言,好生可恶!”乃起身往门外走,叫苍头快把野道扯出门去。苍头听得,走过三五个来。

  只见那树枝变的行者说道:“你这个老员外,出家人不是与你轻慢的。我师父让你暴躁骂出,还是留情与你,叫你仔细思量他句句好言语。”蔺公道:“他有何好言?”行者道:“莫说我师父说好言话,便是我行者,也有几句好言语说你。”蔺公道:“你有何说?”行者道:“你为富不仁,悭吝太过,拖欠官租是不忠;不济贫寒是不义;自奉淡薄,空聚仓箱是不智;不敬我师徒,叫苍头去扯是无礼。眼前模样,你怎知后世的情由?依我行者,散些金钱,做些善果。”蔺公听了,更怒起来,骂道:“一起的村野,上门凌人。”叫苍头:“替我打这野道!”化善道人走出门来,说道:“员外,我徒弟也是好言。莫要性急,布施些好。”蔺公一听了“布施”二字,性更躁将起来,说道:“这道徒口口声声还说要布施。”行者道:“真真要布施。若不肯布施,便叫悔时迟了。”蔺公听得,一拳把行者打来,行者一头把蔺公撞去,彼此交手。道人乃吹了一口气在行者身上,忽然,行者一跤跌倒,口吐白沫,看看无气,道人乃一把扯住蔺公,喊叫地方。顷刻就来了几个亲邻人等,都是平日恨他刻薄无情的。几个就要去报官长,几个就来作干证,戳火弄烟,都帮着道人。苍头跑的跑了,走的走了,蔺公无计,只叫快请名医。那行者哪里得活。蔺公方才向亲邻求讲和。李亲说:“了事,情愿贴道人的金钱,还要费解交的酒席。”那亲邻此时索勒他,要了金宝方才解交。蔺公只得忙入屋内,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只听拿出来,凭亲邻作处。你看这会吃的亲邻捧腹,送得道人坠腰,方才叫苍头把行者的尸首埋于荒沙土内。

  蔺公回家,气得只是跌脚捶胸,懊悔道:“早不如布施几贯与道人,也免得这一番屈气。”只见蔺公的妻妾说道:“员外空熬了牙齿,早不如把这贴人的钱钞买些酒食受用,治些绫罗衣裳与我们。”蔺公道:“还幸平日省俭聚了这些钱钞贴人。若是不曾聚得,此时少不得卖田变产救命。”妻妾道:“你若不省俭,苦巴苦聚,那道人又不来化缘了;就是来化缘,你却也舍得布施,便起不得这场祸事了。”蔺公正与妻妾讲说,哪知那亲邻心歹,把行者埋了,一把手扯着道人,齐齐说道:“清平世界,怎容你挟诈骗人?”道人答道:“蔺公明明打死行者,怕经官长,央求列位解和,贴我小道钱钞,岂是小道挟骗他的?”众人哪里听,只把道人扯到荒沙,浑身搜出金钱方才放手。道人叹道:“人心险恶至此!我如今弄个法术,叫众人知骗人的受苦不难。只是蔺公这一番尚未警戒他回心向善,如今且乘着众人挟骗,再到蔺家施个手段。”

  只见那众人搜了道人腰中钱钞,各散回家。道人却又走到蔺家门首,想了个计策,把脸一抹,变了一个老者,进入堂中打滚撒泼,说:“我是行者之父,跟随游方道人到你家化布施,只为言语冒犯了员外,一拳两脚打死了,私和人命,贴了道人钱钞,却叫我老人家受苦。”苍头报与员外,蔺公急得声声叫苦,却正色出堂,指着老者骂道:“哪里来的恶骗!我家善门何曾打人命?”老者道:“现埋荒沙,如何欺瞒得人眼目?少不得报与地方官长,现有你亲邻作证。”蔺公见抄着底子,惊怕起来,只得再求亲邻来处。这众人又乐来处事,都暗笑道: “这鄙啬老儿只该如此算他。”乃又与劝解。蔺公只得费了几十贯钱钞。哪知是道人警戒他,只因私囊有余,不知悔悟,但恼恨破了金钱,越发鄙啬不舍分文,说道:“遇着这样怪事,若要花费,岂不终穷?”道人知他此情,乃叹道:“人心偏拗至此,还不明白。”乃复变个公差人役,走入堂中,大叫:“蔺员外,我奉官长唤你,与一个行者的老子对理人命。”慌得蔺公躲又不敢躲,出又不敢出,公差叫急了,只得走出堂来。公差备细把他解和贴钞的话说出来。蔺公却又不敢隐瞒,只得求公差宽免。公差道:“如今不过瞒上不瞒下,有了钱钞送我,自与你消了这场官事。”蔺公只得竭囊,央邻友处明。

  公差既去,蔺公此时方对妻妾说:“我悔当初刻薄寡恩,熬清受淡,挣了几贯钱钞。只因不舍布施,与道人争讲,便惹出这一番怪事。罢!罢,这钱钞叫这样空,不如受用些,布施些。作那样空,还不受气着恼。”化善道人,变了老者,变了公差,却又隐了身形,来看蔺公作何景象。却见他向妻妾懊悔,也知他囊箱空了,乃把他贴的钱钞都埋在行者枯枝一处,仍前变了道人,走入中堂,依旧闭目坐着。却好蔺公在堂后,走一步,嗟叹一声,道:“可惜,几十年的辛苦积聚,倒不如做个大度量汉子。”道人听得,道:“如今做个大度量汉子也不迟。”蔺公走出堂来,见了道人,慌慌张张说道:“老师父,饶了老命罢。私囊已竭,家产将空,你如今又来欲作何事?”道人说:“我小道当初也只为把几句好言语说员外,惹动员外嗔心。如今员外心下可说我小道是不逊恶言?”蔺公说:“师父句句都是切骨好言语。怪我下愚,一时性拙不听,以至于此。”道人说:“小道得了员外几贯钱钞,都被你众邻抢去了。虽说我出家人没处使费,却也不甘与众人挟骗打抢。既是员外回心,如今我小道在此,你可唤这众人当面对个明白,愿将这钱钞还你。”蔺公此时方才放了心,随唤了苍头,请得众处事的亲邻到家。

  这众人见了道人,也不等道人开口,便说:“事已讲和,钞已过付,道人又来何故?”道人答道:“实不瞒列位,我小道出家人,骗挟人财一种大恶,决不为此。只因员外不明世法,刻薄寡恩,小道故设个幻境警戒他。他不回心,故警他屡屡。今**既回心,只得把这些费出的金钱,依旧还归员外。”众人听了,都不好出声。只见一个强邻说道:“道人,你既有此美意,可将你当初得去的宝钞交还了员外。”道人说:“小道的宝钞,都是列位搜打抢去。”众人哪里肯认,说道:“这野道得一惯便,又来设法骗人。我们何尝抢你宝钞?”道人笑道:“此事明白不难。”乃叫一声:“行者,可把老者及公差的钱钞齐送出来。”只见大门外那行者呵呵笑将进来,手里肩上驮着许多钱钞,都是员外贴与老者及公差的。员外与众人见了,吃了一惊,说道:“明明一个行者被员外一拳两脚打死,埋在荒沙,怎么又活转来?”行者走到堂中,把钱钞交与员外,员外方才拜倒在地,称谢道人,一面叫备斋款留。那众亲邻个个目瞪口呆,说道:“是了,是了。蔺员外生平鄙吝,分明是老道来警戒度化他。我等若不将原钞还员外,只怕道人又弄甚手段。”乃一个个尽把那设骗的、侵渔的、背手打偏的,都到家取了来还员外,却才问道:“师父何处出家?哪里修道?法号何称?”道人说:“列位,欲要问小道的来历,有四句七言诗意,你听。”乃说道:

  当年生长在山林,几劫修来道入人。

  度脱高僧因善感,显灵纵我劝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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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隐身或者不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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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善医宗交感脉 客人货出孝廉家

  话表化善变了道人警戒蔺员外,众人问他来历,他说出来历几句,往门外飞走,临走又说:“显灵庙后殿来问。”众人见他飞去不见了,惊叹是个神人,来度化员外,个个回心向善。这化善原奉大圣高僧劝戒村人,离了前村,却走到后村。只见一个仆人,同着一个医者前行。化善走近二人身边,听他彼此问答。医者问道:“你家主召我医谁?”仆人道:“医的是主人妻妾。”医者道:“想是两位娘子有病。不知因甚成疾?”仆人答道:“医家自有手段诊脉看病,问我何用?”化善听了,笑道:“这恶仆晓人不当如是。这必是甘连家妻妾缘故,我如今正要寻他劝戒。”乃摇身一变,也变了个卖药走方的,地上拾起块石头,变个串铃儿。让那医者进了甘连大门,他却在门首摇着铃儿走来走去。仆人见了,问道:“你这医家卖的是甚药,医的是甚病?却是内科外科,方脉大小科?”化善哪里知道,胡乱答道:“是内科。”仆人道:“可会医女人?”化善道:“专门,专门。”仆人听了忙入内说知甘连。甘连随叫请入,正好与地方医家计议用药。

  仆人请得化善入屋,化善与医者、甘连叙礼坐定。这医者便盘问起来,道:“道兄贵处?尊姓大名?却是哪家方脉?”化善哪里答应得出,只是随口混答。甘连却问道:“先生请同医兄进内看小妻妾的脉。”化善道:“小子行的医不与人同,看的脉也不与一样。且请教医兄,是看的哪家脉?”医者道:“小子是王叔和传来,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这六部脉”化善道:“用的是哪家药?”医者道:“是四物二陈、辛温寒热诸样方药。请问道兄是哪家脉?怎么与小子的不同?想是太素脉。”化善答道:“小子诊的是个交感脉。”医者道:“为何叫做交感脉?”化善道:“小子这交感脉,乃妻妾有病,诊夫之脉;若是夫病,却诊妻脉;父病诊子脉,子病诊父脉。”甘连笑道:“先生,你说夫诊妻脉,妻诊夫脉,谓之交感。若是父病自有母,子病自有妻,如何又父子交诊?”化善笑道:“主人你却不知。比如有父无母,自然诊子;有子无妻,自然诊父。若是有母无父,便诊其媳。”医者笑道:“若是父母妻子俱无,却诊何人?”化善道:“便诊弟兄。”医者道:“今有一人,弟兄并无一个,有病却诊何人?”化善道,“但诊朋友”甘连笑道:“朋友却多,不是一个,又个个亲切,如何诊谁?”化善道:“朋友各个,契合必有一人,如古人管鲍、陈雷。要问病者平日是谁交契,便诊这交契之友。”甘连笑道:“你却与此人说交契,只怕此人不与你交契,却诊也不切。”化善听了,把眉皱将起来,道:“此处不必诊了。你有病,想着此人交契,此人之心却不与你交契。这病不消诊,不必用药,自然在他替你害了。”甘连越发笑起来,说:“你有病,怎么害他?”化善道;“病皆心作,他负你心,便是自病。所以我这诊的叫做交感脉。”甘连听了,道:“果是先生说得有理。小子妻妾有病,便烦先生诊小子的脉。”化善乃诊甘连之脉,说道:“主人,你妻病却不在你发,是你父母身上发的。但用药有三难:医了你妻妾,却医不得你父母;医了你父母,却医不得你妻妾,两不能医。先使你妻妾重病难痊,后却叫你灾殃无药可救。有此三难,便是卢扁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得。莫说请这位道兄诊脉,便是王叔和来,也诊不出这一宗冤孽。”甘连听了,道:“先生此话,实关小子肺腑。只是此病,小子知四物无补,二陈枉然,料先生诊脉既神,医药必效,人前一言难尽,少待说此衷肠。”

  甘连乃辞谢了医者,留着化善再求诊脉,说道:“先生既说父病诊子脉,子病诊父脉。小子老父时常有些寒热失调,望先生再诊小子之脉,看我老父之病何因?”化善道:“我曾有言说过,有父无母,方诊其子。主人既有母在,还当诊你母脉。”甘连听了,乃进后屋,说与母知。其母笑而不信。甘连道:“母亲不必疑笑。这先生话亦近理。”其母只得走到堂后,伸出手来。化善哪里诊脉,便说道:“是了,是了。这是为婆的不容媳妇,为公的见理不明,抑郁作病。可怜你父不知,受此灾难。”甘连笑道:“先生既说诊脉,为何老母伸出手,却又不诊便知其病?”化善道:“男女授受不亲,况以二指按妇女之手,若是贤良君子,一心怜病者受苦,那点精神专在按脉中寻病;若是混俗先生,心肠邪慝,自不作主,纵诊得亲切,怕有几分捉拿不住。看你母手,便知母脉;推你母脉,便知父病。总是媳妇不敬孝姑,姑心狭隘,不能宽下。媳妇面前背后,有怨姑之言;姑婆冷言热语,在公前生怪媳之谤。那做公公的,巴不得婆媳和顺,一有违言,抑郁成病。我医家却究根因在此。”化善说了,只见婆子在后堂大笑起来,说:“我先生医人病,枝连藤,藤连枝,虽不是病的原由,却倒也有几分说着。真真是两个媳妇性格不纯,咒公骂婆。我老头子知了,也时常生病。却如今天理昭彰,两上都重病卧床,恹恹待死。这样不孝媳妇,医药怎得效灵?”化善道:“老儒人,休得要说此话。我医家有割股之心,一则要你婆媳相安,二则要你媳妇孝顺。你媳妇必先孝顺,你婆媳自然往后相安。若是媳妇不孝顺,婆媳不相安,公姑致病尚小,你主家之子致病却大。一旦你甘连有病,叫人怎医?”甘连听了,惊慌起来,说:“先生必非凡俗之医。我小子定有调停之法,父母要紧,妻妾一凭存亡便了。”化善笑道:“此固一味良药,还要两味在人内眷。他如不急早发出这两味药来,莫说重病,便是小疾亦难得愈。”

  妻妾有婢传入,说摇串铃的先生如此如此说。妻妄忙叫婢传出,问道:“先生要两味甚药?”化善道:“一味敬公,一味孝婆。这两味药到心便愈。”婢子传入,妻妾你说我,我说你,把平日不是悔悟过来。一个道:“我若病好,把公公当个活菩萨。”一个道:“我若疾愈,把婆婆当个亲生母。”二人只发了这两句,忽然病减几分。甘连深信先生是个神医,乃问姓名住处。化善却也不隐,乃说了五言八句,说道:

  家住显灵庙,高僧即我师。

  但愿有病者,居心自转思。

  种种诸恶业,皆是病根基。

  纲常真药物,背了不能医。

  化善说罢,往门外飞走而去,临去回头看着甘连,说:“这病根都在你脉上。要脉平复,庙殿后来寻我。”甘连口里才叫:“先生慢行,待小子奉几贯药金。”化善道:“我是救人病要紧,不计利积阴功的。”说罢径去。却走到远里,只见一个老者,在田间冒暑热耕田种地,两个后生汉子却安坐在树荫之下,面前放着茶罐,他二人一递一盏儿吃。化善见了,忖道:“这精壮汉子,却不耕田,乃叫那老汉力作,想是少壮的家主,老年的佣仆。可怪他为甚的前世不修,今生造下个老不安闲。但世间有一等道理不明的,爱惜其子,宁自劳筋苦骨;又有一等不知养老孝父的逆子,自却偷安,背了天伦,怎叫冥司肯宽一笔之注?我心爱老,且变一个行路过客,探问他个情由。”化善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客人。怎生打扮,只见他:

  头戴一顶凉帽,身披两截麻衣。一囊行李压肩皮,三耳草鞋脚系。张着遮日小伞,横拖挽手鞭儿。手中油纸扇频挥,口说好炎天气。

  客人走到树荫之下,看着两个汉子道:“天气暑热,途路难行。如你二位在这树荫,乘风吃茶,快活!快活!”汉子答道:“耕田种地,吃辛受苦,红汗白流,哪里快活?”客人道:“比如那田间的老者,便就不快活。这等老年,累筋苦骨,有子孙可代,自己该受快活。想必是二位的老力作?”汉子道:“是我老官人。”客人问道:“可叫做石戒么?”汉子道:“不是,不是。”客官你问石戒怎么?”客人道,“他也有名,故此问他。”汉子道:“石长者是我亲邻。说起话长,且请问客人贵处,往何地公干过我这村乡?”客人道:“小子远村为客,贩卖些货物,顺过贵村。只因天暑,借此树下乘凉。”汉子忙把茶一盏,递与客人,道:“凉茶吃一盏。且问客官,贩的是甚么宝货?”客人道:“小子贩的是人家必用的一宗宝货,老老小小,少它不得。”这个汉子道:“甚么物件,便老小少它不得?若是少了却怎么?”客人道:“老人少了有灾,少壮少了作病。这不止灾病,性命所系。”那个汉子笑道:“是了,是了,客官必是贩五谷。人非五谷不生活,若是少了它,饥饿成病,性命所关。”客人道:“不是,不是。五谷虽然是一宗宝货,比如你庄家却有,便少了自去设法。我这货物,孝廉君子家蓄积得多,我客人贩买了来,专卖与村乡人家用。”这个汉子道:“是了,是了,张孝廉家织有多布,李孝廉家种有多棉。客官必是贩布帛。人非布帛遮体,必然寒冷成病,亦是性命所关。”客人道:“不是,不是。布帛虽然是一宗宝货,比如张孝廉家,他一有织了自穿;李孝廉家种的是自着,不卖与客人贩买。我客人只好求他个教,传授我个方法。”那个汉子道:“是了,是了,客人贩的是珍珠玛瑙、珊瑚宝石。人心爱他,求之不得多病,谋之不来有命。只是我等庄家,重约有五谷,少了珍珠宝石,也不致灾病。”这个汉子道:“也不是宝石,客官贩的决然是酒。我庄家老老小小少不得它。”客人道:“一个酒,你庄家却怎么少不得?”这汉子道:

  春若少酒花作羞,夏若少酒风生病。

  秋若少酒月徒明,冬若少酒雪无兴。

  早晨少酒怎起床,晚间少酒睡不定。

  时刻少酒便作灾,老小把酒当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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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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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狼得度归人道 店主惊心拜鬼王

  化善听得汉子说怕一宗事,乃忖道:“只就他这怕,便好警戒他。”乃问道:“二位怕的哪一宗事?”汉子道:“村庄人家怕的是猛虎。”客人道:“似你这村乡山少林稀,哪里有猛虎伤人?”汉子笑道:“哪里是斑斓之虎,乃是公役下乡。大家小户,不是拖欠官租,便是违了官法。这公役若来,威过猛虎。纵是官长循良,公役慈善,也只好了我们不欠官租、不犯官法的,安心不怕。”化善听了,便笑道:“原来你二位不知我来历,把我当过路客人,哪里知道我正是官长差来的公役,专为地方捉拿不明礼节的汉子。”乃于腰间取出一根索子,放在二汉面前,却在行囊中取出一纸牌票,朱批墨字。二汉原是村愚不识字的,见了便慌怕起来,问道:“捉的是谁?”公役道;“便是你两个。”汉子道:“何事?”公役道:“就是你说的难替习惯了的老官耕种的一件事。看来这事不虚,我公役亲眼见了,却推躲不得。”乃把索子去锁汉子。只见一个忙忙说道:“我去更换老父耕种,叫他来乘凉吃茶。你可请公役到家,吃一杯接风酒。”一个听了,便扯着公役到家去。你看他殷殷勤勤说:“老官人辛苦多时了,快去换来。”化善被他扯着,想道:“此虽警戒,只怕他转眼变更,不如再使个法术叫他真心省改。”乃说道:“你两个且站着,我这公役不是你地方官长差遣来的,乃是报应冥司差来捉你们的。若是地方官长还要查访,或是听了检举,便是逃躲可脱;我们冥司神目如电,不要查访检举自知,逃躲不得,只有一件,悔改前非,真心复善,还可望免罪。”二汉听了,慌做一团,说道:“以后再不敢自受安逸,叫老官吃苦。且问公役,报应冥司在何处?”公投道:“在你二人心内。”说罢,乃指着前路说:“地方也有个公役来了。”二汉回头,公役不见,乃真心惧怕起来,说:“人言往往道:为子男的孝敬父母。我们时常也不敢忤逆,只是一耕种之间小事,略偷了些懒,叫老官吃了些辛勤,便就有冥司报应,莫说忤逆了。那公役说报应神司,且问亲邻何处乃有。”一面忙忙代老者耕田,一面急急去问亲邻。亲邻指说,显灵庙中有一位报应神司。二汉子乃收拾两石粮米,担到庙来,作为布施。石戒知得此情,见二男全不省改,只是卧床捶胸嗟叹。一日天雨,雷电交作,人言警戒不孝之人。二男忽然觉悟,趁着二汉往显灵庙来,他也随行而至。

  入得庙门,见蔺公、甘连同着许多善信齐来庙内,道:“闻有演化高僧普度善男信女,我等各有罪业冤愆,特来忏悔。”只见庙祝接着,请众人别房坐下,众人便要参谒高僧。庙祝道:“高僧演化度人,固不绝客。只是时常与别项出家僧人不等,每每打坐行功,或与善信面谈见性明心道理;或闭目不答,但说几句禅机偈语;或面白理论善恶报应根因,种种不同。却也要列位至诚拜问。”蔺公开口问道:“但不知高僧可破除孽怪,剿灭邪魔?”庙祝道:“他不用符咒,倒善剿除,都从圣经贤传上说来,见性明心中灭去。”正说间,只见击磬一声。庙祝道:“师父们出静了。”众人随入后殿参谒祖师师徒,礼毕,各通名姓来历。只见蔺公开口,把道人变幻公差,甘连也把医人诊脉的话,众人都说是怪,一齐问求高僧破解。祖师微笑而不答,众人再三请问,祖师但说了四句偈语,道:

  不种恶因,何有怪孽?

  一善发心,万魔自灭。

  蔺公听了,便请问善功何在。祖师不答,闭目端坐。道副乃说四句偈语,道:

  世有世法,人有人道。

  不背纲常,即为善要。

  甘连听得,也问道:“小子们虽愚昧,纲常伦理却也不敢背。缘何疾病多生?”道副不答。尼总持乃说四句偈语,道:

  非礼非为,百病自作。

  寒热交攻,自有医药。

  二汉子也问道:“老师父说经可治病,善可化恶。乃人有善却多病,如石长者疏财仗义,忠厚待人,因何一病伏枕?人道他纵容子恶,今二子回心向善矣。请问石老这灾可得免么?”尼总持不答。二汉子又问,道育也说四句偈语,道:

  二男悔过,还是善报。

  永悔不吝,病自脱身。

  众善信听了,点首称赞,齐说:“我这村乡,果然良善的人家,个个无灾无害。使心用心的,偏有许多怪孽。你看众人拜菩萨的,拜高僧的,拜三位神圣的,个个都誓愿回心向善。”二汉与众人,也有施金钱粮食的,庙祝收了,作为供养高僧之费。当下众善信出庙而去。

  却说化善变化多般,警劝了蔺员外、甘连诸人,俱是奉神僧差遣。他既事毕,却来庙中参谒神司,嘉赏他功,复入殿后。只见高僧俱各入定,惟有尼总持还是前边这一种根因在念,静中却又现这一宗光景,只见化善立于阶下,若是回复之状。尼总持道:“我于诸善信来谒圣参神中,已知汝警戒一番功果。但汝虽出自狼中,也非凡类,委质有形。既超入人天正果,若有助化心愿,无难白昼人形,求我众师度脱。”总持说罢,化善唯唯退去。果于次日变了一个善信男子,跟着舒化众人入到后殿,随众行礼。可见高僧方便,明知异类,喜其原有善功,遂同仁一视。只见舒化众人齐齐称谢高僧,道:“师父未到庙中,村里怪事时有。乃今家家宁静,人人平安,都赖高僧福力。”师徒不答。只见化善说道:“哪里是师父们福力,还是各家人发善心。”舒化听得,便动了嗔意,看着化善道:“你是哪村里人,说这背本忘恩的恶话?我这前村后村,远里近里,一向何等怪孽。今日宁静,实皆师父们道力。你如何说不是,却说是各人家善心?”化善道:“若不是人各发善心,师父们便家家去讲,个个去劝,书符念咒,那怪也不消,孽也不散。”舒化道:“依你说,各人家善心如何发?”化善道:“上等明白道理的,也不必要师父们讲,也不必要高僧们劝,他自无恶孽,安发善心。中等一时被私欲蒙蔽了道理,善念隐藏,听得师父讲说,他自己劝化感发善心。还有下等,只知恶事快心,哪有善心发现!此等若不是王法昭彰,冥司报应,他如何肯发?若说师父们有一半功果福力则可,看起来还在人家自己发心。”舒化听了道:“你这人昧了师父们功果。”道副乃说道:“这位善信倒是几句直言。只就这直,便是一点大善,却胜似舒善信方才嗔意发现。”舒化见高僧说化善直言是善,乃问道:“师父,直言如何是善?我闻直口攻人阴私,不能容物。”道副说:“直若有理,攻人阴私便是功戒。劝人行善,戒人作恶,都是直者之功,如何不是大善?”舒化只因高僧称化善为直,倒说他动了嗔意,成了个呵奉僧人,便回嗔作喜,乃问道:“老兄哪村人氏?大姓高名?因何到此庙中?幸逢直言教诲。”化善既入人道,便答说:“小子名唤化善,乃远乡人氏。因听得高僧演化,特来参谒。”舒化乃邀化善到家叙话,化善未领僧旨,乃答道;“老兄先行,我小子再来奉教。”舒化等去,化善却留在后。祖师师徒喜其直言近理,乃不说破他情,惟尼总持道:“我于静中已知汝劝者劝,警者警,但近村众人尚有不平等等。我僧家但为善化,不欲以恶警,听汝因恶惩恶,必使人人尽归于善。使那大秤小斗、明瞒暗骗的,白口咒诅、怨天恨地的,奸盗邪淫、非礼非义的,不敬三光、作贱五谷的,不修片善、不惜已身的,种种说不尽诸般恶孽,悔悟一朝,则汝助化缘有功,足见汝修来有益村里。”化善听了,随谢辞出庙门而去。

  祖师乃向总持说道:“舒化一柬,我便说费汝等精力话言,延捱行道,今果不虚。”道副答道:“我师原欲度脱众生,随类演经。弟子等遇着不平等情,只得费些讲论。”师祖笑道:“我姑试汝。但此庙乃神司香火,我等不必久住,怕往来不洁,村众混扰,倒是我等之过。”师徒乃辞众前行,按下不提。且说化善,他哪里是个凡狼,只因天星所照,成就了他一种善心,改邪归正,只是要劝戒恶人,不听劝戒的,他随意变化,或妖或魔,无非因情示警。他离了庙宇,却来到近里,四下里查看高僧说的作恶人家。却好走到市中,见那粜籴五谷的斗斛盈眸,较量轻重的秤锤满月。化善道:“这宗买卖,却是交易的器物,只怕人心奸险。师父说的有那明瞒暗骗的在中,大秤称进来,小斗斛出来,这便是恶孽。待我试他一试。”乃变了一个乡人,拿着一个升斗,到那粜米的处家较量,十家却有九家都是公平斗斛出入,惟有一家却是小斗。化善乃问道:“店主,你这斗是卖米与人的出斗么?”主人答道:“正是。”化善道:“为何却小?”店主答道:“随行随例,斗如何小?”化善见店主家挂着一把秤,乃把自己的斗秤称了轻重,又去称别店,却也是这店秤大,乃复来问:“店主,你这秤是卖物与人的么。”店主答道:“是人秤。”化善听了,便怒从心里起,道:“这果是个明瞒暗骗不忠厚的”乃说道:“店主,小子来买你货物有限,你发卖与人无穷。便是我一人,受了你些短少货物几贯钞,不致伤损于我,还有一家贫苦的,可怜他为饥饿,少不得设法弄几贯钞来买你五谷,你却与他小斗。那有货物与你的,也是父娘的血本,或是辛苦得来的,你却大秤称他的。你便图一家丰富,却叫他人吃伤受损,天理何在?人情可安?依我小子,作速改换了,与别店本份忠厚的一般,管叫店主买卖自然利市,生意定是广招。”店主听了,把眼看了化善一眼,说道:“你这人未曾见你照顾我店多少货物,胡言乱语,说我大秤小斗。要买便买,不买别店去买。我店中是这样秤斗。”化善道:“使这样秤斗,不当仁字,只恐怕你自算了自己。天道恢恢,疏而不失。莫说此事微小,却有一宗大罪过,与那掺和假物、欺哄人财的一般。”店主道:“依你说掺和假物、大秤小斗,却有何罪?”化善道:“轻则生灾,重则作祸。便是挣得金宝如山,只怕久后如冰山融化。依我还是照本份,存公道,子孙得长远。”店主听了道:“老兄,你话也说得有理。只是人心只顾眼前,哪管后来。我便听你有理,把秤平斗满,做本份生理。只是你说的后来报应,却未曾见,你便是个虚话。”化善听了道:“店主,你看那子孙陵替的,家门败坏的,多是前人积来的样子。我不为虚。”店主笑道:“此是人家子孙不守祖业,不知祖父辛苦得来,一旦浪费,以致如此。若是守祖父遗留,勤俭立业,只有兴起的。”化善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我劝你公道些。”店主道:“便不公道,也只是为生理买卖,料无大害。”化善急躁起来,道:“你这店主人,我三言两语劝你,也只是要你公道生涯,你却推三阻四。你若不信,实不瞒你,我非别人,乃是报应神司差来警戒不公道的公役。你若不信,且看我手中左边拿的是烈腾腾火焰,右边拿的是恶狠狠钢刀,叫做火盗。你不信我劝,便有这两宗儿受用不安。”化善说罢,把脸一变,变得如鬼王一样,三头六臂起来。吓得店主颤兢兢跪倒,说:“小子换公道秤斗,决不敢瞒心昧己了。”抬头一看,哪里有个鬼王,只见家下人走近前,扶起店主,说道:“青天白日,与谁讲话,磕起头来?”店主道:“我自知道,非你等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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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诅婆儿知悔过 奸淫魂梦逾东墙

  婆子听了,乃问道:“大哥,骂鸡却是何说?”化善道:“咒诅虽发诸口,言辞却本诸心。你一鸡宁值几何?便咒人灾害偌大。你只知骂从口出,那知病从口入。你那心是灾害之根,说着便长着发生起来,不曾害人,多将自害。古语说得好:‘一句妄言,折尽平生之福。’这咒诅就是无稽的妄言,既折了福,便生出灾。世上多少咒人自咒。”又说道:“仁人之言其利薄。惟仁人存心宽厚,等闲訒而不发,若是发出来,决不伤害人。利了人,又利了己,所以说溥。溥者宽广之意。”婆子道:“大哥,我妇人家也不知道甚么妄言,也不知道甚么利溥。讲文说理,中甚么用?只要骂得放出我鸡来,管甚么口出口入。”化善道:“我有两个字劝婆婆,叫你只当‘譬如’罢,省了力气,免了罪过,保守心术。”婆子道:“我骂不出,还要叫大男子汉咒骂。”化善道:“男子汉越发要保守心术,免生罪过。”婆子道:“便依你两个‘譬如’字,却是怎说?”化善道:“当初只当譬如不曾养得母鸡,就是养了母鸡譬如不曾下蛋;便是下了蛋,譬如不曾抱鸡;就是抱了鸡,譬如自己宰杀吃了,昨日吃了,今日哪里还在?譬如这偷你鸡的,是你至亲厚戚,只当送了他吃。”婆子听了,急躁起来,说:“我不见了鸡,心中恼恨,撞着这个歪汉子,叨叨扰扰,好生可恶!莫非就是你偷了?若是你偷,快早还我。”化善听了,道:“我好意劝你,你倒把我作贼。便是我偷,还你一只鸡也事小,只要你免口骂人。”婆子听得,一手扯住道,“你既认偷,快早还鸡。”化善道:“还你一只鸡,却不知是只甚么鸡?”婆子道:“是只紫毛公鸡。”化善把口望那静巷内,吹了一口气,只见那巷中走出一只鸡来,看那鸡生得:

  红冠高耸,紫羽鲜研。短喙如鹰啼,一声五更报晓;花毛似凤高,四望单展啼鸣。且莫说他呼祝飞来,但夸那闻声起舞。真个是五德全备的窗禽,怎忍得一旦宰烹为黍食?婆子见了那鸡,随着口唤道:“祝!祝!祝!”那鸡飞近前来。化善故意问道:“婆婆,这鸡可是你的?”婆子一则心里爱上好一只公鸡,一则口呼那鸡,便走近前来,忙答道:“这鸡正是我的。”化善道:“鸡便有了,只是罔言造语,方才这一番咒骂难消,自咒骂自,那时休要懊悔。”婆子道:“我倒不叫地方拿你偷鸡贼,你还多嘴饶舌。”一面说,一面把鸡捉住,带着孩子往家里去了。化善想道:“这恶婆子,哪知我变化的鸡本是劝化她,她却欣欣得意而去。不免弄个法儿警戒她。”让那婆子先走,他却随后跟着,说道:“婆子,我是好意劝你,莫要为小失大,一只鸡坏了心术。你如何骂人做贼,却自己做贼?分明是我的一只母鸡,你如何当作公鸡认来?快还了我!”婆子见了道:“冤家,分明是我公鸡,声呼声唤,你如何跟来妄说?”化善道:“若是公鸡便罢,若是母鸡,应当还我。”婆子忙放鸡在地,却是一只母鸡,但见那鸡:隐隐冠儿,星星头子。浑身颜色好一似麻雀形骸,满体羽毛有几般苍鹰色相。虽不能唱彻五更催晓箭,却也会乳哺众子啄刍粮。只要使他司晨,偏宜供我啖母。

  婆子把鸡欣欣得意捉了去,这会悻悻放下来。那鸡只往外走,任婆子呼祝,哪里肯回头。化善道:“分明婆子你偷我鸡,反骂别人。”婆子道:“也不论你的我的,鸡与你因何走到我家?”乃凶狠狠把门关了,叫出大男子小妇人,一家子都出屋来,扯着化善,说道:“你偷了我一只鸡去,却又来偷。左邻右舍知证,送你官长去问。”化善笑了一笑,把脸一抹,变了一个地方里老,往日是婆子熟识的,专一下乡村捉拿偷鸡盗狗的。婆子一见,慌怕起来,道:“爷爷呀!我婆子眼目昏了,明明扯着偷鸡汉子,如何误扯了老官来?”连忙赔小心,请里老坐。里老乃说道:“你明明假称不见鸡,却在街市白口咒诅骂人,又把人家鸡乘隙偷来。我里老奉上司专拿你这贼。莫说妇人,便是孩子也拿了去。”婆子只是求饶。里老道:“还有一件,设诈偷鸡事小,侈口骂人情重。不但骂鸡的话毒,你在家诅咒公婆,骂丈夫,姑娘、小叔无一个不被你骂到。如今做婆子,吵邻扰舍,咒子骂媳,你的过恶多端。更有一件怨天恨地不过。想官法不加你老妇,灾病却也难饶。”婆子道:“里老官,只望你饶了到官,便是灾病,宁甘受些罪。”化善见婆子此言,又把脸一抹,依旧变个三头六臂鬼王,说道:“我正是专管灾病的使者。你这村里不论男子妇人,便有咒诅骂人的,即来报应。”婆子见了,胆丧魂飞,跪倒在地,说:“妇人再不敢咒骂作恶了。”及抬头,哪里有个鬼王,乃自惊自悔,满村遍里叫人莫要白口咒诅。

  却说化善弄了这一番手段,走在村里,自想:“我化善奉高僧叫我劝化人,无奈人心险狡,道理劝不省他,只得要设个变幻法儿警动他良心。若是他良心不现,便是悔改前非,终也变迁,不坚固久远。且这村里,人心险狡的甚多。我见了的便去劝化,还有不见的,他把恶藏在心,我如何得知?比如卖五谷货物的,有秤斗可见;偷鸡的,有咒骂可听。高僧曾说有奸盗邪淫、非礼非义的,比如他行出这非礼非义,遇着我化善,断乎先行劝化,劝化不听,后行警戒,毕竟叫他改正了。若是奸盗邪淫,他未曾行出来,却存在心内,只等那事遇着才做,这心情暗昧,我怎得知?”

  化善走一步,自己讲论一步,忽然,自己身旁站着一个汉子,笑道:“化善,你莫虑不得知,你自言自语,我先知了。你道人心险诈,果是不差。若是非礼非义之心一动于中,自有我等知觉,比你听见的还真切。”化善方才要开口问这汉子来历,只见远远一个汉子走将过来,行步如飞。化善看那来的汉子:

  头上黄巾雉尾插,身披四褶平开甲。

  肩上横拖令字旗,专把人心奸盗察。

  这汉子走近前来,向着化善身旁汉子道了一声劳苦。化善问道:“汉子报甚事的?”汉子哪里答应。却看着这汉子问道:“你有甚事报么?”这汉子道;“这位善人是劝戒行恶的。他正在此说恶在人心,不得见知,却不晓得有我等觉察。”这黄巾汉子听了,方才转过口来,笑道:“原来善人是警劝人的。我汉子非他,乃日巡使者,专察人心行恶之事。那人心一念举动,我辈便飞去报知冥司主者,及一应显灵神众。”化善道:“如你等有多少。”使者说:“多得紧哩。”化善道:“是一日一个人巡么?”使者说:“一个举了非礼非义,我等冥司有多少纠查主者,便有多少去报。一人之身,不止数十人。”化善道:“想必行善之人,也是这许多人报。”使者道:“不同,不同。行善之人只有一个看守善念,怕他悔改了善心,又怕邪魔搅扰侵夺他善。”化善道:“如何善人不要多人?”使者说:“善人比作恶不同。善人发一善念,他的阳光直达天堂,哪个神灵不知?惟有作恶,属于暗昧不知,所以多用我等。比如善人,只这一个随你。”化善听了,乃问道:“你远飞走来,想是报甚作恶的?”使者道:“正是,正是。今有近里一人,存了奸淫之念,特去报与幽录主者。”化善听了,道:“我正在此,只能见人之貌,不能知人之心,要行警劝无由。你来得正好,却是何人,待我去警戒他一番。若是听我劝戒,乃是个好人;若是不听,再凭你去报。”使者道:“劝戒本是美事,听从尊意。”化善大喜,乃问道:“使者,此人存的却是何奸盗邪淫?做的却是甚非礼非义?”使者道:“此人有一个东家墙女子生得美丽。他见了日夜思想,有个逾墙搂处于之心。”化善道:“他心虽想,事却未行。”使者说:“他已钻穴隙相窥,尚未逾墙相从。我等就他这恶念,便时日去报。”化善道:“事便是他恶念,只是那东墙处子,是一个守礼节不淫难乱的,当他逾墙相搂之际,一声喊叫,左右岂无人知?若是个邪淫不正女妇,明卖私情,世间那里都是柳下惠、鲁男子有道行的不邪不乱?汉子家把持良心不住,被此等妇女引惹,难道那妇女无恶?”使者道:“正是,正是。世间淫乱男子奸心固多,果然妇女引惹的不少。比如一个坏心汉子,去奸淫人妇,遇着守礼节的,正颜厉色,死也不从,那汉子安敢行凶?十个有九都是引惹的过恶。料妇女家也有日巡使者查报,必不饶他。”化善道;“必不饶他,却如何报应?”使者道:“只就他举心动念,便报他灾殃祸患。若是亏心短幸做出来,身家丧亡,还有说不尽的古怪。”化善听了,道:“善哉!善哉!此高僧切切,神司谆谆,叫我戒劝人莫存此恶,免入丧亡苦恼也。”说罢,乃同使者前行,看此人作何奸淫情节。

  走到一个村里,果有两三户人家,皆是:

  竹篱与茅舍,矮壁共虚窗。

  三槐分平道,五柳出高墙。

  犬吠惊人影,蝉声噪夕阳。

  蓬门无客到,屋主坐中堂。

  化善与使者到得这几家门首,静悄悄不闻人声响,乃问使者:“这人住在哪屋?”使者道:“西屋内中常坐着思思想想的便是。”化善又问:“东屋却是何人家?”使者道:“便是处子之家。那中屋另是一户人家。”化善抬头一望,只见东屋上腾腾瑞气,中屋上也霭霭祥光,只有此人屋上黑漫漫,毫无些气焰。化善见了,乃说道:“是了,使者之言不虚。想这两家行善,屋上起的是阳光上通天堂的,便是此瑞。这黑漫漫的,乃是暗室亏心,可知神目如电。我如今要劝戒他,却无个因头,怎便进他屋说他心事?”想了一会,乃叫使者与本身使者且在槐柳树下坐等,待我探试一番,再与计较。化善隐了身形,潜入西屋堂中,见此人兀坐,呻吟思想。化善道:“此必使者所说思想逾墙淫念,待我看那处子何如。”乃隐着身,走过东屋女子家,果然高墙隔越,屋内一个处子坐着,描鸾刺风,做女工针指。化善见她倾国倾城貌,如花似锦容,乃想道:“世间一个处子,乃是她自己生了一个引人的才调。但不知她节义何如?想到西屋之人彼此相见时,这处子已有动人之貌,或再卖个风流颜色,惹动此人淫念。我见那男子也生得清秀,或者这处子也有邪淫。”乃把脸一抹,却变了西屋男子模样,假作越墙的声响,走到处子房门外。正要进房,那女子见了,红下面皮来,忙把房门掩上,说道:“西屋邻人,到我家作甚?今日我娘外出就归,有正事当从大门说知,怎么跳过墙来,是何道理?”化善乃假作求婚媾之语,故弄出奸淫之声,说道:“神不知,鬼不觉,成就人间好事罢!”女子听了,大怒起来,道:“甚么人间好事!我乃处子,你何故侵犯?况男女分别,莫说礼义防闲,宁无法度约束?早早跳过墙去,莫要伤风败俗,坏了心术。我宁死不受淫污,速速出去,莫使人知,坏了行止。如不速出,我喊叫起地方邻里,拿你到官,悔之晚矣。”化善听了处子这一番正话,夸扬道:“好女子!怎不教屋上瑞气腾腾。”乃隐身而出。这处子听得如跳墙而去,乃待母归方才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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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道场迎接高僧 试禅心显灵尊者

  话说这人思想逾墙奸淫,空入梦幻。他的游神被化善警戒一番,醒来正惊疑嗟叹。化善乃变了一个僧人,走入屋内。这人正是心思不遂,被梦中这一宗懊恼,见了僧人进屋,没好心情,道:“和尚,别处化缘要布施去,我家不便斋僧。”化善道:“斋僧布施,是一种功果,保佑施主所谋遂意,好事称心。”此人听得说好事称心,乃转过笑脸儿来,问道:“长老,比如我要谋宗好事,斋了你,布施了你,却是你有甚妙法能使我心遂?却是种在哪里待后称心?”化善道:“我僧家有三样功果:一样是现在功果,一样是积下功果,一样是望空功果。”此人问道:“怎听做望空功果?”化善道:“有一等混帐僧人,心里要化你布施,口里许着你遂意称心,却不知在哪里,叫你望空欢喜。这叫做望空功果。”此人又问:“怎叫做积下功果?”化善道:“有一等德行的僧人,受了你布施,冥冥作福,将来受用。这叫做积下功果。”此人又问现在功果。化善道:“这宗功果,却是施主有甚谋求,不得遂意,做梦颠倒,若肯布施了僧人,那僧人若是个有道行的,便叫你眼下遂心。”此人听得,乃请化善入堂坐下,说道:“师父,这现在功果你可会做?”化善道:“正是小僧会做。但不知施主有何事谋求要遂,我小僧一一包管你遂心。”此人乃悄悄附耳,说道:“师父,我是要谋求一宗婚姻喜事。若是师父包管我个现在功果,定以大布施斋你。”化善听了,道:“婚姻,人道之常,世间好事,包管成就。只是有一件,这其中却有邪正两分。若是行财下聘,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却为媒妁不善调停,六礼有些不备,我僧家与人许个愿,求个神,多管你成;若是私相调引,暗约佳期,指望钻穴隙相窥,逾垣相处,这却是邪谋,我僧不但包管不得,却也最恶这情。”此人道:“为何恶他?”化善道:“僧家但恶他立心不正,还可怜他自投恶门。明有王法,幽有鬼神,报应昭彰,怜他个迷而不悟。施主,我小僧也有几分道行,方才也知你思虑伤了些心术,耗了些精神。莫说梦幻不灵,却也有一场懊恼。你若不改邪归正,这心术坏处,就生出一种患害事来。”此人听了,笑道:“暗昧小节目,哪里就有甚么患害?”化善道:“施主,你若不信,你看门外,就有你的样子来了。”此人乃出门观望,却是两个使者,一个假装着犯奸之人,一个扮做捉拿之役,说道:“奉官长法令,把这奸淫罪恶示众。村乡人等,莫要像他坏了行止,受这法度。”此人见了,忙入屋内,向僧人说道:“师父真是神人,怎便知我梦寐,却又指我见此恶孽。小子实有一种奸淫邪想,愿在师父前忏悔。但问师父在哪寺院出家?小人还来求度。”化善道:“我在显灵庙里出家。”说罢,不辞而去。走到庙里,却不知高僧已离庙前行。他也不问庙祝,也不在庙中,乃远入林谷之中逍遥,方知人道行善之乐。后有说狼心一正,也知积此善功,可以人心不归于善?因赋七言八句,说道:

  世间何事最为乐,惟有存心善一着。

  善能感动鬼与神,善能交契仙同佛;

  善能享福保长生,善能家室常和合。

  为人何苦不如狼,昧却善心专肆恶。

  话表祖师师徒离了显灵庙,正才行了十余里,只见后边许多善信人等赶来,说道:“众位师父正在地方度脱众生,为何未尽有情,便弃众而去?且师父们未来时,孽怪在大家小户村里闹吵。如今既去时,冤愆尚尔未尽消除。望师父们再留住几日,把未尽的冤愆消灭。”道副听了,道:“我等未来,果是孽怪无端,谁叫你习俗淹女?我等已去,料是孽怪归正,警戒无义,消灭冤愆。但愿列位莫虑冤愆怪孽,只要永守善行,笃信善功,自然长保无怪。”众人听了,辞谢而退。

  时值春和,师徒在道,但见:

  四野芳菲物色荣,游蜂浪蝶闹花丛。

  山青水绿描佳景,日暖风和见化工。

  鸟唤深林人不见,客行芳草兴偏浓。

  惟有山僧心把定,良时不染道眸中。

  祖师师徒正才由大路前行,只见到了一村落人家门前,彩幡摆列,门对两铺,屋内鼓钵声喧,却是许多僧众做斋修善事。祖师问众弟子说:“人家却是一个善门,虽然是个打烛道场,却胜如花费无益之钞,堕入淫欲之愆。”道副答道:“斋主却也虔诚。”尼总持道:“师兄,你如何知斋主虔诚?”道副说:“若非虔诚,怎感动得吾师来此?我等到来,也当随缘一遇。”乃禀命师尊,暂停云步。祖师道:“随喜一遇,固也是出家人行所住处。只是我于智光中,已知汝等又要耗一番精力,总是吾演化中一情识耳。”师徒走近门前,只见门内飞走出几个善信与僧人,忙忙问道:“老师父们可是从国度中来的么?”道副师答道:“我等正是从国度中来的。”善信道:“闻说高僧演化本国,度脱众生,一路前来,在庵庙寺观参禅打坐,也不知度脱多少僧尼道俗。我等修斋建会,正乃恭迎高僧降临,瞻仰些道力。不知列位师父曾听得高僧住在何处?或是行在路中?”道副道:“就是我等四个师弟子。”善信道:“我等闻知高僧到处,香幡迎送,怎么只师父们四位?”祖师笑道:“四位还多了三个。”只这一句,道副等已知师意不欲多随,但见性明心之理虽知,而超凡入圣之道未悟,怎肯舍离师尊,只得随师周流演化。

  当下众善信僧人知是祖师师徒,乃躬身合掌,请师徒入堂,延坐礼拜,说道:“我等弟子闻师演化,自揣愚蒙在世,上不能报四重之恩,下恐随三途之苦。欲求出世之恩,以不负生人之道。望师尊指教。”祖师听了,笑道:“众善信已自参明,又何必我等饶舌?”乃向道副等说:“一路前来,种种冤业,亏汝等点明消释,于此演化,有裨功果。却不似众善信居此方,说出一番理话,已证无上菩提,想地近礼义,道化使然。汝等有可理论,不妨多方开悟。”祖师说罢,道副乃问众善信及僧人名姓,各相叙答。惟有这家斋主,名唤近仁,便盘问些禅机妙理,问一答二。三位高僧应对如流,众人称赞大喜,摆出斋供。师徒吃了,便要辞行。只见近仁再三留住,说:“弟子们仰望日久,今幸师尊到此,正图请教,便多住旬日,只怕亵慢为罪。”祖师师徒只得住下。近仁当时洒扫三间净室,师徒安寓在内不提。

  却说十八位阿罗尊者,于佛会中已知高僧演化之愿将毕,众尊者试化圣心已遍,圆满功果乃在于己。却显出灵通,早知高僧行所住处,步云到来,化现一僧人,在一处荒沙地界,携着两个童子,侍立两旁,剥果进食。却遇着斋主近仁,同着建斋僧众闲行,见了上前问道:“老师父何处来?欲往何处去?怎不到我斋堂道场中来随喜?”僧人不答。只见童子答道:“我师来试演化,未计道场随喜。也是你等道会虔诚,感动我师降临。即此相逢,便是功果。”近仁听了,向同伴僧说:“观此僧人庄严色相,莫非是演化高僧?怎么家中又有那四位?”正疑虑踌蹰,忽然僧人童子不见,留下一纸帖儿,上写着四句,墨迹未干,道:

  佛心何试?助此化缘。

  我闻福善,无量无边。

  近仁捡起帖儿念了,随回家递与道副。看毕,便问那僧人庄严色相。近仁说:“旁还有二童剥果进食。”道副三僧乃向祖师说出。祖师道:“吾于静中已知,但汝等助吾化缘,实又不专以汝等助化力也。”三僧点首,合掌望空拜礼。近仁与众僧哪里知道缘故,乃向道副说道:“这僧人明明是菩萨降临,若说是我等道场法事诚敬,却因何菩萨不到坛中显应,乃在荒沙地界坐着?这帖内道理,我们愚昧不知,望师父指教,不外一心之善。”近仁道:“正是,正是,果然人若存一点善愿,天必从之,福生无量无边,真实不差。”

  近仁方才说罢,只见同会一个善信说道:“师父讲的虽是。我有一个亲戚,离此村落三十余里边海境界居住。这境界却是四通八达,买卖客商必由之路。我这亲戚姓施名才,平日为人却是个广行方便的善人,就该享福无量,也只因家富于财。一日,黄昏黑夜,在屋里盘算帐目,说进来的财利却少,济人出去的却多。欲要谨守,无奈人来求托,甚是难却。正思虑间,忽然一阵狂风。风过处,门外有人敲户。施才叫家童开门一看,乃是四五个失水的客商,个个通名道姓,说道:‘我等俱是贩海卖货物的客人,偶被风打行舟,止救得只身登岸。想长者收留。’施才见此光景,善心便发,乃留住在家。次日天明,见这几人生得魁梧精壮,个个哭诉把资本漂失,难以回乡,情愿与人家佣工,合伙生理。施才便问道:‘客商姓甚名谁?贩的是甚货物?’只见一个答道:‘小子名唤陶情。这几个都是合伙贩卖蜜淋淋、打辣酥、醇酿美酒的。不意遇风,酒皆失去。老长者若是出些资本,这往来通衢,倒也是宗买卖。’施才一则怜他异乡遇难,一则喜他都会经营,便出了资本,留他开张酒肆。谁知酒肆开后,他这几人也有会花柳的,也有好风月的。店虽广招,把些资本占尽。我这亲戚原来何等快活享福,如今被这几人弄得倒辛苦烦恼。这可不是行方便一点善心,倒惹了忧煎万种。却才师父讲福善无量,这却如何不等?”道副不答。尼总持乃说道:“据善信说来,‘善’之一字,你哪里知道百千万种:有见人行出,分时是善,却乃是恶;有见人行出,分明是恶,却乃是善。比如官长鞭笞罪人,分明是无慈悲方便之恶,却哪里知道他是惩一警百,戒恶人、劝良民一点善意。你这施才,不事鄙吝,广行方便,分明是个仁心,哪知轻费了难得金宝,乱济了无义之人。那陶情等若是有义之人,感受施才救济之恩,正当本份小心,经营报德。乃肆贪风月,恣行花柳,致使恩人吃辛受苦,惹这忧煎。无怪乎遭风失水,分明是无义之人的报应。”近仁听了,笑道:“师父,据你说来,舍财济贫,可是善么?”尼总持道:“是善。”近仁道;“比如一个乞儿,定是他生前无义,今世做乞丐。你却舍财济他,不为善,反为恶了。”尼总持道:“贫不过舍我有余,济人不足。一点慈仁善念,怎比那送贼钞,赍盗粮,捐我资财,以济不义?”近仁又问道:“只就师父说,舍我有余之财,济那不足之善,却有几等是善?”尼总持答道:“爱老怜贫,恤孤念寡,修桥补路,奉道斋僧,放生救活,种种数不尽的善功。”近仁道:“这也事小,还有大善。”尼总持道:“救人卖儿鬻女,免人犯法遭刑,安葬无主之魂,出脱含冤之罪。”近仁道:“更有大善,望师父见教。”尼总持道:“捐义急公家,倾囊养父母。”尼总持说到此处,恨了一声,道:“地狱,地狱。”近仁问道:“师父为何恨此一声,说那‘地狱’二字?”尼总持不答。道育师忙应道:“不答善信之意,是不忍言之心。善信必欲要知,小僧却有五言四句偈语,代吾师兄言之。”说道:

  世多贪鄙吝,小善不能行。

  犯无忠与孝,怎不堕幽冥?

  道育说罢,近仁与众善信个个合掌,道:“善哉!善哉!师父们果是演化高僧,度脱愚蒙。我等今日始忠国家、孝父母,乃为大善。就是小善,人能慨然行一件,也不枉了为人在世。”这善信僧人见了高僧到来,善愿已遂。道场已完,祖师师徒辞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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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情卖酒醉行商 王阳变妇迷孤客

  众客酒乱肺腑,见了美貌佳人,便顾不得行路,倚着天晚,乃要安歇。只见一客虽醉,俗语说的好:“醉不醉,不把葱儿当芜荽。”又说:“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乃向众客道:“列位,我等是出外经商,本大利少,百事也要斟酌。方才过店吃酒,误了程途,耽搁了时候,已不该了,却又见了红裙美丽,停车驻马。若是弄月嘲风,这其间我也不敢说。”众客也有心下不快他说的,怪色上面,也有要他说的,且作笑声。这客道:“我不说,说了一则破人生意,一则阻了你们兴头。”这醉客笑将起来。内中便有两个扯着那红裙,往客房里进去。酒保忙把行李搬入房内,你看那艾多只看囊里谁有金银。众各抢入客房,惟有这一客,拿着自己的行李,说道:“我不安歇此店,前边赶船。可行则行,不可行,别店安宿去。”飞走而去。王阳见了,笑道:“你自去,包管你出不得四个伙计手里。”一面说,一面把脸一抹,变了一个标标致致青年小保子,走入客房,道:“是哪儿位客官留我家姐儿?”醉客两个答道:“是我。”又有两个来争,道:“是我,是我。”你扯我拽,把两个红裙乱抢。又有一个醉客,便来扯小保子。小保子笑道:“客官休乱争扯,行货人家莫过要几贯钞。谁先有钞,便去相陪。便是我小保子,也喜欢的是钞。”酒客听了,你也开囊取钞,我也开囊取钞,一个出少,一个添多。哪知红裙是假变,王阳是真心,看见了客囊宝钞,忙叫艾多来讲多争少。浑吵了一番,那陶情仍沽些酒来,众客又酣饮了。个个那里顾得行囊,都被那冤魂一迷,倒枕垂床,个个鼾呼熟睡。艾多却把他囊中金宝偷了,埋入后园土里。这红裙原归空幻。

  艾多与王阳既迷了醉客倒在客房里睡,一心却又想起那拿了行囊去的客人。王阳乃向分心魔说道:“事有可恼,不得不向你说。”分心魔道:“何事可恼?”王阳道:“方才这一班客人,陶情引入店来吃酒。我乃假捏红粉勾他。事已遂心,可恼他客中一个正颜厉色,说不该吃酒,不当近色,仔细钱财,打个破屑。这可是精精割气。比如方才众客依了他,各自散去,不但陶情的酒卖不多,便是我风情怎遂,艾多的金宝也没分毫。似此拗众去了的客人,情真可恼。”分心魔听了,怒将起来,说道:“只见他悻悻的背负了行囊,往前路走去。想此时天晚,前途无店,不是投古庙,便是宿庵堂。又只怕关前也有好心人家,见一个孤客无投,收留过夜。”分心魔道:“庵堂古庙,不是僧道家方便行人,便是神司把守。不但我等不敢去犯,便是贼盗也难侵。”王阳道:“我等邪魔不敢去犯。若是那盗贼,还要把僧道去偷。如何难侵行客?”分心魔道:“贼盗本不劫僧道,谁教他贪财黩货,不守出家清规,引惹非人,连神司也不管他被盗。”两个计较了去算客人。

  却说这客人背着行囊,往前走路。他去不远去,说道:“同路无疏伴,一处行来,只因众人贪花恋酒,不是个本份为客的。万一花酒中误了正事,拿着父娘血本出来为何?”一面乘兴背了行李走来,一面思思想想,寻一个安歇住处,往前只有一座庙堂,再走十里,方才是海口人家泊舟处所。客人听得,十里不多近路,往前觅走。

  却说王阳、艾多与分心魔计较了赶来,看看赶上客人,分心魔道:“我们变几个截路的,劫了他行李罢。”王阳道:“只遂得艾多与你的心,我尚未了其愿。”艾多道:“你愿如何方了?”王阳道:“前面是庙堂,只怕他投庙安宿,便难了愿。待我先变个庙祝,哄他过庙。到前空路荒沙,再作计较。”王阳把脸一抹,变了一个庙祝,走到庙前。只见庙门大开,并没个把门神司,只得探听,说神司迎接高僧去了。王阳乃走回,向分心魔说:“庙门大开,神司远接高僧,客人定然投入庙堂,我等且到庙门伺候他来。”果然,客人背着行囊,力倦心疲,自己懊悔起来,说道:“我也是一时酒性儿发作,背了行李,别了众人,走过路来,叫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总是我三宗错了主意。”王阳变了个庙祝,在客人后叫道:“客人自言自语,你说错了三宗主意,却是那三宗主意?”客人抬起头来,看这人:

  头上布巾束发,身间绵带缠腰,穿着一领旧衫袍,却是点烛烧香老道。

  客人道:“我打从后路而来,欲往前途而去。方才同伴都在酒肆看上了红裙安歇,是我一错不该使作酒性,拗出店门;二错不该破人生意;三错该住在关内,不该走出关来,没个宿处。万一前途遇着非人,想倒不如他们费几贯钞,落得些美酒红裙受用,还快活个好店安身。”庙祝道:“两宗也不问你,只是破人生意,却是甚生意?”客人道:“若是同伴的听了我出店门,酒店少沽了酒,还有货不愁卖。只是那红裙,乃行货人家靠着穿衣吃饭。都是我等客人赶路不住,却不是破他生意?”王阳听了他说,暗自说道:“这客人想是酒醒,发出肺腑好言。我倒也不忍算他,且哄了他到庙中,看艾多怎生计较。”乃向客人说:“天色夜晚,客官不可前行,这庙中可安宿了罢。你若吃了晚饭,这庙檐下可以安宿。我庙祝也不敢请你到家,我那师父一则淡薄,二则要你谢他。出外为客得省且省,便是辛苦些也无害。”客人依言,乃入庙门,就在门内连衣坐在行李之上,准备盹睡天明。

  却说分心魔与艾多走到庙前,见王阳变了庙祝,诱哄客人坐在庙门之内。他三个计较说道:“王阳变个背夫逃走的妇人,躲入庙门,引诱客人。我两个变了追赶的汉子,一拿一放,把他行李骗去,这恼这气方才出得。”王阳依计,把脸一抹,果然变了一个妇人。趁着客人独自在门内坐着,因顾无人,乃走入门,躲躲拽拽,向客人道:“你是何人在此?”客人答道:“我是过路客人。天晚无店安歇,权宿此处。”妇人道:“好心客官,救我一命。我是前村人家妇女,没有丈夫,无衣无食。娘老了要卖我远方,我不依她,勒逼打我,故此黑夜逃出。”客人道:“你既无主,便嫁个远方也罢,何必推阻?”妇人道:“我见远方汉子生得丑陋。倒像客人这一表非俗,也情愿了。”说罢便来扯客人的衣,说:“风冷,客官把衣遮我一遮。”她哪里知道这客人是吃斋诵经的,虽然吃几杯酒,却此心不犯戒行。囊中原带有经典,只因坐在囊上,乃取出高捧在手。见妇人来扯他衣,乃念了一声:“菩萨!”“菩萨”二字方才出口,那经典上金光直射出来。光中照耀分明,哪里是个妇女,却是一个邪魔。客人见了,大喝一声道:“何处魍魉,神庙门内可容你迷人?”王阳见事不谐,往庙门外飞走,却遇着艾多、分心魔,问道:“你为何复了原形,不去诱哄客人?”王阳把前事说道:“这客人有甚宝物在身。我方要算他,只见他胸前金光射出,亲近不得。”艾多道:“甚么宝物?是我生意上门。”分心魔说:“我们也去试看。”王阳道:“我不去看了。那金光冷飕飕逼人心髓,焰腾腾眩人眼睛。你们去看罢,我回店去了。”

  艾多与分心魔走入庙门,哪里有个金光,只见客人包一幅包袱,靠着门墙微微鼻息,似非熟寝。两个计议道:“王阳说谎,哪里有宝物放光,分明是想恋店中众客,还要去假扮红粉,卖弄风情。任他去罢,我与你悄悄等他睡熟,偷他那包袱,看是何样宝物。”两个把手悄悄扯那包袱,客人乃紧紧捧着。不想惊醒了客人,见二人偷扯包袱,乃念了一声:“祖师?”只见胸前依旧金光射出,两个邪魔吓了一跳,远远走开。看那客人胸前金光怎生吓人,但见:

  灿灿飞星,煌煌焰火,胸前直喷出万道霞,腹上却早腾千条金线。彻上彻下如宝月之辉,照内照外似金乌之射。邪魔远遁,魍魉潜藏。这正是光明正大一如来,无量无边真智慧。艾多见了,也不敢妄想他甚宝物;分心魔见了,也不敢怒意侵犯这商人,道:“罢!罢!这客人在店中,说了些正经话,走路又嗟叹个三不该。这会手内又捧着不知甚宝物,叫我们亲近不得。想是个正大立心本份的道人。休要惹他,去罢,去罢。”

  却说祖师师徒别了近仁斋主之家,取路前来,恰好走到施才的酒肆门口。只见店内几个客人嚷闹,许多亲邻劝解不开。那施才向街外磕头发誓,见了祖师师徒,便出门来,一手扯着道副,说:“列位师父,你是出家人,却也知道理,能剖明世上瞒心昧己的冤孽。”一面说,一面扯入店门,道:“求列位师父分剖分剖。”道副道:“我等出家人,不管人闲非。况你这酒肆,我僧人有戒不入。”祖师见施才扯得紧,乃道:“徒弟,吾等以演化行来,见了闲非,也只得广行个方便。就与他分剖无伤。”道副听了师言,只得进入施才店内。众客人等一齐进到屋内,施才便开口道:“小子也是热心肠,有几贯钞托付了几个伙计,开了这酒肆。昨日小子在内,未见这几位客官行囊有甚金宝,今日齐齐说失落了行囊内金银。小子道客店中并无闲杂人来,他道红裙几个吵闹一宵。我这地界,哪里有个红裙,却不是精精设骗。”道副乃问客人:“你为客商的,第一要把金宝藏收,莫要露白;第二要旧衣着体,不可奢华;第三要熬清受淡,不可烹鸡杀鸭;第四要禁酒除花,莫要赌钱;第五要惊心吊胆,不可酣寝;第六要谨镇行囊,打点无虞;第七要择交同伴,恐怕非人相共。你为何不自小心,贪酒恋色,失了金宝?难道他为店主,偷盗了你的金宝,惹你吵闹?”客人道:“夜来我等虽醉,明明红裙相样。今日店主不认,眼见骗心。”道副乃问众劝解街邻,俱称地方实是没有红裙。道副道:“红裙既无,此却从何处来?”客人道:“还有一个标致保子。”道副乃叫施才:“你唤了家中酒保工人来,待小僧查问。”施才乃去唤胸情这一班人,哪里有一个形踪。施才只是跌足,道:“是了,是了。这几个人原来没有根底,怪我错了主意收他。他算计我个精光资本,却又设诈愚弄客人。千不是,是我当初见错;万不是,是客人自不小心。客官们,你也是一差二误,且少待我那陶情辈出来有个下落。”众客哪里肯待,只要控诉官长。众人齐劝道:“客官便是控诉地方官长,也要着令设处偿还,况此事无对证。且耐心宽待几日,包你有个下落。”众客听了,只得安心住下。祖师师徒见了这段情因,也只得住下。只见施才备了斋供,款待高僧不提。

  且说陶情与王阳等算计了客人,把他囊金盗了,埋在后园空地。他本意阻挠高僧行道,且要弄个花酒情由,破僧人之戒,快他们邪魅之心。谁想有道高僧体有金光,百邪自避。他们哪里敢现形弄幻,见了远走高飞。他却不走别处,却来到一个荒山僻地破庙里计较说:“本为世法难丢,弄此虚幻,以混演化之僧。谁知苦了施才,既折了资本,又受那客商之气。我等堕落罪过,那轮转越发难饶。”陶情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原奉冥司劝化你等,今乃作罪。罢!罢!不如求解僧门,乃为上计。”正要回店,恰好施才各处找寻,见了他们,一把扯着说道:“你等负心,坑我资本,还设盗人财。快去对明,免控官长。”陶情无计,只得说出原来情节,道:“店主人,你休扯我等。你退一步,听我诉出衷肠。”施才道:“你说你说,我听。”陶情乃说道:

  我本当年唤酒名,托言高兴叫陶情。

  始来借口雨里雾,色财与气共同行。

  王阳便是比精丧,艾多譬作爱金银。

  分心忍不住为气,世上何人少我们!

  只因割不断贪爱,故此遨游到处行。

  高僧演化难容我,畏那金光不顺情。

  我今哀求贤店主,与吾求度那高僧。

  他自修他成佛祖,我们安份过平生。

  客金埋在后园地,还那行商免乱急。

  再嘱为商修善事,叫他倍利出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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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商发心修庙宇 三僧说偈灭邪氛

  话表施才扯着艾多,要去对证。艾多慨然就走。分心魔见施才扯着艾多,便发怒起来,说道:“施才,你虽出本生理,也亏我等帮伙,相交了一番。今日如何没些情意,把我们扯去,比如对出帐来,怎生开交?”便扯着艾多,叫他莫去。你扯我拽,却好破庙里走出一个庙祝道人来,问道:“你们是酒肆中店主,在此扯嚷为何?”施才便把客人的事说出。道人道:“如今客人哪里?”施才道:“我在店中。”道人说:“你莫要扯他。我有一个道理,解劝客人不控官长,见个明白。”施才说:“你若解劝得客人,我便不扯他。”道人问道:“你店中可有几众长老么?”施才道:“正好客人吵闹,有几个僧人也在店中劝解不开。”道人笑道:“是了,是了。你且放了这位莫扯。我小道同去,自有道理。”

  施才放了艾多,同着道人走回到家。只见客人到店中,大呼小叫,吵嚷不休。众邻劝解不止,祖师师徒安坐在静屋,收拾出门。道人见了祖师,忙稽首说道:“老师父们可是演化本国,度脱群迷的么?”祖师两目看着道人不答。”道副师答道:“正是,道人你怎得知?”道人说:“小庙十日前,有一位僧人,同着一位道士,路过到我庙中,住了两日,说我破庙倾颓,如何不抄化修理。小道说:‘荒沙僻路,便是抄化,也没人发心。’僧人道:‘只要你守本份,坚道心,在这座庙出家,自有人天欢喜,感应十方,与你来修理。’道士说:‘不然。今世人心见相作佛,经誓发心。你如平常募化他,他那里肯。必待一事警他,便肯施舍。’僧人道:‘正是,正是。’他二位住了两日,见我道人守份安贫,乃临去说了四句偈语,叫我遇着高僧演化本国的来,自有发心修庙的到。今日果见老师父们来,正应着他偈语。”副师乃问:“偈语何说?”道人念道:

  从商发心,四孽归化。

  破庙复新,善功永大。

  道人念毕,副师道:“我等已知其义。但道人去与众商劝解,看他可肯发心?”道人乃向众商说道:“列位客官不必吵闹,我道人要抄化你个善心,管你金宝失去的复得。”众商笑道:“若是既失的复得,我们情愿信你抄化。只是你要保还我们的金宝?”道人说:“我庙中十日前,有两位神人过,说破庙应新,当有几个商客来发心。只因这商客贪花恋酒,为利生嗔,当有波涛之险,不独金宝之失。幸有高僧演化来临,得沾道力,免去诸孽,消了嗔,复了利,不为花酒所迷。这金宝俱在店主后园地下。”商人听了,随往后园,果见藏埋处,起土得金,个个大喜,一齐起身到庙里来。道人忙拜请祖师师徒同行。祖师乃向三个徒弟道:“汝等助化之功,正于此完,当同众商一往。吾不欲同此等四痴之客前行。”副师道:“我师既不欲同众客住庙,弟子等焉敢同他。”祖师道:“庙中尚有一化永消之孽,其功赖在汝等。汝宜速去,一则使众商捐金修庙心坚,一则那十日前僧道还要与汝等相会。吾少借店主家静室入定,旬朝当来庙,看众商修庙兴功。只是汝等消除四孽,莫要容情。听我一偈”乃说道:

  清心寡欲,一孽莫容。

  庙功圆满,见苇喜逢。

  祖师说偈毕,闭目端坐。三僧同众商与道人都到庙中来,众商果见这庙:

  东倒西歪殿宇,墙坍壁塌廊厢。有椽没柱少桁梁,风雨淋漓塑像。

  砖石台阶都坏,木门头扇皆伤。破钟不响鼓存腔,怎住道人和尚!

  众商走入庙来,见了也有说,“这庙倾颓,当原前却也齐整过。”道人说:“都是住在庙的不肯出心修理,作践坏了。”也有说:“我们既失去的财复得,便舍了修理罢。”也有说:“庙宇毁坏已甚,不如重新盖造。”只见施才说:“若是重造,小子便为布施领袖。”道人听得,一面拜谢众人,一面计较兴工。那施才却前后找寻陶情等一班人,哪里寻得见!只见那倒塌的廊房内一根柱脚上,绳缚着几个山羊犬豕,在那里挣挣扎扎,见了施才,惶惶欲走之状,却又难脱。施才不解其意,乃道:“甚人家拴这几个牲口在此?颓廊倒柱,难经得它扯扯拽拽,怎教庙宇不坏?”

  正要去叫道人来解放,只见一个人来看着羊豕,说道:“你等趁僧人在此,求个度脱生方,误过了万劫难逢。”施才听得,便问道:“汉子,这羊豕是你家的?不拴在别处,却拴在这倒柱子上,扯倒了柱子,不但毁坏庙宇,只恐打伤你牲口,不如放了罢。”那汉子道:“这是你店中陶情一班来的冤业,都是陶情坑陷了他。”施才听得说陶情,便问道;“我正在此找寻。这几人坑陷了我资本,耍了几个客商,如今躲在哪里去了?”汉子道:“施才,你莫痴迷。那陶情们乃世间割不断的几种多情业障,能益人,能损人,自非有道行之人把持得住不被他损。这几人夸能,用术已久,造孽多时,未得高僧度化,终苦沉沦。今闻得东度高僧到这庙来,他们不敢近,却又不肯远。”施才道:“怎么不敢近,却又不肯远?”汉子道:“邪不敢犯正,故难近;幸逢道力,得以忏愆,故不肯远。”施才听了,心还不解。汉子道:“施才,你不必疑猜,我非牧羊养牲之人,乃是守庙使者。高僧今来驱邪缚魅,修旧复新,只得完满他演化功果,把这一种冤愆拴缚在此。”说罢,把脸一变,变的却是个鬼使一般,并那羊豕都不见。施才惊惧起来,往庙里飞走,却遇着道人摆了素斋,款待三僧与众商,来邀施才吃斋。施才乃把这一宗怪异向三僧说出。只见道副师听了道:“店主不言,小僧们早已知了。只是道人要庙复新,却要先除了这几个业障。”道人说:“师父要扫除他,当用何法?”副师道:“小僧奉师命,一味度化他归正,莫要使世人贪成病害罢了。道人可于早夜设一炷清香,待我等演此妙宝,使彼超脱。”道人依言,次早设香案花灯在那破庙殿上,伺候三僧不提。却说陶情、王阳等孽,自从那灵通关被元通和尚辩辩驳驳,参明了他只该节廉寡欲,各自随遇平等,不得使人酣曲蘖到个荡情乱性,贪妖姣到那竭髓枯精,爱阿堵不顾捐生殒命,逞血气动了奋臂填胸,送了多少愚痴蠢子入于陷阱。他们堕入轮回也不省,神司警戒也不怕,到此诱施才,迷客商,批发望阻隔演化僧人,遂他心意。哪知高僧戒行坚牢,道心沉重,绝灭邪魔。到底这四孽计穷,各相计较。只见陶情说:“我当初原奉轮转司,叫我劝化你等,不想你等逞欲纵情,连我也忘了,自中而下的轮转。今高僧复修旧庙,你我也不如改过自新。只是不得高僧度化,怎能解脱?”王阳道:“高僧正气,我等邪氛,既难近他,怎沾道化?”陶情道:“我已访知高僧尚在施才家静室,将欲独自前行。这庙中乃是三位高徒,度化群迷,俱是他力,还可进得。”

  正说间,只见守庙使者牵着一群羊豕走来,说:“你等在此计较甚么?当到殿上,乘高僧开度,求个忏罪生方。若错过了,万劫难逢。”陶情等听了,欣然前走,却问道:“使者,你牵的这羊犬是哪里的?”使者道:“你还认不得,俱是被你们乱了他心情,狂逞妄行,逆了正大光明,轮砖自中而下的。汝等得度,可怜此辈,也叫他生方罢了。”说罢,乃走到庙门外。陶情往门内一望,只见殿上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少顷,殿内走出三个长老来,后边跟随着施才、道人等。两边早已是客商、善信、兴工匠作诸人观看。陶情等看那三个长老,但见他:

  削发不染尘,剃须绝去俗。

  披缁荡七情,衣衲除六欲。

  色相变庄严,容仪真凛肃。

  俨然三世尊,香云绕殿馥。

  众孽见了,此时方才悔念,说道:“你看这清静坛宇,有道高僧,六欲不交于心,七情罔动其念,何有曲蘖之腥风,不见邪妖之污态,货利归于淡泊,烦恼化为平夷。比我等终日纷华闹扰,把个心情凿丧,天渊相异。”陶情道:“空说无用,我们且进到殿旁,也变个本等服色,求他度脱。”王阳道:“本等服色不便难变,且也见他不得。仍变人形,还可亲近,杂在众人之中,或可得沾一视同仁之度。”艾多听了,道:“有理,有理。”他逞着富有几文,便会装模作样,顷刻摇身一变,果然变得威仪济楚。

  分心魔见了不忿,就气将起来。只因这气不忿,哪里变得来,左变右变,乃变了一个瘦体枯形、病歪歪一人,只好一个大肚子。陶情见了,笑道:“阿弟,只因度量窄狭,倒变了这样一个嘴脸。”分心魔道:“闲话休讲,只待高僧度脱便了。”

  却说三僧上得殿来,齐齐坐下,众弟子拜毕。副师早已知众人中,有陶情等四孽杂在其内,便就众商客身上说道:“列位善人,今者庙道通灵,倾颓复整,皆是善人的心,施财功果,却也非容易。但愿善人买卖亨通,财源百倍。”

  陶情听了,乃向王阳说道:“阿弟,我只道高僧有甚禅机梵语开度众生,原来也只是化缘的奉承施主几句甜言美语。”王阳答道:“阿兄,你便说不得参破他几句,叫他演化不成,让我们仍逞旧时情性。”陶情道:“正是。”仍于众中走出来,向三僧前说道:“老师父,庙是庙,商是商。你不过是个寓行僧,上殿来该讲些经典,说些道法,为何着意在旧庙复新,施财的功果?你岂不知这众客发心施财,都是我们的功果?修了庙,众信烧香,道人居住,与你何干?道副师一见陶情,便微微笑道:“若是吾师在此,你也不敢狂谈。只是我等立坛,却也专为化汝。汝乃陶情么?”陶情只听得僧人叫出自己名姓,便打了一个寒噤,惊怕起来,忖道:“真乃高僧,如何识我?怪我开口太早,且待他再讲完了才该问他。”一面自忖,一面只得答应道:“师父,我是陶情。”道副师乃说道:

  陶甚情,伐性斧,曲蘖于人何自苦?大圣恶你为贪甘,家国身心何所补?过三杯,伤六脏,口干舌燥脾遭吐。虽然称汝为合欢,谁教纵汝成贫窭!败家财,贪歌舞,逞夺争强竞威武。吾今化汝作善良,莫困从交尊圣诂。

  副师说罢,陶情赤耳红腮,向王阳说道:“阿弟,这师父果是高僧。要来参破他,倒被他参破了。我顾不的你了,自去做一个善良,到无量极乐世界,免入那自中而下轮转地方去也。”说罢,一阵风去了。

  王阳听了,向艾多说道:“陶情被长老说破了他,我只得上前,也与长老讲几句。”艾多说道:“正是,正是。”王阳也于众中走出来,说道:“老师父,陶情原与你僧家无份,被你三言两语说破了去。却不知道他原不寻人,人自寻他。比如我也不去寻人,人自来寻我。”道副师见了,微笑不答。王阳道:“师父们如何不语?想是未离了此身,也有这端根因自父母生来。”

  尼总持见了,大喝一声道:“何物幺魔?若是吾师在此,汝当潜形远避。吾师兄不答汝之意,乃是绝汝不言。只是立此坛场,少不得也要化汝。汝叫做王阳么?”王阳凛凛的起来,道:“为何也知我名?”乃答道:“我叫做王阳,却不是此姓。”总持道:“我已知汝是亡羊补牢。只怕你病深难补,当年何不莫亡其羊?吾也有几句说汝。”乃说道:

  说王阳,精气丧,妖烧与人真魔障。坑生性命粉骷髅,烁骨销形炎火炕。逞风情,夸豪放,分明刀剑将人创。一朝兴尽精髓枯,神不王兮气不旺。看无常,来消帐,欢乐变作悲凄怆。纵遇卢扁不能医,可怜命送冤业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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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讽经商真心显露 恶鬼汉磨折疑心

  艾多也于众中上前说道:“老师父,方才把陶情、王阳两个说得闭口无言。真是他愚弄世间,贪纵的有情做了没情,全阳的做了没阳。俱叫他淡泊宁志,他两个中心悦服而去,便是师父的道力。只是小子一生却不损人,也不害己。有我的,人前说出来也香,做出的也顺。莫要说士农工商,个个有缘相遇,人人厚与交欢,便是你出家人,也相怜相敬。”道副与主持不视不听,闭目端坐。却好道育师手捻着一炷香添在炉内,一眼看见,两耳听闻,乃笑道:“汝可是艾多么?”艾多听他叫出自家名姓,喜动颜色,向分心魔说道:“我也是有名的艾多。长老既知我,想必也要见诲几句,但说的我有理。分心阿弟,你平日争长竞短,好刚使暴,却也说不得忍耐一时,讨他们个教诲,切不可说他们出家人峻语直言,忍耐不住,发出你旧性来。”分心魔答道:“我小弟承列位阿兄携带已久,历事已多,视世情纷纷轻薄,心已厌了。动辄发了无明,好不生出烦恼,真是无味。但听你与长老作个问答,我自依从。”艾多乃向道育师答道:“师父,我便是艾多。”道育乃说道:

  罔市利,你爱多,人也爱多你若何?此中争竞诸魔出,讼狱灾殃风与波。岂是爱,乃贪魔,廉者知儿义不苛。得来有命惟天赐,无谄无骄素位过。爱何用,多怎么?大道处有中与和。守此中和观世利,留些功果念弥陀。

  道育说罢,艾多心广体胖,志意安舒,向分心魔道:“高僧果有些义理,说的痛快我心。何苦与世争多竞少,弄得个身体不闲,心神愦乱?我如今得他度脱,顾不得你,且去安份场中、快活境内,受用些现成清福去也。”一阵风去了。

  只丢下分心魔,见三人都被长老参破,唤醒了他各自去了。他便怒腾腾走出众人中,上前来。方才要使出恶狠狠性子,雄赳赳威风,却又见了高僧们镇静安舒,豁达大度,只得蔼然春风和气,说道:“老师父,我们四人同气连枝,为世情好。只因人情偏溺,以致我等迷乱。今得度化,把我三个契交省悟去了。我小子也望指明超度。”三僧各相闭目不答。分心魔再三复说,三僧只是不答。分心魔不觉的手舞足蹈,叫跳起来,走上法座把炉香推倒。只见道副师呵呵一笑,道:“分心魔,休要使性!听我几句直言说话。”分心魔道:“你说,你说!休要冷笑无情。”副师道:“我僧家不知甚么冷笑无情。”分心魔道:“人心喜悦则笑,不遇喜悦,突然发笑,不是笑人丑陋过去,便是笑人假意谀人。中心不实,乃是无情。”副师道:“我僧家难道不笑?笑的是你:

  分心魔,逞暴怒,全无容忍宽和度。包涵海量是男儿,刚强忿戾为偏固。非是奸,便是妒,怒气怎知成疾痼?一朝好勇斗强梁,致死成伤无悔悟。怎如宽,让一步,一切冤家无怨恶。熊熊火焰不消腾,分明享福长生路。

  道副说毕,分心魔顷刻就变得和容悦色,望三僧下拜,道: “好话说!想我同着陶情三个,非是沾了他些糟粕,行动逞强,便是与那王阳争风吃醋发这恶狠,更在艾多身上起那无朋。怎知恬淡安舒中,有个长生不老?去罢,去罢!离了是非门,不入烦恼户。养性修真,保守元阳去也。”分心魔一霎化为彩云,消散去了。三僧合掌,念了经咒一遍。只见众商与施才上前说道:“原来陶情几个,乃是四孽妖魔。我等凡俗,不知就里,被他迷惑。不遇高僧,怎能解脱?只是此孽既站道力超脱,我等这些金宝,只当散失在无益之处,情愿发心喜舍,成就善功。望乞高僧暂留云轺,讲演妙义。待修成庙宇,还请老师父降临,做一个圆满道场。”施才又说道:“便是那守庙使者显化,拴的羊豕这一种根因,还未见师父们超度。”副师听了,道:“众善信发心成就功果,自然候吾师降临。小僧也必候功完,做一个圆满道场。便是这羊豕根因,自有道场佛力超脱他等。只是庙宇工程浩大,却在施善信完成。”施才道:“还要众商扶助,小子自当竭力。”当下三僧退入静室。道人供奉却也心诚意敬,一时感动地方往来人等施舍,把个旧庙动工。匠作都也发心,勤劳不懈。

  话分两头,却说祖师哪里是留在施才家静屋打坐,乃是知演化本国功完,一则震旦缘熟,欲行普化;一则僧难遥闻,欲行救解。弹关四下,上报四重之恩,欲元通和尚叫明大地众生。四孽无情,欲徒弟子助成驱扫,使正大光明纲常,不泯于人心。又欲收一弟子,以继法器于身后。祖师乘着三弟子同众商发心修庙前去,乃披禅衣,踏棕履,出了施才之门,照边海大路而去。按下不提。

  且说众商在施才酒肆时,独有这一客说了几句正经话,丢了众商前行,无店安宿,乃存身庙门之下。遇着王阳变妇人引诱。哪知客人素诵持经卷,行路为商,必身带囊中。这夜坐在囊上,乃捧经在手。妖魔见他胸前金光直射,便是经与真心呈露。那妖魔见了,不敢侵近。这客人方才安静在庙门,宿到天明,等这一起客商。却不知客商不听他良言,弄出花酒冤孽,失了囊金,耽延行路。这客人等了一晌,不见人来,乃背负行囊,走了十余里,却是一处汪洋海岸,人烟辐辏。客人却好遇着一只空舟,便搭在舟上。那舟无载,却是回空,顺带南行。偶遇飓风,漂漂摇摇,刮到一座山下。客人惊惶,舟人恐惧,只待风息,却又不辨南北地界。客人只得上山观看。山径中,忽然显出一座寺院来。客人走近寺前,但见那寺:

  乱石砌成门户,随山搭就檐梁。一层殿宇在中央,数个僧皆石像。

  客人进入寺中,只见几个僧人,形貌似石凿的一般,却又活活泼泼,会说会笑。乃说道:“客人见了我等,如何不拜?”客人忙下拜。那僧说:“只可再拜。”客人道:“师父既令我弟子拜礼,如何只要两拜?”僧人道:“天地君亲,便是百拜不多。我以师礼相待,故令汝再拜。且问客人,莫非吴地,名叫做灵期么?汝来路远,料腹已饥,吾有甘美之食啖汝。汝无虑此山离家道远,三日可归其家。”灵期拜谢,食其所与之食,果皆美味,非世间所有,乃问道:“师父,我弟子吴地人,不知离此海山多少里路?三日可到得家乡?”僧人道:“此山去你家乡二万余里,你尝识怀渡道人么?”乃指那北壁上挂着一囊,并一个瓶、一条锡杖,说:“此道人衣钵之具,今付与你。”乃又付以一书,一根青竹杖,说道:“见杯渡,可交付与他。”说罢,乃令一沙弥送灵期客人到舟前,叫舟人把竹杖置水中,自然天风效灵,海波平定,三日可到吴地。

  正才要开船,只见一个僧人走到舟前,也要登舟。灵期乃问道:“师父莫非杯渡道人么?”僧人答道:“我非杯渡道人,乃东渡演化僧弟子耳。”灵期听得,问道;“小子闻西来演化高僧有四位,如何只老师父一人?”僧答道:“四位师徒,现有三人尚在海沙,与客商修理破庙,度脱邪魔。我见善信南旋,欲借宝舟寻吾师耳。”灵期乃问道:“师父法号?”僧人道:“波罗提便是僧号。”说罢,舟人开船。果然三日到了吴地石头,竹杖不见。那僧人指着岸头道:“你问杯渡道人?那前面道人乃即杯渡。”灵期一看,便不知僧人去向,果见一个道人:

  白发萧萧两鬓腮,童颜还似少风裁。

  呵呵大笑临舟次,却似知人海上来。

  道人到得舟前,呵呵大笑,道:“吾物在舟,是哪个善人携来?料不是等闲之辈,必是敬礼吾门、尊重经典善心男子,方能得遇。”灵期听得忙持了瓶、锡、书、囊、钵具,交付道人。道人得了钵具,复大笑道:“我不见钵四千年矣。”乃把钵望空一掷,那钵在云中晃了几晃,坠落下来,道人用手接了,看着灵期道:“劳动你寄书携囊来也。”化一道霞光而去。灵期嗟叹为神,乃捧经卷回家。

  且说祖师独自走到海口,见海水渺茫,辽阔无际,欲要脱了双履赤足沙行,那浅洋可渡,深浪难涉,待行一道法,却又不以奇异动世炫骇之心,乃左观右视等候良久。恰好一只大舰,上面几个商客坐着,载有一舟货物。祖师乃问道:“善人从哪里来,往何方去?”众商道:“泛舟越海,有处发脱这船货物,得些财利便是去处。师父要往何处去?”祖师道:“出家人行无所住,一任善信随遇便了。”众商听了,又见祖师状貌不凡,便请入舟中坐定。众商中便有一个略知两句经义,粗晓半字玄言,轻轻薄薄,便造次开口盘问,那耳听得的一句道话,窃来的片语口头,向祖师辩问。祖师不答,这人便动了一欺藐心情,道:“这和尚没甚来历,还要多嘴饶舌?”古怪高僧到处,自有秉教护持,人心一欺,跷蹊随出,舟船有高僧在上,正才稳载,绳缆正尔坚牢。只他存了轻藐,忽然飓风大作,逆风刮来,那波浪汹涌怕人。众商人心胆俱裂,惟有祖师坦然,和容益蔼。其中却又有一人,急讽诵救苦救难菩萨真诠,一时风便宁息,只是把个大舟刮到一个淤滩之上,众人只得候风停泊在这滩头。祖师乃向诵经商人道:“亏善人经力,得保全舟船。只是刮到此处,却又是一种善缘积来,未免要借善人经力。”商人乃问:“何事善缘,借小子经力?”祖师道:“善人登滩上岸,到那有村烟处自知。”商人听得,随登滩上岸,信步前行。走过三五里,果有村烟突出。商人走近前来,只见一个老者,风冷凄凄独立门首。见商人是个远来行客,乃问道:“客官何处来的?”商人便把来历向老者说出。那老者道:“造化,造化。生长在中华上国,我闻享太平无事之福,居诗书礼义之邦。只是何不在家乡受享,却要冒风波,舍性舒,寻这蝇头微利?且莫说冒险犯禁,十有九差,便是得了些利,不过是挣家私、养妻子,与别人出力。若是无父母的也罢了,若有父母在家,老年相倚,你却漂洋涉海,真没来由。”商人听了,笑道:“老叟,你此言有理,可惜在这远地听闻。若在我家乡说出,我小子警悟,也不出来了。只是你能说人,却不能自说。这寒风冷地,老人家不在家屋内向火吃汤,却独立门前,自甘受冻,也没来由。”老者听了,把眉一皱,道:“客官,我不说,你不知。我这村乡边海,离镇市路远,等闲没有人来。日前不知是何处来了几个古怪汉子,面貌丑恶,不似客官。中华人物,自然我老汉识得。那几个丑汉子,到了这几村里,大家小户,没有个不被他搅扰一番的。小则牲口、孩子被他伤害,大则男子妇人遭他折磨,无有宁时。”商人道:“你村人何不齐力,捉拿他到官长?”老者道:“始初村人也齐心捉拿他,哪里拿得住?便是捉了一两个,及至走到中途,他便有几个赶来。那面貌越发丑恶,村人更被他害。他口里说我们有十五种,要害尽了你一村老小才罢。”商人道:“老叟,你却如何安心在此?”老者道:“幸亏我老夫妇二人自幼吃一碗素饭,无事时念几声弥陀。这恶汉们说,看我这些面皮饶了我,因此在门首站立。他见了我,便不进此屋,我家老小少赖平安。”商人道:“这几个恶汉,如今在哪里?”老者道:“有时来,有时去,却也真古怪。他来时先寻村间强梁的,奸恶的,男子犯上、妇人失节的。个个受他磨折得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商人道:“比如我等过往客商,别村亲眷到此,偶然遇着他们,却怎生处?”老者道:“只有这件,不伤害过往客商、人家亲眷。”商人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想必老叟这村中,男妇平日不肯修些善果。比如人人都是老叟夫妇吃斋念佛,那恶汉自是不来了。”老者道:“话便是这等讲,也不专此。比如我隔壁这一家夫妇两个,却也不吃斋,不念佛,那恶汉们却又饶了他。”商人道:“这夫妇两个,想必是老叟说的不犯上、不失节,为人懦弱忠厚的。”老者道:“这却果然良善。”商人笑道:“情理显然,我知道了。小子是贩海客商,遇风停泊沙滩,带得有经忏在舟。我去请来,老叟可焚香向这村间讽诵,管教你这村人安静,恶汉永远不来。”老者道:“客官,我这村人不识文字,安知经忏?也没香烧。若是客官肯为我这村大家小户男妇保安,便烦你讽诵罢。”商人道:“我便来讽诵,你村人却也不信。”老者道:“我自去家家说知,叫他到舟来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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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刺史重道敬僧 老祖师观颜知喜

  却说村乡这老者,信商人讽经驱恶之话,遍向村中大家小户男妇说了。也有几个信的说道,老者吃斋人,不说诳语,看他恶汉不侵,便可信真;也有几个不信的说,凶凶丑恶汉子,捉拿也不怕,甚么经忏能驱逐得他!彼此信与不信的正在迟疑,忽然几个恶汉闯入门来,便去把那几个不信的一个揪一个,打是打,踢是踢。老者与那信的见了,慌张张往门外飞走。走出门来,那几个信的向老者说道:“这事当实实可信。我们去舟中请商人来,着他讽诵经忏,驱逐这恶汉。”老者乃同村众几个,走到沙滩,果见海舟停泊。走近船来,商人不待他登舟,乃捧着一卷《菩萨救苦经典》上得滩岸,往前径行。众人也不问,随后跟着。到得村中,那众人与老者先要试经忏灵验,乃领着商人到那不信人家。果然商人未曾进门,几个恶汉先放了村人,往门外走去。恶汉去了,商人乃捧经入门。方才展卷,商人带有清香焚起,教众人和诵,果然恶汉不来,也不到这几个信的家去。众人方称扬功果。

  只见门外又有人来,说恶汉在村后人家打吵。商人听得,急捧经到后村人家去。那恶汉闻香风,又走到前村去吵。商人没了法,乃向老者说道:“经功本是无量无边,总是人心有疑有信。信者诸恶不侵,疑者一时难逐。我舟中现有高僧在内,他原先知经力保舟,因知此村有善人积来一种,还要借我经功。老叟与村众当恭敬请来,料能与你这村驱恶。”老者听了,道:“客官方才不早说,我等到舟前,当与经忏同请。”商人笑道;“这位高僧,却不是等闲与你等随便邀请的。我有带来清香,你们可虔心去请,只怕还不肯来。”老者道:“若是不肯来,却怎生说?”只见一个村人道:“只说是谢他钱钞。”商人笑道:“如此便真不肯来。”一个村人道:“只说是请他吃斋。”商人道:“也请不来。”老者道:“必定如何说?”商人道:“只说求老师父发菩提心,开方便路,与我村人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商僧或者就肯来了。”老者道:“依客官说去请。”乃同村人又走到舟前。只见祖师早已出了舱门,下得船来,立在那沙滩之上,众村人与老者望见祖师庄严色相,但见:

  旋发盖天庭,虬须连地角。

  两眸掣电光,双环坠轮廓。

  赭衲一幅禅,棕鞋双足著。

  俨然活阿罗,古佛传衣钵。

  村人一见,那里等开口说话,便跪拜在地,只是磕头。祖师早已知其来意,却也不言,径直走到村中。老者与众人方才开口说道:“请老师父到堂中献斋。”祖师也不言,但看着村间说道:

  嘱汝十五种,何事与村恶?

  诸恶化善心,速去无相虐。

  祖师说罢,把手向村间一挥,道:“众已信受奉行光明正大、三纲五常道理,汝等诸魇,当化为尘。”说罢,径走回船。商人村众俱各面面相觑,不知何意。少顷,那恶汉吵闹之家,俱来说:“家家恶汉化一阵风都散了,可见高僧道力。我等当到舟前拜谢,仍求个永远恶孽不来伤害法力。”老者当时同众到得船边。商人早已先上了船,顷刻风顺,宝舟离岸前行。众村人高声齐叫:“老师父,留个驱邪于后道力。”祖师遥闻,却便遥说道:“只要众善信心奉道勿疑,而不信自作恶因,管你灾难永不来害。”众人听得,俱各合掌,称念回去。祖师乃同商人开船而行。这商人们才知高僧不凡,恭敬十分,半句也不敢开口乱道。数日,舟达南海。客商各搬货物发卖,祖师辞谢商人,上岸信步而行,到得广州。

  却说这州一位刺史,姓萧名昂,居任清廉爱民,敬礼贤士,尤尊重僧人道士。一日,委下吏到乡村功课农桑。这下使却有些徇私受贿。乡村有几个富豪,欺占穷民田土。穷民申诉于吏,吏受豪嘱,反将穷民坐罪。穷民冤抑,知刺史公明,但畏势不敢去诉,只得含冤饮忍。这地方却有一个小庙,菩萨甚灵。穷民几个无处申冤,乃告于这庙。菩萨却托一梦与穷民,说道:“汝等不必忧愁冤苦,今有高僧路过吾庙,在此歇足。汝等可以诉冤,高僧必然与你方便。”穷民醒来,半信半疑,说与众人,也有信的,道:“我们冤苦,神也相怜,或真有白冤高僧到来。”也有不信的,说:“都是你心中郁气不过,做此梦幻。”彼此疑信不一。果然,日中一个僧人来到。却是祖师上得海岸,走入州境,到此庙中歇足,跏趺坐在地上。穷民见了,齐齐上前问道:“师父何处来?欲往何处去?”祖师答道:“我从西南印度国中来,欲往东印度国去。”穷民道:“我此处乃广州地界,却不是印度国中。”祖师道:“我闻此地不重僧人,犯界沙门,尽被屠戮。”穷民道:“如今不是当时了。当时是崔皓当权,信重寇谦之,不喜沙门,却也是沙门不守戒行,做出事来。如今释氏复兴,我太爷崇重师父们,十分敬礼。若是相见了,还要拜为师哩。”祖师听了,乃问道:“善人们话便与我讲,我面貌却似有甚忧愁?”穷民道:“正是,正是。我等各有些冤抑不得伸。若是师父为我等伸得,便是穷,也能备一顿斋报答深恩。”祖师笑道:“我出家人慈悲为念,你等有冤,正当与你方便,岂望报答?但善人等有何冤抑?”众人说道:“我这地方,有几家大户,倚着富势,侵占我们田地。”祖师听了,道:“善哉!善哉!田土乃皇王的,哪是你的,不过在你名下耕种。就是被富家占了些去,只当当初自家祖父遗下来少得些。”众人道:“师父,不是这等说。比如富家,可肯与我们占他分毫?”祖师道:“谁叫你不去占他的?”众人道:“若是我们占了他分毫,他便到官讼理。我们还了他占的,仍要受官的刑罚。”祖师道:“他既然讼你侵占,官又能加你刑罚,你何不也效他去讼?自然官加他刑罚。”众人道:“正为讼了他,被他势力通贿,官受其嘱,我等为此反被其害。似此冤抑,所以忧愁,不能申诉。”祖师道:“你既势力不如他,谁叫你不审己量力,做一个良善,让人到底?田土事小,身心为重。不忍一朝之忿,受了无伸之郁,是善人不自知重。你当初知审己量力,让他一分,把好言求他,难道他无人心,倚势欺你到底?”众人道:“师父你不知。他倚富势,非要把你田土不尽夺了不休。”祖师听了,道:“善哉!善哉!势力不可使尽,鬼神岂可暗欺?千年田地,他岂能独占你的?善人只依我忍让一分,受一分安身之福。他倚富欺贫,自有鬼神报应。”祖师说罢,起身就走。

  只见一个士人,在旁听了讲说的这一番语,乃上前恭礼,道:“老师父何来,且请到小庄一斋。”祖师看那士人:

  头戴儒巾一幅飘,青衿着处美丰标。

  果然上国威仪好,不似遐荒打扮乔。

  这士人见了祖师语言一团道理,乃私想道:“僧家多讲些方言禅语。这僧人却不同,当请他山庄上问几句奥理。万一是个高僧,莫要错过。”乃上前请祖师到庄中便斋一供。祖师正也饥未得斋,乃随士人到得庄内,彼此叙礼。士人便问道:“老师父何来?祖师便把西来答应。士人道:“老师父,还是游方化缘,却是寻寺院修行了道?”祖师道:“小僧两事皆有。只是有愿演化,随方度人。”士人道:“我这中华圣人在上,礼义道化大行。有等信释教的,方才尊敬师父僧人:若是不信的,便如何行得?”祖师道:“出家人也只度化个有缘,怎强人信受?”士人道:“比如小子有一件心事请教。经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看来世事都是梦幻沟影,便是虚无的了。怎么又仍说‘梦乃因也’?因有此事,便有此梦,往往有前梦后应的。实不瞒师父说,小子博学古今,论功名也不难,怎么但遇应试,便梦见一牛阻路而触,卒至不得遂意。若此等梦,便不为虚。”祖师笑道:“善人爱食牛么?”士人道:“食牛,食牛,果是平日爱食。”祖师道:“即因此也。”士人笑道:“我辈食牛也多,却也多有功名遂意。如何偏来触我阻我?”祖师道:“众人随遇而食,谁叫善人中心酷爱?这一种爱,便入了贪魔。这魔在身,再加一贪名之念动于中,一触一阻,无怪名之难道。”士人道:“触牛是牛因,这阻却是贪。谁不贪名,何独阻我?”祖师道:“善人何疑至此?世事多得于无心,有心去求,常有不得?因贪魔也。况善人有爱食牲物一种恶因。”士人听了,仍要辩驳。祖师闭目不答,忽然跏趺静定起来。士人见了,便也习坐在旁,不觉坐至天晚,士人偶入梦境,见一大海,汪洋无际,看自身如锦鳞鱼状,在那波间洋洋得意。正游来游去,忽然波涛之上,涌出一朵青云,那云中现出一座牌坊,牌坊上有二字,士人定睛观看,好座牌坊,怎见得?但见:

  彩柱冲天立,飞檐傍木生。

  明明书大字,鲲鹏万里程。

  士人见了那牌坊,就要跳过去戏耍。只见空中又有只牛来,方才要触,忽然彩云中现出一个赤发青面神人,大喝一声道:“神僧得度的锦鳞,何物焉敢阻触?”被神人一脚踢得无影,让士人一跃而过那牌坊。顷刻而醒,士人满心欢喜,自知佳梦。祖师早已出静,叫一声:“善人,此后应试,自无不遂。只是莫要贪爱他了。”士人忙拜谢祖师说:“小子知戒也。”次日天明,叫家仆备斋供敬祖师,洒扫静室,款留住下,却到州内谒见州刺史。这州主原爱士人才学,甚礼重他,每每常相接待。这日偶问及士人多日不来,士人答以赴庄。因说起僧人说话并梦中事。刺史道:“我于昨夜亦梦在海中踢一牛,让个锦鳞鲤鱼儿跳跃。看来你梦奇异,多管后试高登。却让有一件相合。我当初应试,也梦被鼠啮文卷,屡屡不第。后思我好畜猫,捕鼠过多,莫非此因,遂誓不畜猫,后得此第。汝今日之梦相合。只是这僧人却也非凡,当往见之。”刺史一面叫士人回庄通知祖师,一面亲到士人庄来,拜谒祖师。一见了祖师,相貌非凡,乃起敬十分。彼此叙礼,问答相合。便叫左右备轿马,请到公馆住下,以便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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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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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渡道人神钵戏 波罗和尚显奇闻

  刺史听了祖师喜怒面色却应了两宗喜事,大笑起来,向祖师说道:“人心有得意,乃喜动于颜;人心有拂意,乃怒征于色。老师父如何知皆有喜?且应在这生子奖能之上?”祖师道:“喜怒关乎七情,发出在外,却有个公私不同。公则为善为阳,私则为恶为阴。为善为阳,必生吉祥喜事;为恶为阴,必有灾祸凶危。比如人行一私事、快一恶念而喜,这喜动于面,自是与那行好事遂公心之喜,发理在外的不同。便是这怒也有为公为私不等。大人的喜怒,皆出自忠公,僧家推情知此。”刺史听了,心服大悦,一面称谢回衙,一面想道:“高僧有如此道力通神。”乃写表章,奏闻大梁武帝。帝乃降诏,遣吏迎祖师入朝。萧刺史承旨,随具香幡车舆,送师入朝不提。却说波罗提自祖师离清宁观时,叫他在观静守,待我演化归来。他久见祖师未回,远来寻探,知师独自行来,乃附客舟,到了吴地。一日,只见一个道人在街市上卖弄戏法掷钵,街市人民聚观。见道人手剪五色纸为飞禽,叫市人将钱买放。波罗提见了,道:“师父取人钱钞,却放这纸鸟何益?何不劝市人开笼放些活鸟,就是活鱼虾,也是个阴功。你要人钱钞,既费人财,又以纸剪假鸟愚人,便非正道:“道人看了一眼,说:“长老,我正是叫人假的尚买了放它飞去,岂有真的他乃不买?”波罗提道:“师父,你知人见你假鸟能飞,那争买的,皆是这市中人一种好奇之心,反倒增了他个伤生之念。他见了真鸟便买,不是笼着,便是绳缚了翅儿豢养,怎肯放生?”道人说:“世无捕鸟之人,哪有放鸟之事。只因师父要人放鸟,恐倒惹出捕鸟之人。”两人正在街市讲说,却遇着祖师的车与香幡路过。波罗提知是师来,乃向怀渡道人说:“吾土高僧来也。”杯渡道人笑道:“老僧生未早,来已迟,崔、冠异世,释教虽兴,中华自有圣教。老僧演化功果,还归震旦。”道人说毕,行步如飞而去。波罗提却迎到祖师前。祖师见了,乃问道:“汝何到此?”波罗提答道:“为师东度,特来寻探,以观其化。”祖师道:“为演化本国,因吾行到此。三弟子不要他随,俱在本国边海修庙。吾不日便归。”波罗提听得,乃辞祖师,仍回海口。无舟可渡,正思举一神通法力,只见杯渡道人走到面前,大笑道:“吾知师父要渡海回也。”乃以一杯掷之水面,仍以一钵浮之波中,两个如轻舟渡去。到得海沙破庙,只见破庙修理兴工。二人走到庙前,波罗提乃道了几句说:

  破庙当年曾是新,只因物欲蔽原真。

  若将旧庙从新整,莫昧虚灵此善仁。

  道人听得,笑道:“师父,这庙里塑的是菩萨,你如何不说?莫坏了菩萨金身。”波罗提答道:“菩萨就是善仁。”道人点首,也道了四句说:

  从来庙宇不曾破,一位弥陀端正坐。

  谁教纵欲毁厅堂,弥陀尘蔽嗟谁个?

  波罗提听了,也笑道:“师父,只怕这庙中塑的是道真,你如何说是弥陀?”道人答道:“弥陀即是道真。”波罗提也点首。两个走进庙来,东张西看,只见那守庙使者拴着许多羊豕在那廊房柱上。两个一见,道:“业障自作自受,不去历劫脱生,如何拴在此福地?是何人拴在此?”那使者乃现形说道:“二位师真,此皆是陶情等业所陷在此,求高僧超度的。”波罗提问道:“高僧既在此演化,如何不行超度?”使者道:“高僧只度化了陶情四孽灭迹而去,遗下这一种冤愆,待他功完,做圆满道场,方得度脱。”道人说:“我闻高僧到处,四孽潜形,不敢近他,怎得受度?”使者道:“只因老祖独行远去,三位高僧道力尚浅,还须要仰仗老祖道力宏深,方成就功果。”道人道:“汝且拴向山门之外,待我与高僧说明度化。”使者随把这一种冤业拴出门外。

  却说道副三位高僧度脱了陶情等去,却不听道人焚香殿上。只是在静室打坐。静中这使者牵了羊豕,到他面前显应他这种情因。无奈三僧各相安息,自行静定,不理这段冤愆。忽然静中见向日授那诛心册前因文卷的神司到来,说:“汝师化缘已完,破庙赖这些善功将次复新,当图自己实行见性明心、超凡入圣的功果。向授文册,当复还我。”三僧听了,只得把文册交还神司而去,再不复讲演化事理,却守兴工完处。想起祖师曾说那十日前僧道还要来会之言,一心遂注意在此。这日,三僧吃了道人供膳的早斋,与众客施才等地方善信,正讲兴工完日建一个水陆道场,恰好殿上来了一位僧人、一个道者。道副见了僧人,识得是波罗提,乃问道:“师兄不在观中习静,缘何到此?同来这位师真,却是何处搭伴?”杯渡道人便说道:“我与这师父自吴地而来,曾听见汝师乃萧刺史荐引入朝,我知他不日归来,以完他演化正果。但不知三位在这庙中作何功德?”道副师乃答道:“只为众商迷入花酒,失了金宝,顿生怒气。庙祝道人说是二位曾在此留偈,已知破庙复新,乃众商发心善愿。”波罗提听了,笑道:“师兄,我离观赶师到此,并未尝与这道真先来,何尝留偈?”道副师只为前因文卷取去,便思议不来。尼总持也因诛心册不在,心却不解。杯渡道人乃笑道:“我道人久已知此。一僧乃元通老和尚,到此销他四弹之教。一道乃玄隐上真高徒,来此销他鹤化蜃、蜃化人这一宗卷案。这四孽既销,还有蜃氛堕落冤业根因。我两个进山门,见守庙使者拴着羊豕,伺候三位度脱,便是这宗案。”三僧听了,方才答道:“我等一路前来,有情无情,俱设方便度脱。非我等之能,实沾祖师道力。今日吾师前行独去,我等只知复新旧庙,这蜃氛一宗卷案,望师兄与道真销了罢,也见慈仁,成就吾师演化之愿。”怀渡道人听了,道:“此愿乃汝师美意。三位功果,不得已若要完成,波罗提师父还是三位一脉,况他神通道力,不难助化。”波罗提道:“这三位师兄自有道力,我不敢夺其功德。”道副师听了,遂向尼总持说:“师弟神通,也能完此一宗功果。”尼总持道:“事须让长,毕竟是师兄道力宏深。即不然,便是道育师弟神通,也能终此一宗功果。”道副师说道:“师弟,你当年为报亲恩出家,世间只有这一种功德甚大。仗此根因,有何冤愆不灭?”尼总持道:“若论功德,莫大于报君恩。道育师弟本以忠义出家,仗此根因,又何邪魔不化?”道育说:“还是大师兄根因有本。想人在世间,第一要父祖积来些善功,第二要本来具此智慧。智慧中发出正大光明,不背了纲常伦理。自然妖孽扫荡。”杯渡道人笑道:“纲常伦理,便是忠孝,三位不消谦退。这一宗蜃化邪氛,得闻了你这一段高谈,已冰消雪化,无复存矣,专候你道场圆满时,分类生方去也。”

  只见客商同众善信听了他们长长短短讲的,不知是道,却时闲谈。客商乃向道副三僧说:“师父不诵经,不礼忏,说的都是甚么陶情伐性,亡阳丧气,罔利市而爱多,快雄心而逞忿。这站在听讲的人中,便魂消魄散,去了几个,我等却不明白。”三僧不答。杯渡道人乃向客商说道:“三僧分明为你驱除了业障,你尚不知,总是欲缘未了。”只见施才道:“小子却知了。一个家计,被这几个消魂散魄走了的,弄得个七零八落,今幸师父们驱逐了他去。从此客官破费些金宝,成就了修庙阴功,胜似被他们坑陷。我小子施才,把这未尽折了的资本,只做个尽折了,布施兴工庙祝道人。往日来的那二位师父留下的偈语,今日已应。只是今日来的二位师父,也要留几句后应的偈语。”波罗提道:“这师父等演化功果已完,我等又何须偈语?”庙祝道:“难道小子这庙宇,二位师父宁无些道力相助以成?”杯渡道人听了,笑道:“庙祝道人,你要见我两个道力么?我两个便施些道力,助你修庙成功。”乃把手中钵具向云中一掷,那钵在云端里晃了几晃,依旧落在手内。庙祝同众商看了,道:“这个法术也不甚奇怪。”道人笑道:“你说我法术不奇怪,让僧人施几个奇法看,我老道弄几个怪法与你众看。”乃叫波罗提:“师父,你可弄几个奇法,与他们看。”波罗提答道:“我僧家不弄奇骇人。”道人笑道:“你不弄奇,我又何肯弄怪?只因众人心疑不信,我等只得施些道法,除他疑心。他疑心除去,信心必生。信心若笃,为庙祝,必能诚心侍奉香火;为客商,必守份经营。就是众善信中,有六亲的,必能和睦;行一善的,必能坚持。”波罗提听了,乃说道:“谨依师父教诲,且请先施个怪法。”道人乃叫过庙祝来,说:“你道我法不怪,你心里却要见何怪?”庙祝道:“如常非怪。若见所未见,便乃是怪。”道人说:“世人你皆见了,你却不曾见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道人把身一纵,忽然头顶天,脚立地,就有几十丈长。那众人见了,仰面看不见道人的巾,低头只见道人的履。那双履塞满了阶前,高耸过了屋脊。众人见了,都夸道:“真个好顶天立地男子汉!”庙祝道:“好便好,如何不说话?”施才道:“这等高大汉子,声言却不吓人震耳。”道人忙说道:“我人便大,心却小。”庙祝道:“如何心小?”道人说:“小心翼翼,才是个顶天立地男子。”众人说:“古怪,古怪,好道法!”道人听得众人一句“古怪,好道法”,便复了旧身体,却叫僧人施一个奇法。僧人也叫过庙祝来,说道:“我法不奇,你却要见何奇?”庙祝道;“平等非奇。若闻所未闻,乃为是奇。”僧人道:“菩萨经文你等闻了,乃皆是平等。却有个不用经文与你闻的,真个是奇。”说罢,但听得空中如雷如刮,聒耳的大声,都是无字的真经,句句叫人行善。众客听了,不知声从何来,俱合掌称道:“真奇!”只称了“真奇”二字,波罗提便说:“众善信,你等闻声,不可徒闻于耳,当常住于心。此声若雷震,却是叫人行善;若是行恶,难道听之不惧?”众商客俱各称扬赞叹。波罗提与杯渡道人说罢,把手一举,道:“三位师兄,好个圆满道场!我两个去也。”忽然二鹤飞来,他纵身一上,乘云而去。

  众善信方知是神僧高道。一面催匠作勤工,一面求三个高僧立个坛场说法,招集远近善信,喜舍助工修理。三僧听了,说:“列位善信发心,自有效法善心的来。我等若为兴工求助,设立个道场,却又把经文讲说,乃分明是把道理换钱了,如何行得?”施才听了,道:“方才那二位,弄奇设怪,引动了多少善心施财。师父三位,我闻得一路前来,也行了许多奇异法事,讲论了无限的道理。今日也求一个奇闻异见,更要高过了那僧、道二位的神通,乃不枉了我等发心之意。”道副师听得,答道:“众善信只说是小僧等一路前来,多口饶舌,说奇讲异,非是小僧们好为此虚诞惑世,也只为人心昧了本来正觉,迷入四业冤愆,忘了四恩之报,以入三途之苦,不得已借喻以感发其真。其说虽异,乃其意实不奇。列位若叫小僧弄奇撮怪,又怕背了正大光明本愿。”众商客道:“师父,必如你意,既不讲经说法,又不设异弄奇,纵是旧庙复新,只恐施才那日见的,守庙使者拴的那一种冤孽,怎能够超脱?”道副答道:“小僧们不欲借讲法以求人资财,随缘任善信之喜舍,但候工完,自建个道场圆满。那时小僧们自有一卷真经,超脱冤孽之众。”众商信依其说,各勤力催督工匠。功完,果然一个破庙,一时修盖得复旧如新,真也齐整可观,怎见得?但见:

  宝殿伟观瞻,檐廊破复苫。

  往时坍塌处,今日已庄严。

  庙宇既新,菩萨就灵。那庙祝道人置了几个签筒笤儿,便有远边祈签讨笤。哪里是菩萨旧庙毁坏不灵,如今有圣,都是人心见了庙宇整齐,圣像重光,这一种诚敬,自然灵圣。施才与众客善信,乃修建个圆满道场,请三位高僧主坛法事。三僧不辞,方才课诵法宝,讲演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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