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湘西，我的老母亲

大湘西，我的老母亲（散文）
　　一、
　　当我得知，我去的地方，比当排古佬的父亲所到过的沅陵、辰溪还要西行，是爱国诗人屈原也曾驻足长叹远望的荒野之地，我的心拔凉拔凉的，胸中燃烧的青春火焰似乎也忽闪忽闪行将熄灭。为了表达我的沮丧和悲愤，挨到最后一刻，我才启程前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报到。
　　告别故乡常德，车过官庄，翻越淘饭铺，夜宿沅陵，次日，驶过三角坪，达到辰溪县城。我坐船横渡沅江，从小路口上岸，经过潭湾，步行三十里，傍晚，终于到达了三县交界处的九曲湾。两天奔波，累得我不洗不吃，在工棚的地铺上倒头大睡。一觉醒来，我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湘西佬儿。
　　“这那里是分配，简直就是流放”，我在信中向分配在城市工厂的同学诉苦。
　　那是196x年的冬季，一个并不十分寒冷的冬天。
　　二、
　　不知道是年轻人的火力足，还是那一年的气候反常，我们一班年轻娃崽妹儿，在矿山的基建工地上，成天一身工作服，几乎没有碰过棉衣，冬天就从眼皮底下溜走了，春天来啦，大家的心情也好像突然好了许多。
　　这里是大湘西崇山峻岭之中的一个盆地，山不十分高，状如馒头，披着稀稀拉拉的树木，散落在人们的视野里。山谷溪流潺潺，在海拔100多米的小平台上蜿蜒流淌。两岸的田土里的紫云英开花了，鲜艳可爱，一片大紫大红，铺陈开来，直扺远方。雪白的桐子花开得正浓，山风吹来，犹如满树和平鸽翩翩起舞。受到惊吓，野鸡扑腾扑腾，从树丛里飞了出来，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布谷鸟不知道躲在哪里，布谷布谷的声声叫唤，叫得我们一班伢子妹儿心里痒痒的。
　　大湘西的春色撩人，大湘西的春景迷人，一班年轻伢子妹子的到来，又给这片古老神秘贫穷可爱的土地增添了许多新鲜活力。不知道是年轻人适应能力強，还是大湘西的山山水水感染力强，大家从最初的不解和抵触，到慢慢的理解和融入，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田这里的地，这里的花这里的树，甚至这里的老老少少，都变得美丽和可爱起来。尤其是那些用我们自已的汗水和双手，建设起来的大大小小项目：井架、厂房、自来水管、沙石公路、输电线路⋯⋯好像自家院子里栽种的花花草草，格外珍贵和可爱，又好像小孩子不肯释手的玩具小车，格外的亲切和喜欢。长期压抑的心情被放飞，一度沮丧的情绪被化解，我竟婉言谢绝亲戚帮我调回老家工作的好意。他们不解的说：“这娃儿死心塌地要当一辈子上河佬了！”老家人口中的上河佬，也称上山人，湘西人的俗称而已，绝无恶意。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七十年代初。
　　三、
　　不知道是我心态转变导致工作态度变化，还是企业领导高看一眼，老实巴交的我出人意料的当了矿上的采购员。在这个工作岗位上，我走遍了大湘西的许多地方。视野开阔了，我才知道在九曲湾看到的一切，仅仅是湘西一隅，用井底之蛙形容自己一点也不过分。
　　湘西犹如藏在深闺的美美娇娘，随着我的脚步踏上凤凰吉首街、阿拉腊尔山、锦江大龙洞、大江口西晃山、大庸县土司城⋯⋯大湘西犹如一幅美丽山水画卷徐徐展开，犹如一本厚厚的历史书籍一页页翻动，我迎接不暇，贪婪的看啊读啊，愈看愈觉得湘西可亲可爱，不眨眼的读啊读，愈读愈觉得大湘西的厚重深远。
　　使我终身难忘的有三个特写画面。
　　那一日，在吉首街头，我看见一位婷婷玉立的女子，不是惊讶她的出水芙蓉般的漂亮，而是被她的满身银饰所震撼。她头戴银冠，耳戴银坠，颈戴银项，手戴银镯，脚带银圈，她每走一步，那些银饰便会映射出不同的光彩，发出不同的音响。她形态自然大方，姿态优雅得体，毫不在意别人的眼神。她走在一群群身着蓝色黑色黄色服装的男男女女中间，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她那里是人，明明就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苗家神仙妹妹！
　　那一回，在腊尔山，我去赶场采购一些猪崽。不知道转了多少个之字弯，汽车终于爬上了位于云贵高原的苗寨墟场。我到过北京上海，见过热闹场面，但是面对大几万人一齐赶场的壮观景象，我还是被镇住了。从四西八方而来的苗家汉子姑娘大爹大妈爷爷奶奶们，背着农副土特产品，赶着牛羊猪禽，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墟场小镇和周边山坡。更令人惊叹的是鸡鸭蛋论只论个卖，猪牛羊按头论价，五谷杂粮论斗论升交易，买卖中几乎没有“称”的位置，买卖之简单，人心之纯朴，似乎回归世外桃源，社会似乎穿越到了前朝前代。
　　那一次，我在花垣河畔碰巧遇上了苗族盛大节日四月八，那是苗族同胞的狂欢节。苗族同胞载歌载舞，好听的苗歌，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心灵还是被那些动人的旋律深深感染。人们表演上刀山、荡秋千、击猴鼓等节目，围观的人多得连只狗都钻不过去。火热的商贸市场人头攒动，什么都有买的，从外面少见的铁壳热水瓶、印花被心、红沙糖到狗皮、野猪肉、山鸡等各种各样的土特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被包谷烧灌得满脸通红的小伙子，头上扎着高高的青色头帕，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相好，还有好多伢儿妹儿在赶“边边场”（墟场外边幽会）。看热闹的我站酸了腰脊望歪了脑袋，想不到红海洋中还有这么一片原生态文化绿园。
　　这些个特写镜头眨眼过去了近半个世纪，我还记忆犹新。
　　四、
　　大湘西啊大湘西，
　　爱你爱到骨头缝里。
　　还要我怎么黏糊你，
　　你这千人爱万人迷的大湘西。
　　时不时在日记本里写下自己的感受，眨巴眼睛，十多年过去了，毛头小伙子成了胡子青青的大丈夫，我在大湘西这片热土上成家立业啦！用老矿长的话说，你们这些骨干，就是肩负这个企业的当家人，就是脚下这片热土的主人翁，担子沉啊。
　　大湘西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娃儿的出生地。看来，我得厮守这里，献了青春献终身，最后终老在这里安葬在这里，让无愧的灵魂溶入这莽莽群山之中。
　　一个意外的重大发现，让我对大湘西再次刮目相看，对她的过去有了全新的感知。
　　开采铜矿的过程中，九曲湾发现了14处春秋战国时期的古矿井，惊动了省博物馆的主要领导和专家。抢救性发掘后得出的结论是：早在2700年前，这里进行过大规模的开釆，釆掘最深达地下80米，开釆矿石量18万吨，采出的铜含量近万吨。这是继湖北铜绿山古代采冶遗址被发现之后，长江流域古代铜矿开釆业的又一重大发现。
　　面对从古矿井中亲手淘出的木槌木瓢、陶器油灯等种种遗物，亲眼目睹古矿井的井巷、支柱，它们两千年不倒，我被震撼被折服，谁说大湘西生就落后，这里曾经是湘沅大地的铜之源，谁说大湘西因循守旧，这里曾站在产业发展的最前沿。拨开历史的尘雾，还大湘西的历史本来面貌。我为大湘西的光辉历史而骄傲，为自己是大湘西的一员而自豪，为自己所作的一份努力而高兴。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
　　五、
　　终于有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语：从今天开始，我在大湘西呆过的时间开始比在老家常德要多了，我到底是下河佬还是上河佬，只怕越来越扯不清了。女儿的小名叫下河佬，因为她出生在常德，儿子的小名叫上河佬，因为他出生在九曲湾，在家中算是一比一，摆平了。大湘西从现在开始，不再是我的第二故乡，和常德一样，也是我的第一故乡了。
　　又有好几年过去了。我到常德看望父母，说到大湘西，口里都是“我们那边”如何如何，好像九曲湾才是我的家，到常德倒是做客罢了。好在父母理解我，一句“只要两个娃娃好，我们就放心就高兴”，说得当儿子的我心头暖暖的，眼睛润润的。
　　就在我以上河佬自居，打算一辈子在大湘西工作生活的时候，一纸调令，将我调到了省厅机关工作，一家人迁往长沙生活。我掰着手指头一算，落户九曲湾为民快二十年矣。此时此刻，我的一生大半贡献给了大湘西，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留在了大湘西。
　　为了一天赶到长沙，我们天不亮就驱车离开了九曲湾。大湘西的山山水水还设有完全苏醒，路边的树木刷刷后退，远了远了，矿区机器轰鸣路灯闪烁，背景上远处的青色山峦，也远了远了。我没有更多的话语，只在心里说了一句：无怨无悔二十年，甘当湘西上河人。
　　车过官庄，这里是大湘西的门户，再往东，就没有大山大岭了。汽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加快了速度，我总觉得打落了什么，心头紧紧的。我回首一望，泪水夺眶而出，真想停下车来面朝崇山峻岭呐喊一声：爱你大湘西，我的老母亲！
　　掐指一算，那一天距今又过了三十五年。
　　（文为心声，年岁大了，文字写得拉杂，各位见谅。
　　备注：老母亲，湘西话，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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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端午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