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杯老酒当神仙（散文）

　整杯老酒当神仙（散文）
　　一、
　　九曲湾，又被人戏称为＂酒曲＂湾，不是这里出产什么名酒特曲，而是这里的人爱整酒。整酒，湘西话，含意至少有二，一是办酒席，二是喝一杯。九曲湾是个矿区，矿工师傅们常说，无肉不欢，无酒不癫，整杯老酒当神仙。
　　50多年前，我在老家常德过完春节，去大湘西的九曲湾矿报到。老母亲千叮嘱万叮嘱，最后眼泪巴巴的提醒我说：伢儿呀，听说上河人好能整酒，你又天性对酒过敏，你可要提防点，遇到整酒的，绕远点走。
　　怕什么来什么，在九曲湾矿区，我被分配到采矿食堂当火头军，天天和喜欢整酒的“采矿麻子”（采矿工人的自我谑称）打交道。天天在酒堆里过，时不时闻酒过敏，我身上的红疙瘩痒痒难耐，我真有点挺不住了。
　　食堂的釆购员张师傅得知我的情况，同情的对我说，我说个治疗酒精过敏的土办法，信不信由你。这个办法叫以毒攻毒，关键看你能不能坚持。
　　张师傅在九曲湾是单身工，老婆在晃县那边当营业员，远着呢，管不着他。闲空时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整酒，而且有一套套的＂理论”：什么待客茶要欠、酒要满；什么可以食无肉，不可饮无酒；什么仇家来了烧火棍，好友来了包谷烧⋯⋯有时喝高了，还会即兴哼一段自编的小曲曲：
　　九曲湾，
　　酒弯弯，
　　有酒是神仙，
　　整酒就发癫
　　皇帝是老二，
　　酒鬼能上天，
　　老酒味道淡，
　　井水比蜜甜⋯⋯
　　估计他肚子里还有很多“哥呀妹呀”的小调调，只是那个时候压抑着不敢哼唱而已。
　　张师傅给我的灵丹妙药很简单：准备一瓶好酒，每天用筷子头蘸取少许，放在口里，慢慢咽下，一日三次。
　　走投无路的我只好依招办理，死马当作活马医。开始半个月，身上的过敏砣砣如雨后春笋，冒了一茬又一茬，我几近崩溃差点放弃。半个月后，皮肤上的红砣渐少，口中的酒味由辣变甘，一丝丝酒香从脑海深处浮现，困扰我二十余年的酒精过敏症被“驱逐出境”，我大获全胜。
　　我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母亲，老人家得知，双手合十，直唸菩萨保佑菩萨显灵。
　　我要整酒庆祝。买来一瓶好酒，我和张师傅频频碰杯(那里有酒杯，其实是用喝水的瓷缸或吃饭的土钵），他喝高了，我喝趴了，第二天，我只得请了病假。
　　自此，我也成了九曲湾整酒队伍中的一员。
　　二、
　　我能整酒了，才发现酒世界原来如此丰富多彩。我酒量大增，有人说，三碗不过岗，我吹嘘，三杯不过瘾。酒醉心明，我常常自问自答：矿工为什么爱酒，一是防风湿侵润，二是满足精神需求。我未能脱俗，很快成了一个标准酒徒。
　　说到酒量，天外有天，我的海口不攻自破，没有多久，我就被陈司机的酒量折服了。
　　那天，我陪他去煤矿给食堂拉煤，4吨的解放牌货车经过改造，加厚了弹簧钢板，拉了8吨，除了爬坡有点吃力，他照样开得飞快。卸完煤，我们一齐吃饭，我说，整一点，他搖头拒绝。饭后，我们分手，他把车停在食堂边小卖店门口，示意我先走。
　　远远的，我看见他在小卖店买了一瓶大曲。他用嘴咬开瓶盖，站在那里，对着瓶口，呼噜呼噜，吹了个底朝天。然后，他脸不变色腿不打软，坐进驾驶室，一溜烟，把车顺顺当当开回了车库。当时还沒有“酒驾入罪”一说，如有，他如何下得了地。
　　后来别人告诉我，陈司机从不参与整酒，平时也不沾酒，但每隔一两个月，他还是会独自吹一瓶白酒，过过酒瘾。大家说，陈师傅已经达到整酒的最高境界，酒仙也。
　　还有一位整酒狠人，我家隔壁的姚师傅。他是位井下工人，在井下为竖井罐笼的升降打信号，算是“采矿麻子”中的“白领”（信号工）。他喜欢凑热闹整酒，口头禅是：我们上山人，跳舞像行路、打拳像耍猴、唱歌像扯谈、喝酒像喝水。其实他的老家在常德怀化交界之处，他是不是上山人，无法也无人深究。
　　每次整酒，姚师傅都打扮得体，穿着干净，唯一不变的是双脚穿着下井的长统橡胶矿靴，好像他不是刚刚升井下班赶来整酒，就是整酒后还得上班下井。姚师傅海量，从来没有见过他酒桌怯场，也从来没有见过他酒后“下猪崽崽”（醉后呕吐）。
　　退休后的姚师傅不敢再整酒，听说有胃炎，我们很难再见他脚着矿靴赴宴的传统形象。直到他娶儿媳妇，大家把他灌醉了，他口吐真言，我们才明白他百杯不醉千杯不倒的秘密。那双宝贝矿靴，帮助姚师傅在酒桌下收纳了多少宝贝杜康，恐怕姚师傅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九曲湾人背后也送他一个绰号：酒妖。
　　三、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九曲湾矿为了跨越投产达效这道坎，决定30天完成掘进进尺2000米，生产铜（含量）100吨以上，打一个产量、效益翻身仗，这相当于平时一个季度的生产量。
　　在动员大会上，一向以严肃形象示人的老革命张矿长在动员讲话最后许诺：达到目标，表彰先进，整酒庆祝，我来敬酒。听到“整酒”，下面掌声雷动，战前动员效果前所未有。
　　全矿总动员，上下铆足了劲，连我这个矿部工作的小啰啰兵也抽到井下采矿班组推车。我们常常一天上两个班，拼搏的时候，我们一连好多天不升井，吃在井下，睡在井下，干在井下。掘进放炮排烟时，运输不能作业，我们在水泵房找块木板躺一躺，眯个眼，醒过来又接着干。
　　功夫不负有心人，双千米大会战目标超额实现。张矿长果然没有食言，在釆矿食堂摆下几十桌庆功宴，整酒啦！这是九曲湾整酒的最高境界，最高规格，最隆重的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张矿长逐桌敬酒，也是他老人家在九曲湾仅有的一次，破格的一次。
　　人们站立而食，整酒的热闹气氛几乎要把食堂的屋顶掀翻。酒肉飘香，弥漫着餐厅。吆喝喧天，听不清谁在说话。一个个碰杯劝菜，称兄道弟。不少人东倒西歪，醉眼朦胧。有的高兴得大叫大喊，有的激动得又哭又笑。从来没有看见九曲湾人这么豪情万丈，从来没有看见九曲湾人这么酒气冲天。
　　那一天，谁喝醉了，谁尚清醒，已经分不清了，记不得了，喝多喝少，谁输谁赢，只图高兴，也沒有人深究，第二天，好多人说，嘴巴里还有肉味酒香，脑壳还是木木的。
　　后来人们回忆这次整酒盛会，用了四个字来形容：空前绝后。
　　我至今难忘那一回整酒，尽管距今40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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