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梨子山（散文）

　魂归梨子山（散文）
　　一、
　　在九曲湾矿区地图上，梨子山没有被标注出来，不知道是山头太小，还是作用可有可无。但是，好多年前我就晓得，那是矿区的一个制高点，仅次于竖井口。一条毛坯公路沿小山的东侧爬行，消失在山口转弯处。小山的西侧保持着原始风貌，杂草野树丛生，几十棵梨树占据了大半个山坡。树丛中有踏出来的几条小径，沿着小径，两边有高高矮矮的坟堆，这是一个建矿40余年自然形成的、又未经官方正式认可的陵园。
　　为矿山开发建设牺牲的英烈，在这里和他们所热爱的土地融为一体；一些甘心把老骨头留在大湘西的人们，在雪白的梨花下找到了最后归宿。梨子山不高不大，却是一座有深沉故事的山峦。在九曲湾人的心目中，梨子山就是一座牺牲者的丰碑，也是矿区人的精神寄托。
　　二、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比梨子山更偏远的南天井工地食堂当炊食员。我们要沿公路爬上梨子山顶，再下一个陡坡，越过一个山坳，才能到达篾席子搭就的工地食堂。
　　食堂有七名员工，除了采购员是工人外，其他都是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当时，南天井延伸开拓工程正在关键时期，建在南风井井口的食堂要三班供应饭食，还要送饭到井下，人手不足，又请了几名家属当临时工。家属工中有位特别能干的唐师傅，在食堂外我喊她唐姨。她40来岁，长得五官得体，个子不大，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她是我的老乡，因为这层关系，我去过她家，知道她爱人罗恒清，一个老老实实的工人师傅，是矿里的头牌吊装技术工人。她家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大儿子已经工作，比我小不了几岁。
　　一天，我只记得是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矿里的两位干部突然来到食堂，把唐师傅火急火燎的接走了。唐师傅一边走一边哭出了声，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从上中班的工人口中得知，唐师傅的爱人在吊装设备中因工牺牲了。
　　唐师傅不再来食堂上班，被安排在幼儿园做临时工，那里离家近，便于她照顾家里。从此，我和唐师傅很少见面。直到好多年后我当了爸爸，送娃娃去幼儿园，才和娃娃口中的“唐奶奶”见面多了起来。她苍老了许多，但很坚强和乐观。
　　50多年后，我打开矿志，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建矿40年，因工牺牲21人，罗恒清师傅是第一人，他也是第一个长眠在梨子山的矿山职工，那是1970年。
　　三、
　　我真正踏上梨子山那片陵园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在隔壁的冯娭毑去世被送上山时。
　　冯娭毑是爆破工冯师傅的妈妈，老人家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老老少少家里家外，对老人家的称呼只有一个：娭毑，必要时，才会喊冯娭毑。
　　八十多岁的老人家生得富态慈祥，收拾得干干净净，左邻右舍无不喜欢她，尤其是娃娃，见到老人家更是亲热得不得了。她从不高声大气说话，连赶鸡赶鸭呼狗叫猫也如同唱歌一样好听。
　　娭毑是夜里躺在床上去世的。听到冯师傅两口子呼喊“娭毑不行了！”，我们赶紧起床穿衣，赶到冯师傅家。娭毑被儿媳妇抱着，半卧在床上，一家人都立在床前，闻声赶来的邻居们也挤满了冯家门口。在大家含泪的目光里，娭毑安祥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任何痛苦的走了。这个印象深刻的留在脑海里，我不由自主的感叹：冯娭毑修到家，老人家圆满了。
　　冯娭毑的棺木并不十分沉重，在梨子山脚，当我抢着抬上一杠时，感觉大家好像不是在办丧事，而是真的在办“白喜事”。在鞭炮声中，看着孝子孝孙跪在前面，我们格外起劲的呐喊着，前后使劲顶杠（也叫刹杠），进进退退。路宽路窄，上坡上坎，难不倒我们，有时是人抬杠，有时是杠吊人，没有人担心安全、会不会受伤。推推搡搡，梨子山短短的一段上坡险路，我们竟用了二十分钟。有惊无险，抬丧的队伍终于过去了，路两边的杂树小草无不伤残累累。
　　大家都说，老娭毑的丧事办得热热闹闹，我有幸成了凑热闹的一分子，一整天神经都高度兴奋。我这辈子仅有的一次抬棺经历，就这样定格在九曲湾梨子山。
　　四、
　　老同学吴盛中（化名）已经在梨子山静静躺了40年，当年栽在坟前的两株柏树依然翠绿，只是被几株高大的梨树和桐树遮掩着，不走近看，还真难发现。
　　当年，我在宣传部门任职。一天，我收到一篇给矿广播站的投稿。稿件不长，400字的稿子紙写了一页半，题目是《九曲湾的太阳》，落款吴盛中。读罢稿件，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被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倾心吐露所感动。
　　老话讲，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罗盛中在稿件中写道：
　　当我们从地球深处乘罐笼升到地面，耀眼的阳光映入眼帘，我们眯着双眼，努力适应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享受阳光也是人生幸福，这是井下工人的切身体会。
　　我站在竖井平台上，放眼望去，九曲湾尽收眼底，辰麻盆地绿色盈然，起伏的山恋，蜿蜒的溪水，穿矿而过的马路，掩盖在树荫下的厂房和宿舍，还有我亲爱的的同事们，在奔走、在忙碌⋯⋯阳光下的一切竟是这样的美好，我真想张开双臂拥抱你，大喊一声：铜矿，我爱你！
　　⋯⋯
　　稿件最后写道：
　　有朝一日，当我告别这个阳光世界，静静的臥睡在梨子山下时，听着远处传来竖井天轮的“吚呀”转动声、选矿厂球磨机的轰隆声，还有过路娃娃们的欢声笑语，我游荡着不肯远去的灵魂是不是同样充满了暖意和阳光。
　　删除了悲情的最后一段，几乎没有别的改动，广播站播出了罗盛中的稿件。在职工医院住院的罗盛中给我打来电话，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听到了，听到了，感谢，再感谢。听他的口气，如同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
　　不久，身患肝癌的罗盛中病逝，他才三十出头，儿子刚刚发蒙读书。
　　罗盛中在梨子山的坟头长草了，我们一班同学又想起了他。讲起他的死因，无不叹息。罗盛中找了一个老师为妻，妻子在邻县的一个村办小学教书。有了儿子后，他每天脚跨两县，来回四五十里奔波在村小和矿区之间，一年相当于跑100多个马拉松。大家心痛的说：“他的毛病来是长年累出来的的，他是死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之中。”时过境迁，对罗盛中的回忆慢慢淡出，只有无言的梨子山不会忘记。
　　是啊，梨子山见证了九曲湾开发建设的火红场面，也收藏了开拓者的许多感人故事和辛酸眼泪，尽管这一切离我们远了，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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