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色的脊梁

古铜色的脊梁

　　网上偶见一张图片，一位头戴斗笠赤着上身的老农正在烈日下扮禾，我心头一震。图片很有冲击力，占据图片主体位置的不是农民的正面头像，而是古铜色的脊背。那脊背经历了火辣辣太阳的炙烤，原有的人肉颜演变成了金属光泽，光滑如用久了的铜器表面，油光水滑，闪耀着黑里透红的颜色，如同雕塑造型的上色效果。我想，如果此时若有雨水落下，滴在老农脊背上的水珠，就会和水落荷叶一样，银珠滚落，不粘不附，不留一丝痕迹。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因为我小时候见过的爷爷脊背，也和图片上的老农一模一样。
　　我的爷爷也是农人出身。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因为涝旱相连，颗粒无收，爷爷只好一跺脚，一担箩筐，拖儿带女，从乡下逃荒到了沅水畔的小镇陬溪。上无片瓦 下无立锥之地，一家老小在破庙暂且安身。为了活下去，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只有一身力气的爷爷只好在码头上扛大包当搬运养家糊口。
　　春冬季节，一顶线制的砣砣帽，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衫，一根擦汗的罗布汗巾，一双草鞋，是爷爷的标配，一两百斤的重物往背上一压，嗨唷嗨唷，呼哧呼哧，踏过长长的船头跳板，爬上陡陡的码头石阶，一个往返，一身衣服都挤得出水来。秋夏季节，爷爷的打扮更加简单，头上一顶斗笠，脚上连草鞋也省了，起老茧的赤脚踩在滚烫的跳板上己经没有感觉。身上只有一条短裤，再加一条罗布汗巾。日晒雨淋，爷爷的脊背由白黄变得黝黑，开始还有老皮褪去，后来就浑圆一体，变成了纯净的古铜色。如果是某个画家，要找一个苦力作模特儿，我的爷爷一身肌肉轮廓分明、浑身一色黑里透红，绝对是个不二人选。
　　我的爷爷拼死拼活当苦力，生活的艰辛并没有使他屈服，他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不信神，总期盼着勤劳改变命运的那一天，直到解放军来了，他在小镇上的身份定位还是城镇贫民。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年过半百的爷爷再也扛不动大包了。加之我的父亲和叔叔们相继有了自己的工作，爷爷的生活压力减轻了，他找到了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工作，改行为篾器铺子背竹子。
　　沅江上游来的楠竹大排到了码头弯住以后，要拆散，再一根根背上岸来，送到篾器铺子加工。河岸很陡，有几十米高，爷爷左右肩膀各扛一根大楠竹，一步一个脚印的爬上来。时间久了，爷爷的外号也变成 了“背竹子的老陈”、“背竹子的陈家老头儿”。
　　那时我才几岁，常常去看爷爷背竹子。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依旧是赤膊的时候多，浑身上下就是一条短裤，他脸黑身黑，两个小腿肚子上麻筋如同蚯蚓，几乎都要爆出来了。大概是岁月不饶人，尽管两根楠竹并不特别沉重，爷爷上坡的时候仍然走得很慢，口里常常喘着粗气，但是他不歇脚，十分顽强的往上挪动。快六十岁的时候，爷爷有些做不动了，肩膀上的楠竹由两根改成了一根，爬坡的时候，他还会撑着抓钩在半道上停歇一下。若干年后，我想，假如当年也有手机，也像如今一样拍照方便，我肯定会给爷爷两个特写镜头：一是他古铜色的脊梁，一是他青筋暴露的小腿。
　　令人惋惜的是，我的好爷爷，干了一辈子苦力的好爷爷，在他花甲之年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一个天气转凉的季节，爷爷在背竹子的时候，失足掉落到河里。由于着凉，回家后他拉起了肚子，吃了中药也不见效，十多天时间便撒手西去。爷爷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沒有留下一张相片，留下的只有后人的念想。
　　眨眼间，爷爷已经走了六十三个年头，一切都模糊淡化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特别是他特有的古铜色的脊梁，他永远也不向困境低头的性格，后人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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