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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家乡四题[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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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2-15 17:22

家乡四题[原创]



欧阳杏蓬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s://bbs.voc.com.cn/forum-5-1.html

  岭上

  居在南岭,山是与生俱来的伙伴。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村子所依靠的界字岭,岭上除了鸟雀之外,一如童年那般纯正。我、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夏天坡上的岭子里摘“沙梨木”,它结的果子鱼眼珠大小,通红了,才稍有一些甜味。钰哥儿手快,人也轻,三爬两爬,爬上去,摘梢顶向阳的果子,连同枝丫一起抛下来。他在上面敏捷如猴子,仍是快不过树下的眼睛,我说这里,盛银说那里、文茵说枝头、富盈说头顶上。钰哥儿闪挪展腾,一一满足树下伙伴的心愿。秋天,风起如篦,乌桕树叶子落了,枫树叶子落了,榆树叶子落了,我、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挽篮子,抬箩筐,拿袋子,相约而出。到了山前,盛银还有半块饼干握在手里,这是稀罕物,一个人分一个角儿,许愿说家里谁回来省亲,也给大家那好吃的。你哄我,我哄你,几个人居然和和气气,在山坡上的树林里,转沟壑,爬石板,往里一点,就有人神秘的说,里面有豺狗,吃人的;石头缝里有鸡冠蛇,会飞,追人走,咬一口没救。往往听到这些,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纷纷佝腰,或藏在石头后,慢慢往下移,生怕弄出声音。听到坡下,大人在洗衣埠头说话的声音了,才缓过神情,开始“吹小小的牛皮”——不怕,我奶奶知道我来这里了。
  其实,除了这片小树林,岭上跟人一样很多禁忌。
  我只是知道,这片林子是村里的“禁山”,村人进去砍一根拔火棍都是被队长喝止和骂三代的。队长没发现,村里人看到了,几个人会聚在下面的晒谷坪上,会冲着岭上喊,议论纷纷,让人下不了台。这片林子,是防洪林,事关安危,不照护周全,雨季是要出人命的。无论住村子哪个部位,都怕祸从天降,日常便看得更紧了。这片防洪林外,其他地方,茅草一层绿,只要冒头,老一点,被砍回去做柴烧——那个时候,村里人人烧茅草,公家种田还要砍茅草烧石灰,公家的东西动不得,一动就是偷,有损名誉,那就看着放牛的岭,嫩一点的,都被公家的牛吃了。我们那个时候放牛,上山必须要做的就是“挖蔸巴”,到石缝里揪“打不死”的藤子,或者在石头窠窠里掏“从军粮”的根巴。山上,只要是岩壁,就能看到人影。为了弄点柴火烧,石头脚脚上的“碎骨补”都不能幸免——这玩意根肥水分多,没有半个月日头晒不干,不过找到一处,能弄几捆下来。
  其实大家还盯着一个地方,就是“禁山”边上,有一棵高大的桑叶树,树枝上有一个喜鹊窝。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喜鹊呱呱叫,像吵架的泼妇。在屋前看不到,到晒谷坪边也看不到,沿着石板路走到新河边,才看得到两只喜鹊在绿茵茵的桑树顶上,迎风欢呼。喜鹊窝弄下来,估计能烧一顿饭。而且,都是干树枝,烧起来也卫生。那棵桑叶树上,也有不少干枝丫,挂下来,熬几锅潲都没问题。那棵桑叶树大过村里最年长的人,树干面盆大,树脚长了青苔,树上还有“石瓜子”爬上来。每个人看到都动心,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动手。
  那里有一深一浅两个天坑。桑叶树长在一个深的天坑的半壁上,二十米远,就是浅一点的天坑,崖壁上有一棵枇杷树。前辈人说,这两个天坑是村子的气孔,动不得。天坑边,除了这一棵长在半壁上的桑树,周围还有枇杷树、桂花树、红豆树、腊叶树、茨木渣子和乌桕。其中还有几块大石头,如墓如冠。在界迹岭朝下看,两个天坑确实像两个朝天的鼻孔,周围的乱糟糟的树,就是鼻毛。那棵桑叶树,尤其突出,是呲出鼻子的一根毛。大家说笑,对枇杷掉眼眼,对着桑葚咽口水,对着柴火手痒痒。可能只有我,对两只鸟心痒。甚至想,掏了它们的窝,捉了他们的崽,我做一个养鸟人,在村里第一个养起鸟来。
  这里,是岭上的禁地。
  我们没人敢去,钰哥儿也不敢去。平常绕不开,经过哪那里,也是在外围,吼吼吼的,牛跑多快,人跑多快。牛不走,人一着急,在地上捡起石头就朝牛招呼过去。跑过那两个洞眼,才庆幸。村里人说,在我们出生以前,不不,那个时候,十六岁的钰哥儿已经出生了,东干脚连同大院子的人,把一个叫“元青”的“坏分子”,用畚箕抬过来,弄上了山。那时已经天黑了,元青也不知道,这帮“熟脸人”要对他干什么。某某——我的一个没出五服的长辈,把五花大绑的元青从畚箕里弄出来。大院子的民兵营长朝着元青的头就是一钢钎砸下去,或者是天黑,或者是在山上,或者是营长手抖,这一钢钎并没有砸中元青的头,砸在肩膀上,元青滚下去,被半壁上的桑叶树拦着,受疼说“你们竟是这么做,你们竟是这么做的。”营长带着我的没有出五服的长辈,用绳子坠下去,坠到桑叶树根边,把五花大绑的元青翻了下去。下面,还有十几米深。元青落在坑底,并没顿忙(马上)死,甚至没有晕,还在喊“唉哟唉哟”。天坑上的人,拍拍手,吐口唾沫,兴高采烈的下来了。每当听到这里,我的全身毛孔都要紧缩一下,营长我认识,一脸络腮胡子。我那长辈,每天都要跟我见几回面。他们都是老实农民,可疯狂起来,人人都是凶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大人编的故事,吓小孩,坑深,旁边又没有什么遮拦,人掉下去,牛掉下去,都是大事,所以,编一个凶残的故事,吓阻这一帮无无畏的孩子。直到我那没出五服的长辈和邻居吵架,被邻居翻了老底,才明白,过往是那么荒唐,那么冷酷,又那么真实。我下定决心,不叫他,不和他碰面,见到他就避开。坑里确有元青的尸骨,这点,我向茶叔求证过,人死了,总得收个尸。茶叔说坑太深,那时候,没工具,没几个劳力,根本弄不上来。“他的家人都不敢出面,其他人出面,找斗啊。”“现在,元青的解放鞋还在坑底,没烂,骨头没几根了,都被老鼠虫婆吃完了。”
  这一件不幸的事,把村里的人压的抬不起头来。
  几代人了,还如一块疮疤。
  村小,人口少,人才也少,大院子的人说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你反对,他们还是这么办。
  站在岭上,看着面前的院子,不仅仅只有青砖黛瓦的大院子,那些青砖黛瓦,白墙,檐上的马头,威风凛凛,烟火如幕。远一点,朱家山、七里坪、柏家坪、神山下,在大地上,像一朵青莲。我知道,这美好的村庄里,也有凶犯,也有吃苦的种田人和老实的篾匠,他们都在用一双手谋生,小心翼翼。
  牛在岭上,和着几条牛,在草坪里甩着尾巴悠然吃草。
  抬头,长着碎骨补的峭壁上,居然飞出了一只岩鹰。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贫瘠的岭上,也不能免除。
  山下的庄稼地里,乡亲们正在锄地。
  希望,总是要埋下去,微笑总会在目光所触处灿然。
  山脊像一条鞭子,向西垂落。在山上,能看很远,未来如天际边的云霞。我祈祷,我这一生不要碰到凶残的“熟脸人”,我、盛银、文茵、富盈……我们都没想变坏,我们要拉个钩,一百年不变。

  2023.2.11
  作者声明:本帖为本人原创,未经本人和华声论坛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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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3-2-15 17:22
  河上

  路的尽头,就是河。
  是河,就有生活。
  河边,洗衣埠头,一头连着井,一面临河。水边,有几块不规则的青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让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沟,就是井水融入河水的路径。看到了,所谓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绝对。水很清,波光如幻,水里积泥的石头,被河水抚平挣扎,圆润起来,河螺蛳路过,那小小的道,如同指尖轻轻划过。小鱼儿,说的出名的麦穗、白条和俗名叫“爆眼鬼”的小鱼——这是一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鱼,无论是在水里摘洗青菜,还是在青石板上摸鸡摸鸭,它都成群接队来,追逐食物。乡民烦它,叫它“爆眼鬼”,鱼眼是鼓出来的,整条鱼,香头大,鱼头占了一大半。我和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在大中午摘了棕叶树果子,捧着到洗衣埠头,这个时候,大人们昏昏欲睡,不会管我们。我们找来新的石块,把棕叶树果子铺在石板上,一石头一石头锤。棕叶树果子如珍珠,外面有一层青皮,熟透后,转黄,黄澄澄一颗,如珍珠般硬实,咬不动,只能做打野战的子弹用。青皮的时候,果肉锤出来,晶莹如玉,抓一把泡进水里揉搓,搓掉那一层发涩的膜,然后合着河水,一起送进嘴里,有弹性,爽口,却并无滋味,不酸,不苦,不甜。即便这样,作为夏天末尾时间唯一可以摘来吃的东西,我们还是乐此不疲。
  抬头,就是一块很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如同村子的石敢当。
  后来,茶叔、真叔盖房子,炸碎了这石头,运回去,做了两座房子的基脚。
  村里居然没人反对,盖因这块石头靠路太近,人挑担子,要侧身过。一边是河。河与石头把持了路,末了,石头被平了。
  石头外面,河上是大院子的庄稼地,同时是禁地。
  原本这里住过人家,历三代,没发人口,择日迁走,迁到哪,居然没人知道,当年舂陵侯从柏家坪北迁,大家还知道迁到了湖北枣阳。这家伙,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庄稼地里,原来的屋地基石头,偶尔可见。后面山坡,成了坟场,新坟旧土,茅草藤蔓,斑鸠异蛇,瘆人,那片林子黑森森的,也藏着秘密。后来发现,山坡上有极为隐蔽的岩洞,在躲日本鬼子的时候,乡民们用过。入洞数尺,洞口如瓮口,壁上还有孔,进去一看,孔后是俩哨位,这孔既可以瞭望外面动静,即使有人进来,哨位上的人,从这孔里刺出红樱枪,保卫洞里的人。是否见过血,没听说过,但给这片庄稼地抹上了神秘色彩。这是故事,现实环境是,山属于我们村,这片地不属于我们村,属于几里外的大院子。地里种花生,大院子看守花生的人,藏在山上,抓到了偷花生的人,要捆起来,扬言押到大院子游街示众。大院子人多,权利在大院子。每次经过这里,我们的村人都会避讳,改走河对面,河,变成了一条疆界。即便这样,我和剑还是进去过。那是春天,春雨过后,山上的水流下来,流进庄稼地。庄稼地里种着麦子,轻轻的麦子,高过我们的减半,麦穗一枝一枝,窃窃私语。沟边,豌豆花、赤小豆的花稀稀拉拉的开出几朵,野燕麦、看麦娘发出清香。斑鸠和竹鸡仔山林里,你唱你的,我叫我的。河里,半河洪水,铁流一般闪着光。我和剑在麦地的水沟里筑了坝,期待河里的马口、鲫鱼跳上来。说给盛银、文茵、富盈他们听,一脸自豪。
  洗衣埠头往上一点,浅水,水里的沙石粒粒可数,沙趴子正在上面做窝,这里却是钰哥儿绝命的地方。
  再往上,就是钵子坝,其实就是一个河湾,乡民拦河为坝,储水浇田。
  然而,我常常出神,想起一个河里没有水,洗衣埠头上边的水井都干涸了的秋天。我五姑放学回来,挑着水桶,到山边小岩里挑水。小岩是这条河上最耐旱的一眼泉井,我们村里的井干了,上面龙溪源头也干涸了,河被太阳晒得冒烟,方圆四五里内,只有小岩有水。我五姑下去装了两桶水,从十几米深的井底上来,担着两桶水,抖抖颤颤的在河坡上走,走到钵子坝,看得到村里的橙子树了,却不巧碰到大院子的民兵营长,到田里看油菜的苗,要我五姑放下水桶,他要喝水。我五姑是怕他的,知道他杀过人,我爷爷还是教育对象。但我五姑不让,他就命令我五姑一路不能停,不能歇。这一路都是大院子的田地。五姑脾气上来,眼泪也出来了,“不歇就不歇!”挑到洗衣埠头,放下水桶歇气,奶奶帮忙,她却倔傲到不行,非要自己挑回去。后来,奶奶常常用来教育我们,“人背时了,喝口凉水都塞牙。大院子的人也可恶,连小孩子都欺负!”后来,我五姑也死于她宁折不弯的性格,三十岁不到,匆匆离开了人世。那个民兵营长,扒灰媳妇,媳妇反抗,他羞愧难当,也是一瓶农药把自己送出了千里之外,还成了笑话。
  水边的生活,一点也不轻松。
  小山上有浅浅的岩洞,我爹放鸭子的时候,每个中午,鸭子在河里的沙滩上歇息,我爹拿一件雨衣,铺在岩石上面,在上面睡午觉。岩洞之上,是山坡,是岭,是黑岩,岩鹰隐匿其间。对面是千亩良田,是土坪子,是没入烟尘的村庄。上下是水,水流如歌,是歌唱山,还是在歌唱大地?我倒觉得都不是,河流的歌,只唱歌他自己。从大岩口下来,一路凿山开土,蜿蜒而去,不见任何人工,他一直都在自己主宰自己,自己鼓励自己。父亲离开这条河后,往山上走了一步,就在这岩洞之上的山坡上,择地而栖,与这山河日月融为一体了。我的那些伙伴,和我一起在麦田做梦的剑,四十岁,到泰国做生意,一去不回,杳无音讯;钰哥儿干脆投进水里,灵魂,此时估计到了海里,自由无边了;盛银嫁了一个中学老师,平平淡淡的生活;文茵去了深圳,开出租车,据说在深圳买了房子,安家了;富盈却不幸运,嫁一个男人,死了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孩子朝福建跑一个,朝广东跑一个,自己在家种地,提心吊胆。其他的人,各有境遇,有闪光的,有如落叶的,有像这石头的。
  河在喘息,河两岸的冬茅草、水边竹、温莲香的藤子、何首乌的藤子,还有金刚藤、黄荆子,杂七杂八,密密麻麻,搅在一起,牵了手,碰了头,把河遮蔽了。这些河滋养出来的植物,没有人力的制约,变得凶残起来,要围剿这河了。年轻的种田人已经唱着歌远走他乡,房檐下睁着大眼看风景的留守老人无能为力,我却像个朝圣者,盯着芦苇上那只和我一样孤单的翠鸟,我们都不会歌唱,但我们都在这河上度过不少时光。河上的一切我没有遗忘,过小岩之后,就是勒桑里的大坝,坝上的山,是勒桑里的山,坝上的田,是大院子的田,坝上的水,是大家的水,我一个人潜进过这水里,摸水草,摸螺蛳,抓小鱼,抓螃蟹,享受过水的滋润和抚摸后,上得岸来,一个人躺在正午阳光的河滩上,想像天空的宽广,跟这河一样无所畏惧。时间的手翻云覆雨在无声间,世界颠了个个儿,我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温暖的故事,现在已经满目苍凉,跟这条小河一样,被世界放在一边,享受着自由的荣华与虚幻,顺其自然的等待答案。
  这一条不起眼的河,曾带给我无尽希望。
  河是伟大的,滋润世间所有不向命运屈服的人。

  202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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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3-2-15 17:23
  田野上

  关于田野,我脑子里有一幅风景画。
  五月末六月初的宁远,山清水润,大地蓬勃,种稻子的田里,头季稻禾苗已经分蘖长高,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片绿色,从几里外的大岩口,顺着龙溪,一直向南延伸到几里外的舂水畔。河东这一片是我们的平田院子的,河西那一片连到了淼淼青山脚下,几里长的绿色田野,是郑家院子的。田埂路在稻子里,如若隐若现的沟壑。平展展的田野上,龙溪一刻不停的唱着歌谣。几条笔直的水沟上,没有戴斗笠的看田人。水从沟里流出,哗哗泄进河里。听着哗哗声,闻着稻禾的清香,清凉的风从西山顶上下来,拂过田野,稻田弹出波浪,此起彼伏,像囚了一个大湖。这个月份的阳光开始起劲,日渐暴烈。也因了这阳光,目光可以越过广袤田野,看到河西那边数里外立在田野上的村子,和村口一颗蒲扇般的大树,是榕树,是橙子树,我一直在猜。
  鸭子顺水而下。
  太阳偏西,春哥挎着一个行军包,从村里的石板路上走出来,鸡狗不惊。
  身后几块石板外,春哥的爷爷,南笙大伯,两手拽着一个手提箱,半边身体被手提箱牵扯,一步一趄,好像牵着一条倔牛。爷俩影子一前一后贴在绿叶上,笔直僵硬,无关青禾起伏。春哥在潮水岩上中学,闹过一个笑话,说全家五个人就他一个人读书,最他辛苦。南笙大伯六十多了,高,背有点驼,光着背,蜡黄皮肤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平头,大鼻子,胳膊像两条老丝瓜。儿子在外地工作,儿媳妇在家里务农。他想承担多一点,还在班组领养了一条牛。牛跟他久了,染了他的习气,跟他一样,不喜欢凑热闹。放牛的时候,南笙大伯头上戴着草帽,一手牵着牛鼻索,在前面看着水沟上的稻田,他是经过沧海桑田山河变色的人,面对田野,一脸平静。牛在后面埋头吃草。一人一牛,连在一起,如湖上轻摇的小船。这种悠闲,只有宁远北这片无边的青禾田里才能有。
  春哥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能去潮水岩中学读书的人。
  潮水岩中学是宁远北路最好的中学。我父亲说,潮水岩中学是一块农民子弟专用的跳板。若我不想一辈子放鸭子,几年后就去上潮水岩中学。
  潮水岩中学,宁远北路乡村里的一个圣堂。
  看到他们爷孙俩,我怕挡路,会自动往下游走几步,让出路来,然后目送他们。
  南笙大伯拽着的手提箱是木头的,旧,样子像课桌,灰黄色皮上,有一块黑色的油腻子,被汗染了,被肉磨了,油光发亮。手提箱可能是南笙大伯结婚时候打的,也可能是春哥母亲嫁过来带的嫁妆。里面有春哥换洗的衣服,有春哥的书,以及一个星期的咸菜,可能还有几个红薯。有点分量。走在田埂上,南笙大伯用了几种方式,拽,扛,背和抱,过了架在水沟上的棺材板,侧身上了土坡,坡上是大院子的田了。在南笙大伯的意识里,这已经出了东干脚的地界,送到这里,尽心了。
  坡上,有大院子的一块二季稻秧田。
  水田被手工捏过,分成棚田大小,一块一块,播了种谷,在出苗。泥上,点点的绿还很稀疏和羞涩。这个时候,要防鸟雀啄食和踩踏,播种人在小田埂边扎了稻草人。稻草人戴着斗笠,穿着捡来的破衣服,黑的,像个流浪鬼。两袖撑开,风吹哗哗响。样子像老鹰抓小鸡游戏里,张开翅膀保护小鸡的母鸡。鸟雀试探几回,发现没有危险,三五成群来了,在田埂上蹦蹦跳跳,耀武扬威。大院子的人派了一个看田人过来,是个小伙子,比春哥壮实,学生模样,自带小板凳和长竹棍。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埋头看书,一边无节奏的挥动一头绑着一片薄膜纸的长竹棍。这个姿势,他能保持一个上午。很多时候,我都以看到他举着的长竹棍,长竹棍上绑着的薄膜纸被风拉得直直的。对他埋头看书,一个上午不动一下,甚是佩服。
  南笙大伯在坡上放下手提箱,习惯性地把缠在腰上的汗帕解下来,抹一把脸,然后搭在肩上,回头下坡,佝着腰,在田里晃晃悠悠往回走。从遍地阳光,走回阴凉的村子,一路不会回头。整个夏季,每一个礼拜天午后,大人午睡,村子安静,能听到一里外钵子坝上的水流声。南笙大伯光着上身,帮春哥提着手提箱,从棕叶树后面走出来,踏上村门口的石板路,过小石桥,走河坡路,送春哥一程。而这一程,终点就在坡上,我们院子和大院子交界的地方。到了坡上,南笙大伯在坡上放下箱子,立在那里,回头等春哥赶上。春哥过来,南笙大伯交过手提箱,照例会和春哥交代一句,交代一句什么,我从没听到过。送了一年,南笙大伯把送春哥上学当成了功课和习惯。每个礼拜天下午,都像往昔一样,送春哥上学。只是南笙大伯老了一岁,不再提溜着手提箱等春哥,把箱子放地上,一手扶着,一边看春哥走过来。春哥过来拎起地上的箱子,也不回头,歪歪扭扭的朝着秧田走几步,便把手提箱甩上肩,扛炸药包似的,侧着头,往前走。南笙大伯转过头,不看了,甩着空手,不紧不慢回村。土坡前面是庄稼地的入口,路边一蓬荆棘,荆棘里长着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高高的树干,顶着稀疏的叶子。过了树,春哥就消失了。春哥把着肩上的手提箱,侧着脑袋,大步流星朝前走。他的心里,只装着学校。我想,读书是快乐的,春哥怎么会说辛苦呢。
  那个夏季,我在龙溪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放鸭子,为父母分忧。每个礼拜天,都能看到南笙大伯、春哥爷孙俩,一前一后,从村子里石板路上走出来,过桥,沿着河坡,走进田埂,上坡,在坡上告别。在无边的田野上,那个土坡像个露出水面的小岛。那个手提箱,像生活这张大网的一颗铅坠,坠着南笙大伯,也坠着春哥。他们爷孙俩每次都在这里道别,一个踩着阳光回来,一个踩着阳光离开,一心赶路,没有看周围一眼,也没有回头去看彼此离开的背影。
  看到南笙大伯,我会想我的爷爷。
  心里有个人可以想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孤单。
  就这样,周而复始,我都快打起了我母亲陪嫁的板箱的主意了。那只板箱漆红漆,上面描着喜鹊登枝。我以后去潮水岩中学,就背那只板箱去。可惜我爷爷早逝。他是爱我的,他最后的一块糖,留给了我。我想我的爷爷,他在世,也会像南笙大伯送他孙子一样,送我。几个日头之后,稻子黄了,大地壮观,岭被黄灿灿的稻田围着,都呆了,兀自生烟。双抢在望,村子里的人都蠢蠢欲动。南笙大伯出来了,在烈日里,一个人,披着薄衫,背着手,走过了河上的石桥。沿着河坡走下来,走进稻浪滚滚的田野,像要被水淹没了,只露着一颗头在游走。过了架着棺材板的小沟,上了坡,立定,在金黄的田野里,像一根缆桩。站了好一会,春哥扛着箱子,从苦楝树下冲啊冲啊小跑出来。或许,他看到坡上的爷爷了。冲到爷爷身边,春哥把肩上的手提箱摔了下来,把箱子的扣袢甩开了。南笙大伯没有发火,俯在地上,像用田埂把田野捆起来那么费劲,试图用自己的汗帕捆一层,先弄回家。汗帕短了一大截,南笙大伯只得把手提箱抱在胸前,一颠一颠的在田埂路上往回走。春哥甩着两手,在田埂路上一个人先跑起来,像一条小鱼。
  南笙大伯慢吞吞走过我面前,我在柳荫里,发现南笙大伯平静的脸上,汗水一道一道,挂在下巴上,一颗一颗往下掉。那只箱子盖子没合拢,露出书本来,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我有些心疼他。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南笙大伯拿着手提箱送了春哥三年,最后把春哥送出了千里之外的上海读大学。
  我觉得春哥是幸福的。
  春哥或许觉得我是幸福的。
  无论如何,南笙大伯都是幸福的,即使那只手提箱被春哥无心摔掉了箱盖,在田野上走走停停,用力维持手提箱不散架,南笙大伯脸上,也没有一丝怒色,平静得像一粒稻谷。
  现在,想起来,暖暖的,不仅仅是夏天里田野上金黄的阳光,还有人世里最美好的风景,不可复制。

  202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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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3-2-15 17:23
  黄昏里

  我心里有一道风景,就是家乡的夏季黄昏。
  宁远在阳明山、九疑山的凹槽里,四面都是山,南方的风吹到这里,都变热了。山多,无序,人们靠山吃山,无论什么样的大山,有路的地方,就有人家。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在宁远山地转悠,都能遇到三五烟村和一块水田。庄稼地和石山相生相伴。除了山,没有奇景。宁远也就以九疑山、阳明山名。宁远,南看九疑,斑竹和舜帝陵都在九疑山的山嘎嘎里。北看阳明山,万寿寺和杜鹃花都在山顶顶上。
  这些都是我们宁远的风景,宏大磅礴,我抵达不了。即使看过,只觉苍茫辽阔,人生渺渺,人生如寄,心无可依。让我舒服和宁静的,是家乡的黄昏风景。
  太阳下山,从山后面,射出光来,西边黑云镀金,西边天空也涂了一层金。
  厨房里的米饭已经煮开,还薰了三次,还以往的经验,米饭是熟了。
  米饭烧开,茅草火大,米粒没有充分吸收水分。米饭开后,团上火,过五分钟,扒开火,烧一把柴草,锅里水汽喷涌而出,顶得锅盖哒哒哒磕锅口了。团上火,过五分钟,又扒开火,烧一把柴草。如此反复三次,真正的柴火饭就熟了。这三刺,我们叫“薰”,不知道其它地方怎么个叫法。
  饭熟,要做的事,就是趁父母收了工,还没到家,人还在河埠头上洗脚,洗锄头,话却传回来:去菜地里摘一捧辣椒,夜晚炒鸡蛋吃。
  菜地在村子西边。
  这是六月最宁静的时刻。
  头季稻收了,田犁了,耙平了,放了水,明天,最多后天,就会栽上二季稻秧苗。
  出门,是一截石板路,单块青石板,笔笔直直通过村子前面的秧田。过水沟上的大石板,是大水沟,沟坡上土路发白,沟里水流平缓,连边上的狗尾草、马鞭草都拖不动。沟里有泥鳅、鲫鱼和我们叫“金板鱼”的鳑鲏以及学名叫中国斗鱼的师公袍。估摸着插完田,田里不怎么要水了,可以约上春哥几个,来沟里截流捉鱼。沟一边,靠山,山脚下几亩水田,已经做好犁耙,蓄了水,水面平静,晚饭后,不怕骂,就可以和钰哥提了灯笼渔火,来这里照鱼、剁鱼。我家里有一把新制的鱼梭,齿儿密密麻麻,像篦子,什么泥鳅黄鳝,都躲不掉。不过,田已耙平,踩下去,留下脚窝子,影响插田。大人看到了在田里照鱼,是要骂的。微风,清水,黄泥,山影,人影,虫鸣。把我看呆了,出神了。是蟋蟀,是土狗子,是土蛤蟆,是田鸡,还是其它什么虫?田埂是新糊的稀泥,草叶上还有点点泥星子。马鞭草、车前子、节节草、狗尾巴,稀稀拉拉,我却找不到虫儿躲在哪儿鸣叫。山坡上,有一排桃树,再往上,石头缝里,是我家的枇杷树。暮光像一层乌色薄纱,从山上晃晃盖下来。抬头,青山一面已经模糊,树木不再是是一棵一棵,成了一片,“麻眼了。”走在田埂上,脚步声滴咚滴咚,像乱鼓。割猪草的大娘,一只手把着肩上扛着的红薯藤藤蔓,一只拿镰刀的手夸张地挥着,一边如牛负重,呼哧呼哧,一边说,你还磨蹭,土里蚊子一团一团,就在后头跟着。跟在大娘身后,闻着红薯藤的味道,侧头,田野尽处,大院子的院墙里,已经掌灯了,黄黄的,一点一点,把这夜烫出了窟窿眼,透出亮来。扭头看山脚水田,田里,居然有了半个月亮。过了水沟的石板桥,在水沟里洗了洗辣椒,又把脚板在水里来回涮了几下,抬头,我们院子里,也有人掌灯了。天空有几朵白云浮着,月亮正从东头起来,地上一层淡白的光。
  过仁生大叔家门口,年轻的仁生大叔正在家门口,靠着墙,双手抱着膝盖头,看着前面无边的田野出神。面前的田里,水平如镜,映着河边高高的吊柏树和枫杨树。一颗星子也没有。风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田野尽头,庄稼地,盖上了纱布一样。仁生大叔张着嘴,有点尴尬。他认为他不应该这样靠着墙,让人看到他年纪轻轻就愁辛苦了,还没娶老婆呢!双抢季节,插秧打禾交替,尤其插秧四脚落土,在水里泡一天,确实很费腰。靠在墙上,墙壁温暖,正好让背脊舒服一点。不止他,院子很多人,插一天秧回来,腰疼背疼,受不了,还在脖颈处,贴一块狗皮膏药。更有甚者,在手腕处也贴一匹膏药。大伯父已如往常,收拾好屋里,搬出了原木小桌子,平放在滴檐外的石板上。月亮在上一点,就可以端出菜和他的那壶酒,他坐在小桌子边,一个人自斟自饮。他没有好菜,院子里也没有酒徒,除了大伯母偶尔陪坐在桌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唠两句之外,更多是大伯母在一边安静地坐着,看着大伯父。门前,大伯父咂吧嘴巴的声音,听到了都感觉回味悠长。
  我喜欢大伯父这种风格,所以,我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会远远看着他。
  夜幕落下,月光移到堂前。
  母亲掌灯,在厨房里切了辣椒。
  父亲上了田埂,找到钉在田埂上的锄头,到地里转一圈,绕个弯子后,到河边石桥下洗了脚,倒提了锄头,过了水沟的石板桥,踢踢踏踏过石板路,晃晃悠悠回来。
  我还在想着山脚下的那块大水田。没有风,还有点闷,正好是下田捉鱼的时候。心里痒痒的,却不敢去找钰哥儿。我听到了他哥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像是犁田的犁面不见了。
  河那边,水田里,已经能看到几盏渔火了,在无边的田野里,鬼火一样。我有些不痛快,但看到晒谷坪,一地月光,还是乐了起来,晚上,照例有很多游戏。
  现在,记忆还很温暖,种田的人,那些插秧的手,把现实翻天覆地了。
  山脚下的水田,已经盖了房子。
  原来的房子,空了。
  即使这样,夏季里的黄昏,也是我们院子里最美的风景之一。那些水田,如我们当年的心田,生机盎然,又波澜不惊,像蕴藏了秘密。

  2023.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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