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妹子建华 
陈建中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s://bbs.voc.com.cn/forum-5-1.html
怀念妹子建华
一、多病的小棉袄
七月半前一个梦，我想起了死了近20年的妹子陈建华。
妹子，喊得亲热一点也叫妹儿。妹子在老家土话中至少有三层含义：一是指女娃，长辈最喜欢说，我家妹儿或妹娃如何如何；二是指妹妹，当哥哥或姐姐誇自己的妹妹时常会说，我那妹子或妹儿多么乖巧；三是指姑娘，提到男女之事，人们会说，她还真是个妹子那，当然反过来也会说，她哪里还是个妹子。
我家的这个妹子来之不易。父母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在我前面的哥哥姐姐早早夭折，在我的后面，母亲生了一个弟弟，还想要个女娃当小棉袄。1953年母亲在常德人们医院剖腹生了一个女娃，可惜那个妹子（德生）很小就病死了。为了有件小棉袄，父母仍不死心，1955年10月5日霸蛮生了个幺女儿，那就是妹子建华。
妹子长得很乖，特别逗人喜欢，父母笑歪了嘴，重男轻女的爷爷也打起了哈哈。三岁那年，妹子得了脑膜炎。她高烧不退，急坏了父母亲，几副中药下去，妹子捡回了一条命。大难不死，一家人把妹子看得更重了。
快要上学了，母亲发现妹子吃饭老掉筷子，挨了几次打也改不过来。再去看医生，小镇上的医生说，只怕是脑膜炎后遗症。晴天霹雳，从此，我们全家生活都笼罩在妹子的“后遗症”雾霾里。不懂事的妹子读书了，好像还很正常，提心吊胆的父母略略安心。没过多久，妹子的后遗症终于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她发起了猪婆疯，动不动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这时，我们才真正感到大祸临头。
妹子生活不能自理，更别提读书了。盼啊盼，父母亲盼来个幺女儿，家里有了个小妹子，没想到盼来个大包袱。到常德神经病医院就诊，得到的答复是只能药物控制无法根治，从此，妹子吃了一辈子的一种毒性较高且易成瘾的镇静剂，进入了药物控制、药物中毒、身体衰败的恶性循环。
有病乱求医，母亲求神拜佛，恨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妹子的健康。听说死人骷髅能治猪婆疯，母亲决定一试。当时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到处挖坟平地，我跑到荒野地里，麻着胆子检了一个骷髅头，用一个破竹篮提着，上面用草纸盖着，气吁吁地跑回家。母亲在炉子上把骷髅头烤成焦糊焦糊的粉末，冲水给妹子喝，结果可想而知，半点用处也没有。
二、死里逃生
1986年，我从湘西调到省城工作。为了给妹子检查和治病，弟弟借了一辆双排座汽车，把母亲和妹子拉到了长沙。CT扫描后，湘雅医院的医生告诉我们。妹子的脑部有多处严重缺损，无法根治，看看将来能不能（神经）搭桥。
我们的心冰凉冰凉的，母亲的情绪更是落到谷底，只是妹子昏昏沉沉，全然不知。
到了青春发育期，妹子建华的猪婆疯发的少了，人也突然精神起来，还能摇摇晃晃挑回大半担自来水。大家都说，妹子的病只怕好了。就在此时，棉花仓库招工，在供销社工作的小姨夫尽力帮忙，妹子当上了合同制工人。父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们兄弟也宽心了许多。
好景不长，在一次上班中，妹子由于躲闪不及，被别人推的板车狠狠撞击了一下，从此，她的猪婆疯又频频发作起来。1982年，妹子的毛病大发作，住进了常德医院。危在旦夕，命悬一线。医生说，救还是不救，全在家属一句话。
母亲说，妹子来到人间，也是一个人，也是一条命！
妹子被硬生生的救了回来，父亲却在那年患脑溢血突然走了。
其后十年，母亲和妹子相依为命未离老家一步。六七十岁多病的老母亲招呼三四十岁不能自理的妹子，日子是何等艰难，母亲从来不叫苦。妹子常常撒娇，对母亲发脾气。母亲一点脾气都没有，她对我说，这是我的前世造孽，今世报应。
三、愧对妹子
我每次回去看望母亲和妹子，妹子都非常高兴，那是她心中的节日。我还未进屋，躺在里屋床上的妹子就会霸蛮坐起来，兴奋的喊道：“大哥，你回来了！”
一次， 母亲对我说，有个跛腿的娃儿看上妹子，你看怎么样？我说，妹子是个残废人啊。母亲说，妹子生活不能自理，接屎接尿、穿衣换裤，当哥哥的帮不上手，当嫂子的不嫌弃她就烧高香了，我死了，谁来伺候她？我说，你们谁走在前面还不一定，妹子成了家，万一有个娃儿，负担岂不更重。母亲叹了口气说，妹子也想找个人呢。我依然没有松口。母亲不再说话，两颗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也眼睛红红的。
好多年后，我一直在为自己当时不通人性的表态后悔不已，认为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一件最愚蠢的事情。我是妹子的大哥，我有守护她一辈子的责任，但是我有没有权利去剥夺她的正当生活渴求。尽管她是一个残疾人，正如母亲说的，来到世上，她就是一个人，一条命，她的生存权利（生活和存续权利）就要受到尊重。
愧对妹子，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补偿的办法。我对妹子说，我的女儿，你的侄女，也是你的娃儿。到你走的那一天，她一定为你送终，把你送上山。妹子裂开嘴笑了，笑得很满足。我的女儿是在老家出生的，而且在爷爷奶奶家待了几年，妹子和这个侄女很有感情。我的一句话，妹子有了后人，虽然只是个精神寄托，对此母亲也很满意。妹子42岁走的时候，送他上山的晚辈还真有我的女儿。
四、和父母躺在一起
1996年12月，我的母亲走了。老人家留下一个天大的难题，谁来照顾妹子。这个时候，没有妈妈的妹子真正感到天塌了。由于药物毒性的长期积累，加上很少活动，妹子又胖又虚，一个人根本弄不动她。我们只好请来姑姑和一位远方亲戚照管妹子。
母亲在世时，妹子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面对新情况，她要自力更生。1997年春节我回老家陪妹子过年，她对我说，大哥，在洗手间的墙上给我钉两个码钉，我好扶着它们自己上厕所。看到她承受住了母亲逝世的最初打击，对生活有了新的信心，我心头一热。
春节过后传来的消息还是鼓舞人心的，老弟说，妹子要他把购置多年从未用过的轮椅修整一番，天气好了，她要外出活动活动。
随后传来的消息就不那么好了，开始说妹子摔断了腿，接着又说她的胃有毛病。我给老弟打电话说想回来看看，他说，你回来也帮不上忙。9月的一天，姑姑的孙子来到我家，我问妹子的情况。他告诉我建华已经40多天没有吃饭了。我又急又担心，一个电话打给弟弟，老弟才对我说了实话，“妹子摔断了脚后根，无法恢复，从此，她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绝食绝药，在挨时日。”
9月30日晚上，我和爱人商量，想去看看妹子，她说，你去吧。我给老弟挂了个电话，他说，妹子一时还死不了，你不一定来。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妹子小时候可爱的样子、长大后受疾病折磨的痛苦、我和女儿每次去时她流露出来的深深恋情，便一遍遍流泪。天未大亮，我起个早床，对爱人说，“我要去看看妹子，不管她是死是活。”爱人说：“我和女娃也去。”我说：“等我看看情况，你们再去。”
我是下午4点坐长途班车到达老家的，在路上我用手机和老弟通了一次话，得知妹子已经去世。爱人接到电话后也和女儿一起动身赶过来了。
妹子死了，一块大床单盖着她的身躯。我抖抖簌簌的揭开床单，妹子肤色蜡黄、瘦皮包骨、眼窝深陷、牙齿外暴的小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再也抑制不住痛苦，伤心大哭起来，“建华，你是活活饿死的呀，妹子，你死得好苦啊！”
弟弟说，“你和妹子硬是有心灵感应，她是昨天晚上死的，今天早晨姑姑见没有动静，拿根树枝去捅，才知道妹子已经走了。”从姑姑的口中我得知妹子已经死了好几次，有一回连帐子都推了、钱纸也烧了，结果又活过来了，只有这一次再也醒不过来了。
老弟说，“妹子开始靠吊针维持，后来胃全烂了，喝水都吐。一天，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不能说话，拿手比划着，划了一个方框又一个方框，我明白了。我说，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万一不行了，不火化，让你和爹爹、姆妈睡在一起。妹子点点头，也不再比划了。”我说，按妹子的意思办吧。
妹子葬在父母亲坟墓的下边，紧靠在一起，拢完坟土，我站在墓前默默的说：“爹，妈，妹子建华又和你们在一起了，她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我们，九泉之下，您们放心吧！”想到母亲为了妹子的后半生死不瞑目，而今母亲仅仅死去十个月，妹子就离我们而去；想到妹子短短的40多个春秋，毕生未嫁，她还是个妹娃啊，自责之情油然而生，我真想伏在坟头上痛哭一场。
晃眼17年过去了，前几天，妹子突然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还是20 多岁的样子，她笑嘻嘻的对我说，大哥，你们都去了国外旅游，我也要去看看。我连说，好，好。
梦散人醒，我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是真是假，亦梦亦幻，是妹子记得我，还是我难忘妹子？细细算来，妹子如果活着，她明年就该年满花甲，如果她是一个健康人，也许早就儿孙绕膝了。
阴历七月半，我们照例给先人敬饭烧纸，寄托哀思。
在奠祭列祖列宗的时候，我也给妹子点燃一注香烛，烧上一些钱纸。
纸烟烛火中，我一遍遍在心里问道，妹子，哥的话语，你感受到了吗，这些冥钱，你真的收到了吗？
阴阳两隔疑无路，心灵感应能达否？我问自己，也问苍天。（2014年8月10日写，2023年再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