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致敬：困厄中坚守的婆毑

婆毑（音bò jiě）是我的继祖母，把一个平江话的“婆”字读成四声，显得特别亲昵。离开人世20多年的她，依旧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一

1914年，婆毑出生在平江一个书香门第，作为家中的满女，婆毑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断文识字，聪慧秀丽，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19岁时嫁给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傅谷元，曾官居国民党团长，参加过三次长沙会战，屡受嘉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曾经夫贵妻荣，风光无限的婆毑，在解放前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先后遭遇丈夫伤亡、儿子病逝，儿媳改嫁等一连串打击。解放后因为特殊历史时期的政策，娘家被划成了地主成分，自己也被戴上了“匪属”的帽子，批斗和歧视，使她本就苦厄的命运雪上加霜。

二

命运，让两个同样苦厄的人走到了一起。

1951年，婆毑和同样丧偶的爷爷重新组建了家庭。当时爸爸9岁，小姑姑才3岁，爸爸本来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现在又多了2个异父异母的姊妹。就这样，一个特殊的大家庭组成了。

重组家庭后，婆毑和爷爷度过了一段清贫却又甜美的时光，让两个经历了多重打击的家庭有了新的活力。

三

苦厄的命运一直伴随。

1968年，因积劳成疾，刚满六十岁的爷爷突然撒手人寰。变成大家长的婆毑，以她的人格魅力继续影响着这个大家庭，用她的坚守与付出，激励和鼓舞了每一个家庭成员，得到了大家的高度认可和尊敬，逢年过节，我们家的姑妈们都到齐了，大家比亲姊妹还亲，都把婆毑当亲妈一样孝敬。

然而，生活上的重担她尚且可以硬扛，精神上的打击却使她接近崩溃。

进入“十年动乱”时期，婆毑因为成分问题再次被拉出来轮番批斗，直到六十年代末，在爸爸的多次努力下，终于做通了大队干部的工作，可以允许婆毑请病假不参加批斗会，给予了她一丝喘息。

虽然经历了非人的磨难，但婆毑百折不挠，从不埋怨，她的这种乐观主义精神，影响了我们一家，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四

记忆里，作为家中长孙，我从呱呱落地便备受长辈疼爱，尤其是婆毑，她几乎把我当成了掌中宝、心头肉。从伊呀学语、蹒跚学步到第一次进学堂、离家求学、参加工作，我的每一个成长，每一点进步，都有婆毑的鼓励和支持，我爱整洁的生活习惯，善于包容的性格，都受婆毑的影响。

婆毑把所有的爱和温柔都给了我，把对未来的希望和期盼都寄托在我的身上。

在那个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虽然婆毑给我们孙辈做的衣服和她一样打满补丁，却全都干净整洁。她的柜子好像魔术箱，永远都能变出零食给我们解馋，有时候是一颗糖，有时候是一个水果，有时候也可能是一把瓜子、几粒花生。她的厨艺好像变戏法，几样青菜豆子萝卜家常菜，她总能炒出不一样的口味，让我们很是下饭。她的聪慧好学影响着我，即使在那个几乎无人读书的年代，却一直勉励我求知向上。

1979年，婆毑终于第一批摘掉了“地主分子”“匪属”的帽子，喜极而泣的她拉着我的手说：“孙啊！婆毑终于不会影响你考大学了！”。

1982年我高考录取。外地求学圆了婆毑的梦，却也远离了故乡的云。思念与等待，开始成为了我和婆毑二人的关键词。妈妈说，在我离家求学的日子里，每当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婆毑的眼睛里就像放了光。即便是在她生病卧床的时候，一抚摸到我稚嫩的双手，气色竟也能神奇般好转。

1988年春节，我带着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头次回家过年。已是暮年的婆毑见到了准孙媳，一时间竟笑得合不拢嘴，紧拉双手久久不愿放开。在我和妻子过年小住的日子里，妻子刚学完单车，婆毑便马上端来了脸盆给妻子擦汗；妻子和我们一家人吃饭，婆毑偷偷在妻子碗里藏了两个荷包蛋……“当初第一次进你家，就感觉婆毑真正把我当亲孙女一样好”。时至今日，妻子仍常向我念叨婆毑曾经对她的好。

五

“孙伢子啊，婆毑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流不出眼泪了。”

1989年11月，我前往长沙出差途中，专门绕道回家看望婆毑，她拉着我的手突然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当时行程匆匆，来不及多想的我仍然赶赴长沙。等到第二天上午接到单位总机转来电话时，我才明白婆毑当时那句奇怪的话，竟是她对我最后的遗言。而那匆匆一面，也成为了我和婆毑人生最后的告别。

从长沙坐公交到汽车东站，再从东站坐了几小时大巴到县城，再从县城跌跌撞撞走了十多公里赶回老家，当看到婆毑一脸安祥的面容时，她已经躺进了冰冷的棺木……

我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引得我的姑姑们、姐妹们再次一起陪我大哭。

嚎哭，成为了我和亲人们对婆毑无尽的呼唤。

但无论我再怎么大声呼唤，世间再没有人会唤我一声“孙伢子”了。

六

婆毑的葬礼办得简单而隆重。恰逢同村一位阔别家乡四十年的台湾老兵回乡探亲，在得知婆毑去世后，老先生主动前来祭奠，并拿出了全村人都感到稀奇的摄像机，记录了葬礼的一切。听老兵说，他不仅是婆毑前夫的战友，还是爷爷的好友，一定要把这段记录带回台湾，给婆毑前夫在世的战友们看一看，告诉他们大陆还有亲友，只是逐渐凋零。

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意？台湾老兵的出现，给全村老少留下了一个颇具神秘的闲谈话题。而他的摄像机，也为婆毑记录了人生的片尾。

在一块向东朝阳的坟头上，墓碑篆刻着姑父写的“山环水绕，人杰地灵”。

每年到坟前祭拜婆毑时，我总有一种感觉，婆毑在天之灵一直在保佑着我，庇荫着她的后人。

谢谢分享！

谢谢斑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