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3-11-22 05:19
难忘的往事(小说)高致贤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s://bbs.voc.com.cn/forum-5-1.html
高致贤
改革开放以后,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了,可我却想起了姓“非”和姓“农”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春日的上午,山区乍暖还寒。在职在位的人们,一个个都忙着上班去了。我这个倒闭企业的职工,花完了一次性获得的几千元“倒闭费”,整天无着无落,东游西荡。妻子也一样,花完一次性领得的“倒闭费”以后,带着一双弱智儿女,在家清苦度日。怎么办?我茫然踟蹰于原食品公司大门外的环城公路上,时不时瞥一眼公司倒闭后的惨境。那里曾经是我和妻子吃香一度,辉煌一时的地方。 “老青——小青哥!你在这里看什么?”随着小“北京”的刹车声,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性推开车门,向我招呼道。此时此刻,突然有这样一位坐小车的女干部关心着我,使我顿觉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这可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喽!我正处于茫然的欣喜之中,她已经下车来:“认不得我啦?我是桂英呀,小青哥!” 哦,看清了,桂英!我顿觉耳鸣眼花,一阵头晕,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桂英却不惊不慌,满面笑容,叫我上车,说她有话跟我说。这更吓坏了我,看来,她是要报复我一下了!我死活不肯上车,她只好丢给我一句话:“我已买下你们食品公司的房地产了!有什么困难就过来,我给你找个工作干干。”关车门时,她还是像过去那样笑得甜甜的,看不出有丝毫恨意。 小车一溜烟儿地跑了!那车轮也将我的思绪带入历历如昨的往事之中—— 我与桂英家同村居住,她小我两岁,青梅竹马,同年入学,同校读书。高中时我任班长,她任团支部书记,我的语文拔尖,她的数学称冠。在学习竞争中相爱了,爱得真诚,爱得深切。因为我俩人才出众,学习成绩超群,同学们都说我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预言婚后定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高中毕业那一年,大学不招应届毕业生,只能推荐知青当工农兵学员。我有幸进入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她呢,只能回到“广阔天地”炼红心去了。可我在应征中却遇到个小小的麻烦:因为我是独生儿子,征兵办的同志说我的父母体弱多病,需要我在家照顾,故我不能入伍。这一下可急坏我了,也急坏了我的双亲。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有政策规定啊。我的父母跑到县征兵办公室,找到接兵部队首长,找到县革委征兵领导小组组长,陈述送子参军的决心和保家卫国等等许多大道理之后,领导还是不点头。后来是桂英向征兵办公室递交了一份保证书,还用针刺中指,将血滴在“保证书”三个字上,说:我们虽然没有结婚,但我们已经订下终身了。她坚决表示:我参军后,她就立即到我家去照顾我父母。这才使领导点头,同意收我入伍当兵。 新兵换上军装后,有一天时间与家人叙别。这一天,我和桂英去到莲花塘畔,紫竹林中,山盟海誓,互诉衷肠。她反复表示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我父母,以让我在部队安心服役,我们的爱情就像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 离家那天,桂英送我上汽车后,便于当天住进了我家,对我父母十分孝顺,使我父母心情愉快。村里人无不称赞她的美德,说:这种未过门的儿媳妇,在今天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我在部队服役期间,我俩鸿雁频飞,衷肠常诉。爱情的力量,使我多次立三、四等功并受奖。她也不断获得各种先进称号。人们十分羡慕我们;我父母也巴不得早抱孙子。但我俩都坚决响应政府的晚婚号召,互相鼓励再立新功。 服役期满,一道命令,我复员回到家乡。根据“社来社去”的文件精神,农业户口的我,没有立一、二等功,不能安排工作。对此,我极不满意,大发牢骚:“这太不公平了!”非农业人口的,哪怕受处分回来也可以安排工作。农业人口呢?除了提干转业外,哪怕立功证书一大摞也无济于事。我想:凭我的政治思想,凭我的文化水平,我也可以干机关工作。于是,我赖在县退伍安置办公室不走,而且主动为退安办打水,敲煤,洒水,扫地,抹桌子,烧水,沏茶等等。混熟了,我便开始为干部们抄写文稿,渐渐取得他们的信任,还为他们起草一些文稿,写公文,我不费什么力,就是不懂技术性的活路。 一天,退安办的孙主任把我约去他家,十分热情的招待我,酒足饭饱,已至深夜。孙主任无不关心地对我说:“今晚我没有什么事,我俩好好聊一聊。”其实,也没有我聊的份,我也找不到什么聊的,只好洗耳恭听他聊。他先是一个劲地表扬我:“小青呀,你既勤劳,又有本事,不管安排在哪个单位,都是能干好工作的,我们局里都很想用你,可是,政策不允许啊,农业人口是不能安排工作的。如果你是非农业人口呀,恐怕早都被许多单位来争抢了!命运啊!我本来不信命运的,但耳闻目睹这些现象,又解释不清楚,只好信起命运来,唉——!”他长叹一声,“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请你不要计较。”接着,他就谈到了实质问题: “我看你小伙子真不错,虽然安排工作不好办,但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嘛!只要动脑子,办法还是有的。有个办法可以变通,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条件。就是要娶个非农业人口的妻子。有文件规定:女方是非农业人口的农村复员军人可以安排工作。”我说:“哪个非农业人口的女人肯嫁我这个农二哥喽!”他说:“那不一定。”我随口说道:“那就请孙叔叔帮个忙吧,若能找到一个非农业人口的女人,我感谢您老一辈子!” 他说:“光找个一般的非农姑娘还不行,因为你已经复员了,必须找一个靠山硬的,把结婚证上的结婚时间,填在你复员之前的一两年。”听到这里,我刚刚有点温热的心又一下子冰下去了。一般关系的都找不到,哪里还敢奢望找个后台硬火的呢?心想:你这不是在耍我?送我一个干人情罢了。他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马上又说:“我倒有个相口,就是县食品公司的统计员!她父亲是商业局长,有个舅舅是组织部长,叔叔在民政局工作,条件很好,只是姑娘长相差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找人帮你牵线搭桥,到时候你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就行了!” 这种条件哪里找!虽然我心中深爱着桂英,但真爱情又不能为我找个工作。我的前途如何?就在此一举了。桂英啊!我只有在内心深处呼唤,不是我不爱你呀,实在是你不能让我得到工作。我们都被那个“农”命害苦了,不能再害下一代。现在我要跳“农门”了,不陶醉于儿女情长再害下一代了,只好委屈你拉!于是,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坚决向孙叔叔表示: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我就无条件的与她结婚。谁料,那个姑娘就是孙主任的堂外甥女,由他介绍哪能不成? 孙叔叔让我先去看人,我说:“还看什么喽!只要能安排我的工作,莫说还是个姑娘,就是个寡妇,娶来当老娘我也愿意。孙叔叔,我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可对毛主席发誓,这事儿就请你作主好啦。”当时我心想:只要能安排我的工作,改变我家祖祖辈辈姓“农”的历史,从我这一代变“非”,就是娶个木头人我也愿意供养她一辈子。何况,人家还是食品公司的统计员,是吃商品粮的,我实在是既交桃花运,又走富贵运。我得向赵公元帅磕三个响头,烧九柱高香呀! 一切都按孙主任的安排,结婚证的日期填在两年以前,但按当地风俗习惯,还得举行结婚典礼,让三亲六戚知道,才能安排我的工作。孙主任真是爱我如子啊! 婚礼举行得很有特色,百多桌贺客坐满了,孙主任的开场白是:小青和秀玲早已自由恋爱,早已进行登记,领了结婚证,今天小青转业回县,才有机会请亲朋故旧来喝杯喜酒…… 姑娘没有出面,两天前的孙主任,此时已成了我的舅父。他带着我一桌挨一桌地去向客人们敬酒,趁机介绍表扬我一通。我自感一下从地下升上天堂,人也似乎搞大了许多。我成了县城旺族中的一员,自感十分荣耀,酒席以我和秀玲的名义举办,礼金全给我们。 正当我无比兴奋和自豪之际,席间突然冒出一个小乙,是我们村里的,顿时使我六神无主。好在他还给我留点面子,只是悄悄对他身边的人说:他(指我)已和我们本村的桂英恋爱好几年了,桂英现在还住在他家中服侍他生病的父母哩,他怎么几年前就同食品公司的女统计员采了结婚证啊?我看形势不对头,就立即找个借口把他请到一个避静处,苦苦求他:“小乙哥,我求你了,我向你下跪啦”!说着,我真的向他跪下,可他并未表示原谅我。我便用秀玲家族中的权势吓唬他,他也不理。最后我说:恋爱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我与秀玲早已采了结婚证。我们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他“呸”我一口便走了。 直到入洞房,我才开始相亲,仔细看了看秀玲的庐山真面目。但见她:左眼萝卜花,满脸大黑麻,身高一米五,扁胸部,大黄牙;说话声音像鸭叫,一口一个龟儿的把我骂!但人家户口是“非”的,又有那么好的工作单位,那么硬的家族势力,我与他结婚成了家,就会得到我祖祖辈辈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购粮本,豆干票,烧酒票,肥皂票;肉票多到可以送人哩。一切城市人特殊享受的票证我都可以享受,并且下一代、下几代也会继续享受。真是身落皇城三分贵喽,一出“农门”身价百倍。她虽然有些丑,但咱们农村有句俗话:福落丑人边,丑丑母牛下下好儿。我俩宽衣上床,她也是三十出头的老处女,迫不及待需要异性的爱抚。我一下扯熄电灯,此时美女丑女看不清了,一切全都一个样…… 几天后,我被正式安排为食品公司的秘书,因为没有什么文秘工作可做,我就代秀玲做些统计工作,她上班就坐着打毛线,聊天,有时与人打打扑克。 我享受着城里职工享受的一切,但每当夜深人静,妻子发火之时,心中还是思念桂英,我得想法和桂英解约才行。正当我为此事苦恼得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在城里结婚的消息传到了我的家乡,秀英听到后并未哭闹,只沉默寡言了两天。她觉得跳出“农门”不容易,为了我的工作着想,她二话没说,就准备搬回家去。大家痛骂我一顿忘恩负义之后,我父母认她我干女儿就完事。村里人还说,我当了干部,以后可能还会为家乡办些好事的。只是我父母表示不再认我这个逆子了。这正中我的下怀。因我的工资全由秀玲管着,她不让我认乡巴佬的父母。不准我寄钱给我父母,这样一来,反而使我摆脱了孝顺父母与讨好老婆难得两全其美的困境,真是太好了! 这时,我更感到手中有权的作用。因为我是食品公司的秘书,原来瞧不起我的一些中层领导人也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要撕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写上称肉几斤,署上我的名字给谁,谁就可以在肉票之外称到好猪肉吃。真是一张纸条,胜过红头文件!我想办的事能很快办成,未想到的事也有人帮我办好。这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什么原则、规章、制度、为人民服务等等,那时已经成了口号,成了明日黄花啦! 好景不长,“四人帮”一被打倒,“浩劫”结束,私人肉案蜂拥般上市,县食品公司在痛苦挣扎中倒闭了。秀玲那些靠山,也因滥用职权和贪污受贿等等,一个个倒下台去,哪还能管我们。我们就如丧家之犬,遭够白眼,听够蜚语。后来,每人分到一笔“倒闭费”,就滚出了食品公司,打破了我以惨重代价换来的铁饭碗——不,简直是金饭碗!成了所谓的待业干部。我,除了多年养成的看领导眼色和听领导口气写点党八股之类的公文外,什么技术都不懂,苦也下不了。妻子不能劳动,还带着两个孩子。一切票证的特殊作用均已失效,口粮供应也进入了市场。我只好去收点破铜烂铁卖来维生。日子一下从九天之上掉到九天之下。一家人苦苦挣扎在城里。好在我父母全由桂英奉养到双亡。 就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桂英来到城里。她白天卖豆干、烧酒和糍粑,夜晚学缝纫。凭她心灵手巧,很快就把手艺学到手了,回村办起缝纫培训班,并发展养猪业。转眼两年过去,她与县城郊区养猪场联袂,办起养猪分场。后又办起了肉食加工厂,实行产、供、销一条龙的管理,而后又与深圳合资经营,当地产品销往沿海,其中,有两种产品还出口创汇。桂英发了,从一个回乡知青变成百万富姐。她现在不仅粤语和普通话说得好,而且还可以用英语对外交流,已经成为厂家住深圳的总代理。他的丈夫就是那位小乙哥,现在是肉食加工厂的副厂长。两个孩子都考上重点高中;全家都搬到省城去住了。 秀英此次回县来,是想在我们村创办一个养殖场,作为他们公司的分支机构。我想请她照顾一下,找个随便什么工作干干,总比坐以待毙好。但我跳出“农门”多年了,真无面见村里的父老,乡亲们的口水都淹得死人呀!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啊…… 录后注:此小说,发表于《草海》文学季刊1998年第1、2期合刊。发表篇名《一段往事》 编辑:谈治华。 2019年6月10日录于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