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3-3-11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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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古城
凤凰古城。一座城,占了一个古字,让人想象。使人有想法。 凤凰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进出城的高速路多修在山梁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劈山为路,凿山作隧洞为路,或架桥为路。一路上,山山间隧道桥梁相联,万千辛苦全在一个险字。车行山巅,下视壑沟纵横,山深峡远,前观云雾缭绕,峰尖缈缈。若人肯多些想象,思绪回去到几十一百年前,定是险峰孤立,隔山渡千里。 沿途皆风景。峰高,谷深,峡长。 地偏路远,田少山多,山民自古有赶山巡山习惯,来增补田土产出不足。深沟峡谷也相隔也相连 ,多嶂,纵有羊肠小路相通,必有蛇虫野物,强人出没。有泉自山中往下流,遇险流成瀑布,可远观。原住民多苗人:熟苗多生活在近城水陆交通发达处,山高林深闭塞处多生苗。民风也淳朴,也剽悍。不是所有剽悍民风里都包含淳朴,是环境与山水人文的共同孕育;他们生活在这片曾经相对贫乏、封闭的山水里,虽同一般社会疏远,被世人误解,看作神秘,但眼泪与欢笑,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这些人的生命里时,也同另外土地上另外的生命相似,全身心为爱憎所浸透,选择偏执且古老不同于别地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解决一切。世上事凡得一理,必有另一理,有一利,当有一弊,此诚塞翁不破之论也。因为土地贫乏,因为山险沟深,因为生计,旧湘西曾盛产土匪。今人说到凤凰地区,说到大湘西,难免不作想象;或脑中涌出盲肠之论,或联想到某个电视剧中的场景人事。俱往矣! 城依山,山作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房屋建在山腰,不高,多以木板为墙,整树作柱,树与木板里外刷桐油,防腐,也防虫蚁蛀蚀。楼分三层,中间层稍高,空间足,住人,顶层矮,放杂物谷仓,也防屋顶太阳晒,底层不足三尺,用来关些鸡鸭,也防地潮,以木板为隔层。山里人家好养狗护寨,遇外人闯入,必先遭群犬围吠,若主人闻讯必来驱赶,接引人入寨。十来户人家的村子称小寨,三十户人家以上的称大寨。屋前寨后多种桃李杏,春来花开时,人与狗皆隐在桃杏花里。近水人家多修吊脚楼,因为多山余地有限。谁说湘民野蛮不懂科学! 凤凰城正是沿水而设,河墙砌以本地产条形麻青石。沱江当中穿过,把一座城一分两半,两岸人家隔江水相望。沿江而设的建筑一半在陆,一半在水。在水的一面设吊脚楼,内侧一边则空出足够空地来作道路,或设作河街,安放商埠,沿江于空阔方便处设水陆码头。古凤凰水运发达,为湘黔商道要冲,上行则运棉纱、布匹、杂货,下行运送桐油、青盐、朱砂、染料。陆运则全靠骡马驮运,至今山里人家还在使用这原始工具。这里有值得一说的;湘西所产桐油为全国之最,桐油质量为全国之冠。大抗战时期民国政府签暑的桐油换军火计划,其中的桐油便严重依赖湘西,而湘西桐油又以洪江地区所产最为顶级,洪江便成为桐油交易中心和集散地。查资料得知:洪江市现属怀化市代管下的一个县级市,地处沅水与乌水交汇处,水陆码头兴旺,主要经营桐油、木材、药材,民国时有小南京之称。 山里盛产木材,原木成排,由沅水下洞庭,放送至常德、长沙。成批量的木材入了河,用竹条绑成排,沿水放去。放排人聚拢一起从事危险特殊工作,抱团形成力量。走江湖跑码头,论资排辈,选定头领负责管理和接洽,以下各司其责,成了专门组织,俗称排帮,地方习称“排骨佬”。排骨佬由社会底层民众组成,且各有好水性。由于排帮多穷苦人,凭水讨生活,往来各地码头,遇事不能回避,且肯舍家舍命,慢慢成了地方上一股力量。入了排帮,从此就成了“水上人”,吃鱼,吃虾,渴了喝江水——吃水上饭。事实上同河中鱼虾浮飘一样,各处飘泊,除了阎王爷的生死薄管着,再无多少管束。春汛时,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泛滥,江流湍急,遇险流处则成了排骨佬的鬼门关。凭着常年水上生活得来的经验,凭几分运气,大多能逢凶化吉。若大水冲散了排,人员落水,则看各人的水性造化,不止损失了货物钱财,运气不好的,浸水成了鬼,尸身交给了鱼虾,费心花钱讨来的婆娘和辛苦养大的孩子交给了他人,从此与这个世间的热闹告别。若两岸歌声不断,排歌号子不断,必有一个风清气朗的好天。桐油、木材、朱砂等物资的输出,各种生活品的输入,商道大兴,从此中国的商道上,继徽商、晋商之后,民国时期产生了第三大商族洪商 两千多年来,这个地区人们的生活情形,虽然多少改变了些,人和树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的土地上,靠山土喂养,也向河中讨生活,把精神交给各种神秘禁忌,忍劳耐苦把日子过下去。 与古城比,今天的凤凰整座城的建筑在风格上已有改变,现代的建筑技术,使吊脚楼已退出人们的视线,留存的只作景观古迹供游人参观。曾经吊脚楼里一边纺纱,望着江上往来航船盼郎来归,且一边做着往来客商不可言说生意的妇人们,已成为历史。若游人好奇访古,想要寻见古城旧时模样,可到酉水中游如王村、里耶等一些村庄走走,能想象旧时凤凰的大至建筑风格模样。 旅游业兴起,带来城市商业兴旺,这里高楼不多,原因还是限于地少,或者与居民数相关。石板铺就的街面一尘不染,闪着光的霓虹招牌,随处可见揽客的本地商人操着半熟的普通话追逐游客。最让游人记住且不容易忘记的,当属游客中心屋顶上的形象大使画像——一对相拥笑脸迎客着苗服的青年男女。同样的广告在进入湘西地界,沿途许多处都可看见,这让跋山涉水跨城越市远道而来的人有一种异样和新奇。对于同类总那么容易视而不见,若遇见不同种人者或着另类服饰者,人们总有格外感兴趣和好奇,肯把关注的目光多停留几秒,大抵如此。 事前做过攻略的客人,冲着这一方山水,冲着这一方山水里的人事,带着兴致,虽身处陌生城市,不掩饰兴奋,悠闲而悄然散入人潮中。 夜的凤凰是美的。站在虹桥上看桥下的河,看河两边的河街。河街上随处挂有仿古灯笼,不那么亮的光,照见游人的面,照见仿旧建筑,也照见脚下的石板路。桥上看河岸游人,走在光影里,桥下游人看桥,看桥上背负灯影的行人,都是风景;模糊虽模糊,然而甜静、悠闲、谐和,都在美里。两边河岸上的行人,似远游归人走在回家路上,不陌生,不拘紧;竹笺拴停长潭中央,红的灯笼摇曳在笺上竹杆端处,一个着红纱,蒙红面纱的曼妙女人,目若无人独自笺上弄着舞姿,轻盈着同飘飞着的纱一同轻盈,吸人眼目。由于未到汛期,长潭无波,河水清浅,灯光与行人距水都近,游鱼隐在了暗处,但河底小小的白石子,带花纹的玛瑙石子,全都看得明明白白。若非水中有供人过河露出水面的石墩,使肉眼能看出水在石墩处向两边分流,几乎感觉不出水的流动,绿豆色水面似一层柔细的缎铺在河床上,天气又那么好,不冷不热,鼓声蓬蓬响着,也不急也不燥,带着节奏律动,情绪便有了安放处:夜被装点得不十分枯燥,使人心在平凡和单纯中,依然存一种幻想,或凭传说故事,引导到一个美而温柔境地里。一边与同伴小声说着话,慢慢踱着步,眼角眉梢堆着惬意和不可言说的快乐。 爱夜,爱这里的夜,爱它美丽、温柔和娴静。白天太阳光照见山河,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河水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夜里各放散出一种气味。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水湿气味,草木气味。夜里则多一丝阴凉,人心松散下来,长潭里的水也安静,成百成千的游人也安静,各自沉浸在一种氛围中。这一点上,蓬蓬的鼓声能证明:“蝉噪林逾静”但人若体念或追究眼前这一切时,也就照样在这活着的且静安的夜色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一个人游行中穷词夸赞他乡山水时,可曾想见故川山河,故乡的草木,故乡的人事,可无恙?! 乡情总是游子最后的关情,且先搁放心里罢。这样良夜,风又不冷,天上带星,正适宜于年轻人在僻处幽期密约,适宜于在情人身边放肆做一切顽皮行为,适宜于倚床美梦,也适宜于在凤凰河边漫步行游。这座不算大,拥有神话般美丽名字的凤凰城,已然使我默默皈依。绝美山水,喊山号子,火堆旁风情苗舞,遗憾再难见沈先生笔下神秘的神巫跳神,人心总那么不容易满足,好在沈丛文先生故居就在河街。 一方山水育一方人,湘西的山水风物养育了沈先生。亦慈亦让的沈先生是凤凰城空上一发光的星斗。大湘西的美固然天成,一半也是由沈先生的笔描成。一座城育了一个人,也因一个人被世人注目!先生自称“一个入了册的丘八”一个出生长大在以“生产土匪”而闻名的地方的人,笔下没有丑恶,是秀美的山水,淳朴的人心,神秘的文化现象。先生是单纯的,也是仁厚的:“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淳厚”先生笔下的人物灵魂同这片山水一样干净,永远那么良善;“翠翠,夭夭,萧萧”连名字都那么美。先生是凡人,由沈丛文故居,由先生的文字可以观见。同所有湘西士人一样,先生也习惯围着火炉吃饭,吃当地人偏爱的特色腊肉。在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一样从俗吃斋。惊蛰节做荞粑,端午敬屈原,比赛龙舟。清明寒食必上坟,七月中元节必为亡人祖宗焚烧纸钱,俟黄昏去河边放荷灯,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备有月饼,节货,与家人团聚。稻花开时,同玩伴一样吹着禾风乘凉,从从容容在日光里过生活。据说当年黄永玉先生落寂时,于河街上与沈先生擦肩而过,先生轻轻地从从容容说了三个字“要从容”。 从从容容的人,从从容容的凤凰。从容的凤凰在沉寂中从容走了千古,到先生的出现,才缓缓上妆,以大美呈现给世人。世界在变,一切事物都是,变动中人事乘除,或近于偶然,或近于凑巧,悲喜哀乐,都有它的独特式样。凤凰还在变,但沈先生再不会变了。先生爱家乡的心不会变,仁慈厚朴不会变,“入了册的丘八”不能再被改变。所以先生在百年之后归葬于故土凤凰近郊。所以黄永玉在沈先生的墓碑上要刻写“一个士兵要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另一块墓碑上刻着傅汉思、张充和夫妇写的“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所有的褒扬都不为过,顺理成章,惟一个人墓地,居然有两块墓碑,这也正体现了事物的独特。 我敬爱沈先生,也爱凤凰古城。爱先生笔下的凤凰,也爱现世中风光的古城。以过客身份,渐渐想,渐渐忘,不扰乱熟悉的陌生,不纠缠陌生中的熟悉。 岁月静好。 2023.2.24草于凤凰维也纳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