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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或者不在线

回复时间:2025-12-4 10:02
  贞节妇力拒狐妖 反目魔形逃女将

  道副师等度脱争竞衣钵的和尚,转回殿庑,稽首阿罗尊者,是高僧与佛心一体。忽然起了这一阵狂风,怎见得风狂,但见:黄昏天色暗,忽地一声来。穿窗入户响如雷,折树飞沙狠似箭。炎天六月冷飕飕,宝殿三层开扇扇。红日刮西沉,星斗摧昏乱,行见灯烛影摇红,一刹满堂灭去掐。惊得敲钟长老闭双眸,打鼓沙弥遮着面。头上吹去瓢帽儿,个个光光明月现。狂风刮处,众僧人个个惊魂丧胆,惟有三师心和意平,色相如旧,毫厘不变。三师进得静室,见了祖师,把僧人争竞回心的事情说了一遍。祖师道:“我于光照中已知其事,只是大风刮处,我等前行,恐于海舟不便。还有一端有情怪事,未免又要我等演化一番。”道副乃问:“有何怪事干犯师尊?”祖师道:“风虽天地吹嘘,大块噫气,但清和曰风,狂烈曰暴,有暴风便有妖怪。汝等道力,谅能降伏其妖,驱除其怪,且自静听。”祖师说罢,师徒各于室中入定。

  却说近寺山门,有一妪年近六旬,止有一子,担柴为业,名唤力生,娶了远村一女为妻,却也贤德,事夫敬姑,无半点儿过失。一日,力生担了柴到远村去卖,遇着一个朋友,两相叙情,遂到一个酒肆,吃了些投菜的寡酒,不觉醉倒在深林静处。天色黄昏,其妻不见夫回,乃走到远村寻找。不知这深林静处原有一个妖狐,只因变了个妇女,引诱了村间一个流荡子弟,吸了他那风流精血,遂作妖弄怪。有时变女子迷人,有时变男子迷妇。力生倒在深林夜静,其妻入林,看见丈夫卧地,醉叫不醒。正在那里独自一个力不能支,口叫无人,只得坐地,等夫醉醒。看看月上柳梢,忽然一阵大风,风过处,月朗星稀。忽然一个青年汉子走近妇前。他打扮得风流俊俏,怎见得,但见:

  眉清目秀,五短身材,色嫩颜娇,一腔丰韵。戴一顶苏吴小帽,尽是风流;穿一领绮罗轻裳,果是标致。说句甜甜美美话儿,卖上斯斯文文腔子。

  这汉子上得前来问道:“娘子,这夜静林深,人家离远,却守着一个不省的汉子做甚?”妇人见了也不答,站起身来往林外立着,道:“男女自有分别,且各守嫌,何必问我来历?”汉子道:“我好意问你,只恐这卧着的是你丈夫或兄妹醉倒在此。你孤孺无力,不能扶架他去。便是问知住处,帮你扶他,也是个与人方便。你为何说拒人千里之话?”妇人见汉子说的话近情理,乃说道:“我丈夫担柴卖,想是贪多酒醉,倒卧在此。我妇女力弱不能扶去。望乞替我扶出林间,待少醒走罢。”汉子听着,把他丈夫推了几推,打了几下,力生哪里得醒?这汉子却走近妇前,卖乖使俏,说道:“娘子,夜静林深,无人知觉,你丈夫不醒。不瞒你说,我家赀颇富,前边高楼大屋就是我家。我若肯与我谐个伉俪,成个欢好,大则瞒了丈夫,躲藏我家。小则结个长久,早晚到你家行走,赠你些金珠财宝。就是你丈夫知道,也强如担柴营生。”妇人听得,暴躁起来,说道:“汉子差矣。你道夜静林深无人知觉,无形无声的是鬼神,有眼无知的是天地。你道不醒的丈夫可瞒,不道睁眼的男子可愧。你奈富有家赀,我守妇女节操。”汉子听了,笑道:“娘子莫要错过风流,你看你这等妖娆美貌,嫁了这个丑陋柴夫,怎如我少年才调。若成就个姻缘,却也是个佳会。”妇人怒起,连叫了几声丈夫,却又指着汉子骂道:“是哪里无知恶少,不明道理村夫,不畏神明的痴汉,怎么清平世界淫乱纲常。快走出林,莫讨祸害。倘我丈夫醒来,断不饶你!”汉子道:“你丈夫断然不醒。”妇人道:“你若不去,定有祸害。”汉子道:“风流事儿,有甚祸害?”妇人道:“我拼一命,你祸害即生。”妇人言词真是个贤良,哪里知道这汉子却是妖狐变化。他见妇人坚执不允,便生出恶狠心肠,地下抓了一把土泥,把力生满眼鼻涂了,却又取力生捆柴一根索子,往妇人身上一丢,看看妇人被妖缚倒。

  岂料世事邪正,都有个神灵感应。人若心地歪斜,一时起了个奸心、盗心、邪心、淫心、杀心、害心、骗心、骄心、傲心、谄心、媚心,种种歹心,这冥冥中就有一个神灵管着,真是厉害。就如那奸心一样,偏有一个管奸心的神灵。这神灵却怎样管他?是上天赐与他的几桩宝贝。却是甚么宝贝?乃是一条索子,专捆世上奸夫;一把锋芒利刀,专杀不义男子;一个长枷,枷那和奸两个男女;一款转变条儿,却是淫人妻子,妻子淫人。一面手牌,上写道:“押送奸心,堕那抽筋地狱。”一座转轮,转轮那奸淫的人畜生道。这狐妖假借人形,迷乱贤妇。哪知贤妇操了一个贞洁正心,这冥冥中也就有一位神灵管着,真是威严。妇人坚意一点正气,这神灵随执着几件宝贝,乃是一座贞节牌坊,上写着“贤孝”二字;乃是两件珠冠霞帔,叫她好受荣封;乃是一个葫芦,盛着几丸长生灵药,叫她享寿百二;乃是一对长幡宝盖,引她到极乐天宫;乃是一片铁石心肠,叫她死不怕,生不转,专击那狐妖乱怪。这狐妖方才使出妖法,把妇人捆倒,便惊动那正气神灵,刮起一阵狂风。林间跳出一只白额猛虎咆哮,直奔狐妖。狐妖心慌,现出原身,飞奔出林而去。此乃神虎,妇人哪曾看见?

  只见林间来了一个老叟,见了妇人道:“娘子夜静林深,因何守着一个醉汉在此?”妇人答道:“老翁,这是我丈夫,醉倒不醒。我妇人力弱扶他不去,故此看守在此。”妇人也只道汉子去,老叟来,一心欢喜。却又想道:“倒是守我妇道,一力拒人;若是邪了一时,撞着这老叟来,可不羞杀了人,伤坏了丈夫行止。”老叟听了妇人之言,乃上前把力生面上土泥去了,说:“怪道你叫他不醒,哪里是酒醉,原来是鬼迷。”却去推了一推,叫了一声,力生顿然酒醒,翻身跳起,抹一抹脸,啐了一口,拿起柴担索子,方才看见娘子与老叟在前。娘子把因由说出,力生谢了老叟,与妻道咱回家。正走到一僻路口,只见月已西沉,远寺钟声初响。却说狐妖怕的是虎,正才迷弄妇人,哪曾防神灵放虎来救贤妇?他惧怕起来,正走在这僻路,想起调弄妇人情节,却好月影儿下,夫妇二人走来。他却曾迷过个邪妇,吸了他精髓,遂变了个妇人。在这路口,见了他夫妇,乃上前叫一声:“大哥大嫂,没奈何,带我一带,前途家去。”力生便问大嫂:“你到哪家去?”妇人道:“前村张家去。”却说男子心肠,多少不如妇女的,妇女心肠却也有多少歪乱的。力生见了静夜一个妇人,要带前走。他看妇人妖妖娆娆,便就动了淫心,乃哄自己妻道:“你先家去,恐婆婆记挂。我送这娘子张家去来。”其妻信然,先到家去。老妪见了方才放心,问道:“你丈夫为何不归?”妇人却也真个贤德,恐老婆婆怪子酒醉卧林,乃说道:“丈夫因买柴主顾人家,烦他送个家小到娘家去了。”婆婆道:“媳妇如何也去这半夜?”妇人道:“我也是那人家相留,与他家小作伴。丈夫不时就回。”那老妪听了,方才去睡。

  却说狐妖变妇,力生领着她,哪里甚么张家去,却来到近寺前一个静僻小庵倒塌房子处所。这庵中虽供有神像,一向只因在庵住的没有个正经僧道。神像都是泥塑木雕,哪里灵应?有像只当无像。乃今高僧师徒们住在寺中,诸圣卫护,便是破庙颓庵,都有圣灵在内。这狐妖只当平常迷人,把柴夫力生引来。柴夫也只当破庵中每常依栖着些过往乞化闲人,动起欲心。谁知柴夫之妻贤守妇道,他这一点良心不独自家感动,神明保佑,便是丈夫起了淫心,亦通能解得冤愆业障。力生同着狐妇一路走到庵前破房子内,他两个正要调情,只见庵中走出一个黄巾力士,手执大斧,喝道:“无知孽畜!何处地方,敢来迷弄汉子,污秽善堂?”一面把柴夫骂道:“无知痴汉!如何妄起淫心?本当杀汝,但念你妻贤德,能守妇道,姑且饶你。快走快走,莫要污秽了山门。”一面举斧就斫狐妖。

  狐妖翻转面前,夺了柴夫扁担,变了一个凶恶大汉,两个战斗起来。柴夫吓得飞走道:“惶恐!惶恐!”力士与狐妖两个交斗半会,不见胜负。只见庵门外忽然来了一个邪魔,自称反目魔王,手里拿着一把两面三刀,也不问个来历,帮着狐妖来战力士。力士看看力弱,往空中便走。妖魔也飞空赶上,却好一位女将手执宝剑,上前大喝一声:“妖魔,休得无礼!堂堂力士,你怎敢大胆与他争锋?”妖魔停着刀,住着担,问道:“来的女将,通个姓名。”女将道:妖魔要知我姓名,我说你听:

  我家传来本姓孟,清白家声为世重。

  父娘起我叫名光,三十婚姻犹未动。

  只因我貌生不扬,张门不娶李不用。

  当时有士号梁鸿,贤能声名真迈众。

  我心情愿入他门,与他百年相守共。

  夫妻相爱敬如宾,馈食举案齐眉奉。

  裘褐相配布衣交,百年老后神司颂。

  颂我真是梁鸿妻,封我为神妻显重。

  世间反目乱纲常,宝剑光芒岂放纵?

  反目魔王与狐妖听了道:“原来是孟光女将。不是你贤,还是梁鸿高节。想你貌丑粉饰,恐怕人厌,举案齐眉,遮了尊容,岂是恭敬?”女将大喝一声道:“你这孽障,你哪里知道,夫即天也,妇人以夫为天,岂有人不敬天之理?只因世有你这反目邪魔,鼓惑得那为夫的不义,为妻的不贤,两作冤家,乖了好合。最可恨把个三纲五常坏了,生出许多冤愆祸害,叫世人愚夫愚妇不知多少误入在你圈套。”女将说了,便把宝剑看着邪魔砍来。那力士也把大斧照着狐妖劈头砍去。妖魔哪里敌得女将,脱个空儿走了。反目魔王临去说道:“我也错上了坟,这狐妖迷人,专一假相亲爱,故作欢好,嚼迷人脑髓,啃男子筋骨。与我何干,来帮助他?”狐妖临走也说道:“我真错放了箭。这反目邪魔,他常使一个撇娇撤赖,自恃容颜,说道:便恼了这瘟老公,他自然要来哄我。使得一个恶心歹心歹意,拳大力粗,说道:便打杀这臭婆娘,也值不得甚。他与两个男女有情,与我何亲,管他作甚?”妖魔说了飞走。笑坏了个力士,却恼坏了个孟光女将,说道:“业障,你走到哪里去!我专管人世不敬夫的妾妇,不顾爱妻的丈夫,定要拨正了正大光明,如何肯轻恕了你?你便走上焰摩天,我也会腾云追赶。”说罢,驾云来赶这反目邪魔。这邪魔,当不过女将威灵,虚架一枪,往空走了,在那空中,寻一个躲女将的处所,做本等事的地方。

  却好那远近之处有几家人家夫妻不睦。第一等是夫不义,娶妾多宠,以致结发有如冰炭;又一等是妻妾不贤,妒恶作大,以致犯了七出条款;又一条溺爱己子,作践前妻子女,以致丈夫私怀怨恨;又一等淫赌为非,不顾妻孥,以致家室矛盾;又一等夫嫌妻丑,妻憎夫陋,两不为欢,以致各相吴越;又一等抛妻弃子的,家室咒骂,背夫逃走的。败坏纲常,都是不明正大道理。这几等人家,正在那里有父有母的说儿子的不是;有公有婆的说媳妇的理非;有朋有友的劝他和睦;有妯有娌的教他欢好;有好岳翁岳母的只叫女儿敬女婿;有好郎好舅的只要姐妹重夫君;有好亲好邻的只劝夫妻们相敬相爱。反目邪魔把这几等人家都看在眼里,说道:“你这些劝解的,都是些善人君子,积阴骘、存方便,你便招吉祥、积福寿。却叫我被女将赶捉将来,何处一躲?”正四下里观看,却只见一个人家夫妻两口,在那里争嫌咒骂。邪魔忙奔到他屋檐上蹲着,看他屋内却有两个亲友在堂中讲话。邪魔道:“且休忙下去,只恐是好亲良友,劝解得他们正气起来,却不教我依栖失所?”乃侧着耳朵听那亲友,却不是说劝解夫妻和睦的,乃是两个狐朋狗党,游手好闲,引诱世间良家子弟,搬弄人家夫妇是非。那男子在堂中恶言恶语,骂妻咒妾,那妻妾在房内咬牙切齿,恨友詈夫。却有两个妇女在那妻妾旁添言谤语,全没句好言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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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头百辆论风流 改正狐妖谈古

  话说反目邪魔投入这男子之腹,不想王阳无处依栖,偶逢着两个引诱良家子弟的汉子,一个叫做扶闲,一个叫做衬里。这两个人全无生活,全靠扶头,正扶着良家。这男子名唤金百辆,这百辆家颇殷富,只因娶了个妻室,却是个名门之女。虽说是容貌娇美,只是性气刚强,又逞着父兄有些势头,每每与丈夫不相欢好。这丈夫又恃着家富,怪妻不知妇随夫唱,常常不入房中,因此顿生嫌隙。男子被扶闲引诱到那花柳丛中,不分昼夜欢乐嫖风。哪里是百辆贪爱风流,却是王阳邪魔被扶闲、衬里两个引入百辆心腹。这王阳入了百辆腹中,弄得他春心飘荡,不倦无归。这日在堂上正与扶闲两个谈的是:

  青楼美人那个妖娆可意,行院妓女那个窈窕多情。那个轻盈杨柳腰,那个娇媚芙蓉面。那个笑语喷香人买笑,那个身躯袅娜客追欢。那个步步金莲,那个纤纤玉笋。那个罗裳着体轻,那个翠细堆眉梢俏。那个金凤钗斜插乌云,那个痴虎姐双围鸳颈。那个不施胭粉懒梳妆,那个为爱风流频卖俏。

  金百辆正与扶闲两个讲论嫖风,却遇着反目邪魔撞入腹内。王阳见了便骂道:“你这祸根到这里来何干?”反目邪魔见了,也骂道:“你这冤孽据着这里何为?”王阳道:“我为梗化的不知寡欲,因此容留在腹。”反目魔道:“我为女将威灵,战败逃来。”王阳道:“此败家腹中损钞肚内,耗精伤性身里,你躲甚难?”反目魔笑道:“即是这破败去处,你却如何存住?”王阳道:“你还说都是你不效好合,我方到他处来。但我初入来时,却甚完全的家当,只因有你这根因,再加我播弄,怕他百辆也被我们播弄得七零八落,委实容留不得你。”反目魔听了说道:“老兄你既难容我,乞教我个容留的地方。”王阳道:“房内那个娘子却容留得你。”反目魔听了,便出了百辆腹中,入得房内,果见一个妇人生得娇娆美体,貌态轻盈。不知为何因由,只见他:

  两目愁眉双锁,一面脂粉懒搽。没情没绪咬银牙,只把乔才咒骂。

  反目魔见了这个景象,却也不敢直入,且听这妇人可有甚话说。却又见旁边坐着两个长舌婆子,他两个一会家说你老公的不是,怎么嫖风;一会家说你娘子也怪不得你恼;一会家说抛着你孤衾独枕,真情可恨;一会家说全没个知疼着热的恩爱,委实可嫌。这妇人听了两个婆子言语,咬牙滴泪,骂声不止。反目魔听了笑道:“快哉!快哉!我魔王情性喜的是两口子冤家一般,怕的是夫妻一心一意。往往躲在妇人身内使作的夫妇不和,却被旁边劝解,我便不遂心意。今遇这两个婆子戳火弄烟,使她长长怀怨,便是我魔王躲难的安家。”说罢,一直入了妇人心内,使人的这妇人气一回,骂一回,恹恹成病,倒在床上去睡,反目邪魔存躲不提。

  却说狐妖被黄巾力士抖擞神威。孟光女将显灵赶杀他,却与反目邪魔不相干涉。他在僻路之处想道:“我只因林中调那柴夫妇人,可爱他贞洁不变。这样的妇女生在世间清白,死在阴中成神。你看那孟光女子,阴中只为他敬夫主、守节操,上天封他个女神,神通广大,专管世间夫妻不和的。他如今既赶杀反目邪魔,我不免变化那夫妻相爱的,他定然不来害我。”这狐妖乃跳到半空观看,那家夫妻相和睦的不可去搅扰他;那家夫爱妻的不可去吵闹他;那家妻敬夫的不可去缠惹他。却看到金百辆家夫妻反目,意欲到他家弄个手段。却看见反目邪魔躲在那百辆的妻身内,狐妖又想到这邪魔躲处,只恐倒惹女将来寻。如今且到那夫妻和睦的人家走走。狐妖乃变了一个卖花儿的婆子,手提着一个花匣儿,走到这人家来,入得堂前,只见一个小妇人迎着,叫一声:“花婆,你卖的甚花?”狐妖只因这个妇问了一声,便动了他邪淫恶念,说道,我卖的是:

  通天花天桃活似,盘线花红杏无差。

  纸剪花荷莲染色,皮金花梅菊堆黄。

  铺绒花石榴喷火,剪采花兰蕙拖青。

  翠毛花金凤生成,珠石花玉兰做就。

  这婆子花匣哪里有这许多名色?只因见这妇女娇娆,又动了坏心肠、伤天理的淫性。他只待妇女开口,说要称心美意的花儿,他便显手段,变化妇心爱的名色。这妇女听了花婆口说的各样花名,便道:“我正想两朵珠翠花儿插鬓,盘线花儿簪头,倒好,倒好。”狐妖即时拔下身上两根毫毛,变了几枝盘线花与珠翠花朵,开了匣盖。那妇女一见,喜上心来,便把那花儿捻在手指,笑道:“婆婆,这两样花要多少贯钞?”婆子道:“盘线花要五贯,珠翠花要三百贯。”妇人道:“不多不多。只是珠翠价重,我买无钞。”花婆笑道“闻知娘子与官人和好,官人多钞,便开口要他买花,他自是顺你心意。”妇人道:“婆婆,你不知我官人吃辛受苦,挣的钱钞养赡妻子,快活茶饭也消受不起,怎么还要他费钞买花?我若开口,他不应承,又恐佛了我的意;应承了,我心又不安。这两个心情,人家夫妻们不和都从此起。”婆子道:“虽说一宗买不买小事,便连个夫妻不和。”妇女笑道:“婆婆你哪里知道,人家事大从小起。”婆子又道:“娘子,闻你官人钱钞甚多,难道你便不私聚他几贯?”妇人道:“人家妻室好的,恨不得做女工、省柴米,帮补丈夫挣家业。乃起这不良的心肠,私匿他一贯,便伤了他一贯赀本。”婆子笑盈盈说道:“娘子却也真真贤德,只是婆子有一句话儿不好说。若说出来,珠翠花儿白送与娘子戴,不要一贯钞;便是金银首饰绫罗彩缎,也不要钞,都是白送。”妇人笑道:“哪有这样事情?”婆子知道:“却有这事情,实不瞒你。我与金百辆家中往来,他如夫妻两个不和,这金百辆只因妻子在家,恃着娘家贵倨势力,早晚一些丈夫不是,便就使嘴变脸,狠言恶语不理丈夫;百辆又恃着财多,被扶头的引到青楼行院人家,那小娘儿见他豪富,款待奉承,比他妻子十分敬爱,故此百辆怪妻,终日晓夜不归。前日与我婆子说行院人家是个无底坑,多少子弟富贵的邪了正念,破坏了家业。他烦我与他寻一个私窝巢,有那家贤德标致的叫我做媒,与他相交一个。便是费几百贯钱钞,也情愿。婆子为此,昨日也走东家、说西家,看了几个娘子,贤德的不少,容颜标致的又不贤德。我看娘子容颜标致,人又贤德,若是肯容我婆子说这一宗私情儿,便是这珠翠白送,还有许多在后。”妇女听了,即时大怒起来,骂道:“你这老**,原来假做买卖,诱引人家妇女。难怪道有规矩诗礼人家说得好,道婆、尼婆、花婆、卖婆、媒婆,有嫌有疑的,不是那亲切有来历的,不可与她上门,穿房入屋行走。我方才也未审你个来历,便容你进门卖花。你却原来是这等老婆子。”说罢,妇人举起大巴掌劈面打来。哪知这妖狐是个邪魅,虽动色心,却又正气,暗夸人家有这样妻小怎不兴旺家门?他被妇女正气的巴掌,一下便打出原身,现出一个狐狸往外飞跑。不防遇这人家的家神,正在万圣寺内保护高僧回来,见了妖狐跑将出来,大喝一声,道:“邪魅如何大胆,闯入善门,调弄人家贤妇?”妖狐见了,他哪里怕,但夸道:“家神,果如你言,真是善门贤妇,你好生与她把守门庭,我老狐不怕你,却也爱敬她。你若好好小心,莫离她门户,莫说火盗双消,不侵她善门,便是她家灾病邪魔也不敢犯,官司口舌也消除,孩提娃子也平安无恙。”狐妖说罢,往外飞走去了。家神听得狐言,乃叹道:“这精怪说的倒也中听。”后有说这几样婆子,邪正不同,不禁绝往来,恐为奸薮;一概禁绝,恐有正气的往来,总在家主提防。非有瓜葛周亲,不无引奸贻害。因此赋五言八句说道:

  正气不可绝,有道尼与婆。

  若非正气者,其奈妒妇何?

  不容家主禁,且听恶婆唆。

  诗礼传家法,禁忌不为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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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2-4 10:03
  诵毛诗男子知书 付酒案邪魔离妇

  百辆见狐妖取出一本《毛诗》、一只木碗,称道:“有好古董在此。”乃大笑起来,说道,“你这个没时的,怎么把一本书、一只碗说是古董?这本书,哪个教书先生没有?便是这只碗,我家喂猫儿饭的也是。”狐妖道:“我把财主当个识货的,原来是个不识古董的。这《毛诗》不是如今教书先生的,却是汉时梁鸿读的书;这木碗,你家纵有千万,却怎比得它?它乃孟光馈食举的案。只因他夫妻相敬如宾,当时显扬大名,亡后声称不泯。莫说仿效他的成佛作祖,说揭了他这书,念他两句儿,便福寿康宁,夫妻百年无异。把他这碗儿盛了一次饭吃,便灾疾不生,男女终世和好。”百辆道:“没对证,没查考,我却不信,且把书拿来我看。”狐妖把书递与百辆一看,百辆方展开,只见那诗内载着“刑于寡妻,御于家邦”,他方才念了这两句,便想道:“关雎乐而不用。”只想了“不淫”两字,那腹中王阳邪魔便存留不住,往鼻子里一个喷嚏打出来,飞空走了。百辆一则王阳色魔离身,一则《毛诗》正念,便悔却从前,说道:“一夫一妻,乃男女人伦,怎以我一时不念妻言,便听信扶闲、衬里嫖风弄月,有伤风化?这古董倒也是个真正的,只是我便明白《毛诗》所载,晓得梁孟事迹。我妻尚在偏性执拗,便去赔个小心,说个不是,越长她骄。”百辆踌躇了一会,乃对狐妖说道:“卖古董大哥,我把这本古董书留下,这木碗却没用处。”狐妖听得,便知他因书转意,乃随口说道:“我闻大娘子也要买古董,望乞吩咐侍儿,携入后堂,卖与大娘子吃饭罢。”百辆已是回心,听得这话,便叫侍儿把木碗携入绣房。娘子正在那床上气哼哼的害病。侍儿携着只木碗走入房来道:“娘子,官人说有个卖古董的,在堂上说这木碗是件古董,乃汉时梁鸿配孟光吃饭的碗,叫侍儿送与娘子买。”娘子听着,方有个回心的意,叵奈反目邪魔牢据在内,哪里畏惧!娘子因此冷笑道:“甚么古董?要它何用?我闻孟光举的案,乃是个酒器,哪里是只木碗?不要它,不要它。”侍儿只得携到堂前,付与狐妖。

  狐妖见百辆丈夫读了两句诗书,便回心转意。那扶闲、衬里见百辆买古书、念诗意,却又把妓家风流事情说出来,倒被百辆抢白了几句,说道:“老兄,我一向因山妻无礼,恃势欺夫,偶与你去散心消闲,谁知这家门路难走,连日有些不耐烦。二位可到别处利市利市罢。”扶闲道“金兄如何说这话?小子见兄纳闷着恼,却不是争田夺地,受亲邻朋友的气,乃是与令正娘子反目,故此劝兄到青楼美人之处散心。此时对症用药。俗语说得好,‘病酒还得酒来医’,你如何不把钱去耍乐,却买甚古董?便就是买古董,我们也识得几件周炉汉眉,如何买这本残书?”衬里也帮着说:“青楼美人家,琴棋书画却也不少,还有笙箫弦管,比这古董更是散心。我晓得金兄是俗语说的‘厌常喜新’。若是这家门路不好走,不耐烦,我却另有一家美貌无双、风情出众的,留着这买古董的钱钞,且去耍乐散心。”狐妖听了,只恐百辆心情又被他二人言言语语说转了,乃向扶闲说道:“我进屋来卖古董,见二位只道是官人的良友,劝官人莫要夫妻不和。男儿汉齐家治国,修身乃能齐家。劝他去嫖风耍乐,身便不修,怎能齐家?莫说夫妻是敌体的,不顺从你了,便是仆婢家人,也不服你拘管使唤。二位既非良友,却又破人生意。”衬里笑道:“你这人,说我们破你生意,却不自知破了别人生意。”扶闲道:“正是,他只一人生意,却破了两家生意。”狐妖道:“分明你破我卖古董生意,叫金官人留钞去镖。”扶闲道:“金官人依你买了古董,便不去嫖,我们坐在此何用?那妓家候着客不来,却不是破了两家生意?”狐妖听了,乃忖道:“这二人原来劝嫖为利。我不免捉弄他一番。”乃随口答应道:“是小子不该破妓家生意,二位也不该劝村里家乡子弟去嫖。他这门儿,原为远方孤客,离家日久,思家心忧,暂寄情怀,却也不是个久恋的门户。久恋失了资本,多少流落他乡,苦了那父母妻子悬望。若是二位坐在此,为要些用,小子昨日卖古董,遇着一个远方官客,钱钞充囊,要寻一个青楼美妓;若是二位肯望他,倒有些用处,小子情愿领二位去。”扶闲听了,便扯出狐妖到堂外,说道:“大哥,你若领我去望那客官,我今作成金官人买你的古董。”狐妖说:“领去,领去,”衬里见他二人堂外说话,却也扯狐妖背后说道:“大哥,你若是领我望客官,倘有用处,厚厚谢你。”狐妖道:“领去,领去。”他二人却不向百辆讲嫖风事,只讲古董倒是汉物,有钞该买。笑坏了一个狐妖,忖道:“世间有这等人心,本当捉弄他一番;但我奉女将叫我引出反目邪魔来,怎奈他倒议古董,牢据在妇人心,且把木碗回复了女将,再作道理。”却说孟光女将正在空中等狐妖引出邪魔来,只见狐妖走到面前,把买古董劝省了百辆事情说出,却又把妇人不要木碗的事也说道:“女将军,闻你当初举的案是酒杯,为何今日却与我一只木碗?那邪魔在妇女腹中盘据着,却也识货,声声不要,怎肯出来?为甚女将军不把酒杯与我,却把一只木碗与我?”女将笑道:“你哪里知我当时举案齐眉,也不止一酒杯。总是敬丈夫,不敢仰视之意。今劝丈夫当以诗书,安可用酒器以劝娘子?”狐妖道:“如何劝娘子不用酒器?”女将道:“妇女家贤德的多不饮酒。”他说:“这酒乃男子汉散闷陶情之物,却又是败家伐性之浆,妇女家如何吃它?我恐百辆妻小是个贤德的,用它不着,反惹她怪丈夫劝之以酒,益坚邪魔之意。”狐妖又问道:“妇女家若吃了便何如?”女将道:“酒能乱性导淫。男子吃了,到乱性之处,也看不入君子之眼;若是妇人吃多,到那醉乡深处,你可看得?我故不与你当年齐眉的酒器,所以说它是散闷陶情之物。”女将只说了一句陶情之物,却好王阳离了百辆腹中,正探访众弟兄下落,听得“陶情”二字,便去寻着陶情说:“女将点着你名。”这陶情听得,也不问个来历,一阵风却来到半空,听着女将与狐妖讲吃酒酒器。他才伺候个着落,只听得狐妖要女将的举案酒器。女将道:“也只得与你去当古董去卖。”便将一只酒杯付与狐妖,说道:“这件古董,若是劝解得夫妻好合,降伏得反目邪魔,便是汝功,却也免劳我寸弦一矢。”

  狐妖接了酒器在手,辞了女将,往百辆家来,依旧变个卖古董的,却不是张大哥,乃是李大嫂了。陶情备知其情,随跟着李大嫂到得堂中,只见百辆独坐在堂,一见了狐妖,便问道:“李大嫂到此,想是有甚花粉儿卖?你不知我家娘子近日与我割气,推病卧床,脂粉不沾?你来,他也不买。”李大嫂道:“老身近日不卖花粉,却卖些古董。”百辆道:“甚么古董?”狐妖自想前日木碗他既不要,如今却说是酒杯,只恐他又不要,乃说道:“是个梳头的油盏儿。”百辆道:“这件古董,我男子汉用不着,女娘家才用的,你且取来我看。”狐妖乃自袖中取出,百辆见了笑道:“这分明是只酒杯,却也非古董。”狐妖道:“古董,古董。”百辆道:“是哪处来历?”狐妖见前说梁鸿的书,孟光的案,如今又说是举的案,恐怕又不要,乃说道:“这古董来历可久远了,乃是夷狄造酒、禹饮而甘之的酒杯。只因他恶旨酒,连这杯儿也弃置不用。后来妲己用它做油盏儿,只因圣王金口玉言,说酒不好,连酒杯儿也就不好;妲己用了他,便也不好。虽然不好,却来历久远,可不是个真正古董。”百辆听了笑道:“这婆子乱说,便说是个汉窑古器也罢了,扯这样谎话。”狐妖便随着口说道:“汉窑,汉窑。”百辆道:“我也不管你甚窑,只是我娘子与我不睦,你可到她房中劝得她和好,便是不买古董,我也谢你。”乃叫侍儿领着李大嫂,进房内见娘子去。

  狐妖此时方进得房内,那陶情紧随狐妖的酒杯儿。狐妖进到房中,看那娘子被反目邪魔使作的牢拴心意,只是恨骂丈夫。狐妖一见了,便开口说道:“娘子安福。”娘子道:“甚么安福,我被丈夫气得恹恹成病。”狐妖道:“娘子富家大户,要穿有绸缎绫罗,要戴有金珠首饰,要吃有珍馐美味。你官人又淳良忠厚、亲热多情,要甚气着你?”娘子道:“大嫂,你不知,我丈夫只因我从来心性不会阿哄人,他嗔我性子不好,便听信两个扶头的,终日青楼饮酒,妓女追欢,气得我病恹恹,他也不管分毫。”狐妖道:“娘子,你莫怪我说,这还是你作成了官人到妓家去嫖,却不是两个扶头的引诱。”娘子道:“如何是我作成?”狐妖道:“我前日在一个去处,见一个好嫖的官人,当初家私颇富,只因嫖妓弄得精一无二,褴褛异常,懊悔手内无钱,妻子埋怨,父母不理,亲友耻笑,邻里轻骂,却在那背地里自解自叹,唱个曲儿。我婆子听得,暗笑他到此还有这个心肠。娘子不厌听,我记得,唱与你听。”娘子道:“愿闻,愿闻。”狐妖乃唱道:

  论青楼美人可意,买笑心恨我当时。只因妒恶不贤的,使作我费家私。到如今懊悔时迟矣,怎得叫糟糠贤德妻,她回心喜,回心喜,我岂肯恋野雉撇却家鸡!

  狐妖唱罢,娘子道:“大嫂这是个甚曲儿?”狐妖道:“我听得这好嫖客人唱了,旁边有人说道,好一个《解三醒》牌儿名曲子,你当初如何不唱?今日唱来,不自怨你贪淫败德,却怪你妻室妒恶。那官人却也说得好,当初妻室不贤,终日使嘴变脸,便是美貌也难近,被朋友引入烟花。那小娘儿爱钞,阿哄奉承,便是丑也欢心。因此妓日益亲,妻日益疏,到如今无钞无钱。那小娘儿做的是这家生意,也不怪他慢我辞我,只是依旧还是妻子,守着贫乏。若是当年妻子和好,我怎肯去嫖风荡产,乐妓抛妻?我婆子今日看来,还是大娘子任性气,使作官人去嫖。”金百辆娘子听了,心里便有几分转意,却奈反目邪魔牢据在内。狐妖知道机关,急急向娘子说道:“依我婆子劝,还要娘子回过笑脸儿来,好好敬官人杯酒儿,他自然与你好合。娘子道:“这事却难。”狐妖乃走出房门,叫一声:“金官人,你须来赔个小心罢。”百辆听得,入得房来。那邪魔还使作的妇人把被蒙着面,狐妖便把酒杯儿递与官人,叫他斟杯酒儿解和。百辆依言,斟了一杯酒在手,揭被去灌娘子。娘子不饮手推,泼了些在被上,那酒气薰入妇鼻。这陶情乘着空儿,直入妇腹,却好反目邪魔被陶情看见,大喝一声骂道:“我当初与他夫妇交个合卺杯儿,今日两忘其好。原来都是你这邪魔使作的他两个无情。”反目魔笑道:“你说与你有情,骂我与他无情,怎知我无情却有情?你有情却没情?”陶情道:“你怎有情?若是有情,便相敬相爱,不致反目相离。”邪魔道:“两夫妻不和,一日两日,就是半年一月,也有和时。和时日月长远,可不是我无情中有情?”陶情听了,大骂道:“你这巧嘴,你离间他夫妻,恨不得终身不会面,才是你本性。若不是我与他两相好合,岂不遂了你心?莫说是夫妻原该恩爱,一时不睦,喜我劝解,便是吴越仇人,也喜我解忿息争。你如何说我无情?”邪魔笑道:“你骂我巧嘴,我骂你饶舌,你不知道男子备百行于身,便与你有些过多放肆处还恕得,若是妇女惟守一节,若与你多情,便生出许多恶来。可不是有情中没情?”陶情又问道:“妇女因我生出许多甚恶?”邪魔道:“世上糟糠贤德的,不与你近;便近你,他却也有节防邪,不被你误。若是不贤德的,亲近了你,豪纵了你,便小则生妒,大则生淫。妇人到个淫妒之处,我不敢说,可不是你有情做了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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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女将威扶惧内 结狐妖义说朋情

  世间家道欲兴隆,切莫夫妻两不容。

  果是妻贤夫祸少,须知内妒外遭穷。

  长城哭倒称姜女,贵主辞开义宋弘。

  自古几闻梁孟德,声名天地永长同。

  却说女将与山门神将拿住反目邪魔,叫手下用索子捆了。女将骂道:“你这孽障过恶多端,为甚的使作男子汉无情无义,不念妻室是人伦所重,父母求媒妁,择门当户对,行财下礼,何等心肠,巴不得姻缘凑合,成就了秦晋婚媾,与你生下一男半女,后代荣昌!你却昏迷了他心志,使作的那男子失了夫纲。便有一等妒恶不贤的妇女,也不想丈夫是一身之主,三从四德罔闻,愿为有家不念,或是心意不遂,或是穿戴不齐,或是家道贫乏,种种说不尽的不贤。还有不念丈夫无后,不容娶妾,绝了他的香烟。最可恨此一等!都是你使作出来,使她失了妇道。如今既已捆住,宜予重罚。”反目邪魔听了,捣蒜似磕头哀求,只叫:“不是我一人,却是他夫妻两个你使性子,我变嘴脸,再遇着那平日恼妇女的唆使丈夫,平日恼丈夫的谗谤妇女,使他两个不和。我魔不过就中撺掇撺掇。”女将听了,叫手下重加刑拷,那邪魔冤苦喊叫异常。却遇着寺中轻尘师徒到施主家去做善事,起得早了,在山门下歇息。猛然,轻尘一梦非梦,不但目见其形,且耳听其实,上前来看,只见索子捆着一个邪魔在地,云端里一位女将显神。这邪魔见山门外来了一个和尚,便吆喝求救,说道:“老师父望你慈悲,开个方便,救苦救难。”轻尘乃问来历,邪魔备诉苦恼。轻尘道:“你这事情与我僧家毫无干碍,管不得你。”邪魔道“你僧家摄孤放食,怎么说+切有情无主都沾法会?”只这一句便动了轻尘善念。况他道场施摄专门,乃向女将求个方便。女将道:“方便虽听僧家,只是这孽障作如何方便?”轻尘和尚想了一会,说道:“我施摄法会,虽能普及有情,却不能度脱得这一种大恶。吾寺静室中有东度圣僧居内,待我天晓求他个方便罢。”轻尘说了,女将随把邪魔发付与山门神将。她化—二道金光去了。后有夸孟光之贤,因何授她女将之职,只因世有悍妇恶过罗刹,故授她个武勇专制一方欺降男子之妇,因成五言四句说道:

  最恶是妻悍,而为男子降。

  因授孟女将,威扶惧内郎。

  却说轻尘和尚到人家做法事,一心只疑山门外反目邪魔这一宗异事,回到寺中,仍到静室,只见祖师徒闲坐讲论最上一乘道法,因说普度超生功果。忽然轻尘进得室来,把夜间山门外反目邪魔事情说出,便问道:“此等世事,亦于度化有情否?”祖师微笑不答。轻尘再三求度,祖师乃说一句“此魔所关最大”,便看着总持道:“度此魔当借于汝。”轻尘便向尼师合掌说道:“师兄,此事须求道力。”总持逍:“此事无难度化,只是老师先到金百辆家,看他夫妇何如。或是和好如初,便纲常已正;或是仍复相争,这断根因自有方便。”轻尘听了这话,随访到百辆家来问邻询里。人人都说他夫妻和好如初,便到寺回复尼师。又问道:“祖师一句说所关最大。请乞师兄教明。”尼师道:“此事易晓,吾师开度甚明。盖为夫妇乃人道至上,上继宗祖,下传子孙。不但关血脉之流演,实系家道之污隆。若是两相爱敬如宾,夫不纵欲伤元,妇不妒淫损德,自然冥送个麒麟之子,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桂兰并馨,家门昌盛。若是两不相和,冤家债主这情节,不是你我出家人说得,所以老祖说所关最大。”轻尘听了,合掌赞叹,复向尼师问道:“师兄,反目根因我备知也。只是山门神将尚收管着反目邪魔,既不容他入污佛地,又不放他败坏人伦,愿求方便法门,度他远离尘世。”尼师道:“此事何难!我小僧曾入静功,遍游地府,目见不忠不孝之臣子,不爱不敬之夫妻,个个有应堕之狱,当受之罪。师兄既精摄孤,当借人家道场法合,关召这反目邪魔,备审他历来几家反目,却是为甚不和。我这里也备开应堕的罪狱,叫他永远不入反目之门,莫使作人世夫妻不明这一种报应。”轻尘听了,便求总持开出地狱罪名。总持道:“地狱在心,何劳纸笔?我说与师兄谛听。”乃说道:

  夫不爱妻堕地狱,当审何因行此毒。

  或嫌貌陋妇家贫,或娶宠妄将妻辱。

  或贪嫖赌拒妻言,或肆骄奢费产屋。

  奸盗邪淫总是非,致与妻儿成反目。

  此等地狱有酆都,罪下油锅炙皮骨。

  若是妻妄不循良,欺妯辱娌骂小叔。

  偷馋抹嘴败家常,邻里街坊多不睦。

  致使丈夫生厌嫌,因成仇隙犯七出。

  此等地狱有刀山,罪入火坑烧肌肉。

  当下尼师一一说出,轻尘宗宗记了,二师却又附耳与轻尘说一句话。轻尘到道场等法事完毕,摄孤施食时,把尼师这些说的地狱罪案开读了一遍,又炷香关召反目邪魔。只见山门神将押着邪魔,于灯烛光摇之下,隐隐见邪魔畏避,飞空而去,临去说道:“师父,我也说两句度脱的话儿,只说些地狱罪孽。”轻尘乃把总持附耳的一言说道:“世间有夫妇,如天道有阴阳。阴阳和,雨泽降;夫妇和,家道成。”只说了这一句,那邪魔方才灭迹。轻尘斋事圆满,回寺备细把这事与尼师说了。只见老祖向轻尘说道:“我等只为演化本国,因愿东度,久留寺中。虽然行所住处,随缘而安,但非本愿。”乃叫徒弟收拾,辞别方丈寺众,拜谢圣像,出山门大路,往东海前行。时值初秋,地方虽异,风景不殊。但见:

  梧桐飘一叶,时序已初秋。

  残暑收微雨,流萤绕远洲。

  寒蝉鸣树底,野鸳宿沙头。

  老僧随节令,日与道优游。

  话表离了万圣禅林数十里,却有个远村,地名新沙,边邻东海。这村人烟辐辏,有座海潮庵,安宿往来僧众。只因客僧中有一等不为生死出家,却为衣食落发。梆子不知怎敲,经文哪知半句,披着一件缁衣,只会一声佛号。这一日化斋不得,倦饿在庵,叹气生恼。却有两个知道些戒行的和尚,见他这嗟嗟叹叹,乃说道:“这和尚化斋不得,入了贪嗔痴孽。”这客僧气哼哼道:“甚么贪嗔痴孽!化斋不出,腹饥难熬。你们吃得饱饱的,还得了人家赠斋钱钞,却来说现成话。”只因这客僧不知戒行,动了这种无名火性,遂惹出一宗烦恼。却说陶情在山门前怕女将威武,一阵风走了。狐妖见他走,随后赶来,却好赶上陶情,被狐妖一把揪住,说道:“你这妖魔,如何脱空而走?早早受降,待我老狐索子捆了去见女将。”陶情笑道:“你这忘情的妖狐,想我老陶帮你诱出反目邪魔,与你献功。我若是该捆的,那女将也不饶我走了。你得了功,反来赶我,还要绳索来捆。”狐妖听了笑道:“你原来是帮功人役,你叫做甚名何姓?却是哪项来历?”陶情道:若要问我名姓、来历,我说你听:

  祖上传流是外苗,只因情性甚雄豪。

  有田收得多升斗,采药锅中水火熬。

  熬成春夏秋冬酿,世上交欢要我曹。

  只因不中高僧意,灵通关上把身逃。

  四海九州都走遍,多情偏遇没情交。

  相逢不饮空回去,枉费心机四处跑。

  相交几个兄和弟,胜似亲生共一胞。

  一心只为僧怀念,四下谋为要阻挠。

  昨朝误听名儿点,助你降魔一盏醪。

  你今问我名和姓,一字名情本隆陶。

  狐妖虽然一时帮助女将捉拿邪魔,却是畏那金睛白额,不得不行出个正气。他听见陶情这一篇话说,便动了他原来的妖心。乃问道:“陶情哥,你为何要阻演化的僧人?却相交几个甚弟兄?”陶情道:“只为当初受了僧家三言两语之气,他又禁绝,不与我们交好,故此知他演化东度,往往又说长道短,把我们弟兄生疏了,东一个,西一个。如今说不得将错就错,因机生机,与他做一场。”狐妖道:“陶情哥,你们错了念头了。我闻圣僧高道,第一等见性明心,第二等慈悲方便,第三等坚持戒行。僧家既持守戒行,不与你有情,却也是他本等,你如何反生机变,鼓惑人心,越犯了他演化的真念?逢一个当方便他,便发一个慈悲。是你以度脱的事阻他,反是以方便的事叫他行也。”陶情道:“依老狐,作何主意?”狐妖道:“我一人不得两人智,你这几个弟兄如今在何处?必须得他们来计较计较。”陶情道:“我们弟兄一个叫做王阳,闻他在前村,依附着一个好游荡的败家子;一个叫做艾多,他依附着一个啬吝奸鄙夫;一个叫做分心魔,他依附着一个好勇斗狠儿郎。当初灵通关上,我们都有个别号,只因各自生心,怕轮转这劫,都改了名姓。前相聚在万圣寺山门,指望与那僧人们讲个道理。一次把门神将不容,这次又不容,如今寻他们也没用。”狐妖听了道:“你们要阻演化的和尚,却也合了我老狐心意。我老狐昨日助女将降魔,也只因畏虎。今日老陶既帮助了我降魔之功,我难道不助你阻僧之力?如今我与你同心合义,便拜个管鲍之交,陈雷之契。”陶情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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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水不伤虫蚁命 食馍作怪老僧贪

  狐妖乃说道:朋友乃五伦之一,你听我道:人与人同一类,往来便有交情。益友损友六般名,但把胜吾友敬。

  狐妖说罢,笑和尚道:“朋友之交果多。”愁和尚道:“多也,少也!我们饿着肚子,这时哪个朋友斋你,送些布施与你?”狐妖听了道:“我原意来帝僧,你们问我朋友,方才答应。”愁和尚道:“施主是只斋我等见在,还是大众俱斋?可外有衬钱?”狐妖道:“大众也斋,见在也斋,衬钱也有。”愁和尚听了,便笑起来,说道:“施主,这善事只是一次,却是长远而斋?”狐妖道:“今岁尽着收的几斛麦,若是年岁有余收成,依旧斋僧。”愁和尚道:“好善心,好善行!只是和尚今日化斋不出,腹饥之甚。二位施主方便,且布施些钱钞,买几个馍馍充饥,便是一般功德。”狐妖听了,与陶情说道:“人言演化高僧因类普度,怎么我们讲说朋友之交、损益不等,他不借此开发些道理,只是说腹饥要馍馍吃?”陶情道:“高僧妙用不同,莫不是随你口,试你心?你没个忠诚的问,他便没个正经的答。”狐妖道:“高僧高道点化世人,多有装疯作痴,随口浑话,其中却暗藏着至大至深禅机妙理,要人自悟。”陶情道:“虽然遇着这样和尚,他试我,我也试他。”狐妖道:“这是自己先存个不信心去待僧家。”陶情道:“你是何人我是谁?一心要阻拦和尚,却如何讲细微曲折?”狐妖笑道:“我原是个听人指教的。”乃地下拾了两块土泥,叫声:“变!”却变了两个大馍馍。那愁和尚见施主袖内拿出馍馍来,乃笑道:“好施主。”便忙来手抢,那笑和尚中一个也来抢。愁和尚嗔道:“你是化缘得斋,肚饱的,且让我吃罢。”那笑和尚虽难让,狐妖见他面色却变,乃暗笑道:“他说也有个道友,怎么见一个馍馍便动了面色?”这愁和尚拿着两个馍馍,也不管冷热,几口吞下,哪里知道是邪妖诡计?两个土泥入腹便作怪起来,疼痛吆喝,声闻于外。狐妖与陶情笑倒,说道:“演化高僧,原来是假的,阻他何难?”两个正在庵中弄术儿耍和尚,不防祖师师徒一路行来,见远远一座庵堂:青松隐隐,白石堆堆。青松隐处见雕檐,白石堆中藏小径。高出云中的是钟楼佛殿,流来涧内的是绿水青萍。往来不见一人行,远望但闻多鸟噪。

  祖师见道:“上一座小石桥,便在桥上少憩。”三弟子依栏傍立。师徒正讲几何见性明心道理,祖师只见桥下清流可饮,乃命道育持钵汲水。道育下得石桥,见那水中虫蚁杂集,乃循着沟浍而走,说道:“水虽清流,虫蛭游中,不但不洁,且恐惊伤生命。”乃循流到那洁净去处取来献师。道育正举此念,却说阿罗尊者随处显灵,第八位尊者以一法试道育。他却为何?只因狐妖以幻法弄愁和尚,为释门护道,故试道育禅心,因扶演化,乃于水沟傍地,忽然见一人,捧着一个盘子,中有钱钞数贯,见了道育乃说道:“师父,小子是村间人,为父母灾疾,许下斋僧布施。愿以这几贯宝钞敬僧,祈保父母。”道育道:“虽是你为父母孝心,只是我僧家遇缘化斋,这钱钞无处使用。”那人道:“师父说的何话?出家人哪个不贪几贯钞?防天阴、备饥饿,就是破了偏衫,也要钱买。”道育笑道:“补破衲是我僧家本愿,有斋供应必要钱?善人,你只知布施我僧家这钱钞,你哪里知道替我僧家生过孽?世人嚣嚣,只为财利,见了钱钞,必起贪心。我僧家受了你的,必要藏收在身边,或是密贮在囊厢,是我先生个防人贪盗心肠。不如无有,何等清净。”说罢,只看着沟渠中清水要取了献师。那人又道:“师父,你既不受钱钞,难道不开个方便救我父母?”道育道,“留你钱钞问医赎药,便是我的方便。”那人道:“救不得,救不得。”道育道:“你父母在哪里?”那人便指着庵内道:“在这里。”道育抬头一看,只听得庵内吆吆喝喝人声,乃想道:“此是他父母病苦也。”及看那人忽然不见,惊异起来,忙忙取水到桥上,献与祖师,便把这异事说知。祖师乃把慧光一照,说道:“此神人也。为试汝因而救僧。吾且打坐在石桥,汝等弟子当先到庵中,自然知故。”

  三弟子领诺,离了石桥,尚远庵门,只见庵中来了三五个和尚,迎着三师问道:“列师可是东行的么?”三师答道:“正是。”和尚道:“我等闻知国王皇叔出国,大小臣工、善男信女、僧尼道俗,千百之多迎送,我等也是等候迎接的。怎么这些时还不见到?”三师答道:“就是我师,他出家本为修行了道,度化众生,便是一人前行,连我等弟子也不肯带,哪里肯惊动众人?”众僧道:“我等是一样出家的,巴不得说个大头势惊动世人,若据三位师父说,真乃高僧也。”道育师便问道:“庵中何人吆吆喝喝?有如病苦?”众僧道:“小庵前有空堂三间,专下往来僧道。今有几个化缘和尚住宿,遇着两位官人说要斋僧,和尚中一个不曾得斋,吃了他两个冷馍馍,便作怪起来,却是他在庵中吆喝。”众僧说了,又问:“祖师何时到此?”三僧说道:“我师在石桥打坐。”众僧忙步往石桥迎接。

  却说三师走到庵前,便闻着一阵腥风糟气,及抬头,又见那庵堂屋上一团妖氛现出。道副乃向尼总持说:“此庵中定有妖邪迷人,想那没道行僧人染惹了。”尼总持答道:“正是这根因,我等须要提防。”三僧进得庵来,却直上大殿,参拜了世尊圣像,稽首了两庑阿罗尊者。道育见了八位阿罗圣前,便了悟前因,乃合掌称扬道:“佛心无处不慈悲,只因僧道家时时警省,行行正念,自然感应甚神。”三僧参礼毕,只见两廊众僧知是祖师徒弟先到,各各来行礼,问道:“祖师尚在何处?”副师答道:“祖师在众师心头。”那僧们听得,便笑起来,说道:“东度师父真真的有些拨嘴,我等初相见,问声祖师在何处,乃是好去迎接。乃答道:‘在我等心头。’”副师听了,乃说道:“众位师父,不必疑我言语。假使你问我灵山在哪里,我却不曾走过,也只得答应在你心头。”只见一个僧合掌拜下,道:“师父,我弟子悟了。”育师乃问:“往来僧人住在何处?”一僧答道:“师父,我这庵通各处地方,往来游方却多,前边有空堂三间,安住师父们,已打扫了。方丈闻知祖师降临,又收拾殿后一间静室伺候。”育师道:“出家人莫要两样待人,既在佛会,都是有缘,我且与师父看那前堂。若可容我等,又何必他处?”众僧道+“前堂有几位游方化缘僧,闻知方才有两位施主,把了两个冷馍馍与一僧吃了,正在那里作怪。”育师听了道:“是了,是了。我们未进庵门,便已知这作怪。”乃直走入前堂,只见那吃了馍馍的和尚,愁着脸,摸着腹。众僧与有为他愁的,也有为他不是的。为他愁的,便说同行为伴,怜他贪食,受了疾苦;说他不是的,怪他不自爱重,贪食冷物受病。育师见了,合掌道:“善哉善哉!这馍馍是哪里化来的?”

  只见堂内走出两个士人来,见了育师神光罩体,道气合身,他两个打一个寒噤。狐妖乃向陶情说道:“这和尚不凡,想乃是演化僧人,我等既撞着,须要做出个手段来。”陶情乃开口向育师问道:“师父们可是东行演化的?”育师道:“正是。”陶情道:“同行有几众?”育师答道:“上有吾师,下有吾师兄两个。”陶情道:“演化行的是何事?”育师道:“随类而化。若是出家僧道,吾师便发慈悲,指陈上乘道理,令其觉悟;若是士农工商在俗众等,吾师便说方便,开导人伦正道,这便是事。”陶情笑道:“上乘道理,我等迷而不悟,若是人伦正道,四海九州人民无数,你们一人如何能化?且莫说千万人、千万心,便是我一人也有千万样心。”育师听了笑道:“施主,你可知千万心总归一心,假如我僧家化得一人心,便是化了千万心。”狐妖也开口问道:“师父,你说人伦正道,却是哪样人伦?”育师答道:“大则君臣父子,次则夫妇、朋友、昆弟,各有个纲常天理,便是正道。”狐妖道:“此时且莫讲别理,只说朋友这一伦,便有千百样心,师父却如何演化?”育师道:“朋友之交,任他千百样心,只要尽了我一人之心。”狐妖道:“一人心却是何心?”育师道:“朋友以义合,只要尽了这个义心。”狐妖明晓得这个义字道理,他却故意辩问,只要等僧人说出个演化的去向,他便为陶情设阻拦计策。他哪里知道高僧智慧明静,自庵前已知妖气腥风,及进入堂中观见这两个形色,乃暗忖道:“何处妖邪,敢青天白日迷乱僧人?也只因这和尚动了贪痴,自取作怪,我如今且探这妖邪何故在此。”乃问道:“二位施主到庵何事?”狐妖把斋僧的前话说出。育师道:“善事,善事。我等东行饥渴,正欲化斋,却遇着善人,好歹求化一顿饭食功德。”狐妖听了,私喜道:“陶情要阻拦他正无计,这泥馍馍且要弄他一番,叫他师徒们吃了作怪。”乃取土泥又变了馍馍两个,双手递与育师道:“我与这老朋友在人家吃馍馍省来的几个,只是冷了。师父可吃得便吃,若是吃不得冷斋,便热了吃。莫要似这位长老作怪。”道育道:“不妨。我僧家有个钵盂,却乃是个宝贝,凡遇化的斋饭,不论冷的热的隔宿的,入到钵内,吃了再不作怪。”乃取了一个钵盂在手。那陶情见了,惊讶起来,说道:“这件器皿却不曾相会。”乃向狐妖说:“老狐哥,这长老不比平常,俗语说得好,‘看风使船’。可算则算,不可算则走路,莫要惹他。你看他这件吃饭的家火,倒有些古怪。”狐妖道:“什么古怪?我知这是和尚家化饭吃的钵盂。”陶情道:“什么钵盂?老陶从不曾见。”狐妖道:“你却见的是何器皿?”陶情道:我见的器皿;说与你听:

  瓦壶瓶,烧窑上。锡坛儿,出工匠。还有铜罐瓷瓯葫芦样,拿银玉斝玛瑙镶厢,琥珀杯儿雕各像。鹦鹅摘桃蜂赶梅,老虎狮驼并兕象。广筵长席说交欢,我与这器相亲傍。钵盂器皿不曾闻,只好盛饭斋和尚。

  狐妖道:“你不曾见这器皿,也难怪你。他却是僧家物,待我假问他个来历,你便听知。”狐妖乃向道育问道:“师父,你这器皿有出处么?”道育道,有出处的:

  这钵盂,配锡杖,本慈悲,出经藏,不比寻常器皿盆瓯棒,八宝攒成法食盂,五戒如意持斋汤。目连尊者救慈亲,饿鬼狱中超业障,一切毒厌化为尘,邪魔见了魂胆丧。

  道育说罢,陶情听得,只叫:“老狐,走了罢。你听他说的这家伙厉害,不比我的瓦罐瓷瓯。”狐妖笑道:“老陶,你的瓦罐瓷瓯更厉害多着哩。”陶情道:“瓦罐瓷瓯有甚厉害?”狐妖道:“和尚的钵盂,不过化斋盛饭。你的家伙,荡着的花钱费钞。卖产破家的,也只为你这瓦罐;吃醉了撒酒风,生事惹祸也只为你这瓷瓯。却不是比钵盂厉害多哩!”陶情道:“且看他吃你馍馍,若是着了你手,便厉害也没用。”狐妖道:“说得是。”只见道育接了狐妖两个馍馍在手,便不就吃,乃放在钵盂内,一手捧着盂,一手半合掌,念动咒食真言,那馍馍在盂内,忽然一阵烟起,却是两块土泥。土泥在钵内,忽然拥出一座小小山岗,那岗上走出一只小小金睛白额虎来,渐渐长大。狐妖见了,往庵门外飞走。陶情怨道:“我说这和尚的钵盂厉害。”狐妖慌张张的说道:“果然厉害。只是老陶,你既要阻拦他,也说不得计较个策,破他这个厉害。”陶情道:“往前途相候他,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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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父戒子结良朋 岁寒老友嗔狐党

  狐妖向陶情说道:“东度僧人,我看他们遇着修行访道的,便指说见性明心道理。若是遇着不在道的,便指陈三纲五常生人的道理。其人若明这道理,他便坦然前行。若是其人不明这道理,他便不行,必要度脱了这不明人。我想五常中朋友也是有关系的。方才既在堂中说了父子交、忘年友,我与你便依附个朋友交。不明道理的去与他们辩驳,误了他行程,便遂了你拦阻。”陶情道:“此计甚妙,只是要在这村前村后,寻几个不明朋友之交的,去费他们一番唇舌功夫。”

  按下二妖计较。且说副、尼二僧在殿上与众僧讲禅,候祖师驾临。道育却在堂中接了狐妖馍馍,放在钵内,念动真言,显化出虎来。狐妖畏虎,一阵风走了。道育师乃笑道:“我说堂中腥风糟气,原来果有妖魔在内。”乃向愁僧说道:“师兄,你休怪妖邪,都是你心贪自取作怪,出家人愁道不愁食。经文说得好:我身本不有。身既无有,食便是空虚。有斋无斋,置之度外。谁叫你忧愁,便生出烦恼魔障。”育师说罢,把钵盂向涧中取半盂水来,念一句梵语,与愁僧吃下,即时安愈。众客僧方才问师来历。育师乃把祖师演化东行说出,客僧个个称扬拜谢,一齐向桥边来迎祖师。后有称道育师盂水救愁僧五言四句说道:

  贪心招怪孽,盂水荡妖氛。

  度汝愁和尚,宁知不有身。

  却说这边海新沙村中居人甚众,农工商贾,遵习道理的不少,结纳交友,往来欢好的也多。有一人名唤仁辅,家私颇富,结纳的几个朋友都是财帛相交,酒肉为友。其财帛相交的,阿谀趋奉,真也殷勤。其酒肉为友的,花言巧语,真也契阔。一日,仁辅正在堂中,与这一班交友,讲论的不入诗书正道,都说的是些博奕游闲、花柳浪荡事情。狐妖与陶情在庵门计较了一番,说道:“僧人正讲的是人伦、朋友交谊,我与你就在前途观看那贫穷富贵之人,看他是甚么交游,鼓弄他一番,却与这和尚规正,一则见闻他些话头,一则废他些时日。”陶情说:“交游的事情,惟我极熟,门路却多。”狐妖笑道:“果然结交朋友不少得我,只是你既熟知这门路,你且与我讲一讲,好去寻人。”陶情乃讲道:

  朋友从古来,五常赖扶植。

  有等势力交,财帛与酒食。

  同道或同类,善柔共便辞。

  直谅友多闻,三损并三益。

  结盟刎颈交,少年忘年密。

  患难道义明,父子相传袭。

  故此生死情,同袍共砚笔。

  门路说来多,屈指非只一。

  狐妖道:“我也知门路多,如今且与你弄个隐身法儿,走到前村,看哪家堂上有相聚的交朋,好歹去鼓弄一番,看那僧人怎么演化。”陶情道:“却也要看他是哪一家朋友,亲的使他疏,薄的使他厚,这计较方成。”狐妖听了,乃与陶情使一个隐身法,他见人,人却不见他。走东邻,穿西舍,却好来到仁辅家。只见堂上几个朋友,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与主人讲论。狐妖与陶情听了说道:“这宗门路得计较了。”他二妖伺候,听那坐着的讲些博弈事情,仁辅笑嘻嘻答应。只见正讲间,堂后一个老叟走将出来,也不拱手,也不叙礼,便看着仁辅说道:“交朋友以义,必须彼此德业相劝,过失相规,这方是良友。我老人家在内,听得你这两位说的无一言正道,俱是嫖赌事情。青天白日做些正经好事,结交几个有益无损良朋。若是这样歪朋,使我老子厌心。你二位快走快走,莫要勾引良家子弟。况我老子这家私,也是辛勤出来,好朋友扶助的。”那两人口中即答应道:“我小子,讲便讲了几句嫖风博弈的话,却不是这家吹手扶头,囊家久惯,却要来叫大官人放些债,生些利的。偶说句耍乐话,老尊长莫疑莫怪。”老叟道:“便是劝人放债,也是个财帛相交,希图利债。我家若一日无钱,你这耍乐话儿也没的来说。便是这堂屋之上,也不来坐。”那两人听了,往门外咕咕哝哝去了。

  狐妖与陶情说道:“这家父严教子,与子驱逐无益朋友,不是我等计较,别家去看。”陶情道:“两个坐着的去了,且看这两个立着的却是何友。”只见老叟说了两个坐着的去了,却看见两个立着的,只道是人家后生仆辈,便进屋去了。这两个乃向仁辅说道:“你老叟说的一团道理,只是不当人前嗔怪大官人的朋友。况你也是有主张的,便是花费几贯,也自有来处钱补。”他两个巧语甜蜜,那仁辅欢喜,忙叫侍儿供设酒饭款待。他两个方才坐下,狐妖看他细嚼慢咽,那些阿谀奉承全没个道义言语,乃向陶情道:“这二人却上了我们计较也。”正说间,只见屋内一个妇女叫道:“官人,你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怎么相交两个酒食之辈?我为中馈妻房,叫我碌碌劳苦,打点节品,费心烹饪,只道待你多学多识、道义之交,却原来是有损无益之友。”那两人听了,羞惭满面,手放下酒杯饭碗,口里忙说道:“大娘子,你也是贤德的,我二人却不是劝嫖赌乐游荡的,却是早晚过来候大官安福的。”妇女道:“人各有家,人各有安福,我官人因何不到你堂上吃酒饭,问安福?若是没有这酒饭相待,这安福且从容待候你;若是真真问安福,方才听那两个讲嫖风的,你便该直言规谏,使我公公听了不出来动这一番言语,却不是老者安?我官人不听得嫖赌之言,不笑嘻嘻答应,必然保守家财,却不是官人福?就在堂后听你说的都是巧语花言,便知你等是酒食朋友。”一个听了就起身要走,一个便扯住道:“话便是贤德,只是坏了大官人体面。女人家只宜居室中规谏,怎么把官人朋友当面抢白?既已见教,且终了他官人款待高情。”起身的又说道:“罢,罢,去了罢。人家娘子能明明抢白,便能恶恶打来。莫要惹她,去了罢。这酒饭再到别友家去吃罢。”一路烟跑了。

  狐妖见这光景,向陶情说道:“这家子不但父严,亦且妻悍,不容丈夫搭无益之友。不是我等计较,再往别看去看。”二魔方出堂门,往外欲走,只见一个衣冠齐楚,仆从跟随,走入仁辅门来。狐妖道:“这来的朋友不同,料又是一等。”陶情道:“只恐是亲戚。”狐妖道:“且随他进堂,看主人何待。只见这人走入堂中,仁辅忙入内更衣出迎,侍儿仆婢收拾开待客的酒饭家伙。那一个酒食朋友门外去了。仁辅迎得这人,宾主叙礼。礼毕,便开口说道:“小子一来候安福,二来邻有宦游解组归来,欲相交几个林下老友,盘桓余年。小子意欲纳交,只恐力薄,特来奉约往拜。倘结成交契,早晚也沾他些贵气。便是我与老兄处在村间,也有些光采。”仁辅听了说道:“事便是好,只恐我等扳援高贵,惹人嘲笑。亦且他尊贵体面,拿出傲慢,我等怎当?”这人道:“我闻他与人交好,说我无官守,林下逍遥,便与常情一类。况处乡里,有何高下?这便是个达尊,有道理的。况我等以势分纳交,原该卑以自牧。”仁辅听了,满口应承,便吩咐童仆跟随,与这人出门望客。狐妖与陶情道:“这计较却成了。”陶情道:“看此,定是势利交。”狐妖道:“古语说得好,‘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陶情道:“正是,我也闻得,‘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我们且随他去,看光景再做计较。”

  二妖隐着身,跟着仁辅二人出得门来。只见那两家僮仆,你也兄,我也弟,两相交好。陶情便问狐妖道:“你看此辈也有个交好,这却唤做何交?”狐妖道:“这叫做同类交。”陶情道:“同类交,可有个义字么?”狐妖道:“生死交,刎颈交,没有他的;势利交,直谅交,没有他的;笔砚交,宾主交,没有他的。倒是个酒食交,有他的。那主人会席,此辈不空争食其余,却有何义?”陶情道:“这也计较不成,且到那宦家,看他如何,再做道理。”二妖隐着身,随着众人,走到宦老门首。只见那:

  阀阅高排门第,缙绅首出人家。

  朱户分开环面,彩椽上有雕花。

  但观鹤鹿来往,不闻鸟雀喧哗。

  这厢叩阍有礼,那壁应客无差。

  仁辅二人走到大门,小心低问,只见把门的答应了,进去禀知。怎知二妖隐着身,一直到了厅堂上。却见那尊长陪伴着三五个朋友,闲谈笑话。把门的禀知,尊长忙出堂相接。二人入得堂前,下气柔声,谦恭逊顺,却也真个十分小心。狐妖与陶情道:“我观二人实乃谄媚交。”陶情道:“此处可要和尚度么?”狐妖道:“敬尊长的礼当,做尊长的安受,未足计较,还不动僧人之度。且再看众坐着的情义何如。”只见那堂上众友,也有峨冠博带的,也有穿绫着缎的,也有宽袍大袖的,也有道巾野服的,也有布衣青衿的,许多坐客交谈接语。只见那尊长席间敬礼,却只在那布衣面上专意。陶情向狐妖道:“这尊长矫情励俗,不与那富贵的交谈,乃与那寒薄的接语。”狐妖道:“相交不在贫富,只要有才略,想此布衣多才多略。且听他借资布衣,是何言语。”乃听尊长与那布衣讲的,都是三四十年前淡饭黄齑事,寒窗笔砚时。狐妖道:“原来是贫贱交。这尊长不忘旧故,可谓高贤。那和尚见了又何以度?我们计较不成,罢,罢,还是到别家去看。”

  二妖隐着身,走出尊长大门。二妖现了形,往前正走,只见路口一座亭子里边,坐着两个乡老。狐妖上前拱了拱手,便与陶情坐在亭子内。只听那两老口口声声都讲的是是非、谗言、谤语,辨白心迹。狐妖仍旧变个青年,乃向那老者问道:“老翁二位,也有几岁年纪?老人家,时光也见得多了,世事必经练久了。有甚要紧,气哼哼的讲是非、分青白,不自保爱?”那乡老一个开口说道:“乡兄,你不知,我相交一个朋友,平日也不曾慢待了他,便是交财也明,往还也不失了礼节,只因些小怨隙,他便背前面后说我的短,讲他的长,故此的不得不生恼。”狐妖道:“既如此,便绝了交也也罢。”乡老道:“既相交为友,如何便绝交?”狐妖道:“老翁叫做匿怨交,最为君子所恶。”乡老道:“你这人不知道理,怎便说我是匿怨交?殊不知我乡老当初是三人为友,歃血为盟,岁寒不变。只因小人占了些春光,被几个风流亲爱携我入秦楼,或拉我到楚馆,又教我随他书斋绣阁,与那兰蕙争香。这一朋友还有时相谅,那一个朋友便背前面后说我抛弃交情,逐甚风流,坏了节操,故此在这里辨白心迹。”狐妖正欲问老者姓名家乡,只见远远又来了一个乡老。这两老忙起身,笑语无间。那来的乡老便看着这两位说道:“你二老,可该背后议论人短长?我与你二老是结盟交契。只因你炎凉占先,弄香腻粉,做了个匪人交。我本虚心忠言劝你,你何故在此怨我?”二老只是笑而不答。陶情问道:“三位老尊,大姓何名?家住何处?”三老答道:“山野村老,也悚谈名姓,料住在此山中,往来熟识。”狐妖道:“既幸相逢,便通个名姓,以便称呼。”一老便道:“老拙叫做春魁,这友叫做后凋,这友叫做此君。”便问道:“二位也通个姓名。”狐妖不肯说,只见陶情便答道:“小子陶情,这友叫做畏虎。”狐妖只听得一个虎字儿,便吃了一惊,变了颜。三老却也通灵,便笑道:“畏老冗似曾相识,倒是陶老兄不曾会面。”狐妖一则知三老是岁寒友,无可计较,一则听老者说似曾相识,恐知自家来历,乃扯着陶情说道:“别家再看去。”乃辞三老说道:“小子们要前途赶路寻友,不得奉陪。”三乡老笑道:“你这狐朋酒友,哪里去?我三老久已知你来历,你如何妄借人形,伤坏雅道,梗高僧道化,欺我岁寒交情?”狐妖被三老说出来历,便胡厮赖,乱嚷乱叫,只寻空儿要走,被三老缠住难脱。那陶情是久惯一路烟的,丢了狐妖,一阵风跑去了。这三老扯住狐妖道:“你老老实实说来,方才跑去的是谁?你与他有何缘故相识?”狐妖只得说出真情,说道:

  他是破除万事无过,为助我擒反目邪魔。

  因此结为忘年小友,不匡遇着演化头陀。

  我把土泥变为斋饭,被他钵盂破了馍馍。

  顷刻盂中长出山岭,猛虎咆哮跳下山坡。

  我狐生来有些畏惧,一路烟走也没奈何。

  谁知撞见三位老友,识破了我来历根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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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纲常见性明心 谈光景事殊时异


  话说狐妖见陶情老友一阵烟跑去了,这三乡老拉住不放他,道:“患难中便见交情,可见这陶情是个面交酒友。”狐妖苦苦哀求三老放手。这三老说道:“你这妖魔不求那高僧度脱,离了畜生之道,却还要假借人形,妄托友道嚼人。吾等常与山君往来,须率扯他到山君处,叫他把你碎嚼。”三友正讲,只见一人飞奔到亭子上来,口称“范子”,见三老拉住狐妖,乃问道:“三位老叟,如何扯住这位青年朋友不放?”三老不答,但问:“足下何往?”范子答道:“吾与一友,期二载千里相会,今其期矣,千里赴约。”三老听了,遂放了扯狐妖之手,近范子前一揖,说道:“君可谓知己交,世上有此信人,吾等当亲当敬,又何必与此狐交,作甚计较?”狐妖见三老放了手不睬,含羞退去。范子也别了三老,说道:“吾要赶千里路途,不暇与老叟聚谈。”乃飞走去了。三老方才讲道:“闻狐妖说,演化高僧过此,他们能发明纲常正道,我等既世称三友,便把这友道求他们指教一二。”按下三老在亭子前等候高僧不提。

  且说道育在堂中钵盂内现出山虎,吓走了狐妖,乃向那愁和尚说道:“师兄,你入了贪魔,自取作怪。你只知敲梆化斋,哪知贪迷觉悟?”愁和尚摸着腹,只叫“爷爷呀救难。”育师乃把钵盂盛了些涧水与他吞下,顷刻平安,那众僧方才合掌称谢。只听得山门众僧迎接祖师进了正殿,参礼圣像,相见了方丈。三弟子上前侍立,顷刻殿前聚集许多善信。也有来历的,说道:“好一个长老,像貌非凡。”也有来求道的,见了祖师庄严色相,便参礼十分。这来求道的,也有一等谈空说妙,问法参禅。却有一等,听闻得高僧指明纲常伦理,能使不忠不孝等类改行从善。只这一等人,其中便有家中或父不慈,或子不孝,或夫不爱,或妻不敬,种种家庭不和的,望着演化僧到,特来参谒求教。这些人,只道高僧有奇术神法,把那反常背理、不忠不孝的转变过来。哪知高僧只据着生人性分中正大光明的道理,一提撕开导耳。当时聚着善信中,便是仁辅与宦尊众友。那亭子上三乡老齐来探谒,道副大师一一请问众檀越姓氏。只见宦尊开口说道:“老子舒中来也,解组归来,闲居无事,与这位朋友盘桓终日,以乐舍年,闻得高僧自国度远来演化,特谒莲座,以聆妙旨。”祖师不答,但说一偈,说道:

  俯仰从前,一正而定。

  逍遥已后,勿浇乃性。

  那宦尊听得,拜受谢教,说道:“人言不差,果然高僧因类演化,老子知偈意矣。但只是老子与众友来临,须是人人求一个超脱。”祖师乃目视副师,副师领悟,乃向宦尊说道:“吾师教本无言,说偈只为尊长有问,不得不言。尊长欲人人尽言,非吾师本意。我小僧代言,且只就老尊长说众友来临,小僧看众位色相不等,有知是上交老尊长,还是尊长下交取友?这友道多端,总归一义。”尊长点首,说道:“老子晓得了,只是一件事请问你;出家人当讲些见性明心的宗教、虚无微妙的禅机。我闻你们自出国门,只讲的是纲常伦理之言,演化忠孝廉节之辈,这三纲五常乃是在家生人的道理,你出家人既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何谆谆只讲这俗家的事?”副师道:“老尊长,就你说见性明心,这性是何物?这心是何物?世上若把这纲常正了,便就是见性明心。”宦尊笑道:“不是这等说,把宗教离远了。”副师道:“老尊长,你离了道理讲性,还是你远了。”舍宦尊又问道:“师父,你们东度之意何为?”副师道:“我祖师与震旦国度有昔劫之缘,又因崔、寇诛尽沙门,吾师于慧眼中,观见崔、寇不忠君上,自然王法不容。乃若沙门被诛,却也是他自取灭亡,岂被披剃出家,不守禅规,天道肯与你安然受享?僧等为此远行,要使这不忠的知王法,鉴报应,改心从善;要使那破戒的守禅规,遵释教,不堕无明。”舒宦尊听了道:“人言不差,都说东行高僧如镜悬照,物随其来,都在光中。我老子时时想慕,刻刻欲会,今日相逢,听得教言,实慰我心耳。”副师笑道:“此可谓友道中神交也。”那亭中三乡老听了,一齐说道:“交情说到神交,这点精诚,古今能有几个?古语说得好:‘坐则见于墙,食则见于羹。’心同道同,便是交道也。”

  众方讲论,只见那堂中几个和尚都上殿来,参礼祖师毕,便问副师:“从哪条路来的?”副师答道:“自惺惺里来。”和尚又问:“往何处去?”副师道:“从东路去。”和尚道:“我等正从东来,师父们要小心谨慎。这东路有些阻碍。”副师问道:“有甚阻碍?”只见那愁和尚把脸越加愁容,说道:“难行难走!”

  第一宗是海水茫茫风波险。

  第二宗是剪径妖孽劫行囊。

  第三宗是被难沙门无度脱。

  第四宗是不重僧村难化斋。

  第五宗是程途遥远没处宿。

  副师听了道:“海水风波,我国王有赐的宝舟,可恃以无恐。若是剪径妖孽,我僧家有何一介行李与他劫掠?被难的沙门要求度脱,正是我等演化夙愿。出家人到处,难道饥饿而死?必有伽蓝打供。这路途遥远,随所住处,便露宿林栖,有何不便?”愁和尚越加哭起来,说道:“依师兄所说,四宗都罢了,只有这被难的却是那被诛的冤魂,一灵飞越,到这方乡,倚草附木,迷往来行商过客,我等饶着是逃难一事同人,他鬼寻熟的迷,几乎被他迷倒。”副师道:“你既是吾僧家,岂不会往生超度真言、驱邪缚鬼神咒,如何害怕?”愁和尚道:“他生前与我等也不同心,死后越加惫赖,说我们吃素看经的得了太子救难,得以逃生,他吃酒如荤的偏生古怪,神道不饶他,个个被伤。伤了倒也罢,却还要把他堕入地狱。我等逃来时,正是他们迷人日,只恐如今都堕入地狱,路途清宁好走了。若是还有漏网的,师兄们却也要小心在意。”副师听了笑道:“师兄,你说来只会哭,便是不会出家的。岂不知一切尽皆空,凡人见怪不怪,遇邪无邪,自然恐惧不生。你若是愁眉苦脸,枉吃了素,何尝看经?”副师说了,众善信赞叹,各各辞出庵门而去,祖师祖徒在庵静室打坐不提。

  且说陶情与狐妖冒居友道,见事不得个计较,又被那岁寒三老友扯着,怕惹出事来,一路烟走了。却走到东南通道的荒僻路上,举目无一个识知,自己揣度,说道:“我想当初灵通关浑迹,到今尚无一个着落日子。”只因狐妖讲到弟兄朋友处,遂想起王阳、艾多、分心魔这一班结义,不知漂泊何地。正然思想,只见远远几个人来,陶情立住脚,睁开眼看,那来的乃是几个踉踉跄跄酒头汉子,走近前来,见了陶情便道:“老兄缘何独立于此?摆脱不似旧时,憔悴大殊昔日。”陶情见了道:“原来是昔年交契老友。一向在何处立脚?”众人道:“往昔与兄逐日交欢,只因北魏有神远通晋,带了几个僧人回国,那好僧持戒,把我等驱逐无所。却有那不守戒行的,日日与我等相亲,逐而留住脚头。今日那不守戒行的,弄出败兴,我等存留不住,故此远行到此。”陶情道:“别来已久,众兄还是往日光景么?”只见一个道:“时异事殊,我等都改名换姓。便是与一个相亲,他也起了别号,就是我当年与老兄相好时,名叫打辣酥,如今改作终日昏了。”陶情笑道:“这等说来,众兄都有别号了?”众人道:“都有,都有。”陶情便一个个问,终日昏乃指一个、说一个道:“这位叫做百年浑,这位叫做沽来美,这位叫做只到酉,这位叫做乐陶陶,这位叫做口流涎,这位叫做吸百川,这位叫做吃不尽。”陶情道:“你众友高兴,另立名色,便是我小弟当年叫做雨里雾,如今也改做陶情。我且向终日昏老兄,你与那不守戒行的相亲,弄出甚么败兴?”终日昏道:“小弟们一言难尽,都有几句《西江月》曲儿。”陶情道:“怎么还有心肠做曲儿?”终日昏道:“你知道的,有了我等,再没个不哼两句儿的。”陶情便道:“说来,说来。”终日昏乃说道:

  原为相亲解闷,谁知他朝夕不离。忘却敲钟打鼓念阿弥,斋醮全然不齐。

  陶情问道:“老兄,你这个曲儿说的是出家和尚与你相亲,他却如何败兴?”终日昏道:“这僧人师徒两个没早没晚与我盘桓。一日施主家请他荐亡,师父道:‘徒弟,明日施主家荐亡,今日戒饮罢。’徒弟道:‘明早戒不迟。’次日起早,看着瓮缸,恨了一声道:‘冤家且忍耐半日儿。’我小弟在瓮中只得由他。他师徒到施主家,一日法事毕回来,等不得,点了一盏灯,拿了一把壶来瓮边,就听着他叫一声:‘徒弟,冷的吗?’那徒弟道:‘熬了这一日,哪里等得再烧火去暖。’那师父方把灯放下去揭瓮,只见一阵风起,我在瓮中听那风:忽地声如吼,门窗尽刮开。老僧没计策,只叫点灯来。老僧方揭瓮盖,忽然一阵狂风把灯吹灭,便叫徒弟点灯来。那徒弟道:‘堂中灯火俱被狂风吹来。’急急走到瓮边,只见黑屋中一个亡魂哀哀哭泣,说道:‘二位师父,好歹再熬今日一晚,免开瓮罢。我承功德,道力已接引生方。如吃了这瓮中物,不但不得生方,且还要堕入地狱。’那师父听了害怕起来,叫道:‘徒弟,见了鬼也。’徒弟胆大,乃说道:‘我等荐亡道场,八众僧人,却难道今日都不开瓮?’那魂随应声道:‘六个俱守戒行,所以我才得他道力;若是师父二位,只恐自身不保,还能救度亡魂?只是你有一日之戒,便也成就了功德;若是今晚开了瓮,不但我无缘法,你两众也有后灾。’他师徒哪里肯依?便把瓮里屋里揭开,也不灌入壶瓶,便把杓子你一杓,我一杓,冷吃到个醺酣方才点灯。他两个师徒终日昏昏,我小弟所以起了这个名色。只因他如此,后来积出这败兴灾殃,我故此离了他到此。”陶情听了道:“你当初不该与他出家僧相亲。”终日昏道:“他来亲我,谁去亲他?那六个不亲我的,我可敢去惹他?”

  陶情听了,乃问百年浑说:“老兄想也是师徒们败兴来的?”百年浑道:“小弟另是一家事故。”陶情问道:“哪家事故?”百年浑道:“我也依样画葫芦,说个曲儿。”乃说道:偶向朱门寄迹,谁知那白社攒眉?相亲相爱百年期,只为他下楼不记。

  陶情听了道:“老兄,怎么他下楼不记?”百年浑道:“我遇着一个贵客爱我,携我到他家终日款待宾朋。这宾朋中也有尊敬长上的,一团礼节待我;也有天性不饮的,毫不沾染于我。不想座席中一个与我滥交的,他哪里顾甚贵倨,管甚礼节,只到个瓮尽杯空,还要使得人家瓶壶不闭,差家童送到他家里。这个滥交,到了八九十岁也无一日清醒。将近百年还是终朝酩酊。子孙劝他老人家保重要紧,哪里肯依?却好从楼上去,便不记下楼时,一交跌下来,跌个呜呼丧矣,他才放我。”陶情道:“败兴,败兴。且问只到酉老兄,可也是跌下楼来伤了残生的一般?”只到酉道:“不同,不同。小子遇着一个风流朋友,尽是相爱。到临了,也弄得败兴,饶着败兴,也有个《西江月》说与老兄听。”

  适量而止为上,谁教他贪滥恣情。恹恹镇日不能醒,不到黄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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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师慈悲救患难 道士方便试妖精

  只到酉说:“他父母爱他,叫他节制些,莫要吃,早伤了性命;那医家劝他裁减些,莫要到个药饵难医。他哪里肯依?只是逐日恹恹害病一般,好饮食一毫也咽不下,美味汤火儿吃下也难安,所以说他昏昏只到酉。小弟便随着他起了这个名号。”陶情道:“你既有托,缘何也来?”只到酉道:“便是他不听父母教,不依医人劝,生出毒病儿来,也到个亡之命矣,才走将来。”

  陶情道:“败兴,真个败兴。且问沽来美、乐陶陶与口流涎、吸百川、吃不尽列兄,也都有个毒病儿,方才得放你来?”众人道:实不瞒老兄,我们也都是一般。但是有节制的,略略不为所困。却也有一个曲儿你听:

  谁不是沽来美味,那个不快乐陶陶?流涎不尽百中川糟,爱养浅斟为妙。

  陶情听了道:“众位既是相亲的,都是高人放达,浅斟樽节,不为所困,宜乎贫贱相守,淡薄为交,何故又来到此?”沽来美道:“我众人虽说有相亲相爱,古语说的好,‘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世间万事总皆空,便是我沽来的美,沽尽也空,乐陶陶,乐毕也空。涎了也空,川竭也空。只是吃不尽,便也是我等不尽。那吃的,便是老彭八百岁,也有了时空。”陶情听了:“不差,不差,说得是。”终日昏便问陶情道:“老兄,你的行径,也说与我们知道。”

  陶情道:“我小弟也照列位说个《西江月》罢。”乃说道:自叹生来遭际,与人欢合怡怡。文齐怎奈福难齐,专与僧人割气。

  终日昏听了陶情说“专与僧人割气”,乃道:“老兄,你如何与僧人割气?小弟却与僧人相亲。”陶情道:“我这僧人,比你那僧人不同。你那僧人是不守戒的,终有个空隙儿与你弄倒。若是我遇着的这僧人,没个空隙儿弄他。”终日昏道:“我们一味消愁解闷,却也没个空隙与哪个拿着。”陶情笑道:“正谓我们空隙儿多,被他拿着了,所以我东走西奔,没个计较。”终日昏道:“我们有甚空隙儿与他拿着?”陶情道:“他说有等人被我们发作起来,父母也认不得,把言语触了;弟兄也顾不得,把手足伤了;夫妻也忘记了,把恩爱失却;朋友也不念情,把交道绝了。还有不忍一朝之忿,装醉儿撒泼,惹祸生非,又有不知礼义廉耻,钻穴逾墙,这都是我们空隙儿,如何计较他?”终日昏道:“这等说来,果是与我亲的僧人,天涯相隔,不同的远着哩。这僧人如今在何处?”陶情道:“他今在海潮庵居住。”终日昏道:“我等就到这庵中见他,有何相碍?”陶情道:“难见的,难见的。”众人道:“如何难见?”陶情说道:“高僧慧眼,见了就知邪正,把门神将、秉教大力神王不容我等混入禅林,以此难入。”众人道:“我等各有变化神通,哪怕他慧眼与那神王?”陶情道:“失敬,失敬。列位俱有变化神通,且问终日昏老兄,会变何样神通?”终日昏道:“我会变脸,行见白就变红。”陶情听了摇头道:”

  不大,不大。”又问:“百年浑老兄,何变?”百年浑道:“我地变性,一会善,神不欺,鬼不欺;一会恶,天不怕,地不怕。”陶情也只摇头道:“不济,不济。”又问:“只到酉老兄,何变?”只道酉说:“我会变炎凉,一时寒飕飕,玉楼冻破;一时闹热热,银粟回春。”陶情更摇着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又问沽来美等:“列位老兄何变?”沽来美道:“我会变乜斜。”陶情道:“怎么叫乜斜?”沽来美道:“疲缠他入我圈套,腾挪他上我门头。”陶情笑道:“都不中用。高僧们神通广大,智慧幽深,老老实实待他出庵,再作计较。”按下不提。

  且说祖师在庵殿上静坐,三弟子侍立,忽然向道副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沙海邻村三五十族,苦罹于患难,虽然在他自作自受,却也未免动出家人侧隐。吾既居此,且已识故,安可坐观,不为之救?汝三弟子当往救之。但须得一物将去,庶不费力。”乃举目视着两庑阿罗尊者,向三弟子说道:“汝等当借尊者神力。”道副大师领悟,即于祖师座前,稽首辞出庵门。尼总持也领悟,乃于两庑阿罗尊者前稽首,随出庵门。道育师也领悟,乃于正殿世尊前稽首,随出庵门。在堂众僧,不知其意,也有向祖师问缘故的,也有随出庵外看三位高僧的,都不明白,祖师也不言不答。却说道副三位出了庵门,往边海荒沙直走,头也不回。三人正走人烟绝迹之处,满目荒沙。道副便向尼总持说道:“师尊于慧照中见邻村人民罹于患难,二师弟知否?”尼师道:“我见师兄领师旨,即稽首辞行,料有向方,又何劳疑猜?师尊目视两庑尊者,说当借神力,我故稽首阿罗前辞前。”乃问育师。育师说:“我亦二师兄之意,但思世尊万法教主救苦救难,到处显灵,故稽首辞出庵门。祖师既向师兄说,必料师兄亦得慧照。又说我等三人去救,何必询问?只是我二人尚未深明邻村何村,村人何难。师兄谅知觉而来也。”道副大师道:“我听师尊之言,邻村料不出东西南北,何敢多问,以逆师尊不言之教?”

  三个正说间,只见那沙岸上一个老僧盘膝坐地,手持数珠,口念经咒。三人上前稽首,那老僧只手还答。副师乃问道:“这荒沙何处?前去有村落人家么?”老僧不言,半晌,只等口中经咒念完,乃看着三人问道:“何处行僧,到此不知路头,还要问人?民间可有个不知止处,便妄自走来?作速回去。前村只因善恶人心杂处,惹了一个精怪,恶的应当受他害也罢了,只是善门之家,畏怕惊惶,却也不安。你三位要化斋,却也无斋。便有斋,却也难吃。不如回去,有座海潮庵可往往来僧道。那村居人颇多,还有缘化。”道副道:“我等是奉师命前来救人患难的,岂有回去之理?”老僧道:“精怪厉害,有甚要紧?便违了师父之命何妨?”副师听了也不问了,直向前走。老僧忙叫转来说道:“出家人,性子何急?”副师道:“天地间君父之命不可违,就是师命又岂可逆?比如,君命之蹈汤,父命之赴火,随行犹怕迟,尚敢退回?我等师命,便是精怪厉害,料不比汤火的厉害。”正说间,只见远远一个童子手持一杯茶来,说是近村人家送与打坐老僧吃的。老僧接茶在手,便递与副师说:“三位远来,合当受此。”副师辞谢道:“食必让长,我等安敢当其赐?”老僧笑道:“三位好心,只是你既奉师意救人患难,此去前沙尚远,这精怪降伏却也不难。我有一瓶在此,即把此茶注于其中,荡邪驱魅,不说甘露,可持而去。”副师方接在手,老僧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精怪来了?”三人回头,老僧与童子忽然不见。

  副师接过茶瓶,乃想起祖师之言,借尊者神力,乃望空拜礼。向尼、育二师说道:“此九位阿罗显圣,虽然试我等道心,亦系慈悲民众。但不知此茶瓶作何用处。”按下三位高僧望前路行走。且说这海沙村落,地名铁钩湾。村有百里,居人稠密。家家捕鱼虾,食海兽,离海荒沙还出那獐、狐、鹿、兔,人恣猎射网罟,却也奸狡异常,取尽生灵,堕成恶孽。却也有十中二三善心男妇持斋的不去取,吃荤的家无取具。只说这射猎网罟之家,百样奸巧,伤生害命,杀气太重。不但人遭苦极必报,就是飞擒走兽、鱼虾蝼蚁,伤害太急了,他也思想报仇。他一物微蠢,岂能报仇?冥冥之中却有神灵发慈悲之念,存好生之仁,痛恨那伤害生灵之辈,每每降灾与祸。可怜这村人,只知非德食不美,非射猎网罟无以资生,恣意妄为,恨不得竭泽而渔,空林而弋。他哪里知道,杀一生命,便生一仇怼。古语说得好,“人无伤虎心,虎无杀人意。”鹊歇牛背,不歇人肩,知人有捉他心,害他计。蚊虫见人手指即飞,蝼蚁遇雨得浮草而渡,他岂无心,不贪生活?何苦人心不知慈悯,百计害它,以恣口腹!只因这村人作此恶孽,就生出一个精怪。这精怪却出世不在深林大谷,乃生在水中,却是一个大虾精。他一微虾,筋力又瘦,如何成精?只为取他子子孙孙,食者太多,他积怒成仇,积仇思报,便成了一个精怪。一日在海中,与众虾计议,说道:“这村人太恶,百计来捉我等。恨我无鸥鹏之翅,蛟龙之灵,以快雄心。闻知这村人,荒沙处捕獐、捉鹿,看那獐、狐、鹿、兔中可有恨这村人的,或是结个伴儿,或是请教个法儿,把这村人弄得他个七颠八倒,也不饶他。”众虾道:“我等正在此怀恨他捉了去,咀嚼甚苦。”虾精道:“我只见他网儿撒去,叫作一网打尽,大大小小都被他捞去,却不知他怎样咀嚼,何等样苦。”众虾道:“他捞将去,大的剪去须爪,去须还不觉,只剪爪便疼痛难忍。”虾精哭起来道:“是么,是么?比如一人手膊被刀割去,可疼可痛。”众虾又道:“剪爪正痛。他却又送入滚油汤锅,这疼痛怎忍!”虾精道:“可怜,可怜。真是难忍,小的被他捞去却如何?”众虾道:“小的无须爪之痛,却有汤油之苦。更有一宗可怜处,说起这苦更甚,不是下磨盘,便是下碓舂,放上许多盐,做成虾儿酱。这个苦恼真真可怜。”虾精听了,收了眼泪,道:“此仇海深,怎生不报?”乃分身一变,变了一个长须老人。上得海滩,直投荒沙、深林密处,寻个獐、狐、鹿、兔,四荒观望,哪讨一个?都被村人射猎尽了。虾精正坐在深林,只见远远来了一个青年后生,虾精观看那后生:

  乔妆打扮,摇摆行来。一裹巾勒着齐眉,夹布衣遮来全体。腰束一根吕公绦,脚穿两只罗汉趿。手拿纨扇跳钻钻,眼望松林来疾疾。

  虾精见后生近前,便问:“小朋友,从何处来?”后生一时答应忙了,便说:“来处来。”乃问:“老汉子坐此做何事?”虾精听了便道:“你这后生,调嘴弄舌,必是个不做本等事业,闲游浪荡之人。”后生道:“你如何识得?”虾精道:“唐突相逢,须当敬老,怎么我问你何处来,你便答我来处来。”后生道:“你这老汉子必定也是个妄自尊大,不合时宜的老汉。”虾精道:“你如何识得?”后生道:“你先坐此,见人来全无个主道,身也不起,手也不动,便问我来历。我实不瞒你,小子姓狐名狸,来处也远着哩。”虾精道:“远也说说我听。”狐狸乃说道:

  家住昆仑山岛,常与鹿豕交游。

  只因性灵变化,偶来沙海滩头。

  有功捉得反目,无情交了陶流。

  到此人穷反本,还思旧境优游。

  虾精听了,故意做个假托熟,道:“原来是狐老兄,我一向久闻你与甚么陶情结为契交,今日如何独行到此?”狐狸乃答道:“我与他原是个面交酒友,一遇患难,他便高飞远去,你不知这个人以酒为名,到处苟合,若是不合,便一路烟无踪无影。且问老汉子高姓大名?”虾精道:“若问我姓名,也说说你听。”

  生在汪洋水国,与鱼为乐交游。

  只因子孙众盛,各分湖海潜留。

  苦遭网罟伤害,弄得家破人愁。

  为此来寻走兽,要与渔猎报仇。

  狐狸听了,笑道:“原来是长须老精怪,真真的你有屈没处申,我想你生长海洋,不求闻达,苦被村人百计嚼你,果然仇恨不可不报。只是你有何手段,会甚神通,把这海村,生他些祸害?”虾精道:“一人不得二人智,正在此无计。我想,我技不若长蛟。他一鼓浪,把这村人漂没,却又不忍。有善人仁人不伤害我,怎的教他玉石不分,一概罹害?”狐狸道:“你还是个仁义心肠,如今却作何计较?”虾精道:“我想当年,这荒沙多少狐、豕、鹿、兔,被这村人射猎已尽。古语说得好,‘兔死狐悲’,难道你无仇恨?”狐狸道:“不瞒老兄说,我一向称为狐妖,却也有些变化手段。你若不信,我复了原相你看。”后生把身一抖,只见原是一只九尾狐狸。老汉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忠厚妖精。你既忠厚待我,我也把个忠厚待你。”这老汉子也把身一抖,却复了原身,是一个大爪虾。一个放下四足,在那沙上打虎跳;一个直截起两须,在那地下蛟蟆游。二精正露原身,却好一个全真手捧着一个葫芦儿,走近沙路上来。二精看见那全真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顶黄冠子,身披白道衣。

  麻鞋双脚着,丝带满腰围。

  蒲垫肩头担,拂尘手内挥。

  葫芦盛妙药,想是走方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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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佛宝器收蛟患 祖师说偈试沙弥

  狐精见全真背过身去,乃暗相说道:“我们正讲报仇这村,却撞着这个全真来,如何躲避?却又不便变化。不如乘他转身,走了罢。”虾精道:“我闻全真多会呼风唤雨,降妖捉怪,若走得干净便罢了;若走得不干净,被他捉将来,倒惹得不干净。”狐精说道:“打扮得虽然是个全真,却不知他可是个有道的真实全真?如今世上好歹念两句《参同契》,记几句《悟真篇》,手里拿着葫芦儿,不知卖的谁家药?装模做样,诱哄愚夫,也是个全真。”虾精道:“我看他是个真全真。他若是假全真,见了你这个狐狸,拿了你去剥皮吃肉,便是虾儿,莫想饶你。真全真,故此好生存心,背过身闭了目,叫你变出人形,问你个来历。你看他葫芦内取了一丸药在手,全有个仁心爱物,把金丹度人的意思。”狐精道:“依你主意变个人形,与全真度脱罢。”二精乃摇身一变,依旧狐精变个后生,虾精变个老汉。全真转过身,睁开眼看见,笑道:“业障果是有能。”乃叫二精近前,二精逡巡畏缩,不敢近前。全真道:“我出家人,方便好生,决不伤汝,汝不必怕。有何情由,实实说来。”二精乃把前情说出。全真道:“我非别人,乃海岛玄隐真仙弟子本智便是。我师蓬来得道逍遥,我亦成道。昨慧光照出,这邻近村乡人心积恶,上天发怒,应有灾难。但恶类之中尚存一二善人,我是以恐玉石不分,殃及善类。今听汝等所说,有个道理。你二精可变作活物,待我变做贩卖之人,到这村中试人善恶。若是善人,当脱其难,若是恶人,当降其灾。”狐精道:“这等我便变做个免子罢。”虾精道:“我还原本身。”全真道:“虾不可共兔卖,须是卖做个野鸡,以便我为猎户卖。”一时各自变化起来,宛然一个猎户,担着雉兔,走长街,过短巷,无一家不叫着要买。且说道,荒沙近日不出禽兽,村中因此稀少,争着叫买。猎户只是假争钱钞不足。

  却好走到一人家门首,只见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来,看见猎户,便骂了一声,说道:“这等一个精壮汉子,不去做些别样经营,却担着两个活物卖钱。你得了钱钞,不过买柴籴谷,充你一日之饥,却叫这两个性命伤了。可怜也是它出世一番,有眼看着人世,有耳听着声响,有口食着草粟,有性知道疼痒,被你捉来送入人腹。”猎户听了,乃向二精说道:“走遍村乡都是要买活物,惟有这家汉子,你听他口口声声何等善言善语。若天降灾殃,不救这人家如何过意?”虾精道:“这汉子言语虽善,不知他家道何如?”全真道:“须是到他家里观看方知。”虾精变的却是雉鸡,便故意飞入这人家。只听得个妇人在屋内哼哼的说道:“病歪歪的,叫汉子买个鸡儿做汤,他道放着鱼虾不做汤吃,偏要活活杀鸡害个大性命。”虾精听了,吓得飞将出来,说道:“仇人,仇人。虾儿、鱼儿又不是性命,怪不得这人家妇女有病。他既要吃我,我便乘他病,报他一场。”全真道:“虾精且莫躁性,我爱他个不杀飞禽,且全他家室。”只见狐精说道:“这满村都争买兔雉,连走兽也杀,此仇我当去报。”全真道:“你如何报?”狐精道:“我与他个好还报他,那好动刀杀的,便报他个项下出血。”虾精道:“他便有寸铁利刃,你却没刀。”狐精道:“乘他项下生疮害毒,我便叫他无药可疗,血流不止。他若是炮烙油火,滚沸汤锅,我便报他个浑身腐烂,遍体脓伤。”虾精道:“犹不足以报恨,他尽坑了生灵种类,也少不得还他个大小灾病。”全真听了道:“你这二精也怪不得你还恨思报。只是那不害你的,却也是个恩家,你如何不报他?”二精道:“我也报他个合家大小安福,善人寿命延长。”全真道:“这是神天主张的,你一物之微,敢操祸福之柄?”二精道:“这也非神天,也非我等,总是善恶人心自作自受。”

  正说间,只见天风猛烈,海水泛滥起来。烟雾潆潆,却见蛟腾无数。看看村落漂没,那村人汹汹慌乱。这二精越助风潮。全真独力救援。正在势孤力弱之际,只见西南上来了三个僧人,手执着一个茶瓶,口中念着菩萨梵语。那海潮渐平,长蛟化为蚯蚓般样,也有钻入全真葫芦内的,也有收入僧瓶的,顿时村沙宁静。那村人看见沙滩之上神僧、高道救护,齐齐奔来拜谢。这三僧犹自狰狞,怒目而视。只见那众村人中两个老者,说道:“我这沙滩久未起蛟,村中也平安多日,今日祸患,若非众师救难,村人险葬于鱼虾之腹。”全真乃笑道:“汝等欲免其葬腹之因,当须动一慈仁之度。且问二位老叟,你可认得这一后生,这一个老汉?”那老者上下看了一看,道:“不相认。我两老一家斋素,不出屋门,生平交少,故与这二位不认得。”二精听了笑道:“不是我这众位师父救了你这村落,还是你二老救了众人。我等仇心少略消了。”说罢不见。三僧方才与全真相见,各叙道话。后人有五言八句说道:

  莫说世间物,蠛蠓乃化生。

  亦具血肉性,宁无生死情?

  有心思报复,无力与相争。

  仁人多造福,不忍听其声。

  且说祖师打坐宝殿,庵内众僧候其出定,乃问道:“老祖师命三位高徒哪处公干?莫不是化缘?我这庵中颇有常住供养。若是化缘,我等方才跟出庵门,见高徒从东海沙荒处行去,村远人稀。只要走到铁钩湾。叵奈这村落人家行善的少,不但无斋化,且还要受诸苦恼回来。这地方多精怪,捉弄得村人家家不得宁静。又且长蛟时起,海水泛滥,漂没人家,走得快些,还得生命,若是迟了,或是黑夜,多被冲去。高徒不当往此村去。”祖师不答,但说:“出家人,莫要拣好地化缘。信步而行,随所住处。”正说间,只见庵前远近,善信接踵而来,都是家中六亲不和,灾病煎熬,不得安静的,听闻高僧演化,齐来求度。祖师欲待不言,又因弟子外出,恐辜来众问道之心。欲言则往往来讲,非止一人一事,不胜烦扰。乃于众善信前,说一偈道:

  一切不平等,根因皆自作。

  自作自为医,何须问人药。

  祖师说偈罢,乃侧目直视着焚香小沙弥,说道:“小和尚,烧香的心肠在哪里?难道炉香叫他自己烟焚?”众善信中,有明白的,点头赞叹,合掌称谢;也有不明白的,却问那点头的道:“高僧说的禅机梵语,是如何讲解?”众中却有那宦尊在内,他便向那不明白的说道:“高僧之意说道:各人家不平等的事,都是你自家生出来的,若思想这事根因病患从何起,当从何止,自然就安静,何须责备于人?比如焚香,焚与不焚,皆在沙弥一心自主。”宦尊说了,众善信还有不明白的,说道:“闻知高僧有徒弟三个,肯与人备细讲解,怎么不在殿中?”却说道副三众与全真救了铁钩湾蛟患,全真向副师说道:“师知这村人灾患何始么?”副师道:“作恶之报。”全真又问:“师知这灾患何救么?”副师道:“作善之报。”全真又问:“师既知报恶,却又知报善。报恶不苦了善,报善不纵了恶么?”副师道:“蛟患,正所以报恶;我等来救,正所以报善。”全真笑道:“师言尚未尽了。我等来救,是报善,尚未报恶。未报恶者,他恶贯未满也。小道昨来,见二精怪也非精怪,乃作恶的蓄怨积恨所成。这村人,若是了明这一种怨恨根因,速行改省,物各有性灵,你爱生恶死,他岂独无?但存方便,就无精怪。若是执迷不悟,恣口腹之美,不顾生灵之命,这精怪怎肯甘休?”副师道:“我等既为救善人,非为报恶人而来。我已稽首世尊前,乞发大慈。须是善人益坚其向善之心,恶人惩创其作恶之念,始终成就了这来救护功德,事在道师作主。”全真道:“闻知三位禅师道力高深,神通宏广,还是禅师作主。”副师道:“我等僧家一意慈悲救善,即是惩恶,但恐恶的不知因救善而得救,改善之心不坚,还是道师贵教情法并施,功德易就,请勿推辞。我等也须瞻仰道力。”全真听了,乃说道:“村人善信易化,恶心难改。若不大显一番神通,怎能更转他的恶意?如今说不得贫道用法惩恶,禅师用情示度。俗云:救人须救到底。”副师答道:“一切听道师主持行法。”

  全真乃把手一挥,叫一声:“狐、虾二精何在?”只见狐精仍旧后生,虾精依然老汉,二精站立面前,道:“仙师何事召吾二怪?”全真道:“村人作恶无他,非于名犯义之大憝,非反常背道之巨谴;不过是忍心杀害昆虫,为汝等冤家债主,汝等积恨益深,他那里恣情不悟。我两门愍念愚氓,造此恶化,几被蚁患。还来救护,只是救护了村人,与你等毫未有济,更存留杀机于汝等。吾今欲五全功德,必须要汝等协力。”二精问道:“仙师,何为五全功德?”全真道:“一全善人无难,二全恶业知消,三全鱼虾免害,四全鹿兔无伤,五全我与禅师皆成了普度之愿。”二精合掌赞扬道:“愿随道力驱使,不敢违背。”全真乃叫虾精说道:“你变这老汉极相宜,可把狐精变个兔子,携上村间去卖,看是哪家专要食兔,与你狐辈最仇。你可乘他家祸害灾殃,加一等作跷蹊古怪,我把这葫芦中丹药与你一粒,恐有法术医人来救,一凭你将丹相机妙用。”虾精老汉接了丹药,正欲辞行,副师乃叫住道:“汝等惩创恶家,恐波及善类,可将我僧这茶瓶携去,遇有难解之难,也能助一善功。”虾老接在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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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神守护善人家 恶党闻灾知警悟

  狐精向虾精老汉说道:“原来这辛独过恶,伤害生灵,神王不宥他,把他平日这些被害的冤孽,都守住他灾害的妻子,只等他恶贯儿满,便报应。谁想我等救了一村蛟患,他这冤孽不得讨命超生。”虾老说道,“一村吃鱼虾、猎走兽,千千万万,偏生在他家?”狐精道:“我也正是此言。他道神王有册籍,注定恶人轻重次第,先后大小报应。”虾精道:“册籍,你见来么?”狐精道:“我也要看他册籍。他道神王参谒高僧去了,把册籍放在邻老善人家。”虾老道:“我也说方才众人中一老者,说辛独买活兔的不是。可见善人人喜神也欢。册籍放在善老家,我与你到他家去看。”狐精乃同虾老隐了身,走入邻老善人家。只见邻老家人,一个善神坐在堂中护着家堂。那册籍祥光射目,善神见了二精道:“你这两个业障变人貌,隐幻身,何敢撞入善门?想你被那咀嚼你的,与你有命性干连。你当入他室,仇他毒。哀此善门,毫无违碍。”说罢,他手内一个铁如意向二精打来。二精忙忙说道:“善神菩萨,我们虽是要报仇的,却也不同。”善神喝道:“我看你二怪甚么不同?”

  貌虽老少人形,情却狰狞古怪。

  一似长须爪虾,一似獐麋狐态。

  你们冤自有头,这家毫无你债。

  速去他处现形,谁家买你杀害。

  二精听了道:“我两个在辛独之家,闻知神王有册籍报应次第,特来求看的。”善神不肯与他看,狐精便来抢了册籍,往屋外飞走。善神赶来,虾精乃执着茶瓶,取出全真与的丹药一丸,叫声:“变!”那仙丹即变了一丸石弹子,圆滚滚,直敌那如意,左来打左抵,右来打右挡,两相战斗,却遇着神王回到取册。见两个战斗,看了一看,怒道:“何物邪怪,敢与善神相竞?”乃执神斧来砍虾精老汉。老汉忙了,见那弹丸抵敌不住,随把茶瓶捧在手中。只见那瓶中五色毫光外显,外中钻出一条红莲。此时善神与神王停着兵器说道:“救苦难的菩萨宝器,你是何怪,敢窃了来?”虾精道:“我这宝器乃高僧与的,如何说窃了来?”善神道:“那狐精现抢了册去,此宝岂不是窃的?或者也是抢来的。”虾老道:“石弹乃是仙真之丹,茶瓶乃是高僧之器,他们见在荒沙之前,特为善人来救。”神王听了,乃与善神笑道:“原来你二怪也是学好改行的邪怪。且问你:高僧仙真既来救护善人,却又叫你来做何公干?”虾老道:“只因救善,恐纵了恶党。依仙真道法,要剿灭了恶人,以扶持善信。依高僧慈悲,要那恶党闻灾知警,速改行修善,以免灾殃。方才因辛独恶贯将满,说神王有报应轻重大小册籍,我等欲看了,以便回复仙道,故此入这善门,触犯了威灵。”神王听了,便收了神斧,叫狐精拿了册籍来,共同一看。

  当时展出,只见册上注得甚是明白,也是合家斋素,全不杀生害物的,乃第一行,应增福寿;也有为父母灾疾,不得已宰杀孝养的;也有为王差享祭畜类、牺牲忠公的;也有为祀祖祭先取物,实那笾豆的,俱在二行之上,应当无过无灾。以下便注着恣口腹之美,肆宰杀之惨,多寡有数,时日无虚的,应当报以合家大小轻重灾难。却最不善的是辛独,行事奸诡,立心凶暴。杀戮过多,应当恶报。狐精只看了这一行,把个册籍交还了神王,扯着虾精道:“事实有据,我与你报与高僧仙真去,叫他作计较罢。”二精飞走,到了全真前,将这事情说出。全真乃向副师说道:“世事看来善门自有善神拥护,恶家自有邪怪守着,观隙俟时,料那神王册籍注定,岂轻纵了?我等已方便了他蛟患,真是那善人成就了他的,且各自回鸾去罢。”说毕,叫那虾老、狐精过来:“你二精只俟着辛独贯满,应去报仇。我等去也。”遂别了副师而去。副师同尼、育二师取了虾精茶瓶,乃说了五言四句偈语,发付二精而去。说道:

  一害还一害,应作报怨看。

  村中有善信,如意宝瓶安。

  副师说罢而回,二精赞叹而去。三人来到前路静处,只见一个老益面貌不似前的,坐在沙岸上,持着数珠儿念佛。副师见了,向尼师说道:“取瓶尊者在此。”乃上前顶礼,将瓶交付道:“蒙菩萨点化,救得村人,分别善恶,仍得全真道力扶持。那僧只点头念佛说道:“三众有斋化余剩,斋我老和尚一顿。”副师道:“有斋奉献,怎敢供余?实未有斋。”那老僧只是念佛。尼师道:“师史看此僧,非昔尊者,为何错认,又把个茶瓶付他?”副师道:“一任其非是,我以信心为是。此僧若知非是,故认非是即非是也。彼不知非是,我不知非是,一施一家,弥陀岂远?皆此实心。师弟,你一说非是,我与你便皆有非是。看这非是作何因缘?”那老僧见三众答以无斋,他仍旧坐着念佛,副师见这光景,也念了一声佛,辞别而走,到得庵门,只见往往来来,许多善信,都是赡礼祖师的,说道:“三位师父回来也。”副师三人上殿参礼世尊、两庑尊者,只见九位尊者前不见童子茶瓶。副师知其意,稽首祝赞未毕,只见那老僧也走回庵,到庑下把瓶儿放在尊者前,向庵僧说道:“我早见这位菩萨前不见了瓶子,只道是人窃去,原来是这三位带了去救村人。适我沙上化斋,三位还我,我不敢言。今原还了菩萨。”庵僧道:“老师父,你今日得了斋么?”老僧道:“得了斋。”副师三人见闻不言,但向尊者前又复顶礼,随进静室参谒了祖师,说道:“弟子奉师旨,解救了铁沟湾村人患难,回来拜复。”祖师点首。只见座中有一善信开口问道:“三位高师救那村人,何等患难?”副师答道:“救他蛟起患难。”善信道:“我这海边蛟起,定然大水漂没。不论三五百千家众,俱要沦丧。这是劫数使数,还是过恶之人造出冤孽?”副师答道:“劫随恶造,两相积成。”善信道:“虽然,其中宁无一善人?当年我这村中也曾遇难,有善人家众,俱被沉沦,此又何积?看来也是适然。”副师答道:“善信大姓何号?”善信道:“小子魏真,实不瞒师父,我家已三代行善,有始善而终却不善,有为利而善,有貌善而心不善,纷纷不等,安可概谓之善?倒不如平常作恶,一旦悔过向善的,倒真实是善。”魏真听了又问道:“师父,你且说这貌善而心实不善的,却是何等?”副师道:“见人笑面,恭身利己,狡贪刻薄,此名为貌善。”这等可有个报应待他么?”副师道:“有报应,须是见虎而怒目视,皱眉乞怜,此处虎岂哀恕?终是狡贪刻薄无用也。”魏真点首,又问:“名善而实则不善的,却是何等?”副师道:“名传斋素,暗地坑人,此名为实不善。他的报应,来不意之祸患,陷众见这囹圄,此自生前,还有阿鼻继后。”魏真听了,骇然惊惧。又问:“始善而终不善的,何等?”副师乃说七言四句,道:

  可惜前功高大户,陡然败子出家门。倒不如为利为善终得利,一念仁心改昔非。

  魏真听得,合掌道:“信如师父之言,毫忽不差。但我等村乡愚民,只晓得祸患之来,求神买药,哪里知道有这个不消求神买药的道理?”魏真与副师讲说,在座善信甚多。一时听闻了这善恶真假都有个报应,乃齐齐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道:“张大老,如你家之事,也是个报应了。”张大老便看着李大老,说道:“如你家这事,也是个报应了。”纷纷齐讲乱说。魏真便说道:“你众人不要乱讲,师父们原是演化度人,无有不开心见义,与你们分剖善恶报应,方便你各门安静。”尼总持便说道:“魏施主,演化度人是我祖师本愿,但我师化在不言。即言,有明说的,有暗指的,总不过片语半偈,世多不解。我师却又言之不多,所以我等代师之言,岂好多言也?诸善信家,若果有不明疑事,无妨说出,我等自为分剖。”只见张大老开口说道:“小子家有一桩怪事,为此心意不平。撰了几句,师父试听。”乃说道:

  白日阴魂讲话,黄昏母鸡啼鸣。炎天池天冻成冰,男子结胎怀孕。

  尼师听了笑道:“此恶报也。”张大老道:“我家也多行善,有何恶报?”尼师道:“此阴恶胜阳,多是中馈有不善之报,根因却在施主。盖施主为一家之主,你不善以待那妻妾,故妻妾属阴,积阴成厉,若不速改入中正之道,只恐积厉生患。我为善信虑也。”张大老乃问道:“即如师言中正之道,却是何道?”尼师道:“夫有夫纲,妻有妻德。夫失其纲,妻必无德。”张大老点头道:“说得是,说得是。”李大老也开口说道:“小子家有一件古怪古怪事情,为此撰了几句。”说道:棠棣开花作怪,堂前荆树成精。猫儿被鼠咬其胫,布粟为妖相竞。

  尼师听了道:“此亦是恶报。”李大老道:“我家也积善,如何恶报?”尼师道:“此昆弟不相和,多是居幼的行恶,居长的无礼,这两恶积成,定有官非口舌之报。”李大老道:“可救解得么?”尼师便问道:“施主你昆玉几位?”李大老道:“我无弟兄,只小子一个。”尼师道:“有几位郎君?”李大老道:“这却有三个。”尼师道:“施主平日无教子之方,必是郎君昆弟不和也。”李大老道:“小子从来家教甚严,专在这昆弟上着力。只因我无祖父昆弟争竞,不相容忍,小子所以把子教他和睦,惟恐争竞。”尼师听了,合掌起来念了一声梵语,说道:“此先世积来也,报应根因断然不爽。施主,你只能警先觉后,在那法上为解;不曾积一善道,在这阴功上求解。任你教子相和,怎奈他冥冥作怪。”李大老听了点头服义,说道:“小子只求个三世解冤的阴功,望高僧明指教诲。”尼师自不敢主,乃扯李大老坐下,望祖师稽首,求赐度脱。祖师眼看着三个弟子,道:“此不可以理解,亦难教化。汝三人当清其根因,剿其孽怪,可望消释。”副师三人乃领师旨。话分两头,却说这李大老的父在日,叫做李杀虎,心地偏窄。有弟兄三个,这杀虎居长,欺二弟占家财。以故二弟不忿,经年争讼。莫说家财费尽,亦且臭名遗后。一日杀虎物故,到了阴司,堕入抽筋地狱。狱主把他簿子查勘,大怒道:“你这无人伦的业障,大恶至此。”杀虎道:“小于有甚大恶!”狱主道:“弟兄乃人伦一宗正道,想当年你父母生你,又得个弟,何等欢喜!心中说道,与你又添了一个手足,遇有患难,你便有帮助不孤。益苦挣财产,惟恐你弟兄不得过日子。又娶个贤惠好人家女子与你为妻,巴不得妯娌和好,一家如张公九世同居。谁想你听不贤妻话,分开同胞二弟,又奸狡倚强,欺占财产,以致争讼。我可知天理不容,家财占的,到头来一场空而无用,还留下这臭名儿。我这冥司,且不饶你。叫鬼使押他在抽筋地狱。他忘了手足恩情,便抽他手足之筋。他忘了同胞之义,便抽他浑身之筋。”狱主说罢,又查他后代应有一脉三孙,乃使他以祖积恶,仍还他个弟兄相竞。只因杀虎有这一种根因,所以李大老生了三子尚幼,未有妻室,未曾成人,却萌孽根由,已先呈露。家中有座花园,园中有各色花树。但见:

  棠棣花连芳共蒂,牡丹花独占群芳。

  芍药花红妆金缕,海棠花娇媚妖烧。

  白梅花玉骨冰肌,黄菊花傲雪凌霜。

  紫荆花胭脂染就,绣球花白雪平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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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2-8 10:04
  李老吝财招盗劫 仙官阅卷授诛心

  话说副师见了李家树下飞出大雁来,各自争斗,飞去落下得可怪,又见鼠反食猫,乃向尼总师弟说道:

  世事皆先兆,明人睹未萌。

  将兴生瑞草,家败出妖精。

  上士勤修德,下愚妄自行。

  一朝来祸福,岂是没因生?

  尼总持听了,便向副师说道:“师兄见解极是,却不知这鸿雁与硕鼠精怪何以兆败?”副师道:“雁飞去者去,落者落,此失序也。雁行属于昆仲,紫荆乃其义花,此必有分行失义之根因,而其家可知其败。况硕鼠为猫所捕而食,今反啮其胫,无礼犯上,必有主弱仆悍之侵。”育三师道:“可禳解么?”副师道:“李善信无昆仲,且未经历其事,从何处解?此兆必自其先人,先人往矣,根因必种在后人,后人又何知其解?”尼二师道:“当劝李老修德行善。”副师道:“德有德因,善有善报。但前人已种昆仲之恶因,此必不能挽回昆仲之恶报。”李老听了三僧之说,乃合掌求解,说道:“三位师父所言,毫发不差。是我先人不念昆弟同胞之义,伤害了些人伦道理,以致我无兄弟。今我生三子,虽无争竞,其实皆幼,只恐长而不和,事将奈何?乞求三位师父与小子把这根因解救。”当下副师只说:“造下造因各有种类,施主即修善,却又有别项善报。似此昆仲根因,解救不得。”尼总持道:“师兄,不然。古有齐景公坐朝,晏子侍立,只见天文官奏道:‘荧惑守心,主有灾难。’景公问:‘这灾难可禳解么?’天文官道:‘可修禳,移在臣下。’景公道:‘臣下,乃辅我之人也,我闻君无辅,何以为国?移臣下断然不可,再思别计。’天文官道:‘可移于岁。岁若旱涝,主灾可免。’景公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生。若岁有荒歉,民何聊生?寡人不愿伤民,宁可自当灾难。’晏子听了,称贺道:‘我王有此善言,那荧惑必然化祥。’次日,天文官果然奏道:‘夜观天象,荧惑退舍三十里,反主我王福寿,国泰民安矣。’岂有先人种了昆仲恶因,李善信修一修,不禳改了的?”育师道:“二师兄说的一团道理,只是德从何处修去?善从何地行持?”尼总持道:“德与善,但随李老善信,自修自行。”李老道:“便请三位建坛道场,诵些经卷罢。”总持道:“经卷岂能挽回不义之报?道场哪里解得昆弟这愆?见苗寻根,只得待我查勘这一种根因,再与李老善信作功德也。”总持说罢,乃回庵中仍照常侍立祖师之侧,日间接待往来善信众人,夜与众师习静。

  这晚,总持有那查勘心愿,便于静定之余,游神法界之内。忽然来了正殿上,见世尊端然坐在莲座,两庑阿罗尊者庄严色相,各依序坐。只见十位尊者执经正坐,旁有仙人侍女焚香。尊者目视着尼总持微微笑道:“汝以经卷不能挽回不义,这经,何义也?这诵经,何人也?这不义,何人为也?”总持听了,合掌谢过。尊者道:“汝非是过,当未察根因。”总持道:“弟子正为未察根因,所以志愿查勘李氏祖先造下之孽,今日园花雁鼠之怪,与他个解救入门之路。”尊者道:“吾执经照见五蕴皆空,汝欲查勘,点不外此。但汝若知,何劳查勘?汝若不知,查勘徒然。”总持道:“弟子非查勘,自己欲使那不知者知也。”尊者笑道:“吾姑试汝。”把手一指,说道:“那殿阶下自有查勘处。”总持乃看殿前阶下,列着许多仙官。只见一个仙官,总持认得乃是当时查勘郁氏弟兄的。总持忙下殿阶,拱手作礼问道:“仙官何来?”仙官笑道:“当朔日礼谒世尊。”总持道:“正有一事请问,世间妖孽关乎气运么?”仙官道:“师何不明妖孽关乎方寸?”总持道:“方寸之善恶,各从类报么?”仙官道:“自然从类。”总持道:“今有世人欺凌弱弟,占夺财产,当得何报?”仙官道:“报在子孙。”总持道:“可禳解得么?”仙官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纵有善修,终难解救。”总持道:“当年有个李杀虎,占夺昆弟之财产,应得何报?”仙官乃令执卷吏取卷查看,道:“其报在孙,与祖同一占夺。”总持道:“俱乃伊孙,此占彼夺,未为祸害。”仙官听了,把眉一蹙道:“师止知占夺不为祸害,哪知祸害深大,叫做骨肉相残。莫说财产终空,便是恩义断绝,就积酿出少凌长、卑压尊,莫有穷竭之患。世间类此事最多,师何独举李家昆仲之报来问?”总持道:“小僧只为遇有这种根因,便为此来查勘。”仙官道:“世间恶类多端,幽府注载颇悉。师为一事欲查,宁胜烦扰。吾有诛心册籍,当付师阅。只是机难预泄,六耳不传。师如遇有应查勘者,可独查看,以助汝师演化。切勿与他人知觉。”仙官乃吩咐执卷吏道:“此后注载诛心册籍,当随师到处,听师梵语一声,即于师静中显现查勘,无得违误。”仙官说毕,拱手辞行。总持复留住问道:“李氏禳解,毕竟何修?”仙官乃答道:“解铃还得系铃。”说罢自去。总持觉悟,乃到天明侍立祖师之侧。祖师目视总持道:“弟子色相,动静两相扰于胸中,其必为善信家妖孽未解。”总持答道:“正为李施主花妖鼠怪,弟子们已知为弟兄阋墙之兆。但解此根因,未得个修禳对症之药。”祖师笑道:“此有何难?”乃说一偈。时李大老诸善信人等已集于庵殿堂,但听祖师师徒片言半偈,便相与思议。只见祖师一偈,说道:

  祖先往矣,宁无遗族?

  损却有余,补其不足。

  祖师说偈毕,庵僧众遂相传出。众善信听得,各各思议,便向李大老说道:“高僧偈语,欲要李大老看顾宗族之贫乏的,我等相偈语真真是对症之药。李大老,你便家财富足,宗族尚有日食不周的,损有余补不足,不但德义高深,亦且善功远大。”李大老口虽答应,心实不舍。那悭吝之色,见于面貌,便直入祖师静室,见祖师合掌拜跪,再求个禳妖之言。祖师闭目不答。总持乃说道:“吾师已说有禳解妖孽之偈,善信但查你同祖一脉传来,谁是与你祖共分财?之后若有贫乏的,当速赡给。”李大老面有难色,说道:“吾族甚众,贫乏且多,安能损我有限之产,以补若多之众?”总持道:“量己力为施,济那饥得一日之食,善信便有一日之善矣。”李大老只是口应,回到家中,便有那穷寒亲族,知道庵中高僧指明他家园花妖鼠怪,叫他赡顾宗族。却有一个士人叫做李阿诺,他却是李大老同祖传派来的,走到李大老家借米谷。说道:“阿诺不才,饥寒困苦,敢求族兄资助。”李大老答道:“高僧劝我,我正在此思虑。族人颇众,我力量不能遍及,你且回去,待我计较通当,再作道理。”李阿诺听了,只得回家。李大老乃对妻子把这些话说出。其妻笑道:“树下雁、穴中鼠偶然作怪,旋已消灭。吾三子尚幼,哪里争竞?信那僧家迂言乱话,把家财给那贫族。这些贫族有不务本等耕种,好吃懒做,方才受贫。你便助济一年,也终甚用?”李大老听了妻言,便悔了善念,几日连庵里也不来。却说这李阿诺回家几日,复又来求告大老资助,反被其妻骂了几声,忿忍回去。一日,李大老正在家盘算资财,约有千金。其妻在旁说道:“再经几年,利上加利,不说有这几倍。孩子成人均分,怎有甚么争竞?若是依那僧人劝,分给贫族,少一百便差一百之利。”大老笑道:“正是,正是。”只见一个仆婢在旁说道:“仆婢要分文,家主也舍不得,肯把与外人?”大老又笑道:“正是,正是。”

  话分两头,却说这村有一党豪侠恶少,生平最喜这李阿诺,说他为人俊雅谦厚,甚怜他贫乏,又恨这李大老刻薄。李阿诺三番五次上门求助,只是不舍分毫,却又遇着庵内演化高僧开度他,他只口应心违。这几日听了妻言,连庵内也不来。这党豪侠私相计议,有的说道:“李阿诺贫乏,恨我等无财以赠。”有的说道:“哪时可挪移借贷,为他设处助济也该。”有的说道:“他有富族李大老,便替他借些也好。”只见一个恶少说道:“李阿诺懦弱,若是强悍的,何愁财产?”众人便问道:“他强悍却如何?”恶少道:“闻他祖上财产都被李大老祖欺占了去,他不能争讲。若是强悍,定然争讲得。”众人道:“李阿诺善人懦弱,怎能争讲?”那恶少把眉一蹙,对众道:“有主意了。”乃向一豪侠耳边“如此,如此”。这豪侠点首道:“妙甚,妙甚。”众豪侠你向我耳说,我向你耳说,一齐道:“此计甚妙。”

  按下众人计议,且说李大老正与妻盘算金银,只听得醮楼三鼓,忽然门外喊声震天,仆婢惊惶入内,报知李老夫妻。说门外强人劈门而入。李老吓得魂不附体,忙躲入空屋。只见那些强人打扮得甚是凶恶,手执兵器、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李老看那强人怎生打扮:

  一个个白布缠头,青烟抹面。假胡须皆是络腮,真刀棒都拿在手。口声声只叫快献宝来,眼睁睁但云且拿家长。几个道:杀他人不如放火;几个道:有了宝便饶你残生。

  李老夫妇听得说有宝便饶残生,乃哭哀哀地叫道:“大王爷爷呀,金宝都在厢笼里、厨柜中,请自取去罢。”众盗听得他夫妻说话,一个乃道:“拿出来,杀他无义。”一个道:“得人宝,且饶他残生。”一个道:“无义之徒,便杀之何害?”一个道:“害人生命,又得人金宝,此宝伤情。”一个道:“莫要伤人,莫要奸淫,做这买卖永远不犯!”一个道:“且查金宝,够足便去。”只见众盗一齐拥入卧房,得了千金宝钞,各各心满意足,出门去了。李老夫妻方才出屋来,气喘喘的,失魂丧魄道:“罢了,罢了。怎么来,怎么去。”家奴仆辈也有说:“平日分文不舍与我辈,过穿过吃。”也有说:“终日终夜盘算,做了一场空。”也有说:“倒不如分给些与贫宗族,谁不感恩称德?”也有说:“便是修桥补路,斋僧布施,也难似白送强人。”这李老气了一夜,到天明随报了地方官。那地方官只批个“严拿立案”。亲戚朋友登门不过问个安慰。一时便传入庵内,众信人等,都叹说李大老不听高僧劝解,执迷不悟,果然有此怪事,乃相叩问。尼总持说道:“师父,你说李家花妖雁怪必生于昆弟之争,乃今被盗劫之报,何也?”尼总持道:“金宝多积,必启众争。总归破败,何必拘执?只恐昆弟根因还不止此一动。”副师听了,便向尼总持道:“师弟,你我出家人,莫要幸人灾,乐人祸。他已被难,又何须说还不止此?”当时只因李老不听僧劝,遭此盗劫财空,村间便传动高僧果然非凡,大家小户略有一件不明白的事,便持香来拜问。不知祖师演化,只欲人全忠孝之伦,各尽生人之道。佛门弟子便引他了明心性之机,破除他障碍之陋,随缘示度,无有成心。只因教本无言,众生难悟,故有三位徒弟子折辨善恶根因,彰明报应事理。祖师虽然不言,亦常因人恳问,就事指明,每于慧眼中,过去未来,明如观火,点化应验,就如响之应。这李大老为盗劫了金宝,恼了一场,悔却不听悔僧言,却复庵中叩问道:“小子晦气,也是不自了明道理,有此祸害。如今财去家虚,欲效前行,助济贫乏。连小子也至贪乏有日也。但此后还求指教度脱。”祖师微笑,看着尼总持道:“徒弟,你于静定之余,已有诛心之册,当示开度,以指迷途。”尼总持听了师言,惊异起来,暗忖道:“仙官授我诛心册籍,叫我六耳不传,如何我师知觉?我想老祖灵明,洞彻万事未来,必有前知。”只得忙忙答应道:“弟子自当查勘,以示开度。”当时道副二师听得说诛心册籍,便齐问道:“尼师,甚么诛心册?”尼总持不敢说出,但道是祖师教旨,二师乃近师前拜求教旨。祖师亦不言,但据诛心二字发明一偈,说道:

  人心本虚,应物多幻。

  外显谦恭,明瞒暗算。

  幽实神知,理有折辨。

  真伪自分,直诛其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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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诺享现成财产 大神送麒麟佳儿

  话说尼总持听得李大老被劫之日于静定之初,依仙官之言,乃念了一声梵语,忽然光中现出一宗文卷。到他目里看了,便知盗劫金宝,终还了他祖先占夺之族。此乃对症药石。这是报根因,毫厘不差。若不是原归了他这种根因,便还有鼠精雁怪之报。所以尼总持见了诛心册籍,便有这诛心之论。李老解救后患,全在于此。却是甚么对症药石?且说这盗乃是村中那几个豪侠恶少。只因李阿诺良善贫苦,屡求李老助济,李老坚执不肯,又且盘算生利,刻薄成家,亲友憎嫌,奴仆埋怨,故此起了这番劫掠。几个恶少得了金宝不分,乃托了一个豪侠,带这金宝逃出远村,买田治地,立起一个家私。约有数月,豪侠乃设备酒席,邀请田邻地友,坐间说道:“小子原系某村人,弟兄两个共承父遗田产、金宝。某弟在家守着田产,小子携着金宝出外经营。想起经营,不如治产,故此治了这些薄业在此。愿与我弟相约,轮流彼此,互更管理。今小子在此数月,想弟尚无妻室,株守家园,不知外方风景。我意欲与田邻地友结一婚姻。若有女未适人者,愿将舍弟送为门婿。这治的田庄,料可供以资生。”当时田邻中就有一人道:“小子家有一女,一向未婚,今已二十五岁,不知令弟可配得?”豪侠道:“舍弟三十之年,正宜匹配,当烦地友为媒,聘定五礼俱备。”豪侠又招得奴仆几人,俱各吩咐停当,乃回乡村,把这事情尽与旧伙说知,却到李阿诺家中,只见阿诺困守在家,毫无怨族之言。豪侠乃说道:“足下困苦至此,何不在外投托人家,做个门婿,以过日子。”阿诺笑道:“小子家无立锥,囊无半厘,谁家赘我?”豪侠道:“小子正为此事来讲。我见足下少年老成,谦厚守份。今有远村一个富户,有一女长成,意欲招赘个老成女婿,尽有些陪嫁妆奁,已荐了足下。若是足下肯成这个亲事,小子便是个媒人。”阿诺笑道:“可知甚好,只恐无此事理。”豪侠道:“你已说明而来,只要择个良辰,足下辞了亲邻,不必说去为婿,只说出外谋求些生理。”阿诺大喜信实,便择日辞别亲邻说:“在家没些道理,今且出外谋些生理。”亲邻听了,也有笑的,笑道:“一个贫汉,性又愚拙,求甚生理?”也有信的,说道:“贫守在家,倒不如出外寻个头路。”可叹人情薄恶,若是个富贵人出外,送行馈赆的亲邻也不知多少,一个贫汉出外,问也没一个人问,礼也没一个人送。这阿诺随身打扮,行李哪有半分?都是豪侠与他治备,并无一人知道,悄悄离了家门,来到十里林中。只见一个村乡酒肆,酒帘高挂,豪侠看那酒肆:

  冷清清竹篱茅舍,静僻僻村店酒家。客不来,主不辨,犬也不吠;烟不出,火不入,肴也无些。但只见四座空闲,尘灰满案;当垆闲坐,与酒保叙话嗑牙。

  豪侠见酒肆静悄无人,乃邀阿诺到得屋内,坐在个空座上。叫了半日,酾了一壶不冷不热酒来,铺上两碟隔年经岁的小菜。豪侠岂是不去高楼美馆?只因静僻,好与阿诺说这一番情话。二人坐下,豪侠乃酾了一杯淡酒,悄悄的说道:“阿诺足下,事不说明,你却怎知?今我约你出外,只因你族李老刻薄。我辈久闻他祖上与你祖分析家产,倚强占夺,今他积有富饶,你独贫困。闻知你屡屡求助,他分毫不肯,因此我等起了一个义举,凑了几贯钱钞,托我小子在外,一则经营些利钞,一则择便宜田产,治办些家私,今在远村,又行了聘,定一个女子与足下,成一房妻室。如今你到那里,只说是我兄弟,一向受分田产,在家管理,原约半载与我更番掌管。”李阿诺听了这话,宛如醉梦,想道:“向来也如此,一班豪侠少年,义气结纳,救人之急,济人之难,但我何人,有何才艺,他们相待如此!”只得满口应承道:“承君周爱至此,有何德能,敢当其爱?”当下二人还了酒钞,直到村间。果然亲邻来接,奴仆欢迎。豪侠把田产文契钱钞帐目,一一交与阿诺,又叫奴仆见了二主人。只见吉日,村邻抬了个女儿,过门与阿诺成亲。三朝毕日,豪侠辞去,阿诺只得备办酒席饯行,远送几里。阿诺终是心疑,看着豪侠说道:“某自揣度与兄长何缘何德,当此厚爱?然心窃疑,实不自安。或者兄长有甚见托死生之处,愿兄长明言,不然使小子终身不得明白。”豪侠听了怒色起来,道:“现成家私、妻室、仆从都让了你,又没甚生死相托,只为你家有不义宗族,叫你这良善受屈吃贫,故做此一番事情,你疑的也是无因而至。匹夫仗剑,我实与你说罢,只要你谨慎受用。”乃于袖中取出一个封袋儿,内有一简帖,叫阿诺回家自看,当时两相分袂而别。阿诺哪里等得回家拆封,随望豪侠去远,乃于静树林中拆开封袋,乃是一帖,上有四句五言说道:

  义气为伊发,金赀有自来。

  臭名甘柳跖,总是族家财。

  阿诺看了,惊汗浃背道:“呀!原来族老被劫,乃是这一伙恶少。虽然你是义气豪侠做出来,你哪知蹈了国法不赦之条,陷了贫人不义之罪,此事如何做得!我如今欲出首,则伤了义气之人;欲安受,则恐惹出滔天之祸;欲逃而弃去,又坑了人家女子,带累奴仆受罪。”千思万想,到了家中,坐卧也不安。无可奈何,只得暂享现成财产。此便是李大老对症药石。却又怪李大老非心悦而诚服,把金宝助济贫族,却是豪侠辈劫夺出来的。他这一种怨恨心,终是那鼠啮猫胫报应,在那奴仆欺弱主。后来李大老物故,三子幼而受仆欺,仆欺主而报应又最大。此在祖师离庵东行之后也,且按下不提。

  且说牝鸡阴畜也,雄鸡阳畜也。雄鸡半夜子时,阴气消,阳气发生。就如云从龙,风从虎,以类相感,故此公鸡于阳生啼鸣。岂有公鸡不叫,母鸡早鸣?人家母鸡晚啼早叫,智者就指为阴气太盛,主阴人旺相。不知的,便把它为作怪,杀而食之。还有公鸡生类,母鸡一时啼鸣,人不能知也,疑而杀之。可叹鸡虽笼中物,凭人宰杀。只是偶以生相,适遇必然之叫,遂遭刀釜。仁人也当存一个不忍之心,造一时活生之福。却说这海潮庵后,有一个人姓张名朵,娶了一个妻室,唤做花娘。夫妻两个耕种为生,侍奉一个继母。张朵倒也孝顺,每每继母要衣要食,张朵一一奉承。这花娘虽是面奉,心里却有几分不悦。一日,继母要一件衣穿,张朵一时钱钞不便,口是应,却迟了数日。继母便怪怒起来,恶言恶语咒骂他夫妻两个。张朵听知,忙忙双膝跪在母前,说道:“儿知母要衣,岂敢不买,只因连日手内无钞,故此迟延了几日。自知不孝之罪,愿母明明杖责,以消嗔怒之气。我想父去母存,守一日之节,即靠子一日之养。老人家,使你气恼在胸,儿罪怎解也?”继母见了冷笑:“你是肯买的,只是听了花娘言语,故此迟延。”张朵答道:“并无听信花娘等情。”只这一句答应,便把那孝道减了几分。当时张朵只该听母更衣,便去买做。一时无钞,明告之母。只待母怒骂之时,方才跪禀,且母怨媳言,平日也该察妻不孝处,轻则禀母责罚,重则割恩离异,岂有为妻回护之理?只因这一回护,就见基平日虽是不听,必有不能使姑媳相和之处。姑媳少有闲言“古怪,古怪”,家道偏生不济,迟了几日,衣服虽买了布帛,做就奉母,只是母心终是不悦。一日,张朵见耕种艰难,日食窘乏。这花娘咕咕哝哝,怨贫道苦,张朵心焦。一日,听得空屋中有人说话,张朵疑有贼人,急走去看,只见两个黑影子似人形,闪烁不见。遂疑惑,怀着鬼胎,乃与母计议,迁移到个南北交通的地方,安歇往来客商。这个生意,也只淡薄度日。但说人家亲母见了淡薄,便百凡省俭,便是忍饥受饿也无怨言。就见有一等恶狠的亲娘,好吃好穿的妇人,见亲生子媳艰难,也存个哀怜之意。只有这继母,他既与子媳隔着一个肚皮,便就有三分异念。有一等贤德的,不好穿吃,存心仁厚,念后夫之子即系亲生,更加疼热。不幸寡居,便随着子媳,浓淡度活。却有一等不贤的,不是又思别嫁,便是勒叼子媳,将没作有,吵邻聒噪。世间男子汉,或中年或老年,既有子媳,不幸丧了妻室,只当忍守鳏居,万万不可再续继室。这继妻便是贤,能有几个两相偕老?或是生了子女,他便有前妻后妻,亲疏相待。或是丧了一个,又嫁一个,空惹了一场笑话,留与儿女们率个头转。且是这不守夫节小妇人,丧了丈夫,便听信媒婆,晚嫁一个后夫。宁有几个好男子汉,家私丰盛,人物情性过似前夫,得终身倚靠?有一等最苦的事,是不死守妇道,要去嫁人。说起这苦有几句:真可笑,妇人不知守节操。丧了前夫嫁后夫,几般苦恼向谁告?非亲儿,几人孝?不贤媳妇情偏拗。奴仆都是先进门,能有几个听使叫?有私囊,多宝钞,大大小小还欢乐。若是无依投托人,妆奁衣饰没一套。伸手缩脚腼面羞,再加后夫无才貌。进门两日过三朝,哭又难哭笑难笑。亲戚邻舍背后谈,精精话苦这再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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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悍妇凌夫遭鬼打 道人惩恶变驴骑

  小庙神听了道:“小神,这妾妇拿出剪刀何用?”大神道:“可爱她立坚白。她把剪子剪下些头发来,说道:‘立誓不去嫁人。’却有巡日神将见知传禀到,吾想这元老本不该有子,只因他存了这嫁妾好心,便赐他一子。却又可敬这妾妇更贤,以此送个麒麟佳儿与她,使元老喜她有子。改嫁了众妾,此妾将来守志节操,与她个好子光荣。”小庙神听了道:“原来大神为善人送子。今家庙中一个善人,为母到池取水。只是此人畏妻悍,不能钤制,但妇人有罪,坐于夫主。况此人虽孝可嘉,而畏妇当罚。小神正在庙中论他功过。大神当何以裁度?”大神道:“吾可送子,此事自有监察神可较量。”说罢,鼓乐彩幡,竟自前去。小庙神正思功过赏罚之条,却有两位专罚纪恶二神,在云端里巡游,听了这话,也不问其缘故,直到下方,径入张朵家内。恰遇着张朵取得池中清水归来。花娘迎门接了池水,自己先骨都都呷了两碗。婆婆在内叫水,花娘慢答迟走,方才送了一碗进屋。这纪恶神见了,怒从心上起;那专罚神看见,恶向胆边生。他也不察个原来头项,只见纪恶神说道:“罪坐夫主。随唤风瘫怪,把张朵一跤跌倒,取他的病卷来照。”说罢,二神飞空去了。只见张朵正在店中支应往来客商,忽然一跤跌倒,后足顿时拘挛,众人扶救不得。花娘只得背入卧房。亲邻来看,只见张朵口耳鼻舌俱如平常,只是一身不能动弹。仰卧在床,只叫满身疼痛。花娘无计,只得自行管理店事。眼见婆婆受她埋怨,丈夫受不起她咕哝,张朵风瘫不提。说小庙之神到庙中问鬼判:“取水的孝子,怕妇的丈夫,如何处治?”鬼判道:“闻见专罚、纪恶二神处治了。”小庙神又问道:“如何处治?”鬼判却说了一曲《西江月》:来是顺亲孝子,只因回护妻房。妇人坐罪丈夫当,得患风瘫床上。

  小庙神听了,随改他这曲,说道:

  本是妇人不孝,谁人造罪难当。吾今监管这村乡,且救善夫灾障。

  鬼判听了道:“庙主何法去救?”庙神道:“纪恶、专罚所行,吾神力小,不能擅自更改解救,须是为他另筹个大力量神司,与这张朵消释灾病。”正说间,只见一个僧人行路渴倦,到这庙内避暑,身边挂着个椰瓢,到那池中取水吃了,饱饮而卧于庙间。庙间看那僧人:

  光着头,赤着足,身上横披布一幅。

  腰间椰子一瓢儿,手内戒尺两根木。

  耸肩头,坦肚腹,怕日避炎躲庙屋。

  两眼看着清水池,饱饮几瓢倒身宿。

  庙神看那僧人,也不拜神,也不念佛,想是腹饥没庙,将池水来充腹;不然就是行路,炎天口渴力倦,吃了几瓢池水,倒在地下就打鼾呼。庙神向鬼判笑道:“这等一个和尚,若说他是个有道行的高僧,他当此暑热炎天,不在名山僻洞养性修行,便在那古寺上刹看经念佛。他热汗淋淋,奔走道路何为?若说他为抛离家乡,远行访道,既已披剃为僧,难道不学些经典?便是无人静僻之处,也该捻土焚香,念几声佛号。想必是个游食游方,少传授,没度牒的,初入禅门,只在没人处冷静小庙,便放肆倒卧。若是有破戒的等因,他便悄然独做,哪知虚空有监察,小庙有神灵,看着你分毫不爽。”鬼判听得,乃近僧身,上下搜检,明白并无些七情六欲,哪里有五鬼三尸,浑浑厚厚,真真诚诚,一个光头和尚。这和尚睡到那熟处,庙神只见他眼闭处,一窍开来方寸心间,现出一位阿罗老祖。只见那老祖:

  发带削而不削,须似留而非留;赤色掸衣半搭而不披,青棕草履双捷而懒着;庄严宛似弥陀,色相浑如罗汉。庙神与鬼判见了,忙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原来这僧人,是一位真诚向西方求谒佛祖,志心的和尚。你看梦寐之间真心发现,乃是一意在这老祖身上思想,便就呈露出这一尊庄严色相。可敬!可敬!”鬼判道:“若是世人愚昧之人,心专在一宗事,或注念+人,可呈露出来么?”庙神道:“古圣先贤梦寐,自然与此理。若是愚昧之人,意在凶恶,念在奸淫,那梦寐之中呈露出来,人自不知,我等监察巡游神司,决然明见。你可知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哪里是神目来看你亏心,是你恶因祸本先露出来的。”鬼判听了说道:“不差,不差。看来这个僧人倒也力量不小。庙主要救那张朵,可用得着这僧。”庙神道:“我不说,我倒也无策。看这僧人,不知可会行医用药?或是口齿利便,会讲能谈,医得那张朵病好,说得那悍妇回心。且待他醒来,我等明使暗助,若有可施神力处,各显个神通。”鬼判领诺。正说间,只见一个妇人,提着一个水桶来池中取水。那僧人醒来见了妇人,便问道:“女善人,我和尚远来饥渴,渴已吃了池水。只是饥无可救,望女善人有斋吃化一餐。”妇人道:“有的是饭,但凭你吃。”说了提着桶水,一直去了。这僧人便随后跟去。庙神与鬼判与随到,到得妇人店中,只听得张朵卧在床上要水吃。妇人狠狠地说道:“要吃自去取。”张朵道:“大嫂,我若起得来,走得动,哪要你取水?我便也罢,只是婆婆也行走不得,送碗与她吃。”妇人那里答应,但问:“长老,要吃多少饭?我这店里,是卖饭人家,若是长老要吃,多少让你些罢了。”那僧人只叫拿来吃。妇人忙摆下素菜,盛了米饭,和尚一连吃了十数碗,便起身叫声:“女善人,谢斋了。”妇人听了道:“我卖饭店家,又不斋僧,怎与你白吃。”和尚道:“僧家一路化斋,哪里有半文钱钞?若是女善人不肯,待我到海潮庵参谒了祖师,化几文钞来还你。”妇人哪里肯!便夺了僧人戒尺道:“把这家伙值当在此。待你有钞来赎罢。”僧人却不肯,妇人又嚷叫。那张朵在床上听得,叫:“大嫂,若是僧家无钞,便作斋他,莫要留他物件。”花娘听了,怒骂道:“瘫汉,卖饭人家若是斋僧,连本都折了。”张朵听了,也骂道:“丑妇不知事,此长老想是一时无钞,谁叫你他来家?”花娘被张朵骂起性子,就把戒尺进房去打。小庙神与鬼判忙附在两根戒尺上,只见花娘恶狠狠的把戒尺去打丈夫。却也古怪,那戒尺打在丈夫身上,打处血脉便活,打一下,好一下,打了十来下,张朵不再瘫了,便跳起床来,夺过花娘手时戒尺,反打妇人。打一下,疼一下,打了十余下,花娘倒在床上,口里虽哼着骂着,身子却动不得,如瘫一般。这却是神差鬼使。这张朵喜喜欢欢走出房来,见了僧人,把戒尺还了他,便深深下拜,口里只叫:“佛菩萨。”那僧人只道是店主出房还了他戒尺,斋了他一饭,哪里知道张朵瘫患在床,被戒尺打好了,谢了一声,昂昂走去。这村邻左右见了,都说:“张朵孝子,花娘悍妇,有此一宗报应怪事。”张朵继母见子病好,也出得屋门。

  邻了遂把这奇事,传闻了张大老。乃张朵宗族,故此张大老在庵中说出来。恰好那僧人执着戒尺,在庵中随众功课,闻得张老说也这一情节,微微笑容。尼总持既奉祖师教旨,叫他开度有情,他便于静中念动梵语。那诛心册现在他目中,已知这戒尺打妇,显是鬼神默助,附在木上,总持知这根因。只见众僧功课,戒尺敲击,其声更响。总持乃高叫一偈,说道:

  纲常既已扶,而除悍妇毒。

  想是为闻经,仍附戒尺木。

  尼总持说偈罢,那小庙神、鬼判欢喜,离了戒尺而去。尼师乃向张大老说道:“张朵家室,可语他孝姑顺夫,忏谢小庙之神,其灾可解。”张大老依言,传与张朵。花娘自想道:“我把和尚戒尺打丈夫,怎么打好了瘫患?事已古怪跷蹊,却又被丈夫打瘫了,更又跷蹊古怪。多是我逆了天理,神鬼不容,今闻得圣僧传来,叫我悔从前之过,救以后残生,敢不听信?”乃乞张朵到庙中许愿。自己吃斋念佛。三五日间,其病即愈。故此海潮庵中,又留着祖师师徒。这远近善信闻风烧香求度,人人都有跷蹊之事,家家不无古怪之因,来问来谈,总是不明纲常道理所招,失了正大光明所致。祖师师徒既发慈悲,只得开度,按下不提。

  且说离南印度国百余里,有座圆陀村。这村广阔人众,行善作恶的混杂其中。地界有个东里社、西里社,相隔不十余门户。这东社有一人,姓古名直,为人慈善存心,礼义待余。生有两子,俱仿佛其父,日以耕种为业。西社有一人姓禁名希,为人诡诈不情,奸狡多陋,亦生有二子,与父无异,也以耕种资生。这古直与禁希年皆半百,田间无事,便相约到那酒肆中吃一壶薄酒,叙几句闲话。古直句句只说的是父祖遗下这两亩薄土,靠天收得几斛粮食,量入为出,不敢过费。若省俭得儿,便防旱涝。无事时,教诲这两个儿男,叫他存心良善,弟兄相和,保守这几亩产业,不失了宗祖遗留。某日,长子多饮了几杯酒,便责怪他纵酒不改,家业终必不保。某日,次子日高三丈也不起床,便嗔骂他懒惰不勤,田亩必然荒芜。有个女儿,也教他母莫放闲了她。女工针指宜习,锅头灶脑当知,嫁到人家,免使公婆妯娌笑骂父母。”禁希老兄,便是小子日食三顿茶饭,只是感天地神明。村乡中似我与兄的,宁有几家!如东邻某人,家无隔宿之粮;西邻某人,又多灾殃病苦;南边某人家,欠少官租;北边某人家,挂累私债。往前比分,百分不如富贵的;往后看来,九家不如我的。真是靠天,但须守份。”这禁希一面听着,胡口乱应,一面想着要讲他的事情。听了古直说的,只道“正是,正是”。却便讲他的衷肠。说的是张家男子做贼,李家女妇偷人,那个姻亲三代世官,那个朋友万金产业。赚的那个钱财,真也是托天手段;占的那家便宜,却也是迈众才能。居家无事,教大的个偷天换日的本事,教第二个腾云驾雾的神通。“古老哥,你说靠天,我说还是靠人。”两人正讲,只见一个游方的道人走近前来。他两个睁睛看那道人:

  拂尘挥在手,葫芦系垂腰。

  口中谈道话,只叫善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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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珠子两敌丸丹 舒乡尊四知前世

  却说人家妇女有恶,罪在夫男。若是夫男有过,妇女也能解救,这禁希父子皆奸狡,却且个妻室贤惠。平日见禁希非法,苦口劝他。叵耐丈夫不听,又戒叱二子,也不依愿,他却在家吃素念佛。这一日,正与古直婆子叙说:“你家当家的好,为人慈善,儿子也好。若似我的丈夫,却也不顾个天理,只要夺人便宜。”古婆子道:“正是,外人也议论禁伯伯不是。”禁妻道:“议论还是好的,还有人骂说这变驴变马的。”正说,只见村人来说,禁希变了驴子,被道人骑去。禁妻听了,便往大路上赶来,却好二子与众人齐赶,他妇人家信实,便望着道人,叫声:“佛爷爷,饶了丈夫罢。”一边叫,一边赶。那道人听见妇人哀怜,其声却善,乃回头一看,只见西边来了一个和尚,一手扯住驴辔,口里叫声:“师兄,事便是叫惩恶,只是于情太忍,于法太苛。不看僧面看佛面,饶了他罢。”那驴子被和尚扯住,众人就赶上了。众人不看道人,但看那和尚:

  光溜溜头无一发,赤坦坦腹大半垂。

  面辉辉有如满月,貌堂堂像似阿弥。

  这和尚拉扯着驴子,只叫:“饶了这业障罢。”道人哪里肯依?但叫:“僧人,此处不是你慈悲的。”这禁希虽变了驴子,他口里说不出,眼里却认得,心里又明白,晓得是村间众人、朋友妻子。诉冤不出,诉苦不能,两眼落下泪来,一身也做不得主。他方才怕的是道人,怕他鞭敲捶痛;认的是和尚,听他方便求饶。和尚再三叫:“道真,为何这等发怒?想是冒犯你罪重?出家人也该发个慈悲,恕他下愚无知之罪。”道人道:“他犯我,罪轻;不善,孽重。虽然触了我不赦之条,却也是他自作自受。”和尚听了,乃扶着驴鞍道:“孽障,你尚有人心否?你尚记往日所为否?你尚认得你妻子否?”和尚问一件,驴子点一点头。和尚叹道:“可怜,可怜。你既有人心,两眼看着世法,只是说不出。真个是哑言众生,当面见你妻子不能言,妻子又不知你心间事。这苦实痛,想我平日奸狡,遂了心意的快活,怎知有这等的苦恼?”道人听着和尚嗟叹,笑道:“禅师,你只知他观世现报,还有妻子、朋友在面前看着他。若是作恶,入了轮转六道,那时凄凄独自,并无一个妻子、亲朋晓得,这苦恼又向谁说?”和尚听了这一句,便掩面悲惨,说道:“红尘扰攘,不能必无瞒心昧己恶孽;地府幽冥,岂无轮回报应恶趣?只恐作孽者多,变畜者众,动了仁人不忍,怎能够世上人心,恪守纲常伦理,遵行大道光明,不入邪魔,都证菩提智慧?”和尚一面嗟叹,一面求饶。道人只气怒气不解。和尚无计,只得把数珠子取一下颗,叫一声;“变!”顷刻变了一粒舍利子,叫声:“禁希快吞!”那驴子忙把那粒舍利吞下,忽然转过原身,把鞍辔卸在地埃,依旧一个禁希在前。古直与众人惊喜,妻子忙扯着禁希回去。这禁希如醉如痴,随着众人走去。只见道人笑了一声,道:“长老慈悲,固是你德;恶人犯我,其实难饶。你有神通,偏我没有?”乃把葫芦提在手中,取出一丸丹药,叫一声:“变!”却变了一个黄巾力士,腾空而去。那禁希被妻子正扯着衣袖前行,只见空中一个黄巾力士来到众人面前。但见:

  手戴黄巾勇士飘,身穿锦甲束红绦。

  手中铁索牢拴扣,单向禁希颈项抛。

  却说和尚见道人把丸丹药变个力士,他把慧眼遥观,就知此情。随把数珠子又解下一颗,望空抛去。只见数珠子假变了个禁希,与那力士锁去,拖到道人面前。道人见了笑道:“和尚苦苦要救他,明明是纵人之恶。你既发方便之心,何不度化他改恶从善,也不劳费我等道力。这如今便使尽了一百单八颗念头,也敌不尽我这葫芦内丹药。”乃又取了一丸丹药叫声:“变!”却变了一只金钱豹,凶狠狠赶上禁希众人。众人见了恶豹如虎,大家慌惧逃躲,却丢下禁希尚醉梦痴痴,被那豹一口衔将去,却放在林中。道人走到林子内把佛尘一挥。只见禁希忽然变了一只肥猪。众人与妻子见豹子衔了禁希去,哭哀哀走出来寻,不知禁希又变了一只猪。却是一村户人家叫屠户宰杀的,挣脱刀杖,跑到林子里来,却被道人的豹吓得远逃。村人不知,见了禁希这变的猪,便索去要杀,禁希此时更苦,真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乃自想道:“平日只见屠户宰猪,缚在案上,凶狠狠白刀手中拿,气喘喘赤血孔内淌。徒有惊邻喊杀之声,哪里动人怜悯之意。”禁希正在那案上,听那屠户口叫“烧汤”,举眼不见妻子,说又说不出,两眼落泪,一心正苦。忽然见一个和尚走近前来,叫声:“善人,莫要动手,错杀了人家猪。这猪是禁家养的。你们的猪,被豹吓走在前林内。”屠户听了,看那猪果然不是,乃放下案子。只见那远远林内,果有一猪藏躲,屠户去捉宰猪。和尚乃叫禁希妻子近前认家主。数珠子一颗,就变做了一粒舍利,叫声:“禁希快吞!”禁希忙吞下肚,依旧复了原身,扯着妻子,哭哭啼啼。和尚方才开口说道:“作恶使心,反累己身。你知了么?”只这一句,如汤点雪,那禁希双膝跪地道:“小子知了。只是知却前边行过的恶,却不知后边这些冤愆事。”和尚道:“你若知了,速改前非凡有所行,思此后事。”禁希如梦方醒,正与和尚讲话,那妻子众人也都合掌礼拜和尚,叫请师父寒家献斋。和尚辞道:“我岂图你斋吃的?,只要你众善信行些善事。”正才讲说,只见道人走近前来,看着和尚说道:“好和尚,我道人作恶人,你却做好人。”众人见了道人,怕他又行变驴法,也只得跪着说道:“我等再不敢为恶了。”和尚乃向道人说道:“师兄惩恶,小僧已知圣意。只是太苛过刻。”道人笑道:“师兄,你有所不知,此人在店肆中,我小道听他与那位道者讲的,都是心腹事。那位古道者,句句善话,这禁老者,句句恶语。所谓一句恶言,折尽平生之福,句句不善,便当轮回几劫恶道。方才只因师兄到此,多是怜他妻善。更且日相共饮的古直善人,我故显示惩创他恶,叫他两劫恶因,变化畜类,一旦历过,他如速改前非,犹存人道,如再不悟,难复人身。”禁希与妻子只是磕头。那道人说罢,看看古直道:“人去留名。我今不说,你怎得知?”把拂尘一挥,腾空而去,飘下一纸简帖儿来。众人拾起看念,却是五言四句,说道:

  吾名赛新园,曾达仙家路。

  殷勤在世间,惩恶将迷度。

  众人拾将起来,念了一遍,递与和尚。和尚笑道:“我已久知他来历,但欲彼此成就开度功德,故此不言。你等却也不知我的来历。我在百里之遥海潮庵住,今有祖师师徒在吾庵间,愿行演化本国。为此出来化斋,供什常住,听得禁家女善信一句弥陀,就知根因,必是善人动念,故此来救你。看那松林树下,道人又来了。”众人方才举目观看,和尚忽然不见。众人惊喜称赞而去。

  这禁希回到家中,整备素斋香烛,请了亲邻,洗心吃斋念佛,备了些盘费,找到海潮庵来。却遇着朔望之日,地方众善信在庵中参谒祖师。这禁希望见祖师伽趺坐在蒲团之上,众人跪拜于前,他也合掌拜跪,口中念佛。众善信纷纷求祖师开度。祖师半句也不答,只看着禁希道了一句,说道:“汝若悔了前修,那道人又来拿你去变。”吓得禁希只是磕头,答应再不敢。禁希拜了起身,方才去拜礼圣像,走看两庑,只见第十一尊阿罗尊者,趺坐执着数珠儿,宛似救自己的僧人模样。他见了满心欢喜,只是跪在地下磕头。却好副师见了道:“善信,你如何只在这位菩萨圣前磕头?”那禁希也不答,连连磕了无数。副师道:“磕头也不中用,趁早把菩萨的数珠子添补足了。”禁希听了副师这一句,连忙起看菩萨手内数珠,却散了线头,少了两颗。他便问副师:“这菩萨的数珠儿哪里有?弟子情愿买两颗补上。”副师道:“在善信心上。”禁希笑道:“如何在我心上?”副师道:“若不在你心上,如何得复人身?”禁希听得,自己忖道:“这圣僧果然通灵,说的话跷蹊古怪,俱不是那世上凡僧、混帐和尚,讲前人的糟粕,说没对证的空言。他句句都在我身上发明,可见行善也瞒不过他,作恶也欺不得他。”按下禁希为恶之心一旦豁然明白,归家改行修善不提。后人有说善恶报应不差,世若不信,只看世间。一般是五行生来,一个人有贫穷、富贵之间,疲癃、喑哑之各别。那富的,口腴粱肉,身着绫罗;贵的,乌纱冠顶,金带垂腰;穷的身无完衣,贫的家无半粟。还有一等残疾,可怜他目从胎瞽,哪知世上青、红、蓝、白?耳自幼聋,不辨声音话语。更有喑哑的,说不出心间情苦这种根因。因成七言四句,说道:

  五行都是一般具,富贵贫穷各自遇。

  要知今世这根因,总是前生善恶趣。

  话说禁希生平作为不善,以致道人惩戒。却得其妻修善,叫了一声“佛爷爷”,他这至诚感动菩萨,便得神僧救解。这十一位尊者显化,默助度脱阴功,却又试副师道行,乃于副师入定,忽然显一神通。在那正殿上,端然趺坐,叫一个焚香侍者唤了副师到面前,说道:“道副弟子,还了我两颗数珠子来。此非珠子,乃人舍利。”道副答道:“尊者自行方便,开度下愚,用去数珠,非干弟子之过。”尊者道:“彼已举意,问何处可买补数,汝却指说在心,他无处觅心,便未曾补。禁希既去,此珠当为汝还。”道副答道:“容弟子觅补。”尊者笑道:“珠可补,舍利难得。”道副道:“人各有舍利,弟子当自补也。”尊者笑道:“吾以慈悲度世,虽尽舍一百单八之珠,不求人补,但只愿人知今世之受,乃前生之因,不昧了今生之作,以明后世之受。”道副听了,说道:“即如尊者之言,弟子正欲人知。无奈知道的少,这前生作过,后世湮迷。哀此湮迷,他怎知觉?”尊者乃令侍者捧了一函,付副师道:“此函乃智慧宝卷,汝若欲知人前后之因,当于静定之余,默然以会。”副师道:“师弟总持,闻有仙官授以册籍,莫非即是此卷?尊者道:“彼乃诛心之册,惩戒见在者,此卷乃过去录。尚有未来录,容当查付汝道育师弟。总是注人三世善恶根因,汝等合当信受。”说罢,副师出静,天色黎明,沐浴上殿,参礼圣像,稽首阿罗圣前。早有善信众等到来,这众人纷纷讲说圆陀村有变驴的怪事,被和尚解救。也有信的,口念弥陀,说道:“眼见的地狱。”也有不信的,说道:“一个活人如何青天白日变驴子?”一个说道:“闻知骂了道人,想是道人作的障眼法。”一个说道:“闻知他妻行善,感动神僧救解。”只见舒氏乡尊同着几个朋友也在座中说道:“此事当信,却也可畏。常想这畜牲道,前世岂无个根因?便是你我在座的,却也不等,岂无个前生今世的果报?我老夫从善,也知是五世人为,今世叨冒这一步,却也不易来的。”众人听了惊异起来,便求乡尊讲说。乡尊道:“说便说了,只恐这道理不可漏泄。”道副听了,便说道:“老乡尊果然是五世为人,修积善果而来,小僧已知。却不知乡尊记的可切?但说无碍,小僧还有个后世报与乡尊。”舒氏老听见许他个后世根因,便换然说出,说道:

  一世为人是猎户,只因家世传门路。

  鹤鹰捉的是飞禽,韩卢搏的是蹇兔。

  一朝赶得两雉鸡,雌雄两个相哀护。

  我因叹此羽毛虫,弃了这猎寻别务。

  “我想生前做猎户,终日伤害生灵,也只度得日子。没来由自己当杀生这罪,寻了钱钞,养活别人,乃弃了祖业门户去担柴为生。天赐山中得了些横财,遂成了家业。有子有孙,老得其终。”又道:

  二世为人是客商,贩梨贩蒜贩生姜。

  东处买姜三五担,西乡买蒜几舡舱。

  只因姜蒜分荤素,我恐持斋被破伤。

  嗣后改却荤生意,经营百倍利家昌。

  “那时只因动了个荤素不可同舱,恐卖与吃斋的破了他戒。冥间说我这一点善心,就查个官贵之家,与我脱胎换骨。却遇着一个查勘的司主,说我前世伐柴拾了横财,不曾伤人,伤了这些天理,便脱生了个官贵之家,只做了个清高才子。”又道:

  三世为人是才子,青灯翠幕攻书史。

  不逞富贵恃才华,守份功名惜行止。

  尽却人伦和六亲,谦让不僭乡邻齿。

  五男二女极贤良,九十三春方已矣。

  “虽然生于富贵之家,未得申了才子之志,冥司说我固无罪孽,却无功德。忽然一个圣僧到来,与冥司说个方便。我那时心里惊疑说:‘何处长老,曾无相识,来讲甚方便?’听那长老说道:‘可怜这才子,志念未伸,空抱着豪迈之气。况且贤良方正,与他转个威风赫耀的人中去做罢。’乃承他方便,他说我生前到僧寺尊敬三宝,故此方便。冥司听信,遂将我四世为人。”

  四世为人生世胄,阀阅簪缨传世旧。

  壮年皋比坐拥金,一呼百诺随吾后。

  果然八面有威风,但我存心多仁厚。

  戈戟虽陈不杀人,到处安民全老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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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尚志逃名不仕 道副师见貌知心

  “今我这生,却乃五世。只因我前三世才子志念未伸,这一世还与遂了前愿也。只因我生出娘胎,未迷真性,自垂髫以至今日,忠孝廉节,时刻不忘。叨冒这一步,也曾立朝纲、忠国王,也曾居民上、为大吏。今日高尚林间,不愧身后,志愿足矣。只是自继书香之子,尚未有传苕源之孙。家无余产,徒有一经。师兄,你方才说有个后世根因,我老拙,但知前五世,却不知后一世,乞明指教。倘有生前过恶,也便忏悔省改。”副师道:“老乡尊世世为人,未迷正觉。所以不迷者,善根清净,真灵不昧。若是恶缘,便入昏愚,昨日念朝尚然忘记,况生前劫后,怎能洞晓?”舒乡尊点首道:“正是不差。只是师兄说知我后世,我后世却如何光景?”副师道:“天机不可预泄,小僧有一册智慧宝卷,却著着乡尊后世,看来原是今世所作。此宝卷小僧知,只可乡尊自知,他人不可与知见的。”乡尊大喜,即求宝卷一看。副师乃说道:“乡尊欲要卷看,当俯伏圣像前,自然得见。”乡尊依言,便俯付在佛前。忽然睡去,似梦非梦。只见殿旁一个侍香水弥,手捧着一卷文册,乡尊求看,那沙弥即递与展开,见前边注载不说千劫,总是有生人,便有生生历世,气脉传来,何尝断绝。乡尊见了,叹道:“是呀,想我此身,不是开辟来就有,没理后空桑处生来。”只见前边一世一世尽销去了,后边一世却随着今世,这今世卷中开载善功一件,便著在下边后世应得何福。恶事一件,也著在下边后世应得何报。乡尊便查善功,却也甚多。如一件忠国,应有荫子荣后之福;孝亲,应有延年享禄之福;廉节,应有家世清白之福;贵不矜骄,应有康泰之福;尊不凌里,应有和平之福;注载甚多,不能悉记。生前无亏,身后克备。却查他恶籍,仅有两条,一条注着为清吏执法太刻,民命攸关;一条注着为特杀过害生灵,徒恣口腹;底下著着应得苕源未续,难证仙佛之宗。乡尊看到此处,那沙弥即掩其卷,说道:“后皆是应得报的卷宗,乡尊岁月尚长,善恶未观,莫要看也。”

  乡尊还要求看,忽然惊我,忙稽首圣像前,起来拜谢副师,说道:“智慧宝卷,承师指点度化,只是著的善功果是今世,就也应着了。那恶籍注道,我为清吏执法太刻,我却也几分不服。想我当时居官之日,最恶贪赂。不知这贿赂若贪了,都是小民膏血,有罪畏法,只得变产业、鬻子女。可怜你要代代豪富,那些小民穷致死亡,所以我居官愿为清吏。又想法度乃王之法,徇不得私,理不可纵,有罪当诛。故我尝为执法,既有民命,此应坐的,怎么说我是恶?”副师笑道:“清吏执法,不如浊吏宽刑。非是浊胜清,宽胜刻也。民恶宜死,倘可活生,苛得其易来阿堵,宽纵其命,也是天地好生之德。若是不爱他赂,定置他死,于法固不得,只是于心太忍。冥间不乐人心之忍,故做了恶看。其实较那不清浊吏,民罪不至死的,苦刑酷罚,索贿善良,这恶更大。老尊长恶籍之下,所以还注得活,说道苕源未续,此犹可修德而续也。”乡尊又道:“为特杀过害生灵,这却怎说?”副师道:“为恣口腹,命庖杀牲,人为延我,伤生性命,此皆为特杀。特杀者,专为我而供也。世人只知食者甚美,哪和死者甚苦?若是宁忍一餐这之素,免人待我一牲之杀,这件阴功,过于庖厨之远。若是忍心,更求人杀以为食,便成恶孽。老尊长居官到今,此孽未必不无。但此干犯我僧道家宗教,故此卷载,难证仙佛之宗。”乡尊道:“此亦可修而解得么?”副师道:“老乡尊既知既见,若要修解,当于我祖师前求解。”舒老听了,随向祖师稽首,拜求度脱。祖师不答,半晌乃睁眸,看着乡尊道:“幸有余年,宽心忏释。”乡尊听了,深服教旨。后有说宽之一字,真为享福延年之道。因成五言八句,说道:

  奉职为天吏,惟情法两端。

  徇情坏国法,执法又伤宽。

  宁使一家哭,从教诸路欢。

  盛朝有良吏,万代做宽官。

  这一首诗,岂是说居官的没奈何遵守王章,剿除恶孽,到了个丝毫不假借?莫说亲戚朋友犯了国法,逆这天理,他只认得国法,哪里认得私情!便是弟男子侄,也说不得,他把那面皮一转,典正五刑。虽然洁己秉公,较那黎私卖法的,忠奸不等。却只是瞽叟杀人,皋陶执法,大舜为天子,也说不得弃国窃负而逃。这大孝就是宽德,为官的若不宽,只怕下情有说不出来的情节,被这一严苦恼,有罣误不知,犯了罪过。偶然遗失了上官事物,被这一严畏怕,送了残生。为国催科,奸顽可恨,置之死地何惜?然就中宁无真情困乏,剜肉莫措的,妻子号饥哀寒不忍,又当比较遭刑,这也是一严之过。苦有循良,宁甘殿较,认催科之拙,愿抚育之劳。少缓五刑,一从德劝,上不损伤国课,下不坑陷民生。那敲梆子念菩萨,哪里寻这现在活佛?只为这宽以居官,报应不独子孙昌盛,偏就感动天地,旱涝不生,民皆丰稔,个个念恩,粜谷完租,到底还是居上以宽之报。

  却说国度中一人,名叫做高尚志。这人年仅四十,人称他为强仕郎。怎叫这个诨名?只为上古之人,风俗淳厚,以年少登仕为大不幸。但家居修德立业,到了四十岁,不肯出仕。征聘目下,不得已方才出仕,这叫做强仕。那里似今世,垂髫便想为官。不如意便外人笑、自己恼,风俗非古,殊为可叹。这尚志一日闲坐家中,忽然里老来报,道:“地方长官亲临拜你。”尚志惊异道:“我小子德薄家微,岂敢长官枉顾?”正然惊疑,却只见驺从引导登门。尚志忙出迎接,只见长官下马,到得堂中。看那长官怎生模样:

  冠冕通南国,贤良俨上台。

  手中捧令旨,特为荐贤来。

  官长与高尚志相见,却以宾主之礼款待。尚志谦逊说道:“小人系白衣贱士,安敢与长官抗礼?”官长道:“吾为敬贤而来,荐才而至。足下若就了聘,只恐尊贵加吾一等。”尚志只得以宾主之礼相接,官长但出那手中令旨,荐他出仕。尚志哪里肯接令旨?官长叫左右捧过冠冕来,尚志看也不看,往屋内叫一声:“老婆,紧闭了中门。”他却往后围墙上爬过去,一直往东边走了。这官长坐在堂中,久等不见主人出来,叫左右击中堂后门,只听得其妻答道:“尚志逾后围墙走去了。”官长听得叹道:“这个方称得高士。我居此方为宰三年,例有举荐。细访此人贤能,特请令旨荐他,他却逃避不肯出仕。我想,三年前到此任时,便有嘱托我荐的,如今荐书,说赵家子有才能,钱家男有智略,盈案累牍,荐例不过一人,仰望的不知多少。我居清朝一个官长,若举荐了一个贤良方正的,一则尽了我职份,不致误国;一则造福了地方,不致害民。我若举荐了一个虚名假誉的,不但误国害民,抑且坏了我的功名心术。如今说不得宁违了例限,甘受降罚,决不轻易荐剡,失了贤人。”一面叫人访寻尚志去向,一面密方野有隐士高贤,按下不提。且说尚志爬过围墙,一直望东直来,也不曾带得些路费,也不问个前途虚实,信着脚步走来,却是一派荒沙海岸。举目无一个人家,回头又迷失来路,腹中饥馁。看看红日沉西,乃席地而座,自嗟自叹起来,说道:“我也精精忽略,不曾思想,只为立意辞荐,懒出为官,怕居官之贤劳,不如藏修之自逸;恐才疏折狱,致小民之遭冤;虑催科计拙,使公家有逋负;思小民之易雪,想上天之难欺。为此逃名到如今,做个有家难奔,无处安身。”正嗟叹,只见一个白头老叟执杖而来,近前看着尚志道:“呀,汉子,你自何来?此时日暮,三十余程并无人烟住所,尚然不赶路途,却还坐在此地。”尚志听得,忙问道:“老尊长,据你说来,你难道没个住处?我如今到哪里去?小子便随着你借一宿,天早再找寻旧路回家。”老叟道:“我家不远,却也浅窄,没间房屋安你。又家贫无一碗饭食你吃。可怜你一个宽宏大量的贤人,甘贫守份的善士,在这逆旅穷途,忍饥受饿,心甚不忍。也罢,也罢。你随着我来,看你的造化,待我那些饭食你吃。”说罢前走。尚志只得随着老叟走了半里之路,只见那沙阜高处,一个小庙儿,高不过三尺,阔不过两步。老叟往里一钻,忽然不见。尚志近前一看,却是个正神画像,形容与老叟一般。尚志看那小庙儿,乃是边海人家设立的,乃忖道:“空僻处所,既有个庙宇,附近定有个人家。”乃四望远沙,哪里有个人烟去处?天色已晚,只得向庙前拜了一拜,说道:“我高尚志感蒙指此,到此又显示神灵,只得在庙前借地存宿一宵,仰祈默佑一二。”祝罢,卧于庙前。

  话分两头,果然离庙前两里,有一村乡,名唤泼妇乡,居中一个人家,男子诨名就叫做畏泼。这人娶了一妻一妾,妻性悍妒,妾貌妖娆。这畏泼也只因多了这两斛谷子,惹了这一场烦恼。却说他家畜一怪犬,善变人形。一日,有个亲戚名叫曲清,到他家来辞,往外方贸易。这曲清见他妾貌,遂动了个淫心。哪知世人心术关乎祸福,这人淫心一动,便见于言貌。那作怪的犬看见,待曲清辞去外方,他却变了他的容貌,潜躲在房中,只待空闲,便要调戏其妾。却不知畏泼之妻妒夫爱妾,暗买毒药,置在饭食之内,送与妾食。这妾放在房中未食,怪犬不知其毒,偷出吃尽。这毒发作,犬变人形未改,遂毙于房。却好邻有一妇与其妾不睦,见了大叫起来。畏泼妻妾方在厨房,走近来看,只见却是这曲清形容。邻妇口声只叫毒杀了奸夫。其妻明知毒饭食妾,料是误杀其亲,却又恨亲来奸夫妾。大家齐吵,妾只叫冤,顷刻夫回,见了痛恨其妾。只得求邻妇莫言,在后园挖坑,把犬变的曲清埋了,遂把妾打骂一番,送回娘家。这妾含冤饮恨,何处申冤?邻妇要彰妾丑,遂说于曲清父兄。其父信实,道:“原来其子辞往外方贸易是假,原来藏奸泼妾。”乃具词里老官长,尚未鞫审。

  却说这曲清离家出外,走了百里,到得海潮庵门前经过,只见往来善信出入,他也随喜进到殿上。但见:

  彩幡高挂,钟鼓齐鸣,两廊僧众诵经文,几个沙弥供洒扫。点烛烧香,满堂善信;迎来送往,一派僧人。看那香烟缥缈通三界,但见宝烛光明照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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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怪变人遭食毒 鼠妖化女唱歌词

  却说高尚志饥饿,卧于小庙之旁,月色朦胧,远远望见两个男妇同着一个少妇,持了香烛、酒饭馍馍,到这庙来烧纸。见了尚志,惊异道:“何处之人,却夜卧在此?”高尚志便通了名姓,说出错走了路的情节。这男子乃道:“原来是高贤士!我今在地方,闻知我不受官长荐引为官,逃躲外出,原来迷路在此。我今一桩怪事,遇着贤人,不得不说,胜如当官鞫审。我小子家贫,止生一女,平常却是个清洁的,只因嫁与畏泼做妾,被他大妻悍妒,不知有甚缘故,畏泼有个亲戚,名叫曲清,明明有人见他辞家外去,却不知怎么的被毒死于我女房中。畏泼隐丑,退回我女。我再三审她,她只叫冤。如今曲清家讼到官长,尚未鞫审。今我备香烛到这庙来,讨个笤。我这庙神灵,必然慈悲冤枉。”尚志听了,心里也疑,道:“可见我不乐出仕,别人家遇着这疑难,不易判断,做官的安得不费心构思与他审理?”只见那人妇烧了香,叫女子发个誓,又丢个笤,便邀尚志到他家去。尚志笑道:“君子嫌疑之间不处,你家正有这不明冤事,我为何夤夜到你家?但只是指我个去路,便是你情了。”男子听得道:“冷饭馍馍聊吃一个充饥,何如?”尚志始犹不肯,这男子再三送与,乃接了他馍馍,一杯薄酒,充饥而别。卧到天明,依路东走,不觉也到了海潮庵,正值曲清与副师讲论这理知、神知的道理。尚志也坐在旁边,只见曲清听得个理由,便问道:“师父,比如小子,从远村来,偶遇着胜地善缘,进庵随喜,中心本无甚恶,只一味出外贸易心肠,你便说我有一件隐情见于面貌。你以理知,何理而知也?”副师道:“但凡人有事在心,便有一个气色在面。这个气色原是心窍中出来,发见在面,你那心窍中举意是个善事,自然面貌气色光彩;你那心窍中举念是个恶事,自然面貌气色昏暗。岂但气色,还要见乎四体、行走动履,都以理看得出来。”曲清又问道:“师父你说神知,却是何神而知也?”副师道:“这个说出,厉害,厉害。”曲清道:“怎么厉害?”副师道:善信,你岂不知,一语说得好:

  天知地知,你知我见。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曲清听了说道:“比如,师父说我有未改之恶见于面,这座间,可还有心窍中发出来的恶念在面貌上的?”副师乃四顾在座的善信,个个一看,道:“众善信都是在家举了一个到庵随喜佛会的善念。”乃看着尚志道:“这一位善信,却比众不同,以理推看,必定是心窍中有一个大道理在念。”尚志听了笑道:“师父,你看小子是何大道理在念?”副师道:“观你气色光彩,礼态安舒,似有才华在内而不矜,本来宽裕而不狭。你这世界内大着大着哩。且请问善信何姓何名?”高尚志乃把姓名说出。只见舒乡尊在座,便跳起身来拱手笑道:“原来是贤弟,名重在乡国,老拙神交久矣。近日地方官长举荐出仕,却怎么来到此处?”尚志只是谦让不言,却把夜来的小庙迷路的话说出,又说人家多有不明白的事,便说到曲清身上。只见曲清听了,说道:“小子正是曲清。近因在家有没有个道路,辞了亲戚家门,欲远投一个相知做些生理,怎么我家有甚不明的事?”尚志也只浑浑答应,随起身辞众,恐怕官长地方知他,又来聘他。那舒老见了尚志起身,便扯着不放,邀到家去了。这曲清那里远去寻相知,乃急急回家,按下不提。

  且说怪物成精,岂是精偏作怪,只因世人做家主全要睡,到五更醒了时,把日间行过的事想一想,哪一件通顺,不伤天理,哪一件逆理,败坏人心。行过的若善,便依着做;若是恶,即便改。古怪,古怪,做善事就有吉神助你,做恶事偏有怪物成精。这畏泼的妻只因不贤妒泼,为丈夫的只该和好善化他,守着本份,安着义命。古怪,那妒泼之妇自然不是灾疾恶报,定是夭亡。畏泼不知安命,却娶个妖妖娆娆之妾。那泼妻又不自思,生来貌丑,已被夫嫌,却又妒泼。或是贤德如孟光,世间哪里都是王允,弃妻又去娶妇?只因泼妻妒恶,家主又不正大,家中便一个狗子成精。这狗却如何成精?只因泼妻气不过丈夫娶妾,妖心万种,妒念一朝,在那狗前嗟叹,胡言乱语。狗有妖气,再加恶积,乃成精作耗起来。遇着曲清见了泼妾美貌,动了淫心,他便变了人形,去调戏妾。不意毒饭吃了伤生,被畏泼埋于坑内。这狗得土气复活,钻出土来,依旧复了原身在屋,人如何知道?他却又变这样,变那样。忽然在村外僻路看见曲清回家,这犬就变了畏泼之妾,迎上路去,叫声:“曲清哥!”曲清见了,却认得是畏泼妾,当初出外辞她之日动了淫心,如今只因僧人讲了善恶,他却端正了念头。说道:“二娘子,如何在这僻路闲行?”怪犬乃答道:“丈夫近日为件不明白事,把我逐回娘家,另叫我改嫁别人。偶因无事闲出,田间行走消闲。”曲清道:“有甚不明白事?”犬道:“只因大妻泼妒,诈言你与我有甚情由,你又在外,哪里分剖?如今恰好遇着,在这僻路,且到那深林密树内,我与你叙个冤孽。”果然人心淫欲不胜正理,曲清惧怕神知,把这僧言牢记在念,以且正为高尚志说的家有不明白的事,一心要回家,他便正颜厉色起来,说道:“你这二娘子,怪不得人家休了你,皆因你不守妇道。我若坏了这心肠,万一人知,何颜与亲戚来往?”正说间,只见一个白须老叟走近前来,道:“这个怪畜,如何迷弄正人?”那妾地下一滚,变了原身,却是一只狗子,往林里飞来。这老叟也飞赶去。曲清惊疑回家,却好地方官长差人正来曲清家,唤他父兄去审。见了曲清,大家疑惑当鬼,把这情节说出来,同到畏泼家一证,又到妾家去讲,一齐到官。官乃叫地方把埋的曲清挖起来验。地坑内哪里有个埋人,却是一个空坑。官也难断,做了个立案,把众人赶散。畏泼到底疑妾,不去接她。过了多日,这妾苦守。

  却说高尚志被乡尊扯到家里,盛席款等,暗地报与地方官长知道。官长忙排执事,亲到舒老家来。这日舒老正与尚志家门闲立叙话,只见远远:

  彩旗红簇簇,鼓乐闹喧喧,

  问道因何事?声传接长官。

  高尚志听了就要逃走,被乡尊扯住,再三劝说,方才允就。顷刻官长到了堂中,彼此各叙礼节,才把尚志鼓乐迎到他家。你看那村邻大家小户,长劝男女,拥拥杂杂,你道:“高官人学好行善,国王征聘他做官,真也应该。”我道:“他平日宽厚,便是做了官,也福国安民。”有的说:“他半生贫穷守份,今日却富贵到他了。”有的说:“他廉洁存心,便是做官也不贪财。”尚志到了家中,同了妻室,择日上任。却好本地官长举荐了他,国王就把他替了官长。到任管事,真也是贤能,一日行香,两日拜官,三日就坐在堂上,查国课可逋欠,囹圄可有冤枉,案头可有积下的未结事情。只见他赦小罪,省刑罚,销未完前事,禁后来弊端。却好查出畏泼这件未完,当即拘这一干人审,只见曲清备细说出这段情曲。尚志乃问道:“往日庵间,说你有恶未改,想你就是奸淫恶孽。”曲清却说出林间僻路,狗变妾形,他尊信高僧之戒这段怪事。尚志大悟,随叫备祭仪到小庙拜神求笤。只见笤兆掷下,合了簿上笤语,说道:

  阴人作恶,犬子作怪。

  速改善心,吉祥无害。

  尚志正看笤语,只见一只黑犬如人索来,伏在官前,有如待罪。曲清见了,便说:“这犬正是变泼妾之怪。”当时尚志把那狗杖杀,劝谕泼妻改善,仍把妾判回泼家。这曲清吃了斋,削了发,也奔庵中做个和尚。

  却说做官当宽,但宽于善,莫宽于法。宽于情,哀矜那无知小民,误陷于罪。严于法,不纵了那奸轨犯科,为害作弊官长。只因这一味宽,便生出一个大奸巨滑的人来,却也报应得可笑。这衙门中有个义仓,又叫做平籴社,年岁丰稔,粮食价贱,便官价平收入社。遇年岁荒歉,乃照旧价给散小民,积粮日久且多。只因官长清廉,以致年岁多熟。却不知这社中生出几窝老鼠来,中有一个成精作怪的大鼠。这鼠终日吃粮,养得肥大如猫。只因这社中有一衙役,名唤商礼。平日心术奸狡,欺众瞒官,但因他伶俐多能,会遮掩,善洒泼。官长宽厚,纵容了他。他一日偶无人,独自一人静坐社中,只见社旁小屋里走出一个垂髫女子来,慌慌张张,如同迷失。商礼见了,便近前一把扯住,问道:“你是何人家女子?到此何事?”那女子哀哀说道:“我是前村民间女奴,只因主母责打,逃躲出来,在此社中经宿一夜。思量没处投奔,又且腹中饥饿,只得乞求君子救我残生。”商礼道:“你是哪家?我送你去。”女道:“既逃出来,难复回去。这打怎当?”商礼便动了个收留迷失女子心肠,把女子仍藏在社内。等到天晚,携回家里。家中却有一个老娘,见他带了一个幼女来家,问其详细,他乃一一说知老娘。这老婆子倒知些道理,说道:“为人要守份,存良心,一个逃躲女奴,又不是迷失的。就是迷失的,也该报官。三日不报官,便要问罪。若是背夫逃走的,你收在家,万一弄出事来,这罪名怎当?”商礼答道:“老娘,这个罪名当得起。”乃问女子道:“你在家会做些甚事?”女子道:“茶饭不会做,针线不会拈。我主母爱风流,好吃一杯酒,喜唱一曲词,终日叫个唱词曲儿的教我学唱。若是唱得不好,便大鞭抽打。我因受不得这打,故此逃躲出来。”商礼听了笑道:“绝妙,绝妙。我弄法寻了几贯钞,要吃一杯酒,正没个消遣,你便唱个曲儿,我与老娘吃一杯。”这女子乃唱个曲儿道:

  切莫贪财,坏法贪财枉受灾。行宪难宽贷,有利终须害,呆积恶,不知哀。上有青天官长精明,你纵能遭怪,笞杖徒流任你捱。

  女子唱的虽是个《驻云飞》牌儿名,却句句犯着他衙门弊病。商礼听了大怪起来,说道:“怪不的你主母打你,怎么唱这样曲儿?莫说他恼,便是我也懒听这败兴的声嗓。”乃喝了一两瓯子酒,往屋里去睡。叫老娘收管了女子,他便思量贩卖这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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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礼改非脱禁狱 来思信善拜胡僧

  话说刑清政平的官长,不独民庶不欺,便是鬼神也敬,那狐妖鼠怪也不敢逞邪。这大鼠还是历来前任因商礼而生出的精,乃商礼遇着后官明正;也容不得他恣情而弄法,故此弄法自弄,社中就因他的跷蹊,弄出这一宗古怪,禁在囹圄,只等捉得女娘,方才审问。商礼坐在狱中自嗟自叹,哪里悔自己欺公?还想出来弄法,倚着奸雄,思量有罪的下狱还要吓骗。哪知官清民安,仁政息讼,地方哪里有个犯法收禁的?商礼闷坐无聊,忽然想起那晚女子唱饮这一种邪心,便又弄出一个古怪。却说那狐妖与鼠怪两个计较,狐妖道:“我与你藏躲不现象,商礼罪名终是要脱。”鼠怪笑道:“都是他自作自受,我与他原无仇隙,便与脱了也罢。只是我与你到狱中看他可有悔过改非之念?若是悔从前之过,还是个好人;若是恶心不改,怎与他脱?”当下鼠怪与狐妖隐着身,走入狱里来。只见:虎头门里一锁牢拴,犴狴城中重关紧闭。阴气凄凄,悲风飕飕,哪里是人世囹圄?王法森森,刑威凛凛,真乃幽冥地狱!为甚的,人当事变,不忍一时恶气,发一个菩提善心?必定要,争强梁,不让半步便宜,犯五刑不饶法度!到此处不见天日,这时节有甚心肠?

  那鼠怪不知官长法门禁地,进到里边东张西拽,还要想偷那牢食。只有狐妖,他是僧道门中皈依了一番来,虽然狐性未尽更改,却也见广识多,乃向鼠怪说道:“你来为何?且看你旧主儿在哪里。”鼠怪睁眼一看,只见商礼闷恹恹坐在那黑屋里,心里还想女子歌唱下酒,口里念着怎么没个进狱的宗儿,好歹也骗他几贯进监钱钞。狐鼠两个听得他嗟嗟怨怨一会,思思想想一会,乃计较道:“这个人还不改念,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弄个手段,叫他受苦一番。”狐妖就变个差役,鼠怪却变个禁子,走到商礼面前,问他要钱,说道:“官长差来点监,恐怕禁子卖放刑罚,便把刑法上起来。”商礼道:“二位,我商礼久在衙门,人情甚熟,便是做个方便也好。俗语说的:公门中好修行。”狐鼠哪里肯?只是把刑法要摆布他。可怜这商礼受了两个摆布,苦楚难当,与他钱又嫌少。商礼情急,真心发现,悔念忽生。

  却说鬼神何处无灵?这狱中也有个正直大神,偶尔上界公出,这会回来,见二妖摆布商礼。他却看着道:“正当摆布这奸恶,也不暇查看二妖来历。”只见商礼被二怪奈何不过,走到神位前双膝跪倒,无数的磕头,说道:“爷爷呀,商礼只因一着错,输了满盘棋。今日到此受这腌臜臭气。倘得脱离了这地,便去念佛吃斋,就做个乞化,也不做非理的事了。”大神只听了他这一句悔过的言语,便动了神慈。方才看那二怪,原来是狐鼠假变的。大神一心直怜这悔过消刑的人,便嗔他作怪成精之畜,变过面皮,大喝一声道:“堂堂清廉正直在上,囹圄也空,你是何处精灵,敢来吾地作耗?”叫左右执鞭笞重处。鼠怪路熟,他又疾作,一阵风走出门去了,却拿着狐妖。他却也伶俐乖巧,乃说道:“我等都是被商礼弄奸设诈,坑陷了的畜类阴魂。到此恨他,特来报仇。”大神听了,喝道:“他已悔却前非,改心向善,吾神尚且宽宥,放他出狱,何况你精怪,还说怎么阴魂?”狐妖听了,随口便答应道:“他既改过,我便恕了他罢。”往外一阵风走了,走到社内,遇着鼠怪说道:“官长清廉,鬼神敬服,便是囹圄也冷静,我们妖怪也难存。”鼠怪道:“此处难存,去到何处去耍乐,哪地去安身?”狐妖道:“我四处走了一番,东有神仙,西有和尚,南有徇良,北有贤圣,你我邪不胜正。去不得,去不得。”鼠怪道:“我坐井观天,哪知天之高大?从来生长社中,只知耗些官廪,哪晓得异乡别里,有这许多胜览。万望老狐携带他方走走。”狐妖想了一回,道:“也罢,你既要去他乡看些风景,我只得带你一行。”狐妖乃带着鼠怪离了社中,往荒沙走去。古语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哪里没有神明!就是这荒野去处,人迹罕到之地,也有虚空过往,为人举心动念,便有个神明。你便不知,他却昭然显见。你举动的是慈悲物命,方便阴功,孝弟忠信之心,那神明何等欢喜!真实不虚叫你求谋遂意,灾难即消。若是你举的是坑人害物、逆理乱常之意,那神明便怫然大怒。你要求荣,他却与你辱,真也古怪,就是神差鬼使。这二怪方才走出荒沙,只见前边一处村落人家,有一座界牌在那里。二妖抬头一看,那界牌上写着三个大字。狐妖久历人世,却识得字。乃说道:“这牌上写着中路界。”鼠怪道:“想是往那个地方去的中路。”狐妖道:“正是,正是。”方才说罢,只见那牌前一个猛勇大神拦着中路,喝道:“何处邪魔!大胆敢来闯越我路?”狐妖乖巧,便答道:“我两个不是邪魔,却是来从中路走的。且问尊处何人?拦阻这路,不放我行?”大神道:“我这一村,都是往年有两个东度僧人过此,劝化得大家小户孝爷的,敬娘的,吃斋的,念佛的,因此秉教立我为勇猛神司,在这村口专阻邪魔妖怪,怕它来搅扰善信之家。”鼠怪乃问道:“若是邪魔妖怪到此,便怎么?”大神道:“若是此等,吾神力能吞而嚼食。看你这两个,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你当自知。”狐妖真也伶俐,乃对鼠怪计较道:“我历过许多地方事实看来,行正的好,作邪的难讨便宜。这个小村僻路,也有个邪正分说。我们从今改了念头,行些好事,莫要叫人指我们为狐妖鼠怪。便是走尽天下,也无惊怕。”鼠怪道:“我但听主裁。”狐狐乃向大神道:“我两个是正非邪,要去海潮庵听东度僧人讲法的。”大神道:“我看你调假,便是个精怪。我这里往年有东度僧久已过去,闻知到东印度国度化了国王与缨络童子,今已示寂成佛,哪里又有个东度僧人?”狐妖道:“见今在海潮庵说法演化。”大神道:“是了,海潮庵尚在前边,离路远哩。你路境为何不熟,必是个调假妖怪。吾神专恶假诈之精,当受吾吞而嚼食。”狐狐更有些见识,乃问道:“尊处恶假诈,却是何诈?也说个明白嚼人。”大神道:我说个明白你听:

  言语一身章美,莫教惟口启羞。有根实据出心头,正大光明不陋。为甚将无作有?逢人一片虚浮。欺人背理自招尤,暗里神知岂宥?

  狐妖听了道:“真真人生言语,切不可将无作有。却有一等假借法言比喻道理,说古今未有之事,这个可谓调作。”大神笑道:“世有逆理之虚言,乃谓之诈。若是借喻劝人以入道,此名为方便,不名为假诈。你独不知龙虎坎离之说,婴儿姹女之谈,借名喻道,又焉可谓之诈?”狐妖听了,乃拜伏在地,说道:“我明白尊神之说了。”大神道:“你且起来,怎样明白?”狐妖也说几句。他道:

  心邪实也是假,念正假也是真。真实虚假正邪分,祸福都根方寸。

  岂知邪非为害?分明昧却天君。若知不使自无昏,福在真言实论。

  大神听了狐妖之言,说道:“你既真实要听高僧讲法,他却是根理真言。让你去罢。”狐妖与鼠怪计较说道:“我四处与经历了一番,果然忠信可行于蛮貊,虚假不能行于闾里。我们既说听僧讲法,便只得往海潮庵去走走。”

  话且不提,且说近庵有一人,姓把名来思,此人家世积恶,只因祖上略有些善根,故此还不灭他后代。这来思年尚幼时,有一个胡僧同着一个道士过其门,见了来思,胡僧向道士说:“你看此人,当有五种恶报,可怜他昏愚不自知省。”道士看了道:“他虽该有此五种,却还有一种可救。”胡僧道:“我也看他有一种可救,却是他祖上的一善积来。我等看他这种根因,说与他个省改解救的去路。”道士说:“便指出一种善因,他也只改得一种恶报。看此人一种当要十二年,谓之一纪。我与师如何定得年期,来与他指引?”胡僧说:“小僧有一口诀,求他始一种。”道士道:“二种却如何救?”胡僧道:“一以该五,何须定月?他自有见事生警之处。”二人乃走近来思面前道:“小善人,你肯布施我等一斋么?”来思道:“一斋不难,只是要个功德消受,你出家人终日吃人家的斋饭,这斋饭岂是容易来的?大家是田土上辛苦耕种来的。小户是劳碌筋力上挣了来的。若是没有功德,白吃了人的,却也不当忍字。你二位把甚功德来要斋吃?”胡僧道:“我有经咒功与善人保安,吃你的。”来思道:“经咒纸上陈言,便真保安,只好与你自保。谁叫你把经来换饭吃?越发不当忍字。”道士道:“我有道法功与善人消灾,吃你的。”来思道:“我无灾障可消,只好你自去消灾,也难咒人有灾,挟人饭吃。”道士又道:“总来布施,出善人方便。”来思道:“我不方便,却也难强。”胡僧道:“若不慈悲,饿杀慈悲。”来思道:“我不慈悲,却便怎生?”胡僧与道士听了道:“此人昏愚不似昏愚,恶念不甚过险,我等若去了,真是怜愚恶不自觉悟,不免聊施个小法,动他的善心罢。”道士乃把拂尘一挥,只见空中飞下一个红嘴绿鹦哥儿来。来思便去捉,说道:“是我村中人家养的,飞走了来也。”道士道:“是我观里道童畜养飞来的。”来思哪里肯信,只是赶捉。胡僧说:“不要乱赶,这鹦哥是人家的。你看它听哪个呼唤,便是谁的。”当时便引动了这村间众人,大大小小都来捉鹦哥,哪里信说你的我的,立心都来骗夺鹦哥儿去。道士笑道:“你这些善人,真也横着肠子要鹦哥,哪知这道童畜养的这鸟会说话。”众人也笑道:“哪个鹦哥不会说话?”你争他吵。胡僧向道士说道:“人心奸险,见事相争。小僧与他个不敢争。”乃把手内数珠望空一举,只见空中飞了一个白鹦哥儿来。众人见了,乃惊异起来道:“这个白鹦哥,却不是凡间鸟也。我等闻菩萨方有此鸟。这和尚把数珠望空一举便来,这师父只怕就是菩萨也。”众人乃望着鹦哥下拜。来思便请道:“二位老爷,寒家供奉一顿便斋。”当时两个鹦哥飞行一会去了。

  来思请胡僧与道士到家献斋。斋罢,胡僧乃说道:“善人,我二人见你有五种恶报,都是你祖宗积来。幸有一种可救,却是你始祖善根积来,但解救却在你自修,非是一朝可改的。自此以后,遇有非理之事,见绿鹦而自省,见白鹦而知救,我等不留这两个根因,恐善信又生忘记。”来思听了,半信半疑,只得答应。胡僧与道士谢斋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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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奸贼坏心遭恶孽 善人激义救冤人


  话说人巧天又巧,明欺暗岂欺?莫道天高远,天高听却低。这五言四句怎说?只为这村中有一人,贫而无守,不能耐穷,却又淫而多欲,专好钻隙奸淫人妇。探听把来思到乡下取讨帐目,知他数日不归。来思的妻貌甚娇,乃夤夜钻穴隙要奸他妇,等到昏夜,悄地出门,来钻穴隙。忽然路遇着一个阴魂,口称是他祖宗,涕涕泣泣地叫学个好人,莫坏心术。这人问道:“你叫我学个甚么好人?”那阴魂道:“鲁男子闭门不纳,柳下惠坐怀不乱。”这人一派淫欲心肠,哪里听信?往前直走。又听那阴魂恨了一声,说道:“赌必为盗,奸必遭杀,何苦执迷不悟?”这人只是不听,一直径到把来思家,悄地入门,躲于空室。却说世有贫无衣食的,却岂肯冻饿杀你?虫蚁儿也生个草根儿与他食,你若守贫,自不亏你。乃又有一个坏心术的,思量做个穿窬,乘来思下乡,掘窟行偷,方才到得把家后地,只见一个精怪叫道:“莫要做贼。”这人始疑是人,却又忽然不见。乃问道:“做贼便怎么?”只听那精怪又叫道:莫做贼,做贼难逃杀身厄。世间万物各有主,人物怎教与你得?或家偷,行路劫,恶心便造恶冤孽。一朝犯法五刑加,问伊解救将何策?此时叫天天不应,便濯清流洗不白。可怜名节与残生,不守清贫一旦灭。

  这贼听了,哪里肯信?却来到门边,见户紧闭,无处可入。乃挖一堵墙穴钻将进去,摸到空屋,却好撞了这淫人。贼只道是来思,执着挖墙铁器便打。这淫人也当来思,夺贼铁器,两下夺打。贼力勇猛,把个淫人一下打死。贼心慌了,仍从墙穴钻出,不想那墙日久砖塌,贼方钻出头与两肩,忽然墙砖往下压着贼腰,进退两难,身体不伤,犹活泼泼的。及到天明,地方邻里见了报官,把贼审问。这来思回到家中,备说这一番情由,那贼却认杀了淫人。正是来思拒那淫妇这一时日,来思暗想,正是:

  色欲人人爱,皇天不可欺。

  我不淫人妇,人难淫我妻。

  来思正暗道:“那日这淫妇我不奸她,家中就有这事。若是我奸了她,不但妻被人辱,或者又遭贼手。”正嗟叹间,只见空中一个白鹦哥飞来飞去,半晌方去。来思想起胡僧之言,乃望空祷谢。

  这来思警戒了这一件事,又经过几年,家有一童仆得病伏枕。来思有一女,夜沉病在床。来思乃日夜看视童仆调理汤药,把个自己亲生女儿倒不管。其妻怨道:“不顾亲生,却看奴仆,是何道理?”来思道:“亲生女儿有你母看,异姓童仆可怜,他无父母在旁,又无亲人在面,主人便是他父母一般。我不顾他,家下奴婢谁肯相近?”且宽慰这仆说“你莫要焦躁,待你病略好些,我送你还家,见你亲戚。”这童仆病势渐灭,来思恩养更深。一夕,来思梦见一人,说是童仆之父,道:“感谢恩主爱念我子,救活他病,不但我感恩地下,且是冥司说,恩主存心仁厚,你女与子俱在难保,只因你这点阴功,成就三人活路。”来思道:“便是成就活路,也只你子我女二人,如何三人?”其父道:“恩主也得了活路。”说罢,梦觉。眼中恍然,白、绿两个鹦哥在日。来思惊异,乃坚却好善之心。却到了今日,正在家门闲立,见两差役锁着男女两人。那两人哭啼啼,叫冤说差,差役骂道:“你做的事,谁来冤你?便是苦,也是你自讨的。”来思见了,乃扯着差役问道:“何事锁此男女?为甚叫冤说苦?”那差役却与来思熟识,乃答道:“把尊长,你不知这两口子恶毒异常,他将一个孩子卖与张大户家为奴仆,不过数月,便串同心腹叫孩子开门偷盗大户家财物,约有十余两。孩子逃在他家,拿出供招是的,如何是冤?我们做公差的靠的是差钱,他却不与分文。难道我们不行些法度,实是叫他吃些苦儿。”那两口子哭着,也向来思诉道:“爷爷呀,青天白日,冤枉人拐带做贼,怎不是冤?只因卖儿女的人哪里有钱给他?便受这二位公差之苦。我两口子当初为欠官粮,把个心爱的孩子卖与张大户家为仆,方且感他恩爱孩子,怎起得这意?”说罢又哭。来思便动了不忍心肠,乃邀公差到个酒肆中,暗与公差几贯钱钞,道:“我说这两口子有冤枉,古语说得好,‘公门中好修行’。且问如今孩子在哪里?”公差道:“张大户叫仆人到他家拿来,现今锁在家。”把来思听了,又问;“那两口子只是叫屈,说这孩子何尝到我家,真是冤枉。”把来思慈心要救这两口子,却又不知真假。只恐这两口子情真作假,故意佯推,乃又问:“你两口子在家做甚营业?”男子道:“我在家做人的佣工,只因这一宗屈事,人家说我不是好人,便逐出来了。可怜这屈哪里去伸?妇人也靠在人家,为此也让人家不容,便怎生度活?”两人只叫苦声冤。话分两头,却说狐、鼠二怪说到庵听经,便来到庵前,二怪却不敢进庵门。为甚不敢?只因高僧在内,正不容邪,把门威神遵奉护教威灵,莫说邪妖远避,便是吃五荤三厌、身体不洁净的妇人男子,知道不净的避忌,不敢入门,不知误入的,便堕了罪孽。狐、鼠不敢入庵,却在庵前求把门的神放他入门,说道:“我二怪虽是畜生业障,只为前生心地奸狡,轮回这劫。却又自知皆非,久历尘世,得了日精月露正气,晓得些变化神通,今欲悔改前非,投托释门,消灾忏过,以求度脱。望神司放入闻经听法。”威神道:“汝等据要入门,真假未必,且尚有怪气妖腥,便容了你进门,到了殿上,那高僧圣众见闻,连我把门的也作孽。你等必要进庵,须是在外积一功德,行一善事,便可进门上殿。”狐、鼠问道:“如何行一善便入得?”威神道:“善人天堂也上登,希罕小庵观寺庙。”狐妖听了,乃与鼠怪离了庵门,去寻些善事修积。正走到酒肆门前,只听得店内两个男妇啼哭,二怪乃变了两人走入店来,正见把来思与公差讲话。二怪听得明白,狐妖与鼠怪道:“我见这人分明是存心方便,要救这两口子,他做他的功德,我们积我们善心。”便也来席上与公差说道:“天下人间方便第一,二位你可放了这两口子罢,我们三个人保着。”公差道:“如何放得?除非是你弟兄宗族,妇人就是我这位的亲姐。”公差道:“岂有正身放了,拿你替头?除非我们得了你一注大钱钞也说不得。”来思便道:“二位果与两口子认亲,代他去审,我便替他送你几贯钱钞。”公差听了道:“你且拿现钱来。”狐妖听得,便地下拾一块砖变了一块银子,递与公差。那公差心喜,却把两口子放回家去,道:“见了大户再作计较。”这两口子如梦方醒,自惊自疑,忖道:“世间哪有这样热心肠好人?”拜了两拜,回家去了。

  却说公差锁着狐、鼠变的人,来思也随着去看。只见到了张大户门道,张家走出一个少年奴仆,出来见了公差锁的二人不是正身,便道:“你如何不拿正身来,却是得钱卖放?”狐妖这仆人辞色古怪,乃向鼠怪道:“这两口子,果有些冤枉。待我弄个手段,查他真实去来。”乃把锁褪了,将身一变,变了个张大户看家的狗子。入得门来,径奔屋里,东走西望,只见屋内锁着一个孩子。那仆人走进屋来,狗子却隐着身听那仆人向孩子说道:“你家娘老子未拿来,拿了你家亲族来了。你只好说是你娘老子,叫你开了家主的房门,银物是他拿了去。你若不这等说,便要打你二百鞭子。”孩子道:“说了却怎么?可打了?”仆人道:“说了不但饶打,我还把果子你吃,早晚也要我看顾你。”孩子道:“我便饶打,可打我娘老子么?”仆人道:“自然打她。”孩子说:“她是我的娘老子,如何苦了她?”仆人道:“想她卖了你,不管你在人家死活受苦,还想顾她作甚?”孩子道:“便是卖了我,也只因少了官钱,没的饭吃,不得已了。我如今宁捱二百皮鞭罢。”仆人道:“你前日已招出了,如今怎改得?”孩子只是不言语。狐妖变作狗子在旁听了,说道:“我疑这仆辞色古怪,果然这事有些冤枉。”只见仆人走出屋,又向一个心腹人说道:“孩子言语忽变,怎生奈何?”心腹道:“当初你不该诡计,坐在他娘老子身上。事已冤着他,说不得了。把孩子好歹再藏了外边去,人说又是他亲族来偷拐去了。我们偷的银物,便费些与公差也可。”按下二人计议。

  狐妖听了,乃出门,把这情节说与鼠怪。鼠怪道:“我也弄个神通,却把块石头假变个人,与公差锁着,他却复了老鼠原身,走入张家屋里。先看见仆人哄那孩子,把他藏拐在外,后却开了箱笼,拿出一包银子,称得几件出屋去与公差说话。那公差伺候了一会,只见张大户出得屋来。公差二人带着孩子家亲戚入去。少顷,张大户请了地方一个巡捕长官,到得他家,会在堂上。狐妖变的假人锁在旁边。但见那长官:

  头戴一冠,上有无情结;足登双履,下绽鹞子皮。破圆领束着一条角带,穷模样蹙了两道愁眉。只因地方淡薄,他又只吃乡村一碗清水;无奈官债逼迫,哪里有处借贷半厘低银?奶奶衙中报怨,一旦回乡,盘缠哪讨?爷爷心上快活,三年考绩,殿最必然。

  鼠怪见那长官,坐在堂上叫公差带过二人来。二人大喝起来:“青天白日,家仆盗了家主银物,却冤平人串拐!”长官又叫拿出孩子来对证。公差忙入屋,仆人已将孩子藏出。却不防鼠怪变了一个孩子,出到堂前,也大叫:“白日青天,仆人偷了主银,赃现收在箱笼,却叫人冤我爷娘!”长官听了,看着大户说道:“这小厮如何今日又供差了。”乃叫公差,即同大户到仆人房内箱笼一搜,只见银物均在。一时便把家仆刑起,满口供招,便放了锁的二人出去。这鼠怪变了孩子,想道:“仆人奸计藏匿了孩子,冤他爷娘。幸喜我替他伸冤,如今将计就计,把藏匿的孩子送还了那两口子,叫他母子在一堆过活。却怎么消了张家这一宗卷案?”好鼠怪,想了一会,趁着那官长与大户坐在堂上,究问那盗银家仆,这鼠怪乃变了一锭大银子,忙叫狐妖变了孩子宗族,伺公差进得屋来,说道:“家仆诱我孩子坑害娘老子,今幸长官审明。这孩子公心明说,却也难安在大户家了,愿将原卖礼银交还,赎归家去。”长官准了,大户只得与他赎去。二怪大喜,自谓行此一善,辞了把来思而去。

  把来思在张家门外,只等听了这事情完结回家。只见两个鹦哥儿,飞来飞去。来思见了,合掌念佛,道:“想胡僧与道士之言不差,果是我有恶孽,又救了一种。”乃回家只想行善。这二怪乃把藏匿的真孩子领到两口子家,还了他。两口子疑问道:“二位恩人,不知我夫妇有何缘何德,受恩主莫大救拔之义?”二怪笑道:“还是你二人平日有甚好心肠,今日遇着灾难冤枉,得善人来救了你。”两口子道:“我们为觅人家佣工,有甚好心?”二怪道:“你试想一想看。”两口子道:“我们也只是雇在人家,出了一点忠心与人家做事。往常见佣工躲懒的,误了主家之事,还有偷盗主家物件的,还有作践他家器物的,我想那人家与你饭食吃、工钱用,图你出力,你却坏了心肠,天岂肯祐?”二怪道:“这便是你善行好心处了。”两口子得了孩子,留二怪酬谢。二怪一心想着进庵听法,哪里肯留?乃辞了他,一阵风到了庵前,便要闯门而入。把门的人哪里肯容?二怪说道:“我等遵谕行了一善,特来求赐放入。”威神笑道:“吾神聪明,你们举动便知。这善是那把来思的,你二怪不过因人成事。算不得,算不得。难入,难入。”二怪听了,自思果然这事乃别人起根的,便离了庵门,又往他方,寻行善的事。

  二怪正变了两个人在村乡里闲走,只见村中十字街头,一个愁和尚在那街石上撞头化缘。二怪看那和尚,怎么愁?但见他:

  蹙着双眉两道,露着一个光头。非疮非疖又非瘤,却是撞出来的皮肉。

  听他声声喊叫,化斋化那馒头。苦肉计好没来由,还是前因今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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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2025-12-11 08:59
  狐鼠怪掠美示恩 把来思救人失水

  狐妖与鼠怪道:“那十字街头许多卖馒头的,这和尚是看见了,便起心要吃,所以他愁着眉。”鼠怪说道:“化便化,愁着眉何也?”狐妖道:“他愁着眉,一则是要吃,不得到口,一则是撞得头疼,一则不知可有人舍,一则是有人舍,不知可吃得饱。”鼠怪道:“你说斋他不难,便斋他个饱罢。”狐妖道:“哪有钱买?我与你弄个手段,隐着身偷馒头来斋他。”鼠怪道:“偷便是贼了,为斋僧自家却当个不义之名。我把土石变几贯钞,明明的买馒头斋僧罢。”狐妖道:“也使不得,僧便斋饱了,那卖馒头的却折了本。”鼠怪道:“这个没钱的善愿却难行。”狐妖道:“这也不难,我前日与你救那两个男女,看那把来思倒是个善人。我们如今变两个和尚去化他的馒头来斋这和尚。”鼠怪道:“这也说得是。”二怪把身一抖,却变了两个和尚,走到把来思门前。只见来思正走出门来,看见两个僧人,便问道:“二位师父何来?要化甚么?”二怪答道:“只为饥来化斋。”来思道:“来得正好,也是二位缘法,方才正备了些素斋,要请一个邻家吃素的道人。既是二位饥,要化斋,便请屋内坐。”二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道:“这撞头的和尚真也是没缘。偏生我们委曲设法斋他,却有这样留难。”一面二怪口里暗暗说着,一面只得入屋来。只见素斋摆出,他两个吃着只想法儿。却说人有心事,吃饭食不是不下咽,便是不知味,没好没歹乱嚼乱啖下肚。二怪吃了斋,把个桌席上精光,汤也不剩一点。把来思心里倒也欢喜,说道:“俗语道得好,‘斋僧不饱,不如活埋。’这两个和尚一定饱了,且再说个好看的果子话。”乃问道:“二位师父,粗斋不洁,不能斋饱。若是不够,当再奉献些点心馍馍。”只这一句,便引动了狐妖乖巧,答道:“我二僧够了,多承施主盛意。只是我有个老师父,在村前化斋未得,若是有点心馍馍,乞化几个斋他。”来思听了,便叫家童又捧出点心,却好都是热馒首。二怪见了,喜上心来,乃袖着馒首,辞了施主,直到街头。可怜那和尚撞得头晕,气力也没些,人心狠毒,就没一个慈悲方便喜舍。鼠怪见他这光景,乃向狐妖道:“这和尚苦苦撞头磕脑,乞化不出,一则村人刻薄,哪里不腾那一贯斋他,也积些福寿;一则这和尚把这撞头的苦行,何不庄严端正诵卷经咒,不会诵经也念几声佛爷,自有善神打供。世间何尝饿杀个学好的和尚?他苦苦撞破头额,叫做强化恶化,反使恶心,见了动恼起嗔。”狐妖道:“你也莫要管他强化恶化,破头肿额,但出我们善心,把这馒头趁热斋他罢。”二怪当时把馒头递与僧人。僧人接了便吃,吃饱了走去,方叫谢斋。二怪笑嘻嘻却走到庵前,往门内就要进去。只见门上许多善男信女手捧着香烛的,直入无碍。有一等闲行游戏、身心不净的,近便进了门,却被那守门威神怒目指视道:“亵渎作罪。”只有二怪,他却看得明与神说的话。威神见了二怪便喝道:“你又来乱闯。”二怪道:“我等奉谕,行一斋僧善愿,特来进庵听法。”威神道:“你何尝行善?一个要偷人馒头,举了贼意,一个要假变泥钱,坑人资本。如何是善?”二怪道:“我们当时也自知其非。乃转到善人家化了馒首斋僧,费尽心肠,这却是善。”威神道:“你吃了他无功之食,又诈了他越外之馍,就是费了心肠也是个掠美示恩,作不得善,入不得门。”二怪道:“诈了他馍,这情有的,却怎叫吃了他无功之食?”威神道:“你二怪外貌假变僧人,心中一团邪念,不会念经与那施主消灾,不曾咒食与你受斋释罪。快走,快走。若要进我山门,除非自行善事。”二怪听了。只得离庵门前去,按下不提。

  却说把来思二次见了白、绿鹦哥,想起当年僧道说他有五种恶报,乃逢事便举善念,也行了许多善事,却不见鹦哥的报应。这日,只因斋了两个和尚,袖了他几个大馍头去,说与师父吃,却又变了两个常人,将馒头斋那撞头的和尚。街村还传来说:“两个时时务务过客拿出馒头斋僧,这馒头却不是村前卖的,却是把家的馒头。”为甚人认得馒头,是把家的?只因把来思为斋昔年僧道,说了他五种恶孽,这一番事情明明鹦哥显化,示了他三次善功,他便常常做这个大馒头斋僧道,故此村人远远传来。这来思却想道:“馒头分明是两个和尚袖去,如何是两个外村过客?”且访问这过客怎个模样,村人又传得古怪。来思便疑道:“这袖馒头去的和尚是两个神人化现,他却又化现过客斋僧,想斋僧也是个善功。”为此径到海潮庵来,一则久闻庵内有高僧寄寓,一则有这一点斋僧的善心。他捧了香烛前来,起得早了,东方尚未发白。这村前有一个深水池塘,来思将眼远望,尽是茫茫大水,心里甚疑。只见那池塘:大非往日之池,阔有远天之状,汪洋似海茫茫,声势如雷聒聒。挡行路不说天堑,惊人意错似鬼魂。不是错念头,走歪了正道,定然迷了窍,误撞着邪魔。

  来思远望心疑,忖道:“我村这向南大道直走到庵,怎么走近海来?况我此地没海,止有一个小小池塘在前傍路,虽然水深,却也不大。莫非是我起早眼花了?便是错走了路头。”一面疑想,一面近前来,只见池塘仍旧。却有两个人在水中说话。一个道:“空设漫天计,怎能害善人?”一个道:“冤家自有头,还债自有主。”一个说:“这是把来思应当有此一报。”一个道:“你看空中有两个鹦鹉护身。”一个说:“日中有个醉汉子还债。”一个说:“傍晚有个瞎妇人填冤。若是这两人不来,便说不得甚么善人,甚么鹦鹉,且拿他顶了缸。”来思听了这话,想道:“这分明是邪魔话说,魍魉现形。有甚冤家债主想要拿人顶缸做替?我到庵中也为行善,且坐在这近池树林,等那日中傍晚,有何应验。”却好坐至日中,果见一个醉汉踉踉跄跄、东歪西倒走将过来,就往那池边行去。来思见了,急忙叫道:“汉子,休要到池边。看你:

  行步散乱,身子倾欹。眼乜斜,看睁又闭;手支吾,指东画西。口里胡歌乱叫,似曲无些腔板;脚下前伸后缩,如跌有甚高低。只该少吃些下波子,也不乱性;奈何不忖量迷魂汤,撑满肚皮。卧巷倒街,谁来扶你?伤生害命,哪个能医?只落得个吃时快活,怎知道那醉后如泥。还饶个脚根把持不住,但见得身骸送入深溪。

  来思一面叫他莫入池边。那醉汉哪里听依?他却一面嗟叹。这醉汉的必至之情,果然走近池塘,一跤跌入池水深处。这来思一心恻隐,便顾不得解衣,往池中去救。那醉汉一把手扯住了来思,死也不放。来思也慌忙了,道:“罢了,罢了。我只因一时动了善念,造次救人,却不想自立个实地,分明是冤家债主,早夜阴魂,话不虚谬。”那池塘深水处,若似人扯的一般。来思正在慌忙之际,却说狐、鼠二怪离了庵门,正计较寻些善事去做。忽来到池塘之处,见二人在水里相搅做一团,若似泅水一般。二怪见了,慌忙弄个手段,直入池中,把二人救得起来。二怪见一个醉酒汉子失脚入水,也吓得酒醉半醒;一个却是来思,曾受过斋僧之惠。狐妖便问道:

  “把善人,你如何同这醉汉浑搅水池里,莫非是争斗投水?你们或是俱醉,失跌入池。我们若迟来救,可怜你二人性命不保。”来思便说出醉汉失水缘故,却又把天早阴魂说话事情说了一番,却才拜谢二怪。二怪听了,鼠怪说;“且把这醉汉送入村街,就有他的熟识。”扶着去了,方回来与来思讲到庵中听经的话。来思又把瞎妇日晚缘故说出。二怪道:“宁可信其有,不可说其无。”乃同来思到得家中,换了水湿衣裳,吃了些酒饭,方才问二怪姓名,因何与小子熟识,救了残生。二怪道:“实不相瞒,我二人向日行路肚饥,遇二僧赠了我几个馒头,说是府上布施他的。来思道:“事果有的,却闻说又斋了撞头的和尚。”二怪忙忙答道:“正是,正是。我二人吃了两个,却省下几个斋僧了。如今闻得海潮庵高僧说法,我二人特地去随喜,路遇这巧,救了尊长,又承高情款待酒饭。既是阴魂说傍晚有瞎妇过池填冤,我们与尊长守着池边。若是果有,救她一命,也是阴骘。”来思道:“好事,好事。况且顺路到庵,也是功德。”

  却说这村间有姐妹二人,姐嫁了一个不守本份的汉子,妹嫁了一个微末生意的丈夫。这不守本份的,浪荡了家私,专一引诱良家子弟嫖赌,也不知坑陷了多少好人家儿男。这池中冤魂便是他引诱坏了的,投入魍魉。后来没人引诱,贫苦生出恶病而亡。这妇人一气,把个双目瞎了,孤寡无靠,却依栖妹子身边过活。这妹夫当年也劝他汉子做些好事,便是微末的生意也是个本份前程。汉子不但不听他言,还笑他说:“你那微末生意,吃辛受苦,一朝不足分文,只好糊口。似我这买卖,大盘吃肉,大壶吃酒,大包用银钱。”妹夫道:“大是你的大,多是你来的多,受用是你有受用。只是世间辛苦出来的银钱,便受用得心安;若不是辛苦艺得了世间财,纵有受用,也不长久。”汉子笑道:“多少贵族富室享不辛苦的钱钞,受现成的福,代代快活心安。”妹夫道:“你道贵族富室享现成福,不受辛苦,哪知是他祖父的功德,贵的是先世忠国爱民,积下的俸禄,与子孙受用;富的是前人勤俭经营,挣下的家私,与后代享成。”汉子道:“妹夫你休管罢。我是吃惯了的口,用惯了的手,做惯了的事。你本是个遗下妇人,又瞎了眼,依栖着妹夫。这两口子既出一个好心,怜是亲戚瓜葛,便该恩养他个孤寡之苦,乃终日颠言讥诮,叫这妇人瞎着双眼,没处诉苦,一直跑到池边来投水。天色傍晚,那池中魍魉说道:“我想在日,被他汉子千般哄、百般诱,把家私坏了,且欠人债负,逼迫以至投水。可怜那时也是一急无奈,投入水中,谁想孤魂苦恼?”

  悲风情惨切,长夜晓何知?

  不乐阴千载,宁安阳一时。

  魍魉自悔,要寻顶首。却好瞎妇情苦奔来,正要投水。那魍魉喜道:“那汉子坑我,今其妇填冤,报应不差。”正要伺候扯她,哪知二怪与来思守着,果见一个瞎妇走来投水。那瞎妇不就投水,乃哭哭啼啼,把她汉子生前行止,说一句,哭一声;却又怨那妹夫两口子,也说一句,哭一声。来思听她哭了说,说了哭,将次要跳,乃大叫道:“那瞎婆子,你既说你汉子当年过失,你为妻的,也该劝谏。若是劝谏不听,把今日投水的性命那时拚着,为丈夫的,也有听妻贤劝的。若是改行好处,做本份营生,你哪里知道天道决不叫你汉子身死。你瞎了双目,孤寡无靠,想你那汉子在日来的空头钱钞,你只图受用他的快活,怎想有今日!”那瞎妇听了,眼虽不见,心里却明白,说道:“好言语,今日悔是迟了。”他这明白自己当年的不是,却就消了一肚子气,哭哭啼啼,只说妹子的不是。来思又说道:“你也不该怪妹子,他是念你同胞姊妹,养活你生,妹夫又是看妻情份。若是你再没有亲妹,谁人顾你?你如今自思自省,忍些闲气,与你亲妹和好过日子,莫要寻这条苦路。”瞎妇被来思说了一番,心也知悔。狐妖乃扯她上了街路,直送她到妹夫家,把她投水的话说了。那妹子也哭啼啼扯她进屋去了。狐妖乃复到池边,同来思趁着月光,直奔庵里来。但见那月:

  皎洁如同白日,清辉遍满长空。一轮照彻万方同,倒影星辰摇动。莫道寻常三五,但云今夕佳逢。更楼老子兴无穷,喜与高人赏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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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隐身或者不在线

回复时间:2025-12-11 09:00
  威神三阻狐鼠怪 菩萨两查善恶医

  话说祖师随路演教,度化众生,到处庵观寺院,有静室可坐,便经旬寄寓;逢着僧尼道俗,有缘法可度,便随遇开悟,自多不语,每每三位徒弟代言。因此在这庵中,应答善信开度事情,多是他三个高徒。一日,庵中众僧见来谒高僧者众,便发了一个善愿,向道副大师说道:“大师道行甚高,度脱虽众,只是终日费烦口耳于生在善信,利益宏深。若是建一个道场或是施一堂法食,济度幽冥、孤魂等众,也是莫大功德。”副师答道:“我等谈经说法,便是济度众僧道,生者得悟,恐亡者未沾。”尼总持师便也说道:“事有阴阳,道本无二。”众僧又道:“见在度亡科仪,岂是虚设?”道育师道:“科仪乃明见功德经义,还本不见真心。”三位与众僧辩了一会,彼此大家都端坐入定。忽然副师于静中现一个光景,见殿旁一根枯木,忽然其中腾出一位神人,其下一条大蟒蛇钻出。那神人大叫道:“和尚,你既明人天大道,怎不念六道众生?若说科仪陈迹,这蟒可以转超。”言罢不见。副师出静,见阿罗尊者圣前有此景象,乃与众僧议建一个佛会。三位师兄师弟,一位一日,主坛法事,讲经典,仿科仪,摄孤施食,真也是胜会,村乡善信来往布施。这一日,正是副师主坛首日,却说庵门大开,把来思直入上殿观看。狐、鼠二怪久等,只得到庵门,方才要入,只见把门威神又拦阻着说道:“你未有独行善功,如何又来搅扰?”二怪道:“救三命于池水,却是我等自行之善。”威神道:“为此一善,冥司正在这里议功,若不为把来思一念始发,你等哪有这一种善缘?”二怪道:“我等若救之迟,把来思自顾不暇,尚安得为功?”威神道:“正为把来思有这水灾恶报一种,未做在何项,故此菩萨的白、绿鹦哥未现。如今作他的又有你们;继后作你们的,又有他功创始。今日较往常法门更肃,你看那自身不洁,故入误进,自招罪孽。你们比此不同,原有性灵,你知我见,故此阻你者倒是度你。”二怪听了,乃慨然说道:“既是善功不曾注明,把来思非此一善,不得消他一种恶报,我们情愿让此一善功德,救解了他恶孽一种。”只这一让之言,只见威神呵呵大笑起来,把个庵门大开了,说道:“一言两成功果,你两个不独善功,且定转生人道。进去,进去。我如今不阻拦你了。”二怪方才昂首进庵,直到殿上。后有清溪道人诗五言四句,说忍让真是善功:

  不竞真为福,让功果是高。

  世人能退让,灾祸自然消。

  狐妖进入庵门,走上佛殿。那狐妖是久历过的地界,弄过了手段的僧庵,只因近日威神凛肃,又且他心信法门,随着禁忌,去修积善功,进入庵来,上得正殿,他都是熟游。只有鼠怪在那社里成精,弄妖捏怪,不知善地广大,殿宇巍峨。他见了众僧凛凛拜礼圣像,课诵经文,众信男女依拟行道,乃向狐妖说道:“我在社中,张头露面,躲躲拽拽,只知弄法儿,耗粮食,若不亏你携带,走这福地,怎能够见广识大,开阔心胸!”狐妖笑道:“料你鼠腹有类蛙肠,便开阔了也不大。”鼠怪道:“老狐你说差矣。我不入这禅林,我也不会说话。世间心胸,有见识,便自阔大。若是没见识,便原来阔大,也是小家子。我今幸承你携带,入了善地,便会巧言。我不是巧言,乃是一句道理。人若有了这道在心,明了这理在腹,莫说是我鼠腹,便是个疙蚤蚁虫,他也脱离了篾芒小见。二怪一边闲谈,一边看高僧依科行教。但见他:

  高座法台,朗吟梵语。众僧齐和真经,钟鼓迭鸣押韵。烧香的倚者虔恭,剪烛的沙弥端肃。那个善男信女不侧耳仰观?这会鼠怪狐妖也倾心敬仰。

  只见副师坐在法台上,先持解结咒,后诵度亡经,那些善信不见,这狐鼠却知。少顷,山门洞开,孤魂野魅充满庵前,直连境路。也念了施食真言,那法食变满法界,有听了经咒,悔悟生前作孽的,喜道超生有路;有沾了法食,受用现前功德的,乐然饱腹无饥。二怪直候到法事完毕,副师下座,方才抬头看众人。只见把来思也杂在众人丛里观看。二怪方才近前说道:“为何不回个信息,叫我林间久等?”把来思方才答应。原来,妖魔邪怪在庵外变幻迷人,到了福地便不能隐藏,他两个俱现出原身,吓得把来思往殿上一把扯住了尼总持道:“师父,怎么道场法会,却惹了狐鼠精怪入来?”总持把慧眼一观,果见两个狐、鼠假变人形,到此藏隐不住,明明两个孽畜。他见了高僧,便齐齐跪伏在地,口口只求度脱。尼总持道:“我师兄道力可见高深。一般兽畜也来求度,何况于人不知省悟,不求度脱?”乃看着二怪说道:“有奸莫弄,有妖莫逞,充满善心,自超上等。”总持念罢,把手结一诀,只见阶下一个黄巾力士现形。总持道:“可把此二怪押赴轮转,说他出离了畜道,却积了三次善功,且又悔心入我福地,万毋叫他再堕入畜生道里。”力士听了,即把二怪押去。

  二怪欢欢喜喜拜谢而走,把来思方知高僧法力。当下夜晚众信散去,他只得在庑廊下歇宿。他心里惊疑作怪,说道:“怎么我为救人落水,几被沉没,感得这二人拯救,怎知竟是狐、鼠两个精怪?今若不是高僧看破,押他超生人道,只恐精怪变幻,终是迷人。又想我当年胡僧道士说我五种恶报,屈指算来,白、绿鹦鹉已现了三次。昨日救人失水也是一种善念,怎么不现出鹦哥?”心下正疑思,忽然钟鼓齐鸣,却是尼总持上殿,轮班请行法事。来思见了,忙抹了一抹脸,上前合掌礼拜,说道:“弟子把来思,当年有胡僧道士化斋,说我有祖父积下的五种恶报,因始祖有一善化解,赐我二个白、绿鹦哥,叫我见绿鹦知省,见白鹦知解,我弟子已三见鹦哥现形,想已解了三恶。尚有二恶,不知作何善功,得以解救,望高僧明白示我。”尼总持听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你祖父积恶,报应在你。此是你家门事,自然不爽的果报,我僧人怎知?你既有往年僧道指引度脱,你自家行修自家解救,我僧与你隔心异念,如何得晓?”来思道:“自师父们到庵,我村乡何人不知,道说高僧说破尘情,指人心胆,度脱了七祖九玄,解释了九幽六道。若是我弟子有甚积恶,望师父真诛其心。”来思只说了这句诛心,便打动了他慈悲方寸,乃向副师道:“这位善人,满口说出往因善恶,所谓直陈衷曲,我又何必诛心?”师兄,你有过去前世之因,试一表明,看他未来报应,或是解,或是受,使诸有情尽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副师点首,乃端坐入定,两个时辰出得静来,于诸大众前直说出来思祖父积恶根由、始祖一善功德。却是何善何恶?众人倾耳而听,只见副师一件件说出来道:

  来思始祖为华佗,奇方救病起沉疴。

  含冤苦被曹瞒害,梦却医书没奈何。

  谁教后代流南度,不法凡溪乱认科。

  火症错当风凉治,枵腹说人饮食多。

  胡针乱炙伤人命,任意歪医惹笑呵。

  积下恶冤遗后裔,五种冤愆报不苛。

  一种诲奸招刃害,二种女子被灾磨。

  三种投溪沉水报,救人孩子事差讹。

  尚有恶因留二种,幸亏福地拜弥陀。

  行善何须限数目,便是百种不为多。

  为甚胡僧求度脱?只因行孝有鹦哥。

  来思听了副师说出来的前因,乃说道:“不差,不差。我家传来说,始祖上是一个卢扁良医,到人家医病,把人疾病当自己父母的疾病一般,望、闻、问、切,寒良暑温,苦心劳思,救疗人病,活者甚众。不意祖父接代家传,不遵祖意,只贪财利,轻人死生,任意胡医,故此我未学前业,远投这村,赘入人家。幼因失了母氏,无处寻访,我想人生世上,忘了生身之母,就是不孝之人。所以方才师父说出鹦哥乃行孝之鸟,如今就拜辞了师父,回去寻母。倘天假良缘,得逢老母,再来修谢。”来思只发了这点好心,猛见殿高处鹦哥现于菩萨之前。来思见了,随拜礼圣尊,出庵门而去。众僧便问副师说道:“大师方才说出他祖代善恶根因,但只说个鹦哥微意,并不曾讲明了他后这一种之报。”副师道:“那救人孩子,非为正善,乃是狐、鼠弄怪而成。救人沉水,就解了他自身沉水恶报,今日礼拜福地,便是四种。尚有大恶孽一种,不敢先泄,只看他寻母这一种人间最大之善,能解极大之恶,无有孝道之大也。”说罢,众心悦服,按下二师轮修道场功德不提。

  且说来思明晓积来恶孽,报应善功,只因高僧说明孝道乃世间最大一种善功,他便想起生身之母,只是幼年他父行医,误伤了一人性命,那人饮恨九泉,诉冤在报应神司,说庸医枉害了的冤魂。神司怒道:“生死根因,都有个造化气数。你数当绝,如何怨他?哪里知道,就是误伤,也是气数假借他手。况且伤你不过一命,他活人却也数多。”冤魂泣道:“若说气数,不敢怨他。若说假手,真也害在他三指。”神司道:“如何害在他三指?”冤魂道:“他三指未明寸关尺,一心只想浑愚人。可怜万劫难逢人道命,被他轻易送残生。”神司听了,哀悯起来,便查他父的报应,当夫妇殒灭,入那幽暗地狱,仍积恶孽与来思,计有五种,神司即命鬼役,勾他夫妇。却说来思之母,叫做把氏,夫便行医,他却熬炼膏药,私施于人,多救了人疮毒疾病,有此阴功。这日药帝菩萨正降人间,怜疾苦,察善恶,查医者之良庸。若是善人,便遇着庸医,他也阴中默助,手到病除。人说泥丸子也治好大病,哪里是泥丸子效灵?却是善心感到菩萨慈悲救护。若是恶人,便遇着良医,偏生认错,哪里是药饵不灵?都是菩萨不宥。鬼役正来勾他夫妇,却好菩萨遇着说:“把氏多行善,当宥。”鬼使遵依佛旨,不敢勾他。菩萨又查出把氏为夫炮制药饵,便有佐夫误用伤人之罪,免她死地狱,不饶她生罪孽。偶然遇着盗劫兵争,把来思遂失迷两地。把来思流入远村,不思生母,赘入人家,只顾妻室。不但未有子嗣,且五种恶报,见于面貌,被僧道昭然明见。他既消却四种,这一种却也异常。却说来思之母,被刀兵离失,走到海沙荒僻,饥饿困倦难行,仆地跌倒,坐在荒沙之上,正啼哭不止,忽然见一老妪,手提水罐,一步三挨,好生难走。但见那老妪:

  白发乱蓬松,拦腰束短裙。

  一步那三叹,手提汲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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