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写了50年的祭文（散文）
春节后，我收到了焦玫主席寄来的期刋《长河》，刊物发表了我两万多字的小说《亲亲娘娘》。娘娘就是奶奶，也有喊婆婆的，我的老伴习惯叫娘娘。
捧着透着淡淡纸墨清香的刋物，翻到《亲亲娘娘》那一篇，我对婆婆子感叹地说道：这是一篇写了50年的祭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大湘西的九曲湾省属铜矿，当了一名食堂的火头军，美名曰劳动锻练。在人生的低谷时期，我找到终身伴侣小李。眨眼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婆婆子都成了＂八零候＂老人，许多往事都淡了忘了，但对恋爱时的美好时光总是记忆犹新。
铜矿位于麻阳、辰溪、泸溪三县交界处，属地麻阳。小李是辰溪人，也算铜矿本地人。当时她在办公室工作，我在食堂当炊事员，找她谈朋友算是高攀了。
冬天我们围着一盆炭火长谈，夏天，我们在田野山径间聊天，说过的话如流水无痕，唯独小李在谈爱中给我讲叙的悲惨家史，我永远都忘记不了。她是一名孤儿，这是介绍人给我的第一句话，由此，我和小李在长谈中总离不开这个话题。
辰溪有个山塘驿，不远处有个东冲湾，小李的老家就在那个小山村。她记事的时候，记得家里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和两个姑姑，后来还有一个小弟弟，好大一家人，虽然佃田种苦得不得了，一大家人抱成一团，苦中有乐，茅草屋里笑声不断。
就在穷人快要获得解放的时候，小李的家遭遇了不测，她的父亲和叔叔去湘贵边界打工累死了，两个姑姑先后病亡。后来，母亲改嫁，弟弟也没有逃过麻疹的劫持而夭折，爷爷一看李家的＂根＂断了，头撞大门活活气死，一大家人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小李成了苦命的孤儿。
奶奶并没有放弃与命运的抗争和一搏，她要把李家的独苗哺养成人，她要把小孙女培养成山沟沟里的读书人。小学，初中，高中，在奶奶的坚持下，1966年小李在县城一中读完高中，中间的辛酸苦辣不可言状，《亲亲娘娘》的描写只是真实生活的一二而已。
小李断断续续回忆，让我听得心中流泪。当年盛行忆苦思甜，我也想把她家的遭遇写出来，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初生牛犊不畏虎，我也不懂如何写文章，从商店买了一本稿子纸，躲在宿舍开始写作。
我写下一个标题：《纪念娘娘柴胡英》，然后小李说什么，我就写点什么，文章前言不搭后语，也没有章法。
若干年后，我在一本陈旧的日记本里发现了几页发黄的稿纸，细细一瞧，正是当年的涂鸦，中学生水平的作文残篇。
家里的悲剧并没有结束。小李告诉我，高中毕业，大学停招，她回到生产队，报名参加修筑水库，来到了离家一二十里的水库工地。
1968年12月16日，噩耗传来，家中失火，房屋全毁，奶奶死于火灾。从工地赶回来的小李感觉天塌下来，家，没了，世上爱她的那个人，走了，她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无人痛无人爱的苦命人儿。直到铜矿招工，小李踏进了国企大门，才踏踏实实感到有了依靠，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苦尽甜来，小李对娘娘的思念更加强烈，没有娘娘含辛茹苦培养，自己那能成为国企的一名员工。
我当年的文章写到了那一年，那残存的几页稿纸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是，从此以后，一个心愿总是纠缠着我：我要为奶奶立传。十年过去了，忙于生儿育女，没有动笔；二十年过去了，忙于眼前工作，没有动笔；三十年过去了，忙于事业起步，没有动笔；四十年过去了，苦于水平低下，不敢动笔；五十年都要过去了，我再也找不到借口，赶鸭子上架了。2019年的冬天，七十出头的我一鼓作气，用一个月的时间写出了《娘娘》初稿（后改名为《亲亲娘娘》），完成了天大一个心愿。想不到一篇小文，从起意到最后完成，长达五十个年头。
在写《亲亲娘娘》这篇文章时，行文到激动处，我也泪水哗哗，双眼模糊，只好暂停，待情绪稳定再继续，这在我的写作中也是罕见的，从中可见我的投入。写完后，我也曾读给老伴听，读到伤心处，我竟喉咙哽咽。文章上传到群里，老伴破例给我的拙文点了一个赞。
我的文章是对奶奶在天之灵的一个告慰。小李的亲奶奶当然也是我的亲奶奶，她老人家生于1893年农历九月二十四日，死于意外，享年75岁。她是一个普通农家妇女，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强人。在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农村男娃都不兴读书，她责无旁贷，把孙女培养成了高中生，成了同村人的佼佼者。她苦了自己一辈子，硬是把李家的一根独苗苗抚育成人。奶奶无愧于后人，无愧于祖先，无愧于乡土，无愧于社会。她很普通也很高大，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有无数的奶奶们妈妈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作着无形的贡献，成为社会底层最坚实的土壤，娘娘（奶奶）就是其中的一位。
写到这儿，我想对奶奶说，在宇宙的另一个维度，您应该欣慰的看到，孙女儿孙女婿给您上坟来了，他们的儿子女儿，他们的孙子，都来给您磕头烧纸来了，您们的血脉还在传承，人世间的亲情依旧温暖。清明时节备思亲，奶奶，我们的亲亲娘娘，我们送给您老人家的，只有一点点含泪的怀念文字，只有后人的对您不尽思念。
